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闽僧

2015-12-09骑桶人

上海文学 2015年12期
关键词:老僧弘一法师礼堂

◎骑桶人

闽僧

◎骑桶人

关于这个和尚的故事,我最早是在董说的《上堂晚参唱酬语录》中看到的。董说是明末清初时人,祖籍浙江乌程,曾祖父董份曾官至礼部尚书,但到董说这一代,董家已经衰落,其父董斯张只是一个监生罢了。明亡后董说出了家,到苏州灵岩寺去当了住持,号南潜,《上堂晚参唱酬语录》是他出家后的作品集。

这个集子,其实现在已经看不到了,我所得到的,也只是一些断简残章,里面记录着南潜法师对佛学的领悟和对故国的思念,偶尔也有对于日常生活的一些记载,关于念经、饮食、睡眠、写字等等。法师喜听雨,喜读书,尤喜一边听雨一边读书。灵岩山下有箭泾河,相传为吴王所开,法师常携书数卷,驾一小舟,于箭泾河上漂荡,读书、听雨,往往一读就是数日。

这个和尚,就是法师在箭泾河上读书听雨时遇到的。在《上堂晚参唱酬语录》里,法师这样描写与和尚相遇时的情景,“阅《圆觉》毕,忆少年时事,颇怅惘。春暮矣,船行水中如梦,忽闻闽僧于岸上大呼:‘黍离之思,君亦不免乎?!’”

法师一惊,放下手中自小便已读熟的《圆觉经》,弯腰探身,出了船篷,看到岸上立着一个衣衫褴褛的和尚,年约五十余,身长八尺,口带闽音,气概颇不凡。法师延请和尚上船,并拿出龙井相待。

和尚却无心饮茶,一上船就粗声对法师说:“和尚浪荡于大江南北,颇知南潜法师之名,今日拜访,才知原来不过尔尔。”法师知道和尚是一个奇人,对和尚的指责,却也不以为意,只是微笑点头。和尚又接着说:“蛮子侵我中华,夺我河山,杀我人民,法师却仍有闲情于箭泾河上念什么鸟《圆觉经》,于灵岩寺中说什么屁佛法,如此看来,亦不过是一个自了汉罢了!”法师听了,仍只是微笑点头。其实法师也曾挺身而出,与清人相抗,但终究不过是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虽有些微小文名,却又能救得多少人,杀得多少敌?后来看到形势无可挽回,才不免心灰意懒,剃去三千烦恼丝,于灵岩寺出了家。这和尚说话虽然鲁莽,但法师看出他一片赤诚,是以也不愿反驳,只是点头罢了。和尚看法师不言语,也不耐烦喝茶了,道:“你既不说话,想必还是不信我,且待我杀进苏州城中,取一两颗投名状来,再来见你。”说罢转身一跃上岸,头也不回,扬长而去。

那一夜却下起雨来,淅淅沥沥,落到夜半时还未尽。法师燃一枝残烛,于船中看书听雨,近三更时,忽觉船身微微一晃,就见到之前那和尚闯进来,把个人头甩在法师面前,法师低头一看,原来却是新到任的苏州知县的头颅,之前这知县曾到灵岩寺来拜佛,法师认得他。法师把书放下,取一白纸,磨了墨,自笔架上拈一秃头笔,写道:“顿首:近得闽僧一,颇了得,兄善待之。”书罢装入一信封中,取蜡封好,于信封上书“赤脚张三”四字,交给了和尚。

和尚知道赤脚张三是太湖上抗清义军白头军的首领,拿了信后,也不多言,作了个揖,转身就走。

待和尚去了,法师把人头提起,随手扔到河里去了。

后来还不时有和尚的消息传来,说和尚善使棍,于太湖上杀清兵无数,是白头军第一勇士,到康熙元年,赤脚张三为江苏巡抚韩心康所害,张三旗下白头军亦零落星散,和尚便杳然无踪影了。

