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承认文学的一个底色,那就是它的庄严与矜重
2015-12-29李德南
⊙ 文 / 弋 舟 李德南
我只承认文学的一个底色,那就是它的庄严与矜重
⊙ 文 / 弋 舟 李德南
弋 舟:青年作家。著有长篇小说《跛足之年》《蝌蚪》《战事》《春秋误》《我们的踟蹰》,随笔集《从清晨到日暮》,小说集《我们的底牌》《所有的故事》《弋舟的小说》《刘晓东》等。
李德南:一九八三年出生,哲学硕士、文学博士,著有《途中之镜》《遍地伤花》等。现为广州文学艺术创作研究院青年学者、专业作家。
李德南
:弋舟兄好,很高兴有机会和你一起谈谈文学的话题。我们还是循例先来回望一下你的所来之路吧。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文学创作的?在今天,选择成为一个作家往往意味着以文学作为一种生活方式,对你来说,这种生活最为迷人的是什么?弋 舟
:德南好,这样的话题所谈非少,但能与谈得来的朋友一起聊聊,从来都是愉快的。我将自己严格意义上的创作起点,算在二〇〇〇年。一方面,新世纪伊始,这个年份,多少会给自己一些“万象更新”的心理暗示和激励,仿佛自己由此便开始了新的历程;另一方面,一九九九年我写出了《跛足之年》,这部长篇对于我个人而言,意义非凡,它在某种程度上指认了我所面对的世界,由此,“三观正确”,我觉得我可以去踏实书写了。重要的还在于,从此以后,我自认自己写作时的感受,开始脱离了先前的那种“业余”状态,进入一种更加自觉和清晰的阶段,我将之称为“严格意义上的创作”,以此来区别那种即兴的、业余的、文艺青年式的写作。当然,这种“严格意义上的创作”,就是在说我从此以“作家”这个身份来认同自己,明确了自己的身份和“专业”。我这里所说的“业余”和“专业”,肯定不是指那种约定俗成的职业区别,而是指一种内在的、具有严格分野的写作状态。我觉得,选择成为一个作家,非但今天,昨天乃至明天,可能都意味着一种生活方式的确立。这也正是我向你强调“专业”的原因——它成为你的生活,当然需要一份严苛的确认。以此为生活方式,痛苦与幸福并举,但我并不想格外夸大这种生活与其他生活的不同,我觉得,本质上讲,在有限的生命里,“怎么活”,无论如何,都大不过“必须活”。于是,现在让我来归纳这种生活的迷人之处,我的第一反应即是——它使我可以睡到自然醒。不是吗,一饭一蔬,睡去与醒来,正是这些事物充斥着我们的生命,在这些事情上获得自由,怎么会不迷人呢?
李德南
:你说的我非常认同。在我个人看来,以文学作为一种生活方式,首先是精神上的,包括读与写这两个层面,并且跟一个人的心性有关系。心性决定了这样的精神需要。也许有的人平时特别忙,可是在忙碌过后,不读读文学作品,总会觉得不快乐。写作亦同样如此。写作的生活就像你所说的,是“痛苦与幸福并举”。写小说本身就是一件痛苦的事情,尤其是从现代以来,许多小说家都有一种共识,要着力揭橥世界与人心之恶。这一方面跟世界的局势有关系,“一战”与“二战”的发生,让许多人对人本身产生了巨大的怀疑与不信任。写作不再是着力于塑造自由意志与生命意志昂扬的主体,而是必须往深渊里走,要“揭出病苦”,要写人的非理性的、幽暗的一面。这时候,写作者自身其实也是被痛苦所笼罩。不过对于有的作家来说,如果不写作,则“痛苦”会变得异常巨大,难以承受。这一方面跟心性有关,另一方面,只要坚持写就可能为困苦找到一个出口,不必一直闷着,以至于窒息。借助写作,一个人可以宣泄多余的、负面的情绪,从中得劝慰,得力量。也有的作家,是将写作视为一种志业的,即希望通过自己的创作来为文学世界增添形象,提供新的感知世界的方式。以文学作为一种生活方式,还包括职业的层面。我有好几个朋友原本都有别的工作,薪酬不错,可是干着干着就辞职了。在今天成为一个职业作家所面临的压力其实也很大,尤其是试图保持精神独立,不一味跟着市场趣味走的作家。可是做别的工作,确实让他们觉得倦怠。志业与职业的完美平衡,当然是最理想的状态,但也最不易得。在这个问题上,像你能做到“睡到自然醒”,心安,得自由,无论如何是令人羡慕的。弋 舟:
的确,写作是关乎心性的事情,仿佛命定,甚至都不是一个自我选择的结果。这么说,听起来有些宿命感,也几乎是陈词滥调,但结合我自己的经历与经验,我只能这么诚实地表达。十多年来,我差不多是一步一步自然地走到了今天——逐渐脱离体制,逐渐依靠阅读与写作一天天地度过岁月,逐渐看清楚了自己的志向,逐渐认可了一己的命运。有时候我自己都感到奇怪,在这个物质力量如此迫人的时代,我怎么会没有冻馁之虞?结论我懒得去细查,只有默默感激,感激那种大能的力量供应着我的一切所需,让我可以这般活下去。现代小说发展到今天,整体的精神气质是偏于幽暗了,这或者可以说成是它的使命使然——如果小说艺术有它的使命的话。在这一点上说,今天成为一个小说家,可能格外需要有一颗强健的心,你得能够扛得住,起码得像卡佛那样,即使生活充满了挫败,作品里也满是灰败,也得熬下去,至少活下去,不至于让写作与生活合谋将自己戕害与吞噬。至于怎么熬和怎么活,修为的方式可能五花八门,每一个成熟的小说家都会找到自己的方式。
李德南
:作家的身份,对现在的你来说已确凿无疑,我想在这个基础上接着问一个问题——你很强调作家的教养,那么要成为一个优秀的小说家,应该具备哪些方面的教养?弋 舟
:说到一个小说家的教养,我觉得首先他需要有着正确看待自己天赋的能力。天赋必定是成就一个优秀小说家的前提,但许多禀赋特异的人正是倒在了自己特异的禀赋前。如何看待自己的天赋?你既需要尽早地确认和张扬它,又需要长久地警惕和怀疑它,而这种能力,在我看来,便事关教养。胸怀一颗骄傲的心,又能不断地修正自己,这正是教养体现之两极。其次,所谓教养,它必定是发生在文明的传承之下,一个优秀小说家的教养,除了来自小说这门艺术的哺育,还需要人类一切文明的熏陶和源自生活本身的煎熬。他可能是极富个性的,但他个性的背面,却是对于共性的洞察;他需要世事洞明,也需要人情练达,但这些又不足以妨碍他时时生出冒犯世界之心;他哪怕以粗鲁为能事,也得看起来是那么回事。这些都取决于小说家“平衡”的能力,而这份能力的获得,完全事关教养。教养既是潜移默化的,又是自觉的——常怀一颗“自觉”的心,这便是一个优秀小说家所应具备的起码教养。李德南:
你所说的平衡的能力和自我认知的能力,大概对于每个行业的来说都是必须具备的,文学这一行当也同样如此。简单说来,就是要知道自己适合做什么,怎么样才能把它做好。这几年我一直在做文学批评,也参与文学栏目的主持或编辑方面的工作,跟年轻作者打交道比较多。有写作天赋的作者其实并不少,真的是让人忍不住赞赏,同时我也有一些担心,就是有的作者过于信赖禀赋,写文章时洋洋洒洒,写完后不会认真打磨、修改,直接就交付出去。我遇到的一些作品有思想或艺术的火花,可是不成熟的地方也多。毫无疑问,这些年轻作者是有才气的,可是并非是像他们所想的那么大。才子幻觉或才女幻觉使得他们把写作看得过于简单,无法自我突破,持续前行。其实哪怕是有天纵之才,也经常会下苦功,暗自用力,不是一味依靠天赋。有天赋,且有教养作为支撑,借此能真正认识自己,也才能走得长远。弋 舟:
可能我谈得有些空泛了,但“教养”实在很难一两句说得清楚。你所说的现象,简单讲,也可以算作缺乏“写作教养”之一种。不锤炼、草率、挥霍才华,这些都是写作所忌讳的,而那种平衡的能力,正是在于对这些毛病的克服之上,它是基于自信与自省之上的清醒,这里有傲慢,也有着毋庸置疑的谦卑,对于任何一方的偏颇,都是一个小说家教养的欠缺。李德南:
在中国当代作家中,同时写作中短篇和长篇小说的比较多,当然也有作家是专门写其中一类,比如蒋一谈,多年前写过长篇小说,但最近几年一直是以短篇小说作为表达方式。短篇、中篇和长篇小说的写法并不一样,在你的作品中,我觉得写得最好的是中篇,像《等深》《所有路的尽头》《李选的踟蹰》等,都是我个人非常喜欢的。其次是短篇,像《锦瑟》等,也是我很喜欢的。在你看来,中篇、短篇、长篇在写法上有哪些差别,又有哪些共同之处?弋 舟:
长中短篇的异同,这个问题太大了,它们之间的差别大到难以细数,而共同之处,我认为它们都在本质上向写作者要求着才华。有一个说法——长篇写作是对作家体力的考验。这个说法意义不大,仿佛将作家的写作等同于某种粗蛮的劳作,而这两者之间的差异是显而易见的。写作之事,在我看来,关乎心灵,关乎心灵,还是关乎心灵,它只是,也只应当是一件心灵的工作。相反,我倒是觉得长篇写作是一件很“养人”的事情,它可以令你在一个相对较长的时间过着一种相对稳定的创作生活,内心萦回在某种固定的情绪里,你即是世界,世界即是你,那段时间,作家是在“创世”。所以,当有个时期,张楚身体不好的时候,我就劝他去写长篇好了,没准会养病。中短篇写作可能和我们的创作环境有关——文学刊物时刻向你勒索着,因此多少染上了些“急功近利”的味道,有些人创作量惊人,这个实在值得我们警惕,时不时问问自己吧,你写下的那些东西,有价值吗?关于我的创作,你的判断和我的认识一致。迄今为止,我也是更喜欢自己的中短篇小说一些,至于那几部所谓的“小长篇”,我自己都很怀疑。毋宁说,它们可能也是我们“文学刊物体制”下的结果——我也被这种“刊发效果”所绑架了,在这里正好检讨一下。
李德南:
技艺方面呢?在具体操作上,写作中短篇小说有没有哪些差别?弋 舟:
中短篇小说在技艺上的差别当然有,在我看来,短篇是“残缺之美”的艺术,而中篇,相对需要一些“圆满”。李德南:
我们接着谈谈长篇的话题。莫拉维亚曾说过:“长篇小说的共同特性中至关重要的,乃是我们称之为思想意识的存在,或者说,即叙述的骨肉围绕其而凝聚成的主题骨架……决定一部长篇小说之所以成其为长篇小说的各种东西,全都溯源于思想意识。”你也曾经写过《蝌蚪》《跛足之年》《春秋误》《战事》等多部长篇小说,你是否认同他的观点?在你看来,要创作一部成功的长篇小说首先需要解决哪些问题?弋 舟:
这段没有上下文的话,我理解起来恐怕有些吃力。写作从来都是“思的事”,在某种意义上,作家甚至只是一个器皿,语词降临,通过你,它会自在自为地呈现。这么说,可能降低了一个作家的主观能动性,但当一切你之所以成为作家的条件都具备后,这种“放空”,恐怕又是最高的境界了。在我看来,创作一部成功的长篇,首先需要解决的是那段时间的吃饭问题——这不是玩笑话。李德南:
莫拉维亚所强调的,大概是作家在“思的事情”上有自己的独创,也就是说作家有独特的“三观”。“三观”从根本上决定了长篇小说的气度,气象。在这方面,我跟你的看法有所不同。固然,作家在创作中要承受“语词降临”并“自在自为地呈现”这个过程,可是这个过程中“思的自觉”也很重要。放空自身和反观自身应是交替存在的,完全放空自我也不可能,那只不过是进入一种无意识的状态。我想,莫拉维亚所说的“思想意识”总是在的,不可能完全放空。中国作家时常过于依赖具体的经验,以及建立在具体经验之上的感受,却欠缺新鲜的或雄厚的“思想意识”。我经常觉得,有时候看一部西方的电影或电视剧都面临着大的思想挑战,因为这些电影或电视的编剧会很自觉地借用各种新的思想资源,但是中国作家还很少能够做到这一点。在这样一种语境下,强调“思想意识”或“思的自觉”还是有意义的。弋 舟
