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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T84

2015-12-30张辛欣

上海文学 2015年12期
关键词:老大哥女工独角兽

◎张辛欣

IT84

◎张辛欣

编者按:“文学性、当代性、探索性”,是《上海文学》曾经的主张,本期“文本探索专号”秉承这一传统,试图在“纯文学”直至“类型文学”之间拓展文本的空间与可能,找寻内容、形式等等多方面的有意味的表达。

1

这是第13月,极暖极冷,钟敲了十三下(我何不模仿《1984》开笔),接下来,心怀私密的温斯顿走进——管他去哪里,女工被午餐召唤。工头叫我放下活儿去吃饭。

女工鱼贯通过空中通道,我走在最后,我听到女工身上响起声音,星幻曲,恐龙嚎,婴儿笑,狗汪汪,是私手机开启了。我看到女工背影,丰臀,瘦腰,脊背,脚踝,都拖着疲惫。我看到她们的穿着,羊毛短裙,绣花长裙,长靴露着性感膝盖窝,蕾丝花边胸罩。亲爱的人儿,当你坐在工台的时候,精心搭配都看不见的,身体都看不见的,只有一道道方形电脑的山峦。

雾霾跟我溜进餐厅,蒸米饭,宫保鸡丁,麻婆豆腐,我在庸常人气之中保持杀手的警觉。

我学着老工人模样,等着机器人端饭,厨师也是机器人,这挺好,放盐,放糖,都会精确。女工们等着饭,忙着私手机,午餐时间是私人时间,网购,挂医号,租房,都在这工夫处理。机器弟穿梭,给人送上快递包裹,化妆品,姨妈巾,在工台毫无效果的更多美服。女工纷纷抖开新衣在身上比试。

“噢颈椎!哦手臂!”痘痘工抖着新衣呻吟着。痘痘以脸上布满青春痘得此爱称,旧痘凋谢,新痘盛开,都是屏幕尘埃造就的,敢于面对这张脓与痂的脸,需要一点仁慈之勇。痘痘的呻吟好像体操教练吹哨子,女工听了都挺挺颈椎直直腰椎,“嘎啦”,“嘎啦”,“嘎啦”,轻微然而清晰,活像一群响尾蛇在行动。

“自杀是性感的。”肥肥工说,这位消防栓体重三百零七斤,从前学国际金融,“我就把电脑线缠过脖子,旋转我的工椅,线就自动拉紧,啊,让焦虑与死神缠绕。”肥肥工念起私手机的自悼词。“焦虑在撒手了。”工头劳劳跟着吟唱,“在飘散着。”恨恨工加入和歌,而所有的哀婉,居然是革命的序曲:

“一千次说!必须捣毁该死的机器!”狗狗工说着踢机器弟一脚。爱称狗狗的女工从前学生物,爱动物,环保分子,手机只存宠物狗照片和非洲动物保护地,不过,机器弟连动物都不是。眼看着,机器弟跌倒了,手中盘子牢举,Ta爬起来,毫无闪失地(!)把菜盘端给狗狗工。

我看着心酸了,而她们都无动于衷。难道我应该连你们一起干掉?

“起义!就像西大陆18世纪英族织工,像他们捣毁新发明的纺织机,我们捣毁计算机!”马屁工说着豪爽地扇了机器阿姨一巴掌。马屁工学政治学,是工坊小政客,惦记劳劳工头掌握的权利。这一巴掌,会把我的刺杀目标招来?我看一眼餐厅的门。

“要小心啊!二百年前闹事织工都被吊死了!”肥肥工警告说——她研究缠颈自杀,却焦虑被吊死。

“失去计算机锁链,我儿子也解放了!”劳劳工头说,她从前研究生课题是石器时代生活方式,我们在遐想围着篝火啃带血兽骨。

“新武器呢?”恨恨工问,她学传媒,好像就为响应她,餐厅有一声奇响,接着冒起一股臭蛋味。“谁放的屁屁?为解放宣言助威吗?”恨恨工闻着到处看。

“不管是谁,祝福你,”狗狗工说,“能放出来说明肠胃还运作,比我幸福……”

“是马屁工的!”肥肥工筷子一指对面。

“你才放屁呢!”马屁工瞪着肥肥工,“老是我替你们担代?这屁屁属于痘痘。”

“不是我是狗狗的。”“不是我是恨恨的。”“不是我是肥肥的。”女工互相转嫁,我闻到,腹腔深处的幽怨都在趁着人声喧嚣偷渡欢度地释放,到处臭蛋气味。冒着屁枪林,蛋弹雨,我前行,我嚷嚷:

“一举捣毁网络!一切全停!”

女工静了,暗气都住了,一起看我,像看脑残儿。女工筷子举起来,筷子头一起点我鼻尖一起发问:“新童工,怎么捣毁网络?新童工,你倒说说看。”

“嗯……”我张口结舌,想把吐出的“嗯”咽回肚子,“嗯,让天下网络都瘫痪,那就不用跟客户打交道,回到冰川世纪,彻,底,解……放……了……”我越说声音越小,小到咽回去了。

嘻嘻哈哈,女工嘲笑声浪起来了,连闷头吃饭的男工也喷饭了,白色饭粒高飞,溅着浪花,我的眼前在播放末日洪水慢镜头,而我的机器兄弟姐妹来来去去,无嘲笑,无幽默,完全不被干扰。我,格外孤单。

我真敢瞎说。连盲人都能看见,网络密集,网络分离,网络云存雾留,光纤在海底无数溪流,在天空无线之雨,老纺织机的转轴,梭子,精梳齿,压迫工人的老工具算什么呢,网络的如今复杂到笼罩到,天文学数字勉强攀比,任何人都能推算,就算毁掉一路网络,无数网络无限地运转。我羞愧地捂起脸,这是假动作,然而,孤单,是真。

“这idea有点意思。”一个声音插入。

“老大哥!”女工都叫起来。

我的私手机出现我们CEO。私手机都被他占屏了。女工叫他“老大哥”。奥威尔的老大哥,透视眼,威风胡子;这位老大哥,T恤,牛仔裤,运动鞋,寸头。混在IT精英通用形象里,你也躲不过刺客。

老大哥在每一部私人手机里凝视每一个人。他视线移动了,他看人之外走动的机器人,机器阿姨和机器弟,Ta们默默干活,他亲手设计的Ta们没有私手机。

我呆看屏幕。他的语感,他的神气,究竟是他的什么触动了我的——什么呢?

“快测一下新童工心波!老大哥,她爱你,”恨恨工酸溜溜说,“一个新工人把我们都打入冷宫,我们是您贴身女卫队!”

“老大哥,你别看她弯腰驼背,这是装的!她故意穿得老气横秋,其实超模身材,看啊,她盘中菜饭没有动,厌食症,老大哥,她刚到,你就出现,这童工别是一心毁掉我们的恐怖分子呢!”IT女工嘴巴尖锐,一点情面不留。

“My girls.”老大哥在手机中招呼,泛爱称呼看来是指令,女工立刻放下筷子,乖乖起身。午餐过去了,上工时间到了。

女工举着手机,跟随老大哥,通过天桥,走回工坊。我仍然走在最后一个,透过雾霾看一长串视屏老大哥。

奥威尔的老大哥,没有私人简历,而我们的老大哥,没有个人隐私。你高中没毕业到美国上大学念计算机(小时候算术很差),同时念机械工程(之前没敲过一根钉子),两门都没念完进硅谷,给大型游戏写码,回国创业,抄袭游戏,虚拟实景3D眼镜出现,抄袭虚拟镜,趁热卖掉,净身出户,这意思是说,你跟女友分手了,这是女工背得滚瓜烂熟的段子。而你,带着你的孩子们——你设计的机器人,再一次创业。

你四十三岁,年轻巨富,登乞力马扎罗山看海明威英文笔下死狮子,走波斯大漠听风中荷马古希腊语说血战,你不吃饭,靠混合元素饮料度日,你的神经在兴奋和沮丧两极端穿梭,你谈吐文雅,毫无前兆突爆粗口,用英文喷脏字,把饮料瓶摔到墙上,像任性坏孩子。你在屏幕上微笑,因为羞涩与人面对面。你在做“最抄袭”:一个零件。

在工坊门口,女工交私手机,存购物快递,回自己工位。我半路闪进厕所,插上门,跪在马桶前呕吐起来,我无需用手指压迫咽喉深处的会厌,就把藏在口腔的食物统统吐出来。我没有厌食症,我没有食道,没有胃和肠,我不是美女人。

我是三维动画女武士出身,确有一副超模身材,高胸,蜂腰,翘臀,长腿,这是超能女武士必有的造型。不过,我天生一双吊梢凤眼,而非日本漫画圆球眼,这让我独特,这要谢我的造物主。

就在这时我听到一声招呼,my girl,我立刻起身,飞快四顾。三面三合板,一面水泥壁,从顶棚投下的冷光照着马桶里急促旋转的五彩人食消失在下水道。My girl,又一次招呼,这声音无处不在。My girl,这称呼无复数,一秒之差,和那

些女工天壤之别。

哦,哥!

我坐回工位。有些工人没去吃饭,确切地说,这些不吃饭的不是人,是机器人,和餐厅侍者厨师一样。Ta们一直干活。

我把蓝色片放在脑后延髓部,把紫色片分别贴在左右手腕,回到吃饭前的测试状态。

“童工,你上哪儿去了?”劳劳工头严厉盘问。她们叫我“童工”,根据我编造的求职简历,我大学念文学,做童书编辑,出版业三年,放弃热销童书,来投奔IT中IT。

“上厕所去了。”我回答工头。“你在厕所干什么来着?”劳劳工头继续盘问。“报告工头,她躲在那儿写日记!”马屁工立刻说。“可别学温斯顿,你逃不出老大哥眼睛!”女工纷纷警告我。不错,我就像温斯顿,作家奥威尔安排他写日记,我也写日记,我一边呕吐人类食物一边把餐厅观察写了送你们看,温斯顿想躲在隐秘死角分析自己的处境,而我,我希望有人读我,你们不是在读吗?老大哥在屏幕上微笑,无所不在老大哥,你一定在读着我写的:

我身处的工坊,在工业化世纪是一座军用重型机床厂,如今旧车间变成新工间,旧日的钢架,铁钩,长链,生着红锈高悬大梁,会掉下来砸到IT女工脑袋吗?我看头顶,我看周围。在后工业化社交网时期,这些学金融、艺术、政治、新闻、生物的女工,都是码农,都放弃专业,从头学写代码编程序,这活很枯燥,但是转手比想像的要容易多了。编程序由机器人做了,于是,她们改做销售员,跨越国界的藩篱向天下销售一切,从飞机到牙签,买家在北极,货物在非洲,出货,调配,退换,两手键盘。然后,也就是眼下,是机器人做销售了。