法师晚年,是真正地心如死灰了,他遁迹于山水之间,几乎不与外界交往,康熙二十五年,大清朝繁盛如烈火烹油,法师于山中孤独地圆寂了。

《上堂晚参唱酬语录》的残章,因为我数次搬家,后来竟然遍寻不见了,关于这个和尚的故事,原本也不过只是残章中的短短数百字罢了,我阅过了,也就忘记了。但是数年之后,我得到一本钱基博的武侠笔记名为《击技余闻补》,竟然又在这本书中发现了那个和尚,这令我非常地惊讶,须知在董说与钱基博之间,横亘着整整一个清朝呢。

钱基博说起来可能很多人都不知道,其实他是钱锺书的父亲,也是一个大大有名的文人。据说当年钱基博在光华大学里做国文系主任,把新文学的内容全都删了,学生们只学经史子集,民国教育部的部长朱家骅无奈写信给钱基博,请他恢复关于新文学的内容,却被钱基博拒绝。这样看来,钱锺书的这位父亲大人,也是一位骨头很硬脾气怪异的大文人呢。

《击技余闻补》是钱基博早年所作文言短篇武侠的合集,故事大多有所据,提到和尚的那篇,便以“闽僧”为题。故事大略是说,清朝中叶,无锡有个绅士名叫冯夔,家资钜万,养了很多门客,其中有一个老僧,年约六十余,口带闽音,善饮酒,冯夔对他极为敬重,待为上宾。有一个年轻人,善击技,对老僧很不服气,总是寻隙挑衅,但老僧却不与之计较。有一回冯夔宴客,年轻人和老僧都在座,年轻人饮酒兴酣,起身表演棍技,进退颇便捷。年轻人很得意,但老僧眼中却有不屑的神色,年轻人很不高兴,就当场向老僧挑战,老僧以一箸应战,竟将年轻人的棍子挑飞,年轻人大惊,向老僧请教,老僧说,年轻人的棍法圆而不方,滑濯而没有觚棱,以他这样的棍技,还不足以向自己请教。

故事到这里也就结束,这个老僧后来究竟如何,钱基博却没有再提起。

原本仅凭着这样短短的一段故事,是没有办法判定这个老僧与南潜所见过的那个和尚有什么关系的,我之所以后来竟得出他们其实是同一个人的结论,却与第三个故事有关。

这个故事,却是弘一法师所亲历。

1936年,弘一法师驻锡于厦门鼓浪屿日光岩。日光岩是个小寺,也是个老寺,有四百多年的历史了,其中有一位老僧,年约八十余,说话带闽音,平日里也不念经,也不打坐,只在寺后小屋内居住,轻易不出来。他在这寺里似乎很久了,大家都弄不清他是什么时候来的。弘一法师看他气概很是不凡,因此很敬重他,寺里偶尔有施主送来一些好吃的,法师都要单独留下一份,送到后面去给老僧吃。

“九·一八”事变之后,日本鬼子越发骄横了。1936年7月,日本第十三驱逐舰队从汕头游弋到鼓浪屿附近的海面,舰队司令西岗茂泰,久闻弘一法师的大名,想请法师到日本去。他挑了一个天气清和的早晨,带着几个士兵,到日光岩去找法师,当时的人,是这么记载此事的:

“同年7月间,日本第十三驱逐舰队司令西岗茂泰率领‘吴竹’、‘若竹’两军舰,由汕头窜进厦门。有一天,西岗茂泰司令因久闻弘一大师盛名,特登岸往鼓浪屿日光岩寺寻访大师,并要求大师用日语对话(弘一大师青年时留学日本,精通日语),大师坚持‘在华言华’而拒之。司令说:‘吾国为君之婿乡,又有血缘之亲,何竟忘之?’大师以华语回之:‘贵国为吾负笈之邦,师友均在,倘有日风烟俱净,祥和之气重现,贫僧旧地重游,谒师访友,以日语倾积久之愫,因所愿也。’司令又说:‘论弘扬佛法,敝国之环境较贫穷落后的贵国为优,法师若愿命驾,吾当奏明天皇,以国师礼专机迎往……’大师毅然答道:‘出家人宠辱俱忘,敝国虽穷,爱之弥笃!尤不愿在板荡时离去,纵以身殉,在所不惜。’”

