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与故乡之间有座『山』
2015-12-29秦珍子
□ 秦珍子
他们与故乡之间有座『山』
□ 秦珍子
离开15年后,重庆人陈振江终于回家了。
其实没什么人或事曾拦住他。不回家,不是不能,是不想。原因荒唐而现实,好笑又悲凉,因为“没混出个名堂”。
不写一封信,不打一个电话,不传递一点消息,他与父母和故乡彻底断绝往来,所有人都以为他不会回来了。
而他只是觉得,闯得越远,就能越快回家。往前走,没有路,就为自己挖凿开路。开路过程中的“泥土”、“石头”被他抛向身后,渐渐堆成一座“山”。即使并未走远,他再回首时,也已看不见故乡。
这个背井离乡的故事,其实是一场中国式底层奋斗最极端的显影。
1999年,春节成了18岁的陈振江逃离故土的理由。村长鼓励,好好学习。同学抱怨,工作难找。面对在田间劳作整年把汗水换成学费的父母兄长,辍学打工的念头在心里缠绕徘徊,他却始终说不出口。
可以想象那样一幅乡村风俗画,家家杀猪宰羊,满地爆竹碎屑。人们的双脚不断辗转于这家的场院那家的堂屋,留下叽叽喳喳的家常。在一片嘈杂中,瘦小的、视力也不太好的陈振江打定主意,过完年就走。
直到今天,这幅年画依然是许多年轻人不能承受的乡情之重。
老一代在期盼,同辈人在比较。东家的长和西家的短一如往昔地钻进任何功能正常的耳朵和大脑。
想反驳一句,价值观不同,不可能,“你生于此”;想抗辩一句,生活方式不同,也不可能,“你长于此”。鞭炮炸裂的火光只会照亮那些衣锦还乡的人面,尚未出人头地者则要独自背负热闹之后的死寂与落寞。
从端盘子做起,辍学离家的陈振江想混出个名堂再回家。可好几年过去了,他还在端盘子、做清洁、站柜台。
人生的低谷和故人的期许,就这样在他和故乡之间立起了一座“山”。这“山”关乎往事、岁月和脸面。他也许时常会从自己这一边攀上去,站在“山”顶瞧一瞧故乡的模样,却始终没有勇气下到“山”那一边。
他一定清晰地知道,那里有世间最真挚的惦念,却也有世间最沉重的期盼。对更多离家远行并有健康表达能力的年轻人来说,与家人断绝联络太过极端,但那种背不动的恐惧感也真切地笼罩着他们。一遇春节,便汹涌而来。
又过了几年,陈振江的日子好些了。他甚至一度买好回家的火车票,但出发前故意迟到了。广播里传来“停止检票”的声音,他心里宛如一块大石落地。
他已经习惯了有座山横亘在他与故乡之间,而他也很少再攀上去,看看记忆里的家。
在整个时代都奔跑着的日子里,一切都在变。陈振江的生活习惯早变了,且风雪吹多了,不平见多了,便不会再为孤独而哭泣,为寒冷而念家。离家的过往那么漫长,好像早已无从说起。田地的绿,砖土的灰,江水的黄,那些属于家乡的鲜明色彩无人再去涂抹填充,放任随时间淡去。
对已经步入中年的这个人来说,回家,成了一场遥不可及的拖延。心里的山终成了真正的山,清明的雨水冲不去,年关的爆竹撼不倒。
不久前,一位离家10年的女子因跑错车站误了火车,机票又太贵,只好搁置回家的计划。她真的太久没回过家,连车站早换了地址都不知晓。
这是当代才有的奇景,人们追随着成功的个体,赞美着,狂奔着,突破着。可另一边,人们又努力挤着眼泪,絮叨着回归家园和传统的美好。这本来并不矛盾,只是大家跑着脱着,所谓传统就只剩一件皇帝的新衣,鼓吹得越是丰美,拥有的越是稀薄。
需要承认,在当下中国式的亲情中,不乏道德绑架,也有十足的势利味儿。爹声、妈声、姑舅声,声声入耳;嫁娶,工作,未来事,事事关心。让年轻人“恐归”,也让老年人操碎了心。
但剥去这层琐碎讨嫌的外壳,便显现出古老而绵长的情意来。
在陈振江离开后,父亲发疯一般寻找他的下落,多年后也不肯放弃。母亲整日哭泣,直至失明。祖母临终前最大的愿望就是能再见幺孙一面。当对孩子的期许从成才、成功、票子、孙子,变成了仅仅是一个“活着”的消息时,所谓的世俗就如镜面般破碎,每一枚碎片,都映照出父亲的衰老、母亲的哀愁、故乡的守望和人性深处的柔情与坚守。
一旦明白至此,也就没有什么不能原谅,不能面对。
说来伤感,让陈振江回家的,并不是乡愁和领悟。而是他需要补办身份证,系统里一查,此人户口已经注销。
他仍不想回家:“再打半年工吧,现在没钱没脸回。”知情的警察不忍心,通知了他的父母。他才不得不翻过那座立了15年的“山”,踏上归程。
(摘自《中国青年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