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成都草堂记

2015-12-29尔容

啄木鸟 2016年1期
关键词:草堂杜甫成都

尔容

8月15日,已过立秋。

从武汉飞往成都,处处是明晃晃的阳光。城市的人群穿梭不息,来去都是热烘烘的气流,盛夏的火炉依然炙烤着这个穷途末路的季节。在秋风渐起却终是名不副实的秋光里,我们渴求着一片清凉。在那个初来乍到的午后,我们将目标犹疑地指向杜甫草堂。

“八月秋高风怒号,卷我屋上三重茅。茅飞渡江洒江郊,高者挂罥长林梢……”

千年风雨,万根茅草,能留下的除了缅怀,还能看到当初的茅草么?当下一些地方大打旅游牌,无中生有或者似是而非的造景大行其道。仅凭历史典籍中名人行踪的一鳞半爪捕风捉影,牵强附会地造亭筑屋、挖山拱洞,都已司空见惯。我是见过庐山的杜甫草堂的。一间仿真的茅草屋里,是一家兜售旅游纪念品的经销店,琳琳满目,门庭若市,却与茅屋的主人扯不上半毛钱关系。如此虚拟的景点见得多了,对成都的杜甫草堂也就无可无不可。去杜甫草堂,对于我这个有文学情结的人来说,算是百无聊赖之中的聊胜于无吧。

来到杜甫草堂,发现高耸的木栅门已将草堂屏蔽其中。这讳莫如深的样子分明是有理无钱莫进来的架势。无论你对杜甫怀有怎样深切的感情,不掏八十元的门票钱是进不去的。我想,这也算是杜甫先生福泽成都吧。“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他老人家何曾料到,自己曾经苦心经营却只住了三年半的茅屋,会在一千三百年后的今天这么值钱。

冯至在《杜甫传》里写道:“人们提到杜甫时,尽可以忽略了他的生地和死地,却总忘不了成都的草堂。”我信任成都的草堂,不如说我信任冯至。冯至与我有着同样的情结,因了这种深刻的信任,我决定无论如何,都要深入成都的杜甫草堂看个究竟。

穿过木栅,迎面是听秋轩,一座木框架的亭子。看来,秋后来访是天时已定。两边垂挂着黑底白漆对联:“暗水流花径,江邨野堂争入眼;夕阳熏细草,朔云寒菊倍离忧。”轩在唐朝是观景歇脚之地,也是感怀抒情之所。杜甫诗中道:“亲朋无一字,老病有孤舟。戎马关山北,凭轩涕泗流。”在这个夕阳熏细草的时刻,凭轩感时花鸟溅泪的情绪就免了吧。我且垂耳听秋,听秋摇风,风吹草飞,吟《茅屋为秋风所破歌》。歌声绕梁,声声注入我心房。

穿轩而过,漫步前行,便是鸟语花香、草绿树荫的清凉世界了。沿途是一丛丛茂密的毛竹。竹叶婆娑生姿,浓荫盖地。枝竿下拔地而起的是健壮的竹笋,饱满而犀利,像匕首,像投枪,更像一支支直刺天庭的笔,此起彼伏,高低错落,挺拔苍翠。我握住一枝合影,希望它就是杜甫手中那管笔,笔落惊风雨,文章泣鬼神。

满目翠竹,清风徐来。想到北宋的东坡亦是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的。就想,这位四川眉山的诗人或许也是拾了成都杜甫草堂的牙慧。杜甫当年为何厚爱竹子呢?除了浣花溪畔,竹子遇水蓬勃,竹笋可充饥,竹竿可日用,竹景可爽心,重要的还是娱情冶性吧。“未出土时先有节,待到凌云尚虚心。”还是宋朝诗人徐庭筠点出了要害。天下圣人,诗心相通。

玉竹临风,高楠蔽日,溪水暗流,荷风萦袖。我们沿着细碎的绿荫小道,在曲径通幽中寻找着那座茅屋。却见一茅屋侧立,屋前溪水掩映,蝶影翩飞。以为这便是目的地了,却见屋檐下悬一木牌,上书“草堂北邻”。原来这是杜甫的邻居。