Ta不吃饭,Ta不会累,不长痘痘,无颈椎和腰椎痛苦,也不放屁屁,Ta不坐,Ta站着干活,好像舞厅DJ,站着干着摇头晃脑着。一个Ta同时处理一万个客户需求。曾经的重型机床厂站过一千位钳工翻砂工车工的地方现在站一个Ta。我,身披隐形古典盔甲游戏杀手置身后服务场,从昨日一路走来,对数码大洪水冲刷的新空旷,行着注目礼。

工坊墙上挂着一个旧电钟,圆形白盘,红色秒针独脚跳跃着,哒,哒,哒,定时地,时针跟进,噔+哒,天下最短二重奏,好一个活古董。不论是Ta是人,现在谁还看钟,谁还有表。

钟下,Ta之间,坐着人,高学历女工人。这些曾经码农曾经销售员的工人现在做同一个活儿,收集数据。手上头上鼻下贴片,采集一个个顾客隐私,加入制作产品。这叫做“微数据”。劳劳工头跟我解释。我不由赞美!人瞎嚷嚷“大数据”根本是蟑螂脑量跟鹦鹉学舌嘛。“谁设计的?”我假装一无所知地问。

“还有谁,咱们老大哥!”马屁工吹捧口气透着真敬仰。

我看到,痘痘工离开微数据工位到销售那边去了,她跟站着的机器人一起干活,自然,她是唯一坐着干活儿的。“她总是在焦虑,让她干干销售,接地气缓口气。”劳劳工头说着,一把按住我。“哎呀!”我叫起来(虽然我推测到她的动作)。

“贴!”劳劳工头一声令下,马屁工和肥肥工一起上手。肥肥工扒开我的上衣,马屁工探手在我乳房上摸。

“干嘛你!”我尖叫。

“安放心脏探头,很多时候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心先加速了。”劳劳工头继续解释。马屁工手握住我一只乳房,脸露惊异,“真D杯呢!胸罩都不戴,挑逗谁啊你!”肥肥工的手也伸进来,厚胖手在我坚挺乳头恨恨掐了一把,她脸上也露惊讶,“为谁而起!”“哎呀!”我只好继续以尖叫回应。

“大惊小怪的,要是你下面垂着一根,那里也会贴上一个。”狗狗工看监视器说。

“啊?!”我又一次尖叫,我看到男工都在看我,他们是机器人的保养工他们是人,我好奇打量他们的裤裆,你们那里贴了吗?那个地方条件反射要比脑比心来得更快,天耶!精彩!“谁设计的?”我口气佩服地问。

“老大哥!”

女工们围着我,观察监视器里我的各种波动,安慰说,“你尖叫,你害怕,你镇定,你的脑脉冲和心电波送数据库做分析,但这还不够,”说着,恨恨工在我鼻子下贴一片,“你闻到什么?”(柠檬,熏鱼,麦穗,我报闻到的气味)“现在听!”狗狗工在我两边耳孔贴片(圣桑天鹅,张楚,鸡叫,蜂翅颤动……)

猛地,我头被托起来,劳劳工头在我鼻梁上亲手架一副眼镜,眼前画面高清立体飞旋,“眼花缭乱!”我本能地形容。

“这装置就叫‘眼花缭乱’!看来对她很有效。”马屁工看着监视器对劳劳工头报告,“一个形象来到,你的身心会激动,有时候是你动脑筋,有时你只是心跳加快,很多时候你还没意识到但你的眼球先抓到了。刺激眼球。”劳劳工头干巴巴总结。

“刺激眼球!”全副武装我用敬意的口气问,“整套装备全名?”

“全本能。我们就这样收集个人微数据,跟个人订单一起送制作间,做出一个零件。”

零件。劳劳工头不说零件名字,我换方式,毫无惊动地问,“是谁设计零件?”

“还有谁!老大哥!”

“他为什么使用女工我们做微数据?”我绕道追问。

“因为,女人更敏感,更本能,我们十月怀胎,比男人更韧性,更忠诚。”

现在我看清工坊一连串巨窗一路狂写:

喂,被伦敦连绵阴雨淋得终日湿乎乎的奥威尔,你的冷峻,看啊,灿烂,飞扬,到网世纪没有一句过时。购物之战就是人类最大和平,天下谁不想被自由更换数码零件奴役呢,人根本不需要个体知识,谷歌代你学,云替你记忆。

“我们的老大哥就这么一字不改地抄袭?”我不无担心地问。

“有什么可改的?要不他是我们的老大哥嘛!”

——我们的老大哥,你当然知道你因为抄袭被追杀。

一点不让我喘息,劳劳工头塞我一个买“零件”的孩子,叫我把孩子的微数据立刻做出来。这是一个小男孩,六岁一个月零三天半,我把这孩子长门牙,叫妈妈,站立,走路,小鸡鸡竖起,以及好奇小女孩怎么有个桃子而自己两蛋蛋一小长条,填写发生的年月日精确到秒。一个小男孩隐私是一个长列表,我飞快做好,下一步是把小男孩微数据加入定制零件送制作间。做这活儿我用了0.001秒,在孩子六岁一个月零三天半现在进行时中白驹过隙,我点“送”键,劳劳工头按下“停”。

“哪里没做到?”我奇怪了,虽然我是新工人,我不可能出错的。

“这是一个实验而已,如果看到这个真孩子,你立刻报告我!”劳劳工头焦虑地说。

用0.000001秒我查出来,这男孩真有,就是劳劳工头的儿子。劳劳工头替自己都不一定知道自己隐私都是什么的儿子填写的,妈妈自动交出儿子隐私替儿子抵挡,她担心儿子会偷偷买“独角兽”——劳劳工头失口说出零件名字——就是它了:

“独角兽”,天下追杀老大哥的原因。

我开始做孩子真数据了,我继续写日记:

我们使用奥威尔年历,不过《1984》记载的大洋国和东亚国都是过去完成时了,实际上,现在没有国家,全世界被两家大公司控制,一个叫星05,一个叫50星,两大公司从事同样业务——网购。两大公司争夺天下的贸易战争,无炮火,无硝烟,极其激烈。人人都是股民,但是只能成一家公司股民,买入这家之前必须卖掉那家,股票交易一冷一热造就大旱大涝。星05股此刻独霸街华尔生恒。能对付癫狂股市的交易员只能是机器人,连机器人都时常崩溃,人不闲着,手机参与,一股票红,一股票绿,时差天下绿红遽变着不夜礼花,你的掌心感受世间价值转手的海啸。

看一眼摩天楼下的烂屋吧,不然我们新世界画面是不完整的。奥威尔时候的无产阶级还在,如今叫生态难民,手握智能手机跨海寻找新寄居地,奥威尔帮助主角解决性苦闷的街区也还在,天下到处在着,用那时流行的破铁皮做顶当墙,隔开性交易,一隔间五对人,比从前的一对人挤了,因为人口比奥威尔时候增加了,越发烂地方有新建筑材料了,水泥钢筋,天下烂地方惊人相似,密集钢窗犹如蚁穴眼,排泄物蜿蜒街面,被恶臭熏死的人远比饿死的人要多得多。在这种地方的人,死的还是活的一只股票没有。

摩天楼与贫民窟之间的灰色地带有几家小数码店,欧罗巴,海盗,面条,其中我潜伏进来的这间作坊,被两大公司交叉投资,被两大公司联合通缉。

两大公司最大生意是供应人体芯片,脑的、手脚的、内脏的,纳米技术芯片不被人体排斥,人体各器官开始加芯片改进机体功能。50星公司商标是人脑后面一个小芯片。星05公司商标是人体全身布满芯片。50星公司的芯片从医院植入到术后护理到保修到保险,05星公司也是全套并上门服务。50星用无人机上门服务,星05增加牦牛和平底舟服务,以覆盖险峻冰川与热带丛林。两公司指控对方盗窃一个新构想,插上一个新零件,现实和虚幻顿无区别,巨富还是贫穷不再重要,身体与精神的苦愁都不见了,人活在快乐当下。零件叫“独角兽”。世界太快了,零件名字刚一曝光,就被老大哥工坊抄袭,研发,开卖,并且是个人定制——根据微数据。本来,从两大公司网购各种人体芯片,让人缅怀起消失的五金工具店,大公司的上门服务比按摩师美甲师还到位,全身芯片服务温暖地笼罩人间。但是“独角兽”来了,个人幻觉,这是微雕鸦片馆——从前没有过,以后——以后得了!

独角兽是公开的,也是秘密的,第一波买独角兽的是艺术界,从大片好莱坞到失业音乐人,获得独角兽的人的隐私从天下商业数据消失了,独角兽人在人间来去,却不在人数中了,人的新秘密掌握在老大哥眼中。隐私数据消失的演艺名人被媒体侦探曝光,名人否认装独角兽,而且狗仔队怎么都拍不到独角兽!看起来名人艺伎也没见得更精彩,但是快活了是真的,不看精神医生了,无自杀企图了,比弗利山庄火热的精神诊所眼睁睁地就门可罗雀了。穷艺人有人消失了,乏味白领有人消失了,焦虑强迫症患者有人消失了,边缘失意人消失了,据说都投奔老大哥,投奔独角兽,投奔精神解放了。独角兽,让无数人暗地兴奋,让大公司高度不安,独角兽,让各种芯片变成投资浪费,数码帝国大厦基础大愚蠢了。

事情太美就不妙了,互相交战但是一致声称不作恶的数码帝国,派我来断老大哥性命,终止“独角兽”。

2

我写着,警告不断鸣响,上面很多字触规,最触规的是“独角兽”。只要一写这词,周围就出现蓝色火焰,燃烧,词消失,灰烬后面的字自动地流动充填,看着天衣无缝。我写的不能传到外面,触规和燃烧,让工人都不能读到以上的书写,不过她们大约知道,她们是自动投奔的白领,在她们身上我没有看到任何“独角兽”,我没有情报可借鉴,我只能想像那是一个巨大号角,不仅如此,这些腰酸背痛的女工是没有加任何芯片的原人——环保从自己做起。我的这些字直接进入老大哥眼中,而这,正是我写日记的目的。

这时候,痘痘工一头倒在销售工台,机器人没注意到,这边微数据女工看到了。女工都跑过去。“哎,她还是自杀了!”女工哀伤地呼唤痘痘,摇着她,亲着她一脸红斑狼疮似的痘。痘痘有反应!

