我心中的美食
2016-01-04王先林
●王先林
不久前我写过一篇《心中美食》,有人便耻笑我:油炸南瓜花、韭菜煎鸡蛋、坛腌土大蔸菜,全都是些土得掉渣的乡下菜,算得什么美食。其实他们并没有读懂文章的个中三昧,我不免心生伤感,我怎忘得了母亲的那份眷眷深情……
我们乡下人,向来被有教养的城里人瞧不起。“乡巴佬上街,嘴巴都吃歪”,这是当时城里人嘲笑我们乡下人的。这实在有些冤枉,那时乡下人哪有钞票进得起馆子大吃大喝?我记得,小时候在车头前套根绳子帮助父亲拉手推车交公粮进过一次城,下过一次馆子。几个交粮人凑份子下狠心买了一个“杂货炉子”,在当时乡下人眼里,这算得上是美味佳肴了。我从未吃过这种高级美味,只记得好吃得了不得,但到底好吃在哪里,现在已经感觉有些模糊。如果我作井底之蛙,把“杂货炉子”当作天下美食大加赞誉,肯定要被城里人和大方之家讥笑,不如不说罢!
大约13岁那年,我幸运地考进了县一中。当时家里穷得叮当响,连买支一元多钱的自来水钢笔都难,为此事,母亲伤心地哭了一场。但我毕竟由一个地道的乡巴佬变成了半个城里人,心中的那份喜悦自不待说。但喜悦归喜悦,喜悦代替不了饥饿,我是怀着强烈的饥饿感走进县一中的,因而对“吃”特别敏感。我战战兢兢想要说出的所谓高档奢侈之美食,就源自我中学时代的生活。
受当时学校条件限制,学生用餐不兴单个买餐制,而是八位同学共一桌。平常日子里,每桌每餐一般两道菜,或水煮萝卜和白菜,或清汤豆渣和海带……菜汤中偶见三两朵油花,这是稀罕物,特撩人食欲。菜一律由席长平均分配,饭钵则是固定的,直到现在我还清晰地记得,我的饭钵编号为463号。与我同桌的恰好有两位县城里的女同学,无论如何,即使饿得口流清水,吃饭时也要学会细嚼慢咽,决不能现出狼吞虎咽的馋相来,让家住城里的女同学瞧不起,我害怕她们那副高傲公主般的冷若冰霜的脸孔。
全校学生就餐地点设在一个宽敞但有些简陋的礼堂里,不像现在的中学有专门的漂亮的学生餐厅。餐前的饭菜摆放好了,师傅们离去,成千上万的麻雀蜂拥而至,在大礼堂的梁架上叽叽喳喳,吵闹不休,且将黑的白的粪便毫无顾忌地随意拉撒。如果凑巧拉到了你的饭钵里,你只好把粪便扒掉照吃不误,不吃怎么办,不吃饿死你!如果不幸拉到菜钵里,席长也只是简单处理一下照样按人分配,你不可能这顿饭不吃一点菜,饥饿难耐呐!一次麻雀粪便拉在了一位家住城里的女同学的饭钵里,她也不得不低下有几分高傲的身架,一边皱着眉头,一边照样把米饭咽下肚。
有一个时期,学校进行军事化管理,每顿饭饭前,全班同学都要整队入礼堂,齐声背诵毛主席的伟大指示。或要节约闹革命,或提高警惕、保卫祖国、要准备打仗,等等,然后解散。同学们一个个饿得眼里放绿光,表面上《毛主席语录》还是那么大声地读,实际上真正的心思都在那点饭菜上。饥饿的印象非常深刻,每每上到第三节课时,我就饿得不行,心中期盼的、眼前浮现的就是那一小钵钵米饭。号称是每顿三两,实际不足二两。十五六岁,正是吃石头也能消化的年龄,油水又差,一小钵钵米饭简直塞不了牙缝!
学校里偶尔也加加餐。所谓加餐,就是每桌加一小钵猪肉片炖豆腐。每次加餐,除了豆腐外,每位同学可分得二到三片薄薄的、白白的肥猪肉片。这简直是千载难逢!
听说学校里有加餐,几乎每一位同学都喜逐颜开,包括那两位家住城里的女同学。“忙时吃干,闲时吃稀”,同学们背诵毛主席伟大教导的声音格外洪亮。知道有猪肉吃,我的心跳都有些加速,我太渴望吃肉了!
久违了,我梦寐以求的猪肉片。我非常珍惜每次吃肉的机会,因为机会实属难得。我的经验,千万别狼吞虎咽几口下肚,不然还不知肉滋味,几片猪肉就早已化为乌有,这可就辜负了这难得的吃肉的机会。我十分讲究吃肉的过程,因为吃肉的关键是追求那美妙的感受,并尽可能延长美好感受的时间。我的吃法是:如只分得两片,饭前吃一片,这叫压馋,饭后吃一片,这叫品味;如果有机会分得三片,这当然更好,饭中吃一片,可在压馋的基础上进一步解馋,特别是最后一片的吃法尤为重要,让肥肥的肉片在口中慢慢自我消融,在消融的过程中细细品味,品出个中的无穷精妙来。
说至此,读者诸君应该已经明白,我的所谓高档奢侈的天下美食,乃名之曰“猪肉片炖豆腐”。这无疑又会遭到那些高雅饱学之士的耻笑,我孤陋寡闻若此,也顾不得许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