南边的邻居是一位不为时用的隐士,北边的邻居会是谁呢?会不会是黄四娘?有诗人的诗句为证:“黄四娘家花满溪,千朵万朵压枝低。留连戏蝶时时舞,自在娇莺恰恰啼。”看来黄四娘虽是个普通农妇,却是善于装扮生活的人。循着诗句寻觅花踪。想必过了赏花的季节,虽不见花影,却见绿荫环抱,藤罗相叠,一带溪水倒映着斑驳的天光。漫漫岁月路,脉脉不得语。

正不知何去何从,转身便见右前方一座草堂的侧影。背向南侧,看不清面容。既是北邻在此,想必那就是杜甫草堂。从北邻门前经过,却有香气袭人,侧身相看,却见北邻迎门的正堂悬一幅梅花图。红蕊点点立瘦枝,沁芬阵阵画中来。几个年轻女子端立其间,售卖的是各种香饼和花香精油。见不到黄四娘种的花,姑且以这缭绕的花香自慰吧。

人来人往,川流不息。窄窄的一条青石板路,挤挤挨挨的都是那份遥远又切近的怀想与敬仰。路曲溪随,沿路南行,溪水忽然变得开阔浩荡,成了一座静泊的池塘。水面上浮着点点落叶,隐约有秋的气息。近岸一处小小的木桥下有红黄花色锦鲤簇拥着,吸引着一簇簇的看客驻足观赏,将一条逼仄的小路拥塞得气喘吁吁。再抬头看,一池的水里再无锦鲤,就想它们或许是杜甫派遣的使者,专为恭候于此迎来送往的吧。太隆重了!何不口占一诗相送。诗是杜甫的特产,也是他与人交道的礼物。这个终日困于饥馑的男人,除了诗也别无他物了。

759年的岁末,大雪纷飞,滚滚寒潮却阻挡不了来自成都的召唤。或许因为蜀道难,难于上青天,安史之乱的铁蹄没有踏进这片山川包围的静土。唐代有句俗话说,扬一益二。扬是扬州,益是成都。这说明成都在当时还算一个繁荣富庶的城市。这天黄昏,四十八岁的杜甫忍饥挨饿,满身疲惫,携妻带子来到成都西郊七里处的浣花溪畔。他举起苍白无力的手在一座寺庙的门上轻轻地叩了三下。一扇风雨斑驳的老木门吱呀一声开了,一位叫复空的僧人临时当起了他的主人。

这一年,是杜甫人生最艰难的一年,他几乎是靠天过着野人般浪迹天涯的日子。这个一直被战乱和饥荒驱赶的男人,于这年春天离开长安洛阳,夏初到达秦州,住满四个月,又在初冬十月辗转到同谷,停留一个月左右,衣食不能自给,在同谷终日靠拾橡充饥,有时到山里挖黄精,但雪盛无苗,空手而归,儿女饿得啼哭,及至十二月,不得不卷起行囊来到蜀地。幸而有诗与他相伴。他用诗纪行,这期间他给每一段行程写了十二首纪行诗。他与他的小队伍常处于野兽的包围圈中,“熊罴咆我东,虎豹号我西。”现在他总算可以让自己单薄孱弱的身子骨停息下来。此次的流徙,命运又给他准备了什么呢?

寄居屋檐下的日子毕竟不能长久。一个心里装满国难和民忧的诗人也从没有远人避世的想法。于是,杜甫在庙里住了几天,就将目光从沉默的神像游移到广阔的寺外。他那双流离失所长满老茧的脚也从晨钟暮鼓的寺院走向风雪飘摇的大自然。

这里溪水潺潺,虽然积雪掩盖了草的倩影,风霜掳走了树木的衣装,却让杜甫发现这里有远离尘嚣的寂静,有土肥地偏的安适。况且他有采药制药的经历,在诗不能果腹,一切爱国的种子找不到从政的土壤时,他需要有一片荒土可以长出点儿什么,像农民,土地就是他维持生命的根本。“无食问乐土,无衣思南州。”他像自然界中的候鸟,打算在浣花溪畔收敛起他疲惫的翅膀,不再滞重地迁徙。

这天,他在这片美丽的荒地上惊奇地发现了一棵高大的楠树。复空告诉他,这树据说长了两百年了。他立时瞪大了双眼,仰视这位饱经风霜俯瞰众生的智者。他决定傍着这棵老树,筑起他梦中期待已久的茅草屋。贫穷可以盘剥他瘦硬的身子骨,却不能掠夺他五彩斑斓的诗心。周遭的一切都静待他挥一挥魔棒点石成金化无成有。