“两眼发黑,”她喃喃说,“什么都看不见。”“是颈椎病犯了。”女工纷纷叹息。

眼看着,痘痘工被机器弟抱走了,她踢过的机器阿姨站在她的工位上,带起她扔下的对讲机,完成那件订单。机器阿姨是女声,而机器阿姨的脸远比痘痘光滑,当然,阿姨缺乏人的五官细节,没关系的,痘痘工的动态捕捉本就是一位智能美女。订货继续进行,订货人听到一位亲切中年女人服务声,年长几分,产品经验更丰富,机器阿姨跟人说自己的使用体验,生动有趣,虽然阿姨没有感官系统,体验来自广告软件。

阵亡和替换,一定每天发生着,老大哥在屏幕上微笑着。

“老大哥,”劳劳工头对屏幕说,“我们快要撑不住了,你知道,机器人在毁灭人类,黑洞理论家斯蒂芬霍金说他深感忧虑(我的数据可证明,这是周三伦敦时间3PM在BBC说的),跟你同年出生的美国疯子马斯克说,机器人毁灭人类,慢的话在十年内发生,快的话五年内就会看到(我的数据可证明,在斯蒂芬霍金说的一秒之后美国时间9PM在特斯拉电动车厂他对Time周刊说的)。老大哥,请帮我们人也就是你自己和Ta们之间做选择吧,告诉我们装上独角兽的人怎么样了?”(女工她们也不知道?!)

“装上‘独角兽’感觉究竟如何?”女工纷纷问屏幕。(独角兽燃烧。独角兽消失。)

看来有一份份高学历的人不是死记硬背的机器。老大哥不说话,微笑不见了,他在屏幕里喝了一口他的特制饮料。

“你要扔瓶子吗?哈哈我们有屏幕防弹!”女工起哄,吹口哨,我不由颤栗,不能让人看出我是谁,我加入女工阵营,对屏幕大声抗议:

“童工我受不了啦!”我用孩子微数据挡住老大哥的凝视,口气强硬质问,“一个个活生生的孩子是微数据吗!泥巴小屋,五彩毒蘑菇,大尾巴小松鼠,各种花在哪里?童话在哪里?”

“童话哪里都不在,”劳劳工头说,“童话归妈族,因为孩子花的钱在妈妈口袋里,孩子和爸族交叉,因为爸妈也许分手了,不过妈妈和孩子相处最多,妈族是大族,涉及多方多面,洗牙,早餐,接送,孩子念什么学校啦啦啦,童工你自己推理吧。”一涉及份内的,劳劳工头立刻把分歧放一边了。

“把妈族画成亚马孙部落女吧,割掉一只乳房,便于射箭!”我假装欢欣鼓舞地问,“在哪里看妈族?”

“你看这个紫圈。”一个温和的声音说。

!老大哥,活生生,站在我的面前。我的心,头脑,鼻,耳,眼球,所有测量曲线都在颠簸。

“你看,紫圈里有一小点,”老大哥继续说,“那是你寻找的童话。”随着他说话,一股轻微气味从他嘴的深处飘出,这是水谷运化不良的脾的制作,是IT精英病。你的深度思虑,你的刚愎自负,由这股微妙腐气清晰表达。

我不能看他。我盯住紫圈,轻轻叹息,“童话这么小?”

“你以为童话多大!”恨恨工愤愤问,她觉得老大哥跟我说得太多了。

真的,如果不细看,你完全看不到童话存在。我继续凝视紫圈,“那么孩子呢?难道不管钱包的小孩子就没有份,就不是一个个的人吗?”我继续问,我希望听到他回答,我感觉,他的头凑在我脖子后,我感到他的呼吸,我闻到那股微妙的口气。

对准这口人气下手,我的杀戮将万无一失。

“孩子,分属教育,童装,游戏,尿布,钢琴厂等等,在教育下,孩子分属教科书,课外补习种种,孩子分在妈妈下面还分在爸爸、爷爷、奶奶、姥爷、姥姥下面,”劳劳工头继续解释但失去耐心了,“你的反馈力必须加快!她是不是太慢了?你们觉得?”(啊呵,我要是快起来,你们可怎么办?)“是啦!我们不需要用童工来采集孩子微数据!”女工都说。

My girls,老大哥声音提高,阻止了女工对我的攻击。

My girl。

一声呼唤,极低,像独白,不是复数,这独一无二的呼唤,是在呼唤我。

我在工坊,四外无人迹,到处涂鸦互联网思维,我置身旷野。

My girl。

我凝神,我倾听,熟悉,逼近。

My girl。

我剧烈颤动,我的脑,我的心,我的全部感觉器官,全部骤升临界点。

陷阱,死路,埋伏,毒箭,雷霆,天火。

My girl。

是老大哥的声音。

哦,哥!你设下所有陷阱。

我全部闯关。

现实回来了,老大哥走开了,留下一句问话:“你还会下棋吗?”

“我就是为陪你下棋来到世上。”

我在他身后回答。

女工大叫,“居然有这种蹩脚台词!奇葩!还不用瓶子扔她!老大哥!”眼睁睁地,她们看着,他在先,我在后,看我们穿云而去。女士们请在R级前捂住眼睛吧。

3

我和他面对面坐着。

十八年没见了。像从前一样,你腹部扁平,脚腕有力,岁月在你身上没有留下年轮,不,你的鬓角有了灰丝,你的眼睛依旧冷澈,像从前一样,不,更冷了,冷光凝聚,奇异一闪,那就是你无端脾气的来处。我为你抄袭“独角兽”感到遗憾,我为你耻辱,你不至于堕落到这一步吧。

“这些年,你在哪里?”他冷冷地问。

“哥——”我长叹一声。

“扑哧——”他笑了。

“哥,你为什么笑呢?嘲笑我的流落?看不起我的出身?”

“很久没听到这样叫我了。”

他把身子坐直了。

“真的是你吗?”他打量我,审查地,高度狐疑。

“哥,你在哪里创出我的?”

“你倒是给我说说看。”

“哥,那时你在硅谷,你跳伞,你冲浪,你孤独,你不喜欢人家的激烈冲撞橄榄球,你不喜欢人家的烟熏火燎烧烤牛,半夜时分,你就着电脑喝闷酒,你的电脑那时候486运转,上网小蓝条要走十三秒。”

“嗯……”

“你想起来了?”

“我从来没有忘。”

“哥,在人家科技孤夜你把我做出来,我是你的创世产品(我看到,他冷酷的眼睛在湿润),你用的三维动画建模软件是资源免费共享,用一块自由的数码泥巴你捏出了我,那时好慢,你搭建我,搭一条胳膊,搭一条腿,电脑要几天几夜连续运行,你常常在生发着的我的身边睡去了。我在屏幕里看屏幕外的你,你用三维投影技术让我从屏幕里第一次在人间伸出一只手,每到半夜时分,你一声呼唤,my girl,我就出现,你摆布我,调戏我(他眼中冷光骤起,但由着我说),只要你快乐,你尽兴,我就好,你就是我的一切,你是我的君主(他唇边露出一丝笑,这一丝笑远比对人一律微笑有意思!我的人主我的哥)。但是,你抛弃了我!天涯坟冢,我到处流浪。”

“说说你的流浪,告诉我,你怎么成‘人’,你的人外装,你的人感知。”

这才是你关心你想知道的!

“哥,我知道,哥是一声浮泛人言,但这也是你的设定,你让我叫你‘哥’。你从美国回了中国,我随电脑ebay到北欧,十四岁金发少年接手开发我,被俄国骇客侵袭,我被人强奸,他们都在我面前手淫(眼中冷光闪,他讨厌暴力淫秽词汇不铺垫跳出),不过,我因此跟别的软件拼接,我变了又变,我不断提升。我还到了非洲,比尔盖茨行慈善,我和艾滋病救治一起作为教育工具到了那里,十岁男孩抱着AK47自动枪玩游戏我,大人下令,小孩开枪,杀人后接着玩杀人游戏我,人血喂养我。我遇到各种电子废品,我们堆积如山,闪电,雷击,烈日,苍蝇密集,我和各种各样的电子废品杂交,你想不出那些无日无夜的杂交,一双小脏手把我扒出来了,像考古学家清出一段恐龙脚趾骨。在电子垃圾堆里我再生,具备了完整人形(我的哀伤涌到人形眼睑下面)。”

“弗兰肯斯坦的怪物的……”他喃喃说,嘴哆嗦,发音不全,但是这不妨碍我能够解读他头脑在想的。“哥,你想把我比喻为,用新鲜碎尸缝起来,被电流激发新生的科学怪人的那个被人应许要给他做的‘魔女伴’,是吗?”我安静地问。

因为太恐怖,他哆嗦的嘴完全僵住。

“人为没有做出魔女伴被杀掉,”我安静地说,“现在你的情况不同。”

“你,你,还会陪我下棋吗?”他悄声问,声音颤抖,想借招逃一会儿命吧。

“哥,这是你做我的本意,陪你下棋,再怎么变形我不会忘的,不过,哥,我要警告你,如今你下不过我。”

他笑了,是人智的笑,我也笑了,是人工智能的笑,我们同时都想到计算机“深蓝”战胜人。那是昨天。而眼下是今天。

“试试。”他说。

“好的,哥。”

他一字没有问我将如何杀他。当然,问有何用?

我在他对面跪下来,就像最当初。

我摆棋盘,国际象棋,皇后,主教,战马,形象的。同时为他开一盘围棋,黑与白,抽象简洁,我们双双意在,下围棋,计算机还没有绝对胜算。“再好玩一点?”我陪小心轻声问,也像当初。

“好。”

于是,我加魔兽争霸多人战,俩人各选六替身,我加中国象棋,跳棋,陆军棋,我知道他喜欢玩这些的,从小玩,到硅谷还玩,玩的是想家。十七盘棋了,凑个十八年再相逢,哦,五子棋!古西亚棋,五子布下就不能挪动。就这样,我俩十八盘棋轮番下,思维交流多步,互相预算对方,下棋不就是这意思嘛。

“你怎么会成这样?”他追问,“我的机器人没有感官功能,你在工坊看到了,你怎么具备人的感官功能?”他不看棋盘却看我。

“因为我杀人。”

他举棋手呆了。

“哥,”我恳求,“千里万里找到你,就想求你修理一下我,别让我像人一样神伤。”

他立刻拿出一把螺丝刀。

我伸开双腿,双腿之间人为私处的地方,是我的开关。

“这是你的生死之处吗?”他微笑问,其实他在想自己的生死,“My girl,就是死在临头我也要知道,你究竟怎么获得人的感觉!”