西岗茂泰看无法说服法师,就想退而求其次,把历代祖师珍藏于日光岩内的一册《法华经》夺走。传说这册《法华经》已有近五百年的历史,便是弘一法师也没有亲眼见过。

西岗茂泰明明做的是强盗行径,表面上却仍是彬彬有礼,只听他用日语道:“鄙人久闻此寺中珍藏有《法华经》一册,鄙人亦是虔诚之佛教徒,想将《法华经》请出一观,望能实现。”众僧人听了西岗茂泰的请求,面面相觑。弘一法师是一个大活人,西岗茂泰总不能把他绑架了强拉到日本去,但《法华经》却不一样了,西岗茂泰表面虽然彬彬有礼,但他若把《法华经》强行收入囊中,他海上船坚炮利,身边卫兵都有武器,又还有谁能把经夺回来?日光岩住持心培法师无奈,想了一个缓兵之计,说请出《法华经》要先斋戒沐浴三日,同时再连做三天法事才行。西岗茂泰却也不急,答应先回船上去斋戒沐浴,同时又取出财物,请寺中诸僧代做法事。

西岗茂泰走后,心培法师将诸人全都屏退,命小沙弥将自己与弘一法师的袈裟都取来,与弘一法师一起穿上了,向寺后小屋走去。原来便是心培法师也并不知道《法华经》藏于何处,日光岩前任住持只告诉他说《法华经》确实珍藏于本寺,但究竟藏于何处,却连住持也不知道,若真有一日,需要请出《法华经》时,只需去找寺后小屋内的老僧即可。

心培法师对这老僧极是恭敬,远远地站在门外,敬了一礼,高声道:“徒孙有不得已事,要向高祖禀告。”

弘一法师在日光岩内驻锡已有数月,却没有见过心培法师在这位老僧面前以“徒孙”自称,平日心培法师就算要见老僧,虽然也极是恭敬,但也不过只是尊称老僧为“老师父”罢了。

小屋的门并没有打开,只听见屋内老僧以一口带着浓重闽南口音的官话答道:“此事我已知晓,扶桑小儿,也敢觊觎上国宝物,你等不用慌张,我自有应对之策!”

心培法师听老僧如此说,似乎心中大石头落了地一般,表情忽然就轻松了,他向弘一法师点点头,两人又一起施了一礼,退了回去。

这三天里却也不见老僧出屋,寺内众僧只是按原定计划,为西岗茂泰做了法事,其他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安排。弘一法师虽然感到奇怪,但寺内僧人自己不说,却也不好主动去打听。

三天之后,日光岩内外打扫得干干净净,清清爽爽,一众僧人都把袈裟换上,立于山门之外,恭迎西岗茂泰的大驾。

西岗茂泰说起来,倒也真是一个虔诚的佛教徒,他老老实实在舰船上斋戒沐浴三日,带了两个卫兵,一大早徒步上山。

心培法师请西岗茂泰将两个卫兵留在外面,自己与弘一法师一起,带着西岗茂泰去见寺后小屋内的老僧。远远地就见到小屋的门已经打开了,那老僧盘膝坐于蒲团之上,年约八十余,须眉皓白。西岗茂泰入了小屋,老僧也不言语,西岗茂泰也不敢坐,用日语把自己想瞻仰宝经的愿望说了,弘一法师翻译了一遍。老僧听了,点点头,道:“贵国的佛法,亦是传承自中土,当年鉴真法师东渡,功德无量,可惜近几十年来,贵国穷兵黩武,伤天害理之事,干了不少,将军既是虔信我佛,自当于这修罗场中,多多行些善事才是,不可同流合污,他日落入无间地狱之中,永无出头之日,后悔无及!”