杜甫确乎两手空空,脑海里除了飞舞着一座茅屋的构想,和对安居生活的全部想象,身无分文。如果有一文钱,也只是留作养眼的。“囊空恐羞涩,留得一钱看。”幸而他有亲朋好友的接济。表弟王十五司马走出城郭,渡过野桥,给他送来建筑费。除了遮风挡雨的草堂,他还要建一个花木葱茏的园子。他四处觅求树苗药秧。他只能拿出他的看家本领——写诗,以诗相求。他大约是知道自己诗的分量的。即使有乞情伤尊之嫌,他亦是义无反顾了。诗成了诗人最后的尊严。他向萧实请求春前把一根桃树秧送到浣花村,向韦续索取绵竹县的绵竹,向何邕要蜀中特有的、三年便能成荫的桤树苗,他走过石笋街到果园坊里向徐卿索求果木秧,他向韦班要松树秧和大邑县的瓷碗。他在诗中写道:“大邑烧瓷轻且坚,扣如哀玉锦城传;君家白碗胜霜雪,急送茅斋也可怜。”他誓要倾其所有,用尽人情,在此扎根了。

760年,春寒料峭。经过三个月的奔波劳作,杜甫草堂竣工落成。这天,累得虾腰驼背的杜甫叉着单薄得两手可以盈握的细腰,眯缝着双眼,望着占地一亩的草堂大院,脸上绽开了朝阳刺破浮云般的笑容。瘦削的脸上,笑纹一圈一圈,像竹林掩映的池塘里微漾的清波。只见草堂上稻草厚实齐整,黄泥巴糊过的墙壁在春日下熠熠生辉。石水井张着圆圆的嘴巴,恨不得吞进整个天空。四棵小松树虽然还只是孱弱的苗子,却排着整齐的队伍肃立着。菜园子里的小白菜在经过一阵喜雨后吐着嫩绿的叶片。他赖以养家糊口的药圃也攒足了劲,在潮湿的土壤里抽苗拔节……

拐过一条蜿蜒的曲径,是一座柴门,只见厚厚的茅草削剪得齐整简洁,几根原木柱子支撑着门头。脊上三堆草垛,远看像小孩子的披风帽。旁边一块浑圆的青石上写着“柴门”二字,这便有些画蛇添足了。

“柴门鸟雀噪,归客千里至”,我们也算是千里归客吧。“绿阴不减来时路,添得黄鹂四五声”,却要改成“草堂不减来时路,添得锦鲤四五只”。窄窄的柴门,看到的是来来去去拥挤的背影和面容。男女老少都背着行囊,似要来取些什么,再带走些什么。恐怕这世上再没有别的草堂能有如此经久的魅力了。

进了柴门,才算进了草堂的院落。柴门两边是菜园与药圃,四棵松树还原着杜甫当年的诗句。走进场院,一座白壁镶实木结构的草屋便赫然在目。中间一扇大门敞开着,木门上的方格与竖条木棱的窗户相区别。依然是门庭若市人来人往。想要一个人以草堂为背景照张相也是不能够的,一拍便是众人的合影。明知草堂原迹不在,仍是游人如织,陌生因草堂而亲近。宋人葛立方说得好:“草堂之名,其山川草木,皆因公诗以为不朽之传。盖公之不幸,而其山川草木之幸也。”

走进大厅,可见擅画马的名画家韦偃在草堂厅内东边墙壁上画的两匹马,一马静立,有随时出征的意味;一马垂首吃草,有丰衣足食的意思。这算是草堂主人得到的最珍贵的赠礼了。韦偃前来朝贺,一定问他,画什么呢?杜甫想了想,画马吧。杜甫对马一直情有独钟,青年喜欢是为了裘马轻狂,此时的马,就有了老骥伏枥的意味。杜甫欣然题诗一首:“一匹吃草一匹嘶,坐看千里当霜蹄;时危安得真致此,与人同生亦同死。”

杜甫的书房很简洁地摆着一桌一椅,象征性地堆放着书卷。右侧的厨房里搁着一个石磨盘,一方圆石静置于石巢中,边上有一道流渠,支在一个木架上。因为是2002年杜甫草堂出土的,隐约能嗅出一些食物的气息。杜甫的大半生几乎都在饥馑中度日,能有此石磨相伴,空荡的厨房顿时有了人间烟火的暖意。