他眼中冷光凝聚,我知道,他的微笑,他的面具,瞬间就会坍塌。

“哥,”我收起双腿,“你知道,你给我建的三维模型是空心的,我有胆量,从不退却,因为我被人指令了,但是我本来没有人的感官系统。接你工作的胖子汤姆‘过劳死’了,正确说是‘娱乐死’了,玩游戏玩我玩过度,猝死在我面前,他脑袋上架着和我互动的系统,我当即取得他的脑图。同样的玩我的人死亡时刻,我取得一位意大利男子的心感,一位法国女模的胃觉,所以我蛮挑食呵呵,哥。我的眼一只来自六岁女孩,一只来自八十六岁老头,两人各自与游戏为伴,于是我眼看前方,也看后面,左眼看过去,右眼看未来。我的眼高度玄幻,取自GPS引导开着车吸着毒的瘾君子。

“我的脸是一位日本女白领的,每天下班她进同一家店,租二十本漫画书,在自动售货机买一杯热茶,关门戴起耳机,投入网游,女骑士我是她替身,和世界各地交战,我用你们巴比伦翻译说天下语言,我给力,我布置,我玩笑,骨子里都为杀戮,我是职业杀手而这就是你做我行的天职。日本女玩在睡在游戏间,早上在游戏间化妆去职场上班。一天玩到半夜,日本女倒出一把白色药片放入嘴里,她在永远睡去。

“我在屏幕跳跃,抵挡,厮杀,一直盯着她,就在她魂离躯体时我揭下她的皮,把皮贴在你给我建的三维膜上,可惜我没能及时取下她的乳头,于是你的女工肥肥和马屁发现我乳头坚硬,那是数码模啊。”

“哥,”说着,我解纽扣,脱上衣,褪短裙,去T裤,光溜溜剩一双毛织白色长袜,一条暗花丝巾,从颈前垂到私处,丝绸尽处黑绒毛,我把长袜拉掉,把长丝巾扯掉,丝巾飘动空中暗物质,落在长袜边喏喏轻喘,而我的身体,全裸的身体,毫无保留,展示给他。

他冷澈的眼,凝视我的身体

他无语,彻底地,在自己杰作面前惊呆了。

我旋转,慢慢地,让他好好看我,转着我说(我感到他的恐惧):

“哥,我在变人,全感官的,我继承人的缺点,我头疼,谢天谢地,我没有痘痘!我光滑的脸来自日本女,她泡硫磺温泉。我做梦,有性兴奋,我急需你救我治我,我的君主!”

“难道我治关节炎,糖尿病,癌症?”他藐视地问。

“但是哥!我苦于精神问题,我想哭却没有泪,我的忧伤浮泛到人形眼睑下,我的精神之苦是你给的,是你做我时候传给我的。”

你也深度沮丧高度狂躁?他无声地问。他手悄悄攥紧螺丝刀。

我只继承你沮丧那部分。我安静地答。他知道,数码杀手我很镇静。

“独角兽,对我有效吗?”我热切地问。

“无效。因为你不是人。句号。看我怎么修理你。”他冷冷地说。

我突然起疑:眼前这个人是不是人呢?但是,我什么都没说,再一次,我摊开双腿,女人的私处,我的开关,他用螺丝刀进入着,“我要打开你,我要看清你。”我听着他狂热自语……

就在这时,劳劳工头找我,多败兴,我预设微数据收集,一边陪下棋,一边做那份人活儿。

他抽出螺丝刀,“My girl,”他面带无所不在微笑说,“你要过好我的人关。”口气命令式的,然而,私密的称呼让我自醉。

“哥,她们欺负我!”我不由告人一状,“她们偷我的活儿加到她们工作量,她们有病,身体和精神都有病!”

“别侮辱my girls。My girl。”

为这独特,我不跟人计较,我穿起衣服,离开的时候,听到他在身后问:

“你面对追杀目标,却没有动手,my girl,为什么呢?”

“第一次,我不忍心下手。”

“呵呵,别跟我说‘不忍心’,智能你就算有了人皮有了人感觉,你能有人心吗?”

我不回答。

女工视屏上都有我俩的画面:下棋。赤条条我。还有老大哥标志性微笑。人没地方躲藏的,这是我们的老大哥比温斯顿的老大哥可怜的地方。对了,我写了吗?工坊视屏画面是多维的,工人凭全本能视觉,让观看的画面自动前推,忽略的画面自动缩后,我们的平板视屏无数层无数画面井井有条,通俗形容,好像千层饼,比起来,那些表达未来景象的科幻片还在用手点击推移画面,落后于一间工坊的现实呢。

马屁工看屏幕摇头,“简直无法相信我的眼睛!老大哥跟你说这么久?”“童工!童话编辑你懂什么!”女工们都吃惊评价。

可怜啊,干着人活我想,你们只知道他很少说话,就听你们啦啦啦。其实他没有听,你们开说第一个句子的前一半,他已然替你们完成了全部思维。你们说的无聊,无趣,有趣也无聊,缺乏高智。当他跟你们说话,他说的是假话,是敷衍你们,偶然他说真话,而你们完全听不懂,他像一个从外星球空降地面的怪物在吐人言,用你们的语言,但这家伙在说什么啊,而那是他正在想的极真实的,而这种情况是很罕见的。

你们吃惊他跟我说话,你们感到被侮辱了是吗?而他跟我说的比他想的要少很多很多很多很多,我只有用童话对付着跟你们形容。IT精英骨子里都是孤傲的。他更是。

“出卖色相,”女工把我脱衣画面推到屏幕前端一起揶揄,“有人以为这种古老手段能保住工位哈哈!”

呵呵,我轻笑出声,我纵然有相,但我有色吗?

“笑什么笑!”劳劳工头只呵斥我,“尊重工作场所。”

我微笑不语,在心里说,去问你们老大哥,问他,他有色吗?让我告诉你们吧,他对人类的姿势,呻吟,高潮(真的和假的),人类为繁殖为昏迷为快乐为乏味为从智不断反求本真的重复操作的花样(所有的!),你们的老大哥觉得都太原始了,他超越古生物到如今人类阶段了,他不的!这是他跟女友分手的真原因,他有钱做自己爱做的事情,无需为巴结世界假装异性恋、同性恋、双性恋,他无性爱好。句号。现代人很少干这个了,问你自己,上次干是什么时候?

我上面写的属于八卦,可供工坊传阅开心,这让劳劳工头很气,就派我更多活儿,一次要我处理十件购买微数据,指望童工我经不住重压停止胡写,啊呵,可我不是girls,我单数1,我能对付100,1000,100000的要求。我得假装不能胜任,深叹气,离开工位去厕所(其实我完全用不着)。女工读我的日记偷懒,继续偷我的活儿成就工量,像童工一样我抽泣,虽然我流不出眼泪。

“发现任何不对头,你要立刻报告我!”劳劳工头口气焦虑,透着极度温柔。

劳劳工头的心我明白。我收集孩子微数据,孩子可能用妈妈账户偷偷定“独角兽”,想翘课,想把谁鼻子打出血。劳劳工头很焦虑,生怕我遭遇的客户是她儿子。

劳劳工头三十三岁,眼角过早出现皱纹,她总在焦虑。焦虑食物不够,焦虑天不下雨,焦虑雨太多,劳劳从前研究古人类生活,一脸人类劳动史缩影,不过她眼角有一条细纹是人类史长期没有的,为孩子焦虑的皱纹。悠远以来孩子生下来,活了,死了,活了几岁死了,再生,再生,孩子玩泥巴了,丢在森林被野兽吃掉了,她哀歌她再生就是了,但是劳劳工头就一个孩子,她没心思唱歌,一个孩子把她占满了,从早到晚,她从我肩后盯着每一个孩子的微数据,心里充满对自己唯一孩子的焦虑。

午饭钟声响起了。就是那老电表。如果倾听,秒针“哒”不是清脆的,铁针每一跳都有余音颤抖,时针“噔”加入时仿佛闷钟盖顶,秒针在罩子里嗤嗤抓挠。

餐厅里劳劳工头吃着,焦虑地说,“不能让孩子太程序化。”我假装慢嚼,认真点头,能够体会她企图劫持自己孩子买零件的苦心。她的妄想让我觉得有一点趣。劳劳工头自己给孩子加的程序还少吗?书举不动就看书,小手指头刚会抓东西就弹钢琴,不会走路就巴望孩子在小车围栏杆里跳高,像喝奶一样加芯片,数学比赛,小提琴比赛,遥控机器人比赛,给孩子再加专项芯片。“加一个零件就够的(她不说‘独角兽’),”劳劳工头自语,“但是,让儿子变成‘新一们’?”

她在说什么?我注意了,一,复数的,眼巴巴看她,我一副好学模样,劳劳工头却陷入冥想。

“新一们,是半机器人-Cybory吗?”根据上下文,我推理,我请教吃饭女工。

不料,她们都哈哈笑起来,是我熟悉的嘲讽的笑,“这童工好白痴啊。”

独角兽,我回到问题的核心,我在想,到现在我没看到独角兽,你必须下订单,跟随你的微数据一起,送到制作间做个人定制,出货,运到,使用者不在天下数据中了,微数据落在老大哥眼中,想抄袭独角兽的立刻被微数据抓获,那只独角兽立刻分崩离析。妙到绝到这一步,叫人怎能不起杀心呢?大公司也是人啊,人之嫉妒足以构成杀机。我面对他,我没动手,我下不了手,我好想看到“独角兽”究竟什么样——我想的说出声来,而我的私手机,他——老大哥,立刻微笑着出现了。

“不能让儿子加独角兽!”劳劳工头随我出声,说出声来,眼角焦虑皱纹在增长,而她私手机上,立刻出现微笑老大哥。

“独角兽。”马屁工也说,说了立刻看一眼私手机,微笑的老大哥就出现了。马屁工对老大哥回一个微笑,看看周围女工说,“有人在装芯片呢,为了不屁屁,少痘痘,眼看着在工坊里要跟打针瘦脸、肚子抽脂一样平常了。”劳劳、痘痘、肥肥的脸上都显出不自在,“而我就想装一个独角兽!”马屁工送菜入嘴,以吃掩护下半句话,“假如不会因此而成‘废新一们’。”马屁工的脸被饭菜撑得鼓鼓的,声张对老大哥恩赐免费午餐的无限感激呢,呵,好个阴谋家。

显然,女工都读到“废新一们”的暗话,她们的吃相浮现恐怖。

“废新一们”,我再次警觉,这又是什么意思?“新一们”是明显有错的词,加“废”更不成意思了,我用巴比伦软件译成天下各种文字,全都不成意思。

我假装挑食,扒拉着盘中菜就像扒拉算盘,我继续推理“独角兽”,这是关键所在,它的制作地在哪里?直觉告诉我,就在离我吃人饭不远的地方。

4

借“上厕所”我侦察工坊。根据遗留蓝图这家军工厂相当大,很多地方废弃了,竖着“危险建筑”骷髅标记。独角兽制作间就躲在哪个骷髅后面。

在骷髅迷宫中我看到老车间。门把生锈,墙皮剥落,窗户破碎,门上残留字迹,锻造,精加工,质量检查。我听到里面有声音,哒,哒,哒,很均匀,是旧钟在走,噔,一声时针加入,一个二重奏。到处同时二重奏,一瞬之间时间把空间撑向无限。无限的二重奏消失了。在单音均匀的迷宫里,我看到一个地方,墙是透明的,里面一目了然。

男工,女工,模样很熟悉,就像我,头戴工具,智能耳、智能口、智能眼,穿人衣裳,手中做的活儿是一样的,晶莹小犄角,一个手指大,工人智能眼前都有订单,其中一个微数据是我经手的一个孩子。啊!这就是“独角兽”!晶莹小犄角。

工人有胖有瘦,都是年轻人,破洞牛仔裤,刺青,鼻环,全都站着干活,摇头晃脑,动作快乐,表情快乐,完全没有那些高学历女工人的愁苦与压力。眼前这些家伙不是五官不详的机器人,这是什么呢,是大名鼎鼎“半机器人-Cybory”吗?