弘一法师把老僧的话译为日语,西岗茂泰听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也不知道心中是怎么想的。

老僧又道:“将军要瞻仰宝经,想必亦是出于虔敬之心,老衲自然不会拒绝,只希望将军瞻仰了宝经之后,能将轻慢之心、贪嗔之心稍稍收敛一些。”

老僧待弘一法师把这话翻译给西岗茂泰听了,就缓缓解开自己的上衣,露出一身嶙峋痩骨,右手拿起早就放在蒲团边的一把锋锐匕首,轻轻在自己胸口上一划。弘一法师和西岗茂泰看到了都是一惊,只有心培法师似乎早知老僧的神奇,竟是神色不变。

只见老僧的胸口在匕首一划之下,豁然洞开,却没有血迸出来,胸口之内,只有一颗似有似无的心在轻缓地跳,再也没有他物。老僧把匕首放下,伸手入自己胸口中,拿了一册薄薄的经书出来,递给西岗茂泰。西岗茂泰看到老僧如此神奇,早已吓得惊了,一时竟没有想到要上前去接那经书。心培法师急忙上前一步,双手接了过来,转身送到西岗茂泰面前。弘一法师看那册经书,却是平平无奇一册老经,封皮上是手书的“妙法莲华经”五字,正是《法华经》的全称。

西岗茂泰这时才回过神来,急忙把经接过,匆匆翻了一遍就退还给老僧。他再也无心生事,退到日光岩正殿内参拜了佛祖,素斋也没有吃,就带着卫兵下山去了。

弘一法师后来就再也没有见过这个老僧了。心培法师对弘一法师说,这位老僧究竟有多少岁,寺内也没有人知道,前任住持是在日光岩内长大的,据他所说,还在他七八岁时,这位老僧就在日光岩寺后那小屋中了,当时老僧看起来似乎还不到八十岁,过了这么几十年,这位老僧亦不过看起来八十余罢了。因为怕惊人耳目,寺中诸僧,平日里只以“老师父”称呼他,只有到了真正有事的时候,才会尊称他为“师祖”。

这件事情,因为太过神异,弘一法师只对几个最为亲近的弟子说过,这几个弟子中便有后来的漫画家、散文家丰子恺,丰子恺后来是把这段往事写进了散文中,不过并没有发表,我是辗转得到了几页丰子恺的手稿,才知晓了此事。

明末时,这老僧看上去才五十余,清朝中叶,这老僧六十余了,到了1937年时,这老僧已有八十余,看来他亦不是长生不死,只是生命的进程比起一般人要慢上许多罢了,以百年增长十岁来算的话,到改革开放时,他或许也应该有九十了吧,一般人活到九十余,亦已是人瑞了,不知道他还在不在这个人世间呢?

我看到丰子恺的手稿之后,就存了要去找这位老僧的心,但一直没有什么机会,直到前两年,我们家里来了一位来自福建的保姆,我听她偶然地提起,说泉州有一个老和尚,年纪只怕已过百岁,“文革”时曾被迫还了俗,后来又重新剃了发,现在是在泉州的承天寺中,泉州人有时去承天寺拜佛,还能见到他。

我听了,确认这位老僧,必是我多年以来一直在寻找的闽僧无疑,便急忙打点行装,用高价买了第二天上海到泉州的机票,一出机场就直奔承天寺而去。

我原本还以为要找到这位老僧并不容易,哪里想到到了承天寺一问,寺内僧人便指点我到市政府礼堂去找他,我也没有多想,问了市政府礼堂的位置,就急急忙忙打车过去了。

泉州并不大,我乘坐出租车,不到十分钟,就到了市政府礼堂门前。礼堂内传来阵阵歌声,唱的却都是“红歌”,我想起已近“七一”,礼堂内的人唱“红歌”,大约是在为庆祝建党做准备吧,只是不知那老僧在里面又是为了什么呢?

我推开礼堂大门,一眼望进去,只见礼堂内只有舞台上的灯亮着,除了舞台前的几排座位外,其他的座位全都是空的。舞台正中,十几个和尚,穿着僧衣,排成三排,正在练习合唱《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新中国!》。我慢慢地一步步走进去,看到一个极老的老僧,弯腰驼背地站在第一排正中,随着众人,一起唱“他指给了人民解放的道路,他领导中国走向光明”,灯光打在他的脸上,我看到他的脸皱纹密布,那一张一合唱歌的嘴如同鱼嘴,里面已经一颗牙都没有了。

我突然间失去了拜见他的勇气。

我挑了个位置坐下,看着正在台上唱歌的老僧,想了很久,终于还是立起,远远地合掌向他敬了一礼。

“南无阿弥陀佛!”

然后我就转身走出了礼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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