草堂外左侧有一道回廊,下雨时是尽可以站在檐下听雨观景的。诗人选择在这里栖居,当然不仅仅为安居果腹,他是要诗意地融合与融入。门前静置一块高而厚实的青石,跨上石台可围桌小憩。石头正中支起一张粗粝的简易石桌,四方各摆一个石凳。粗朴简洁,却见生活的真趣。坐下可小酌、可下棋,是一家人无比惬意的其乐融融,也可会友、闲聊,作露天的会客厅。

我与爱人,还有爱人的母亲,都爱极了这方石头,在这里坐下留影,阳光洒在身上,都是金灿灿的。环顾四周,安详而幽谧。即使现今能有这样的居处,也是难得的享受了,何况那时的中原依然干戈扰攘、哀鸿遍野,草堂的静谧与田园的温馨就更是一种天堂般的世外桃源了。

忧国忧民的杜甫远离尘嚣,任花海溪树、春雨秋月流入诗行,诗人负重的心得以暂时地舒缓静泊。杜甫这样记述家人在草堂幸福生活的情境:“自去自来梁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

杜甫眼前只有了竹影蝶舞,只有了鱼欢鸟鸣。大自然的一切都变得那么亲和可爱。看他写眼前的树木:“杨柳枝枝弱,枇杷对对香”;看他写他的乡邻:“田父要皆去,邻家问不违;地偏相识尽,鸡犬亦忘归。”

多病之躯的杜甫在这天地疏朗之所过起了身心悠闲的慢生活。两耳不闻窗外事,交游甚少,连姓名都是多余的了。“仰面贪看鸟,回头错应人;读书难字过,对酒满壶频”;“百年浑得醉,一月不梳头。”

十年长安,四年流徙,浣花溪畔恬静闲适的生活让杜甫饱受战乱创伤的心得到暂时的平复。然而,生活的艰辛使他渴望已久的闲居生活时喜时忧,就像大自然多变的天气。

风雨总是一再来侵扰草堂。过些时日,杜甫就得修理草堂,可他依然囊中羞涩。他突然想到去年答应给他一笔修理费的王录事还没有兑现,于是写了一首催款诗去提醒他:“为嗔王录事,不寄草堂赀。昨嘱愁春雨,能忘欲漏时?”

一年八月,秋风怒号,草堂上的三重茅草被风卷走。夜里大雨如注,屋中到处漏水,地面一片泥泞。一家老小在冰冷若铁的床板上东挪西移。暗夜中辗转难眠的杜甫想到的不是一家之艰,他推己及人,想到的是更多上无片草下无立锥之地的穷苦人。只愿天下寒士都住进宽敞温暖的大厦,自己纵然在草堂里冻死又何妨呢?诗人沉重的思想,深情的咏叹,笔落惊风雨,成为不朽之作——“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风雨不动安如山!呜呼!何时眼前突兀见此屋,吾庐独破受冻死亦足!”

杜甫在草堂过着他理想中的乡居生活,与他来往的都是些村夫野老和落魄的文人。北邻是一个退职的县令,常踏着蓬蒿来与他小酌;南邻是朱山人,曾留杜甫在其水亭中对酒当歌。春天里,黄四娘的家被花包围着,花团锦簇,蜂飞蝶舞。夜半,杜甫在月下独酌,洒壶喝干了,来,小儿,去邻家将酒赊来!白天里,不认识的人刚送来自家产的樱桃,红得透亮,颗颗酸甜。啊,这日子恐怕只有天上的神仙才配享有,人间哪得几回闻?简单温暖的人际环境,随意任性的田园生活,让忧思重重的诗人沉浸在物我两忘的境界里,只希望时光静置,不再有半点儿的挪移。

然而,美丽的乡村环境可以怡心,可以养眼,却不能充饥。在这里,虽然没有先前流浪中的饥寒交迫,但孩子们仍旧面色苍白,有时饿得紧了,便向父亲要饭吃。为了果腹,他不得不走出浣花溪,与一些有权有势的友人周旋。他给唐兴县令王潜作《唐兴县客馆记》,随即一再寄诗给他,希望王潜给他一些周济。当差的魏某骑马到草堂送来买药的钱,他也得作诗酬谢。这说明草堂的农耕物产尚不能养活他一家人。而杜甫的诗比他本人有面子,比他的耕作技艺更有分量,这给他多少赢得了一些尊严。