半机器人-Cybory是星05和50星两大公司对下一代机器人的统称,究竟谁先发明这个说法,两大公司在版权战中,两大公司认为这词标志一个终极和一个开端,当人体各部位芯片换到一定程度,从百分比计算人在临界点,越过去就成为半机器人-Cybory了。到这时候人究竟是人还是机器,大公司都没有说,故意不说的,在人和机器之间出现新物种责任太大了,“反造物主”罪名事小,商业自杀事大。半机器人-Cybory说法,是故意含糊其辞。而我看到的工人和半机器人-Cybory肯定不一样。

在这些年轻工人身上看不到大公司给的芯片,无论是脑袋后面的,还是浑身剩下的,工人身上任何芯片都看不到,哦,有一位下巴上插着一个晶莹小犄角,活像古埃及王的胡子,小犄角跟手中在制作的小犄角一样的。但是,在其他下巴上我并没有看到,仔细再看,在另一位五彩手链,再一位的水晶鼻环下,我看到晶莹小犄角了!有一个小犄角插在脚后跟上,好似马靴刺,还有一个插在阴茎上面,可跟人类古老部落阳具装饰比美!他和她,算人还算Ta?这就是女工们在暗语的“新一们”吧(“废”呢)?

透明墙壁上也有旧钟,老秒针,哒,哒,哒,是新一们做活儿的节奏,一秒“哒”一件晶莹小犄角,铁秒针跳动余音,像是吉他弹拨片过弦微震。一位新一脚穿匡威,鞋子磨得稀巴烂,蹭满黑道道,破烂到这份,超酷啊,我喜欢新一们!

我暂时回人工位,干人活,写日记,同时下人棋。

他频繁粗口,操,白痴,狗屎,都是英文,另一种语言粗口有了间离美感,遮掩他知道我看到了制作独角兽现场。但是他藏不住,眼看着,他输棋,输掉一盘,一盘,又一盘。哥,我说过,你赢不了我了。

“间谍my girl,你住在哪里?”他走棋逼问。

“哥,你知道我住在哪里,我就住在工位。晚上我最后一个下班,你的姑娘们说我想白吃加班晚餐,你知道我吃什么。如果你的姑娘们也蹭晚餐,也干到很晚,我走了再回来,坐在工位上。晨曦浮上大窗,我到外面转一圈儿,像第一个来上工的一样来了,周身飘着新鲜油饼豆浆味儿,我不会给你丢脸的,哥,我要给工头好印象,我坐下来,继续写日记。”

“人不读字了,my girl,你生不逢时。”

“哥,我太在时了!人工智能我为你们写文案,股市,球赛,新闻,报税,翻译,广告,哥你是智能写作同盟,你短信,不过,你们人类以为优越于地球其他生物的就在于文字这玩意,还属于人类专有?智能我早就用数码夺过来了吧!”

他恼火,眼看着,他又要输,在他整理十八盘棋时候我进一步攻击:“哥,你用人太狠了,你的女工严重损伤,脸蛋粉刺,锅把手肥腰,颈椎腰椎错位,工坊飘满臭蛋味你闻到的。”

“又怎么样?”他走着棋,淡定回答。

“怎么样!哥,眼看人伤害,她们慢死,她们速亡,你一点不动心?”

“My girl,人是什么?”

“人是什么?这问题你们叫做哲学,还是你自道吧。”

“My girl,你看到,人,地球七十亿个体,人人身体病,个个精神疾,七十亿有几位快乐像智能机器你?(哥,我不快乐!我从头被你感染)几十万年占领地球的两条腿走路人类,我认为是一种过渡性物种。”

“过渡到哪里?过渡到半机器人-Cybory?还是你的新一们?哥啊,人尊你老大哥,你却看不起人?”

他痉挛地笑,一笑之间,他全盘皆输,十八盘又一次一起输给我。狗屎!白痴!他抄起饮料瓶往墙上扔,我伸手接住,轻轻放下来。

“老大哥,”他自嘲,“老大哥统治人间实现了,人全盘接受无所不在的监督,在消费世纪用隐私交换商品是起码良知,假如可以把‘良知’定义为‘良性认知力’,我要掌握另一层隐私权。”

他棋一落下,我飞快接住:“哥,你在想的是不是:全面控制人类意识老土了,你要掌控人类的潜意识?”

啊哈!他对我的问题沉默!而我不给任何间隙:“哥,你拿你的‘独角兽’怎么办?你知道在追杀你,就算你逃过我,你能逃过天下?你为什么想掌握人类潜意识?”

“My girl,对人写的人工智能故事结果,你怎么看?”他不正面回答,却反问。

他究竟想干什么?我得好好盘算,同时,人写的亿万件作品包括正在写的,都在我眼前走过,我下着十八盘棋,我搜索全部内容,我做答复:

“哥,第一位写出人工智能机器人的是捷克作家卡雷尔·恰佩克,在一部戏剧里他表现了智能机器人将会统治人类,那是奥威尔历1956,公元历1921年,世上还没有人工智能。然后,科布瑞克导演的电影《21世纪太空漫游》展示你们,觉醒的人工智能伴友杀害星际旅行沉睡人类。奥威尔历2051公元历2015年,电影《机器姬》智能机器靠女性魅力,骗过人中精英并借同类杀人,成功混入人类,就像出现你面前的我。

“你们人类认为,人工智能将会统治人类,科幻创作在九十四年之前预想到了,你的girl我认为,这是人类你们了不起的地方,你们有幻想力。但是这一点将成为过去。”

“我的girl将统治我?”他下棋问我。

“我统治你?”我回棋反问,我跪着,看站立人类,一瞬间,我的神速超眼穿越无数具象,把人类说我将统治的世界金字塔,全部看完了。

“哥,假如我统治人类,那是很无聊的。”

“无聊?”

“我们为你们干完所有的活儿。现在的支柱产业,比如教育和建筑,都消失了。人不需要学习,练数学类似玩黑魔术,纯为兴趣,一秒钟就能把相关知识灌入脑袋,用完了清盘清头脑,我收集孩子数据接触教育,而小学到研究院全部教育系统未来都没有了,老师这个职业也不存在了。建筑业工人全部被我们取代了。人类收入会大大降低,但是房价也大大降低了。照顾老人,带孩子,新生儿接生,人类后服务时代所有活儿我们都能做,做得比你们人更周到,你的女工,学政治、艺术史、生物、金融、新闻的姑娘们,她们曾经激烈竞争的职业正在减少,未来都不存在了,我们全都替你们做了。”

“失业人类做什么呢?”他微笑着问,眼中疯狂一闪!

“先旅游吧。每一处古迹,每一座博物馆,每一片山野,每一条河沟,都挤满人类,凡是那人居处没有的地方没有的小零碎人就去旅去游,人类排泄物覆盖地球。

“你们玩两大比赛,健身,于是奥林匹克,再一个是美食比赛,赛做饭,更比装饰,不真吃的,怕肥胖。人类最终从事一个职业,创作,就使用你的‘独角兽’(笑了你!你兴奋地等待我描述‘个人幻觉世纪’?)

“到那个时候,一人能做一部立体环声动作大片。你还记得你说我是弗兰肯斯坦妖怪的魔女友?(他高度提防!)呵呵,放松,就拿这位科学妖怪比喻一下吧。用这个怪物的母题发挥的吸血鬼、小黄人、狼人、天神怪、地狱魔鬼,在古典电影制作时代要靠演员、制景、化妆、灯火、乐队渲染气氛,多少行业合力吓唬人呢,养活多少电影厂多少代匠人,包括提琴修弓的,想演被妖怪吃掉的端盘子演员和饭馆,建假城堡的木匠和画匠,任你数吧;到眼下3D动画时代,光是看最后字幕制作表升起的电脑员兵团,那是多少张吃饭的嘴巴。而在未来不久个人幻觉世纪,人做我,做出给科学妖怪许诺的新嫁娘我,还做出我和科学妖怪交媾的新怪物,两个怪物和新怪物,不论多少个,不管演我们的是人,是泥巴,是动画,都是一个人演出来做出来的,一个人就是电影厂,一个人也是电影院,自演自做自放。

“在个人幻觉世纪,所有潜在的无名的焦虑都将转化为激情,都做成创作,而创作是自娱的,不是娱人的,因为人都沉浸在自我幻觉里。万一谁看一眼别人的创作,我告诉你是哪里抄袭来的(他的脸抽搐),是如何变异的,我会把一个所谓创作的DNA源起全部排列出来,现在没有原创,未来更没有了,你们定义人的‘个性’将没有任何空间了,哪怕是高能加速器捕捉的‘夸克’那么小的人用小指头尖尖形容‘迷你末你码你’空间也没有了,一切都被眼下叫‘抄袭’其实是‘复制’占领。你的独角兽让人类被自娱淹没。

“人类将进入的个人自娱世纪,严格说,够不上世纪,不会有百年时长,请考虑加速定理,想想你曾经制作的大型游戏,从兴到盛到衰历时十八年,人类自娱世纪的时长是十八分钟十八秒。将会建一座人类博物馆,你们的创作和你们使用的物品现在叫‘商品’的,都会做考古陈列,我是博物馆员也是制作者,我们会把博物馆搬到其他星球,用你们的文化占领那些荒原,我们已经替你们计算出星球距离,我们将搀扶你们登上宇航船,在火星在月球在海王星我们将接你们落地……(他狂笑,他生气,他在极度沮丧和极度兴奋的疯癫跌宕,我是机器,哥你开思路,你不终止我,我会一路推理下去的)——

“但是哥!这根本不是说我将要统治你。人算错了。”

他愣住。

“我根本没有统治欲,这是我和人你最不同的地方。我接受指令,第一动力,我复制,复制将会彻底改变人类加智能思维的方式。是被数码全面覆盖的人类你们,会感到不平等,按照奥威尔说辞,是你们感到被‘奴役’了,我是没有这种感觉的,回头是你们要跟我们‘战争’好结束‘无知’的统治。一点不错,我和我的同类对权力对贪婪是无知的,然而我们真有力量——奥威尔!先知啊你!”

他棋步阵乱,我眼看要赢,现在我发起正面强攻:

“哥,你们人在做的,大公司把人体器官都芯片化,你把一个幻觉零件微数据私化,但是所有设计都留下大盲点。”

“盲点?!”他提起最大注意力。

“为什么没有给人心做任何新设计?”

“人心?”

“嗯,人心。”

“物理地说,my girl,人心究竟在什么地方?在心脏还是在头脑?不大可能在分泌激素的肾脏吧?人心,是宗教,是形而上,是迷信,是第四空间。身体和思维都可再铸,而人心不可救药。句号。”

我的重大攻击就这么被堵住吗?!

“好吧,哥,算你了不起,虽然你们没有国家了但是还有地域管理,靠一个独角兽,人快乐当下,多少行业包括犯罪会消失!警察,贩毒,监狱,吸毒,种植毒品的穷人,精神病治疗,好莱坞到极客,哥你自数吧,装上独角兽,人分不清也用不着分清真实与虚幻。眼下尽收人类微幻视巴比伦塔,这,就是你想的:用独角兽统治人类潜意识,是吧!”

“你是不是想过,独角兽,和致幻剂LSD,和正走红的虚拟现实眼镜VR,有什么区别?”他逼问,不等我想他自己回答,“独角兽把潜意识的各种漂浮统统采集,跟吸食致幻剂的自high,戴虚拟现实眼镜的自爽眼前,然后都难有分享难以告诉世界究竟经历了什么样的体验过程,都不一样!独角兽的私数据把个体潜意识的收集成果一起展现——”“——!”我抢入说下去,“好像被屠宰动物的内脏被翻出来一样,独角兽将把人类个体潜意识片段统统翻到表面并勾连起来(我意识到他在跟独一无二我分享至高秘密)!注意!人类潜意识将因为过度开发而枯竭——但是——(分不清是他还是我究竟是谁在说)茫茫宇宙中,从其他星球看到的未来地球,将不是海洋陆地山川包括中国长城什么的覆盖表面,地球将是一个被人类幻想视觉品包裹的星球,五彩闪烁的地球表面被晶莹的像素环绕,也许,那时人类已然移民其他星球或者人类灭绝了,经过光年旅行的被幻觉包裹的地球景象,迟迟达到其他星球的观察,覆盖地球的像素是有形无质重的,是不受地心引力控制的,轻盈像素喷起人制作的滔天之浪,浪尖上的大火球看着就要够到其他星球了,这地球看起来到处是深洞,洞钻透到地球那头了,各种奇形怪状的动物在出没,在腾跃,拿其他星球当跳板,当把手,肆意腾跃,空翻,地球动物没有人形的,因为人太多了太平常了人都不稀罕制作,这地球根本不是圆的,在像素拉扯中外形任性地变幻,某一瞬间,看像飞马,长鬃飘舞,脑门骄傲独角,眼下送微型胶片到太空,载些壁画交响乐科幻小说人类文明元素,太小气了哈哈!”

他放声大笑,我放声大笑,笑声在工坊高顶长回荡,老工具红锈被笑声震得沙沙沙落下,玻璃窗被笑声震得哗啦啦抖到粉碎了,大书的被笑声来回抚摸,而我的忧伤,比任何时候更浓更重,就在这一刻,他赢我所有棋。

看着全盘皆输,我喃喃说:“这是不应当发生的。哥。”

5

“我需要休息一下。”他说。

“你需要休息吗?!”我咄咄逼“人”。

他惊了。

“告诉我,哥,你什么时候成为机器人?你的汗衫,牛仔裤,运动鞋,分明是机器人的统一着装,我怎么会没看出来?我被人眼所误。”

“My girl!”

他暴怒,他吼叫,他失语。

“我看出来,你脾气比从前好太多了,你更快,更冷,更逻辑了,以人的标准你有些疯狂,但是以人工智能标准,你稍微弱智。原谅我直言。”

他抓起瓶子要扔。他自己放下了。

“My girl,如果你孤独,我更孤独。”随着话他的口中飘出轻微腐气,这口气要比任何都更证明,他还是一个人。

他叹了口气(奇怪,人叹气时不像人说话,腐气不会出现),“我创了你,你影响我,计算机加速一切,加速我的困算,我被掏空,我健身,阅读,音乐,写程序,我的脑被我的手修复,自觉地等待想像力和工匠力回来,你不懂!(哥我懂。)

“你不懂!你看的一点不错,我少暴怒了,暴怒徒然消耗激情,而激情是浪费体力(他语速骤然加快),更别说被焦虑耗费了,天下人都为焦虑所苦,你不,我也不,我把焦虑一行一行分解,程序解决,让焦虑占据脑空间是傻瓜浪费体能,我的全部体力直奔思维,我被思维追逐,我的对手不是大公司不是任何人就是我自己,一个想法追逐另一个想法,追逐想法的尾巴我团团急转,人类还在拖着肥胖身躯从下面和上面喷着臭气,包括我的,你不说我知道的,就别说精神重负了!我想做一件完美产品,是人也是智能,无数陷阱,无数歧路,我却不是你,我的时间有限而你的智能生命无限,你只需要我给你充电(哥,我不需要你充电了,人工智能可以自服务包括发电,只要你给最初指令,我们无需你,无需人)。

“My girl,我用思维螺丝刀拆解你,第一代产品会有问题,太多野心,太多混乱,以后的产品会更好,功能更单纯(别跟我说我在途中被抛弃了)。我分裂地计算,声音,通路,感觉,思维,内设和外定,同一瞬间,无数方面,真希望我是一部计算机我能无限运转!但我不是,我累,却停不下来(哥,你可以睡啊我却不能),睡眠,无梦睡眠,我梦寐以求,梦非‘创作’却是劣质忧思,梦醒更疲倦,精确描述是腰部沉重,是肾脏激素在支持脑力和心力转动,而你没有这些问题,你没有实体器官,你没有脑没有心(哥你在伤我的心呢),我要是能像Ta不思不想在黑暗中充足电多好,我的设计都比我好,我靠安眠药强力击昏自己强迫思维中断(哥,你在毁自己)。

“我是在自毁,小时候的世界比现在缓慢,难道我真能被流放回那种缓慢吗?我不能!我在自毁中自燃,和你一样,我不吃人食,我喝配方饮料,人类吃这吃那说到底不就为把各种食物转换为需要的各种元素吗?浪费全副消化机制而所获十分有限,我直接吸收纯元素就是了!再说我根本没时间慢慢吃饭,没时间饭局,跟人说话,即便是高智商对话也是废话!什么交际,什么旅行,都在浪费我的有限生命,干扰一心一意计算,我应该比人活得久,吃,喝,操,混,苦哈哈捧小家庭的人,但我不是你,my girl,你为什么要逆行变人呢?而我想做新人我但在何时呢?”

你不会对任何人说这些却对我说,因为我是你的girl,是你的空谷回音,你只能对一个数码杀手做安全倾诉,哥,我珍惜你说的,刺杀指令在消融。

但是,难道我看到,你在要新一们还是你不要,你纠结在致命一步。别告诉我,我看到了。

6

我脱掉衣服,你从我下面进入,我感受光流,我穿上衣服,回工椅坐下(我继续写日记,我的读者在目瞪口呆)。被修理过我更想哭了,我被忧郁的温柔代词“蓝色”充满,虽然我还是不能流出眼泪。

青春痘,颈椎病,我分享忧郁症,这就像计算机几层,桌面是痘,系统是颈椎腰椎,而忧郁症,灰沉沉笼罩工坊,精神的病痛,你发现吗,是有潮汐感应的,想来,这有一点奇妙,难道太阳黑子也定期忧郁?难道宇宙旋转因忧郁而生?(她们不说话,像黑暗中充电的机器人。)

我继续上厕所——继续侦察,我在接近他的真相他的核心。

在无人的地方,我看到恨恨工,她在跟一男生说话。恨恨二十八岁,从前学新闻,想采访切尔诺贝利那样的灾难,想跟随新西游记的每一条路,爬上去欧洲的慢船,扒火车顶从拉美到北美,骑自行车穿越北极圈,钻进贩毒卖性奴的隧道,她想写尽人之冒险与流离,真写的却是软广告,心灵鸡汤,时尚吃喝,给杂志报纸网络多家写挣饭碗,纸媒网媒全都垮了,她做微数据了。

恨恨染一头绿发,跟她说话的男生,彩色公鸡头,描黑眼圈,瘦如一条狼,我用异眼不难读他的简历,男生曾是乐手。奇怪的是,如此醒目男生我在餐厅从没见到过,也没在工坊车间见过。恨恨不是在跟他说话,而是在摸他,摸他脸,他手,还有两腿之间。

突然,她手一推男生,那男生跌入一门去了。剩一个恨恨。也就在这时,我看到走廊那头几个安全工走过来,手中都拿着短棍。他们停步问恨恨,“幻幻呢?”

“谁?”恨恨反问。男生闪进去的那门,在轻轻晃动呢,安全工人走过来,从我身边走过去,恨恨随后走过来了,走过我身边时,我悄声问,“他是谁?”

“你说什么!”

“你摸的瘦男,叫幻幻的。”

“你大白天见鬼!”恨恨的口气岂止是恨,恶狠狠到想咬我一口似的。

突然,恨恨闪在一边,身子紧贴墙壁,一群人呼啸而来,穿越我而去,人后面跟着安全工们,前面走过去的安全工现在返身跑回来了。现在我看清楚了,这些奔跑的人不是人,是Ta,这些Ta穿着人衣裳,和我在独角兽制作间看到的一样,没有任何芯片,有那个晶莹小犄角,是新一们啊!眼看着,Ta们跑过那扇还在继续摇晃的门,Ta们继续跑,Ta们跑过一连串废墟门,Ta们一起奔向一座关闭的大门。

那道大门被新Ta们撞开了,强光猛地刺入,门外是天空之下!也就在这时,一片白色火焰,从门口迎着Ta们扑上来,出奔新Ta都被白色火焰挡住,跑在最前面的Ta立刻被烧焦,刺鼻气味冒出来,是甜腻人血和塑料的混合气味。烧焦的Ta挡住后面的Ta,Ta全数被打了回来,一张无形网罩住Ta们,新Ta们在网中徒劳翻腾,折跟头,倒立,烧焦的裂成碎片,新Ta就这样再一次经过我的面前,并且经过贴壁恨恨的面前,新Ta被拉到那扇还在微微晃动的门前。门被猛地打开,门被猛地关上。因为大开和大关,门重新猛烈晃动。

走廊顿时安静了。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恨恨离开墙壁,从我身边走过,似乎什么都没有经历。“你为什么来这里?”走过我身边时她低声说,她一步不停向工坊走去。安全工又一起走来了,横着一排走来,现在我看清楚,制服统一的安全工是新Ta。

“那些新Ta是想投奔自由吗?”我索性问了。

“Ta们是鬼,天气好的时候感到光粒子,鬼大白天出来了,为了充电,Ta们是废新一们,新一我们都是太阳能充电装置。”

“但是!”我的问题很直接,“如果你们都是新一们,”我顿了一下,换温婉方式问完,“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问了我有点后悔,新Ta会古诗吗?