高适于760年前半年任四川彭县刺史,后改任四川崇庆的刺史,又暂代过成都尹。严武于759年任四川巴中刺史。高适是杜甫梁宋漫游时的旧友,严武是宰相房琯的同党,他们因诗结缘,常带着酒来做草堂的座上宾,成为杜甫可资依赖的靠山。高适还在彭县时,杜甫就曾写诗求援:“百年已过半,秋至转饥寒;为问彭州牧,何时救急难?”

由于成都战乱,严武入朝,杜甫又到梓州阆州居住了一年又九个月。后来因为他最依仗的朋友严武重回成都任成都尹兼南节度使,他像一只候鸟返回草堂。此时的草堂一片欢喜:“旧犬喜人归,低洄入衣裙;邻里喜我归,沽酒携胡芦;大官(指严武)喜我来,谴骑问所须;城郭喜我来,宾客隘邨墟。”

去而复归的杜甫本寄希望于继续过他逍遥游的乡居生活,可严武在六月举荐杜甫为节度使署中的参谋、检校工部员外郞、赐绯鱼袋。杜甫不得不搬离草堂,住进幕府。他整日穿着瘦硬的军衣,在幕府里与那些互相猜疑攻伐的幕僚们周旋,身上不自在,心里更是十二分的憋屈。他的诗中这样描述那时的生活:“晚将末契托年少,当面输心背面笑;寄谢悠悠世上儿,不争好恶莫相疑。”

杜甫一面忍受着幕僚们的嫉恨,一面强忍着体力上的不支。他早年即患肺病,这时又添风痹症,不能久坐。所以,他一再写诗给严武,请求辞职回到草堂。他在七律《宿府》中写道:“已忍伶俜十年事,强移栖息一枝安。”杜甫虽有用世之心,但他天生似乎与官职无缘。曾在长安十年,他向皇帝献赋,向权贵曲媚,朱门却对他欲开却闭。他两次科举不中,第二次更是在权臣李林甫“野无遗贤”的上表中幡然顿悟,从此对金榜题名不抱幻想。安史之乱后,好不容易投奔刚刚即位的肃宗。皇上有感于他的忠诚,授为左拾遗,一个从七品的谏臣。但他在皇上处分宰相房琯的事件中犯颜直谏,差点儿丢了小命。于是,浪迹天涯,后又身居好友严武幕府之下,有饭吃有衣穿有地位,却依然不得开心颜。他才发现自己真的不是做官的料。

以为做了一件大好事的严武不得不准奏,放了杜甫。杜甫于次年的正月初三重回到他自由自在的草堂,或曰人间天堂。回到广阔的乡村田园,杜甫长长地舒了口气。他决定再好好修葺打理他心爱的草堂。他要像智慧的楠树一样扎下根来,怡养天年。不料,这年的四月严武忽然辞世,杜甫天塌地陷一般痛哭不止,他深知,从此他失去了扎根成都这片土地的凭依。

这年的五月,一个鲜花竞放的季节,蝴蝶依然在黄四娘家的房前屋后萦绕,他无比惦念的四棵松树也已挺拔成材。杜甫却满面愁苦,百感交集。他站在家人中间,缓缓举起瘦削的双手向草堂告别。往事历历,无语凝噎,泪水在他惆怅的眼眶里打转。他没有清算,从759年到765年,杜甫在此居住三年零九个月,在这座草堂里,他的笔下已流淌出二百四十余首诗歌。而那些诗此刻已经云散,只留空荡的还存有他体温的草堂静静地伫立,与他一起默默地诉说人世的艰辛与渐行渐远的温暖。

在杜甫命运多舛举步维艰的一生中,759年成为他取得诗歌最高成就的一年。正是这一年,他写出了《三吏》、《三别》等传世之作,成为卓立后世的丰碑。杜甫草堂也在杜甫居住不满四年的日子里,以他丰饶的诗歌作品著称于世,成为后代文人眷念的精神家园,成为享誉中国文学史的文学圣地。

十步一回首,草堂人济济。一屋何绮丽,永世穷壮观。

离开草堂,依依难别,是以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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