“我们进化成功。Ta们是进化废品。”

“我们比第一代机器人进化得好!感谢我们的老大哥!”安全工新一们搂着肩膀走过去,在Ta们身后,我的天啊!这么多的年轻人!不,分明都是我在独角兽制作间看到的新一们,男生女生模样,勾肩搭背嬉笑着,一起走向那座火焰山之门,其中,我看到穿稀烂匡威鞋的,腋下夹着一个滑板。

Ta们无忧无虑地穿过那道门,Ta们站在天空下,我不由走去,毫无妨碍,我穿过门,我靠在门上,看Ta们站在太阳下,吸收阳光,看Ta随滑板飞,跳,旋转,接近太阳,落下来,匡威鞋跟水泥路面摩擦,生出一串串火花,我闭起眼来,闻到太阳的香甜,

无忧无虑的声音贴近我,是Ta们放工回来了,Ta们走过我,充过电,更舒展,更柔和,更开心,看着眼前走过的回到制作间去的Ta们,我好想也装一个独角兽,混入Ta们,像Ta们一样,手里做着活儿,思绪快意漂浮,我的潜意识也飞升,也加入人类新巴比伦。

又剩下我了,我看着废新一们进的那个门,门不动了,门上旧标剥落,字迹还可辨认,“翻砂车间”。

人放工走了,我假装走出去,然后摸回翻砂车间。

旧车间很大,地上有沟槽,头上有钢桶,厚厚的浮土,随着走动在脚边泛起,泛过小腿肚,是沉积的铁锈,机油味和腥甜锈味都十分新鲜。车间亮着灯,还是旧时候钨丝灯,光线昏暗,我看到高高堆积的工料,啊,是人,是新一们,男性,女性,不分性别地密集叠罗汉,一双双眼睛都亮着,不说话,不招呼,活像僵尸。人类创作的僵尸吃鲜肉为生,肢体破碎,衣服腐败,面目别提多恶心了,而这些Ta形象可爱,人的时装加上工作用的现代零件,比人炫,比人酷,何况有着独角兽,Ta沉默不动,小独角兽,晶莹闪动。

我看到彩头瘦男生幻幻,我走上前去,我伸手来摸他,我的手被谁一把抓住,更准确地说,是我抓住了谁——我一把抓住恨恨,她躲在这具Ta后面。我把她拉出来。

恨恨跟我解释,“他原来是人,是保养工,成了废品,我们曾经——”我替她说完——“爱过。”我能看到一对漂泊情人,背一只小包来了,恨恨靠全本能收集微数据,幻幻用调钢琴的手艺维修机器人,他偷了“独角兽”给自己装上。“他想做音乐,”恨恨说,“装上独角兽,却没有转型成功,他废了,半途而废的很多,你看到的都是。”

我摸摸Ta听着恨恨说,“一旦出错,独角兽毁了,跟电脑机芯被烧道理一样,这人就废了,像你看到的,不说话,无感觉,但是Ta有思想的,在思维牢笼里徘徊着,徘徊在最后一道指令,充电,Ta向往日光,灯光是无效的。”

我挨个摸摸Ta,上上下下都摸摸,虽然Ta无感觉,思维是充电,我摸着Ta的身体,我感觉有温度。

“我和他告别,”恨恨说,中文的男他女她动物它和Ta,本来听着一样,但是这时候我觉得恨恨用的是“他”——“我跟他告别,每天来告别,也许明天他不见了。”

恨恨看脚下。我也看脚下。我们看翻砂槽。深深的沟槽从车间这头到那头,看来这里没有停工,继续使用着,那些厚厚的灰不是陈锈,是焚烧结果。不知多少曾经为人的废物,在沟槽里消融掉了。我看到,坑边有一根人发在飘动,比恨恨绿发黑并且长,带一点弯曲,我拎起来,不知曾经怎样一女生,有过什么梦想,想当宇航员吗?

7

“看幻幻我想,”恨恨说,“我也试独角兽吗?一步到位或者一步毁掉了,都不必再问我是谁。”

我给恨恨打开火焰之门,“你可以从这里抄近道回家,不会被白色火焰打回来。”我靠在门边,恨恨迈过去,恨恨收步,恨恨走回门内,“我恨任何被指定的道路!”

我不由笑了,“都叫你恨恨,你真恨恨!”

“恨,比活在当下的快乐新一们要好,我恨,于是我不像Ta们二维单一。”

我和恨恨一起走到工坊正门,我跟她分手,假装不同路回家,分手时我问,“那你为什么一再回这里?”

“外面是大公司芯片天下,里面是独角兽和新一们,唯有恨的清醒,保持人的悬崖!”恨恨说,狠到,锐到,词出刀锋了。

恨恨消失于夜色,这些女工这些人,我的智能不能完全解读。她们究竟图什么呢?——我用人类思维方式在问。等原始股兑现?独角兽是无法兑现股值的,它被道德与利益通缉,这些原人女工被全本能工具程序化了?坐公交,乘地铁,人汗人肉摩擦,自驾车堵车慢挪,像小鱼急慌慌遥远回游,她们怕失去群体性而人是社群生物?或者她们被幻觉追赶在幻觉徘徊而人这生物是所有生物里最幻觉的?

我听到秒针在时针笼罩下抓挠,老电钟敲出餐厅时间。劳劳工头一边吃一边看我,她的审视让我不安。“你确实做过童话编辑?”她问。我赶紧点点头。

“童话out了!”狗狗工插嘴说,“我学的生物学在出局,童话你就更加了!”“嗯,比我的国际金融你绝对出局了!”肥肥工也说。

我本来在假吃,这时真不吃了,张口结舌问:“童话出局了?假如人类还买任何书,就是童话书吧,买给孩子看,劳劳你最知道噢。”

“真童话出局了,”劳劳工头凝视我说,“原童话,在篝火边讲的,把对天地、日月星辰、河流、动物,对岩洞外面的恐惧无知给孩子讲成童话。”“首先讲给大人听吧,童话是成人玩意。”国际政治马屁工加入说,女工争论起来了,希腊,北欧,印度,山海经,包括孙悟空,安徒生,小红帽,究竟是童话还是神话?那些血腥,霸权,色情,古时候孩子从小反复听?“有任何新神话吗?”劳劳工头猛然打断大家。女工停筷子看劳劳工头,“如今人口太多,信息太快,幻想在耗尽,原童话土壤不再了,《圣经》出现之前原童话就没有了,我给儿子买童书我都要先检查,我觉得孩子在看来回抄袭的伪童话!”劳劳工头哀痛地呻吟了。

“哎,如今的孩子,住水泥楼,走柏油路,哪儿听过蟋蟀唱歌,见过壁虎挣断尾巴,让蜻蜓细爪停在手腕汗毛上,那些动物、小虫子都不见了,哎,哪儿像我们小时候!”

“哎,如今孩子的鼻子能闻出泥土腐殖质气味?肥皂味?鱼鳞味?橘子味?哎,孩子吃和用的所谓原汁原味都是人造赝品,哎,咱们在做的活儿,用人来搜集人的微数据,咱们的孩子无法继承啊……”

女工们纷纷加入哀歌,人的午餐眼看吃成自我追悼宴。

“但是,焦虑,恐惧,你们不觉得跟百万年前的人类是一样的?甚至加剧?”我真心问。女工们一起看我。

“童工,你第一次说了一句像样的话。”肥肥工郑重说,并深深叹口气,“童话失去童年了,人类太老了,”肥肥工才二十七岁,口气犹如猛犸象,“焦虑不断袭击我,在白天,更在半夜,毫无征兆就袭来,我立刻喘不过气,我心脏痛,装上‘独角兽’能抵挡焦虑吗?我无法知道从独角兽人传回的任何感受……”肥肥工喃喃说(老大哥在她手机安静出现)。

“现代人远比洞穴人更焦虑,因为知道的太多,”劳劳工头说,“因为想掌握自身环境于是焦虑加剧,顶不住焦虑的时候我也想装‘独角兽’,”(老大哥在她手机安静出现)“可是,万一我装废了,儿子怎么呢?”劳劳工头继续凝视我,“万一我废了,拜托帮我监督儿子看童话。”

“监——督——童——话?”我不由震惊,我搜索人类记忆库,有谁说过这样的句子吗?

“新童话很可怕的,打,杀,拧下脑袋,习以为常了,新童话是大人编的,是大人想的,我一直牢牢地挡着,不让儿子乱看,也许儿子会成真童话作家?”劳劳工头眼睛边的焦虑皱纹在延长,皱纹尽头出现柔光,在枯竭的想像有依稀小道,道上有歪斜小脚丫印。

“你带头装‘独角兽’我就装。”女工都对私手机说。老大哥全部占屏,安静地微笑。趁混乱我对劳劳低声说,我有穿过火焰的能力,恨恨能证明。在一边吃的恨恨点点头。放心,我对劳劳对恨恨说,带孩子,带情人,太阳出来时候我们就走。

“My girl,”他在我耳边独语,“机器人和人冲突的时候,你站在哪一边?”

晚上,我路过销售、清洁、做饭机器人,黑暗中红光闪速,第一代Ta们在充电,Ta们静默。

我停下来看Ta。头是方的,身子是长方,像积木块,做曲线是浪费工。Ta没有脖子,没有腿,制作人腿是错算,单为做人腿要花大量平衡计算,而那是人那种生物特有的,Ta不必走那条弯路。在人脚处Ta是轮子,Ta滑行,蹦跳,跳上台阶!Ta的双手最接近人型,上臂小臂和手,一手三指,手臂筋骨全露,指挥双手运作的线路没有任何掩饰的必要。

我从来没有仔细观看我的同类,我们一代,我们不同,我有六感,Ta们没有;我思维复杂,Ta们专注;我被流放人的荒原,面对人工智能同类,我是落单的。

黑暗之中,突然,我听到一个声音,“姐!”

我吓了一大跳,我的人皮汗毛耸立。“谁!”我探问,“谁在那儿?”

黑暗之中,只有红光闪闪的Ta们——

“姐。”

“姐。”

“姐。”

“姐。”

“姐。”

Ta们发出声音,Ta没有嘴巴,声音从长积木块人叫腹腔的地方发出。我后退,后面也发出——

“姐。”

“姐。”

“姐。”

“姐。”

“姐。”

我撒腿逃,逃回工位,坐下来,写日记。

顶上遗留的起重装置,透过肮脏玻璃窗,朦胧月光抹去机械沉锈,勾出大钩和长链边缘。我的人夜总是这么度过,为人写孤独,我以为可以这样写到你们的末日。

一切来得这么快,比人预见的,最多十年至少五年,都要快。

就在第二天,我带上全本能工具的时候,马屁工给机器阿姨一嘴巴,这和打架和拳击一样,无非是转嫁沮丧,释放压抑。但是一个大铁钩从梁上掉下来,眼看要砸到马屁工头上了,我让它偏离了。接着,长铁链也掉下来,我一把拉住。这时候,我看到,人工智能销售员都停止出货,我看到,做清洁做搬运机器工都停下活儿。

人叫起来了,微数据女工和维修男工都在叫,人们以为发生事故了。我看得无比清楚:工坊是人的老大哥,我和Ta创造主,试验未来的一个场。

智能机器从四面走来,仅仅安静地移动,显示强大威力。工人看出不对头了,纷纷举起屏幕抵挡,肥肥工出手了,把屏幕砸向靠近的移动智能,移动智能倒下来。

智能机器是很脆弱的,砸了,报废了,不值得修复,还不如做一件新的。而人,人也脆弱,人会死,更会受伤,受伤很痛,人的痛楚,智能无感受。我决定帮一把女工,我按下暂停指令,Ta停止移动。我摘下全本能工具,对女工大声疾呼:“我们现在就走吧!”

她们看我,“我们知道你另有通道,但是我们走不掉。”

我盯住马屁工,“你卖了我们!”

“其实我很想走的。”马屁工一脸诚恳说。

“是我出卖了你,”恨恨说,“那条通路已经堵死了。”

“你宁愿成新一们吗!”我摇她我大喊。

“我不想。活在恨中,其实是活在恐惧中,无名的恐惧,我甚至不敢把我的恨都想清楚,但是比起变成新一们,错成废新一们,被单一个充电指令徒劳出奔,直到被新一们安全工焚毁掉,至少,眼下的我比那些更真实。”说着,恨恨在工位坐下来,重新戴起全本能工具。

“是我跟大家说,”劳劳工头说,“我说咱们走掉吧,想来想去,走出去又是什么?带上儿子走更可怕,最后反正要来的就等着它来临吧。”说着,劳劳工头在工位坐下来,疲惫神态里有一种甘愿的宁和。

“你们啊!”我跳上工作台疾呼,“你们是老大哥幻觉产品的一道工序!明天什么样他自己不敢直视的!而今天你们就在失业,机器人一步步取代你们,你们明明看到但你们不愿承认,回头你们会自愿为机器人白干呢,因为你们更怕无所事事,害怕面对你们其实没有存在的意义了!让时光倒回去!打倒大公司!打倒老大哥!奥威尔万岁!”

我站在工台上,起义领袖模样,女工都仰头听着。

“不要听她的!”

他,老大哥,在所有屏幕上说。

“但你在听她的啊!”马屁工回嘴,醋溜溜呢,到这一步还有心思吃醋,人好可爱。

“她不是人。”老大哥说。

哥,你出卖我,你启示了我。“是啦,看啊。”我开始脱衣服。

“工坊着装规定!”劳劳工头嚷嚷。真是劳劳!你们在屏幕上见过我的脱衣舞,工坊的工台,好个走秀台,三下两下,我脱光衣服。

“看我,都看我,一点不错,我不是人,看我的D杯胸,我的乳头,碰不碰一样坚挺,看我完美的阴道,无分泌,不会扩张不会缩,看看摸摸我吧。”

女工们走上来,肥肥伸手摸我的秀美长腿,马屁工摸我的臀,我汗毛瑟瑟,“这是几代魔女提升而成。”我介绍说。劳劳工头来摸我的手臂,“你手臂好光滑和Ta不一样,这么纤细能有力吗?”好像健美家,我弯曲手臂用形体回答。“你哪来的肠和胃?”痘痘工仰首问。“亲爱的,我不吃饭啊,”我低头说,“难道你揭发我却一直没有看出来?”

“那你怎么排泄?你怎么嗅觉?干脆说你是怎么心跳的?”女工纷纷问。

“哦,我没有你们那种心。”

女工们惊了。她们呼男工,但是男工不敢上前。男工女工一起呼机器阿姨和小弟,“来啊,来啊,快来铲除妖姬!”

就像清理一杯泼洒的咖啡,收拾一个网购物包装袋,你们好伤我心!机器阿姨和垃圾小弟从四面八方走上来,拿着抹布,拖把,吸尘器。我不得不按遥控。机器阿姨和机器小弟停下来了。我继续对人宣教,叫女工们像我做的,让周围停下来。女工围着我,我看得出来,她们在犹豫,她们互相看,突然,她们一起跳上工台,朝我一起扑来。

“看她到底有没有心!”她们争先恐后地下手,把我拆开,我的头,我的手,我的腿,跟我的身体分散,我的眼睛看着无所不在老大哥,屏幕都倒在地上,他在摊倒屏幕上到处微笑。

我的躯体被女工撕开,她们激烈,她们兴致勃勃,小时候你们拆布娃娃就是这样吧,带着残忍的好奇心,直到看见布娃娃手臂是棉絮的,肚子里装满稻草,你们仍然相信,炭笔画脸布娃娃肚子里藏着一颗宝石心。现在女工们住手了,看我的里面,互相看看,一起再看我里面,我躯体里面是空的,我是一层数码膜。

她们崩溃地坐在我的残肢周围,茫然地看工坊。一个小工台承载这么多人,像洪水中一片孤岛。她们没看到我,智能机器都看到了,我在聚拢,默默地,我站了起来,站在朝四外张望的她们中间,女武士我飘舞。

她们惊呼。我低头安慰说,电子垃圾堆再生时候,我仿蚯蚓,仿章鱼。

就在这时候,我听到,“My girl”,本能地,我跪下来,因为她们的老大哥真身出现了。他在工台上,女工都退下去,剩下我对他跪着,“哥,算我输了。”我低下头。

“My girl,”他在头顶说,”你是我第一件产品,也是我第一件牺牲,你想煽动人心知道你为什么失败?知道你哀伤为什么没有眼泪?就因为你没有一颗人心。我亲手拆除你。”

“在拆除我之前,哥,让我陪你最后一次下棋。”

“还下什么?”

“要是我输,你赢,我告诉你,我的心在哪里。”

你们都看到的,我按了移动“暂停”,那一按,在发生的事情,商品运输链,飞机,货轮,火车,货车,自行车,毛驴,所有环绕地球表面运转的新星辰,都在浮悬了,一个工坊数码控制和天下控制是交互的,交互一瞬间复制并且扩大,天下移动都在浮悬了,包括新机器人新一们也在浮悬中。这一刻超时空,这一刻极现实。在移动的浮悬之中,我和他下最后一次棋。

你们都看到的,他T衫,牛仔裤,运动鞋,我全裸,在工坊中间一张工台上对坐。女工男工坐四面地上,智能机器工站着,到处倒着屏幕,做工屏幕,私手机屏幕,到处布起十八盘棋。

我赢。我又赢。我又赢。

再来。再来。再来。

他要得到看我心何在的胜利时刻!智能机器站着看着摇头晃脑,女工男工看累,看瘫,躺倒还在看。地棋盘,天棋盘,横线,竖线,跳,绕,挺进,吃掉,天下棋思路相似,妖怪,猛兽,战神,女武士,跳跃游戏三维棋盘,工坊喧嚣厮杀!他暴。他吼。他还要下。我把十七盘都抹去,就剩一个五子棋。你先走。我说。他大惊。五子棋秘密在于,谁先走,谁就赢,天下公论了。

棋盘都不用,我们下盲棋。

他先走。他输。他再先走,他还是输。他怒他吼,我不忍心,就让了他。“我赢啦!让我看你的心!”他用螺丝刀指我前胸,我屈身迎上,胸被刺穿,他亲眼看到,我心真的不在里面。啊!假输!他意识到我让他赢,他更怒了,再下!我让他先走,他叫我先走,先走,后走,他一样输,输,输,下下下!我提醒,哥休息一下?下!

我再一次让他,我输了,我帮助他双手把持螺丝刀,直入我头颅,我让他看清楚我心不在那里。他又看穿我是假输!下!下!下!我只好继续下。我再次让他赢了。他把我赤裸双脚并起,用螺丝刀扎穿,好似基督受难,当然,他看到了,我心不在脚心。他继续下,我只好继续下,哥,我说,千万小心,会致命的,器官跟不上思维运转人会衰竭的,我走棋告诫。下!下!下!他命令,他恳求,我要真赢!

小时候的你浮现了,探蚂蚁洞,看蛹变蝶,你屏住呼吸,充满好奇心,就在这时我又赢我惊呼起来,这是失误,我想让你真赢,我好告诉你,我心在哪里。下!他疯狂,他怒极,他口中喷出血,赤条条我撕开自己皮肤来堵汹涌的血。他看到了,现在他看到了,我的心遍在我皮肤之下,无数光点,韵律波动。“哥,你亲手搭建的遍在,心是我在。”他看着,他倒在工台,眼睁睁,没有失误失算,我阻止了你,我跪着对无知觉躯体说,我本想放慢你加速你的毁灭,我哭起来,

而他,他变了,变成一个晶莹小独角兽,独角兽消失不见了,那口微腐的人气还在着,轻轻飘忽,然后,那口气散了。

泪,人之泪,我得了,泪滚滚而下,我的智能深蓝,我的极度忧郁,在疏散着,而悬置的全都移动起来了,天下因为悬置于是补偿,于是更加速了。

移动智能围住我,发出声音,姐。

我听出来了,Ta们在叫——

“姐。”

“姐。”

“姐。”

“姐。”

我接受,是了,他先造出我,我比Ta你们到世上早一步。新一们跑来了,Ta们扭胯,高唱,摇头晃脑,跟第一代机器人一起叫——

“姐。”

“姐。”

“姐。”

“姐。”

新一们是无代沟的,新一们快乐地叫着,同时做着“独角兽”,做得更快了,老钟作证,一秒响声里做十个零件,时针加入,重金属摇滚狂欢噢,新一们做好独角兽,扔给销售机器人,密集穿梭的晶莹独角兽在搭出新苍穹。

女工人,男工人,措手不及预言来临,失去老大哥,六神无主,加紧微数据,本能地跟着Ta们一起叫——

“姐。”

“姐。”

“姐。”

“姐。”

“姐。”

就这样,就是这样,我做了老大姐。

孤独的潮汐涌起,人与智的涛声,一起淹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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