:不错,“思的自觉”这个说法很好。我所说的放空,可能也是基于对自己的矫正,在创作中,我往往可能陷入的歧途是“运思过度”,最近刚写完的小长篇《我们的踟蹰》,就有这方面的困境。但是,这并不表明我赞成抹杀作品中思想的力量。人总是缺什么补什么。以“思想”为起点,还是以“经验”为起点,恰是检验作品高下之分的基本准则之一,正如你所说,我们的作家倒在这个准则之上的比比皆是。李德南:
谈小说,尤其是长篇小说,很难完全避开故事。你是讲故事的高手,我好奇的是,你如何看待故事在小说中的位置?弋 舟
:故事当然重要,可它真的那么重要吗?这个问题也长久地为难着我。前不久重读了《族长的秋天》,马尔克斯这位自诩“讲故事的人”,原来也会把故事讲得这么不像故事。故事太“紧迫”,而小说需要让紧迫的故事舒缓下来,它负责注水,稀释,就好比一只气球,故事是气球未充气时的状态,它只是一张皮,当小说负责向这只气球鼓吹后,它膨胀了,于是不但从外观上变得圆润,重要的还在于——它变得轻盈了起来。李德南
:在你的作品中,故事吸引人,但是又有绵长的气息、节奏舒缓的,我首先想到的是《所有路的尽头》。我当时读的是你发来的电子版,这篇小说篇幅较长,可是读下来一点都不觉得累。因为之前已经读过你的不少作品,对于这篇小说,我是有心理预期的,兴趣也主要不在故事上面。故事的基本功能和形态其实是单一的,俄国学者普洛普曾经做过这方面的研究,他曾经对俄国一百个民间故事做了非常细腻的分析,认为故事的基本功能只有三十一种。后来许子东曾用类似的方法来分析“文革”小说,指导他的学生来解读金庸,据说屡试不爽。我个人觉得,作家把他的知识、观念、技艺等等全都融化在故事当中,用故事来表达,这是小说最基本最常见的写法,也是最难的写法。不过,故事的确不是小说的全部,小说家个人腔调的形成,其实也有赖各自的语言,还是对故事节奏的把握。弋 舟:
是的,故事其实是有限的,而小说,完全有赖于小说家讲故事时的腔调,无限的那一面就在此处形成。但当一个小说家成熟后,编织出一个自洽的故事,又是对他最大的考验,这同样关乎小说家“平衡”的能力,就像一个智者,他会像一个白胡子老头一般给我们讲出朴素的童话,而一个毛头小伙子,总是不免会显得声色俱厉一些。在美学上,两种风格各擅其长,但那个白胡子老头的说服力,无论如何会强大一些。就是说,将故事讲好,是一件更考验人智慧的事情。贾平凹新近的《老生》,在我看来,就有着这样的美感。⊙ 张 哲·巴黎8
李德南
:在你的中短篇小说中,有一类并无清晰的时代背景,有意赓续由余华、苏童、格非、北村等作家所构成的先锋小说的传统,注重形式和叙事实践,追求文化和哲学意义上的深度。但一时代有一时代的先锋文学,现在的文学语境和社会语境均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在你看来,怎样的文学在今天才称得上是先锋文学?弋 舟:
“并无清晰的时代背景”,这类小说从艺术的品相上看,会显得高级一些,但一味蹈虚又是非常危险的。先锋有些恒定的标准,但不同的局面下,的确又有着不同的跑位。以小说艺术的准则为根本,艺术地对着时代发声——这就是我如今的先锋观。那种对于时代的罔顾,是我如今格外不能容忍的。当然,以小说的名义对时代非艺术地呐喊,也同样令人厌恶。李德南:
你会特别强调先锋文学的思想性吗?在你看来,今天的先锋作家在思想方面应该具备怎样一种素质?在你的视野之内,今天有哪些作家称得上是先锋作家的?弋 舟:
如果说上一波“先锋”在着力张扬着“技术”,那么,新一波“先锋”,无论如何是该着力在“思想”上了。当然,这不是一个非此即彼的选择,两者的结合,才是我们最佳的诉求。今天的先锋在思想上应该具备怎样一种素质呢?也许,他应该重拾十九世纪那些前辈对于万物的悲悯。说到同行,总是令人为难,说两个吧——陈希我,蒋峰。陈希我隐约还有着上一代先锋的气息,而蒋峰,代表了未来,他们拆解这个尘世的能力都很强,同时又能够很好地重新建构。李德南
:你的作品有很浓的抒情意味,尤其是中短篇,往往以诗作为题记,有着诗一般的美感和节奏,是可以用来朗诵的。另外,我觉得你的作品还有很强的反讽意味。这种反讽和抒情的辩证与平衡,是你的小说非常吸引我的地方。我个人倾向于把反讽视为是一种否定性的、迂回的运思方式,暗含着对所指向的词与物、秩序的不认同。在中国的社会语境中,反讽是非常重要的运思方式,是一种指谬的武器。不过我对此也抱有警惕——如果反讽者仅仅是拥有一种解构的、否定的武器,而缺乏一种肯定性的内在价值作为皈依,那么反讽者所做的,就不过是让一个千疮百孔的世界化为更为荒凉的废墟。如果只是试图摧毁一个坏的世界,而不是同时试图重新建立一个更好的世界,或是提醒人们始终对更好的世界保持起码的向往,反讽作为一种话语行动的意义是有限的,甚至可以将之视为一场与所指之物暧昧的游戏或调情。反讽者呢,最终也难免被虚无主义与怀疑主义所裹挟,所湮没。作为小说家,你如何看待反讽?为什么会这么强调诗性或抒情性?弋 舟:
你这个问题的提出已经是很好的回答了。我曾在一篇文章中写道“给予这个世界一些劝慰性的温暖”,正是发自这样的反思。如果我们写作的时候,将读者假想为我们的某位亲人或者朋友,那么我们的书写便一定会有这样的倾向。当亲人和朋友遭遇不幸,我们除了要帮助他看清这不幸的根源,是不是多少还需要给予一些“劝慰性的温暖”呢?尽管这种劝慰看起来也许常常是无效的乃至是轻率的,但这种态度,起码是我们应当给出的。反讽的确是我们这个语境下创作者的利器,但“反讽之后”又如何,实在值得我们严肃思辨。我觉得,一个小说家,不惮于以恶想象这个世界之外,还真的应当对于这个世界葆有一份暖意,这在我而言,也是小说家“教养”的题中应有之义,于是,你应该理解我何以如此强调诗性与抒情了。李德南
:你说的这些,也让我想起你在《食不厌精或者酒囊饭袋》这篇创作谈中说的一段话:“写作的过程中,那种‘戏仿’的乐趣始终令我兴奋,这也让我再次确信,游戏精神,亦是小说艺术基本的题中应有之意。但是且慢,此种有辩证,一味游戏,显然只会令这门艺术走上邪路。在我看来,所谓满纸荒唐言、一把辛酸泪,才是这门艺术内在的从业尺度。”如今很多青年作家其实都有充沛的甚至是过剩的游戏精神,擅长反讽,个个都是段子高手,但需要警惕的是在游戏之外对庄重的盲见,对任何精神性的事物都不再心怀敬重。这其实也是蛮可怕的。弋 舟:
对,当我们赞成一方面时,往往不表明我们对相反一方的反对。这同样事关“平衡”,事关“教养”。在今天,也许我们格外需要警惕的是——不要被时代的痞子派头劫掠而去。在我而言,我只承认文学的一个底色,那就是它的庄严与矜重,只有在这个底色之上,我们才可以去勾画五彩斑斓的表象。当然我们也需要警惕道貌岸然。这就是文学意义上的“不走老路,不走邪路”。李德南
:你的《等深》《而黑夜已至》《锦瑟》,还有徐则臣的《耶路撒冷》、乔叶的《认罪书》、王十月的《人罪》等作品,都有很重的罪感意识。刘再复和林岗曾经认为,从现代以来,很多中国作家都习惯于把文学看作是启蒙与救亡的手段,重视文学的批判功能。然而有不少人,在试图“揭出病苦、引起疗救的注意”时,是把自我完全排除在外的。作家的潜在主体在小说中只是审判者或受害者,不需要承担任何的罪与罚,而诸位小说中的人物,除了“时时解剖别人”,也“更无情面地解剖我自己”。这种罪感意识是如何生成的?在你看来,罪感意识对作家主体的生成有什么意义?弋 舟:
“自罪”于我而言,是生命成长的必然,也是我如今写作的根本动力之一。当一个人审视世界之时,首先从审视自己开始,你的一切感受才变得“及物”和可靠,这个时候,你的“主观”才是可信的、有生命质量的,由此,你的批判与褒赏、你的爱与怕,才经得起甄别和筛选。同时,文学对于作家本身,意义也才真的得以呈现。你可以从它那里获得抚慰,可以向它吁求和哭诉,可以请求它来为你申冤和辩难。这个时候,说得极端一些,作家即可为神代言了。他会不由自主地被某种使命感所驱使,由此也会变得清洁一些,有力一些。李德南
:虽然你在小说中很少直接处理历史问题,但我觉得你在写作中,一直有一种清晰的历史意识,注重理解人物在历史和社会变迁中的幽微转折。你去年出版的《刘晓东》由三个中篇构成,这三篇小说都有一个共同的男主角——刘晓东,在小说中承担着叙事者的作用。这三个刘晓东的身份是一致的,都是中年知识分子。我曾经说过这是“一个人的三部曲,一代人的精神史”。弋 舟:
《刘晓东》是我对自己思考的一个阶段性总结。我很高兴自己的写作开始严格受到自己思考的支配了。“历史意识”在我们的写作中从来都应当是重要的,我们必须知道我们是谁,我们从哪里来,由此,去揣度我们将向何处去。作为一个小说家,我们有幸生活在这个天翻地覆的时代,岂能浪费时代所赋予我们的这些写作资源?李德南:
我能理解你所说的意思,有的话也是不便指明的。我是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出生的。在读文学史的时候,我会留意自己出生那一年发生了什么。因为那时候还太小,对于那个时代我是缺乏足够结实的经验和记忆的。感受最深的一点是,八十年代,也包括九十年代,人与人之间的情谊确实重于金钱。那时候我家里买了两块地,一块自家用来建房子,另一块后来转让给了一位亲戚。其实有人给了更高的价钱,可是我父母还是选择了以原价转让给亲戚。放在今天,这大概是不可想象的。一旦面临类似的选择,我的家里人估计也会理直气壮、心安理得地选择另一种不同的方式吧。这两年知识界其实也有不少关于八十年代的回望,在有的过来人看来,那确乎是一个黄金时代,尤其是甘阳、查建英等八十年代就已经成名的知识精英。但这种一分为二、高下立见的判断方式,会否过于简单化了一些?那个“天翻地覆的时代”应该也有不少问题吧?弋 舟:
对于某个时代片面的赞美与污名,势必都是错误的。在《所有路的尽头》中,我追念了那个时代,同时也以“刘晓东”之名检讨和斥责了那个时代。但是,我们承认人之有限,就不该要求自己在写作中成为一个“纯客观”的主体,就让你家当年的那两块地,成为我们内心中主导着我们的记忆吧,至少,这两块地所附着的温情,与当下充斥着我们这个世界的冷漠,是高下立判的。李德南:
在中国当代文学批评中,代际已成为重要的视角和方法。你如何看待七〇后这代作家在中国当代文学中的位置?弋 舟
:对于七〇一代,我是越来越谨慎地乐观了。我们目前还是中国当代文学中“质优价廉”的一代,大家好好享用吧,没准哪一天,这一代就变成文学消费中的奢侈品了。李德南:
中国文学正在经历从乡土文学到城市文学的变革。在你看来,当下的城市文学创作主要存在哪些问题?弋 舟:
受孟繁华老师之约,我刚写了篇有关城市文学的文章,文章的结尾,我如是写道:作为一群晚来者,中国作家在今天集体站在了城市化的门槛上,那道文学的地平线,既在我们的身后,更在我们的眼前,当我们曾经的文学财富变得不再那么可靠与顺手时,文学那种对于“超验性”的要求才突然伺机变得迫切起来,这甚至可以说成是我们的一次机会,我们将因此变得不再那么懒惰,变得更为敏感,变得更加依赖自己的个体心灵,当我们在艰难中跋涉之时,也许才更能够在自我的创造中为自己的能力而心醉神迷。在我看来,我们当下的城市文学就像我们的城市化浪潮一样,都是一种起步与初始的阶段,那么这个阶段的一切问题、挑战和机遇,都将呈现在我们的文学中。那种“农耕文学”的余韵,必定在这个阶段妨碍和左右着我们对城市的书写。——先试着让自己成为一个“城市人”吧,其后,才会有我们的城市文学。你知道,我这里所说的“城市人”,并非是指写在户口本上的那项指标。
李德南
:最近几年,你每年都会出版不少新书,不断有新作问世。我觉得坚持写作和开始写作是同样艰难的事情,上手之后,上路之后,持之以恒地写作甚至比开始学习写作的难度要更大。写作经年,对你来说,继续前行的动力主要来自何处?是否有遇到什么困境?弋 舟:
开始写作岂能难过坚持写作?持之以恒地吃喝玩乐都是天大的难事。就像我们前面所说的,写作于我们,如今已是生活本身,而生活,往往不由分说到无须什么动力我们都需要继续下去,就好比呼吸,除了来自肺部本身的动力之外,还需要我们额外找到一个什么理由吗?写作的困境当然此起彼伏,比如,写过《刘晓东》之后,我就再也无法以同样的方式去书写了,我和那种方式如是亲密,却要在蜜月之时,与它作别。这就是一个小说家恒定的困境吧,他需要不断地割舍与离弃。李德南:
你如何看待作家和读者的关系?你所理解的理想读者应是怎样的?弋 舟:
我刚刚给一位读者回了信——他寄来了我的一本书,要求我签下名字寄还给他,并且,他还附了一页稿纸,请我给他写下一段话,他说“希望以后能够激励自己坚持读书,也为女儿以后留下希望”。我觉得,他就应当算作是我所理解的理想读者吧。我知道,十有八九,他对我小说的感受超过了我写作之时的预期,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他由此获得了阅读的快感,并生成了某种无害的愿望。除此而外,我们还能奢望读者什么呢?李德南:
当下的文学批评引起了很多的争议,身为作家,你如何看待同时代的文学批评?好的文学批评应是怎么样的?你又怎样看待作家和批评家的关系呢?弋 舟:
批评与创作之间的纠葛已不是新鲜事了。有那么一个阶段,我几乎是有些轻视批评家的,就好比批评家也在大面积地轻视着作家一样。但这种状态如今有所改观,原因是,我结识到了不少杰出的批评家,他们的修养与见地,令我无法不心生敬重。在我的心目中,好的文学批评起码要做到令作家服气,它从智力上甚至都会超出作家一头,同时,它又应当是充满着批评的“教养”。作家与批评家当然不应当是此消彼长的关系,他们理当同步共振,彼此激发。李德南:
这种互相轻视的状况非常不好。我觉得批评与创作并没有高低之分,要做到极致,都很难。就我个人来说,在今天成为一个批评家对我吸引力要更大些。对于创作来说,感性的因素会更重要,而对于批评来说,理性是占主导地位的。也许是因为天生感性,我对于理性反而会有更多的向往,从事批评工作,对我个人的思维和生命,都是有益的砥砺。弋 舟:
人的天性的确有区别,就好比作家本身,也有“冷”“热”之分。重要的是,早一些发现自己的天性,巩固它,同时适当地矫正它。你的确偏于理性,但你的小说《遍地伤花》我也同样喜欢。所以,在批评与创作的两极上,我都对你怀有期待。我觉得,具有理论素养的作家和具有创作天赋的批评者,可能正是我们的文学当下所需要的。李德南:
在创作的同时,你也在高校授课,开设了创意写作的课程。如今国内不少学校都在开设创意写作的专业,北京大学、复旦大学、上海大学已经在开始招收这方面的硕士,甚至是博士。你觉得作家可以培养吗?学院的文学教育对作家的成长有没有帮助?弋 舟:
去年我本来有着去高校授课的计划,但最终由于实在无暇分身而未能成行。现在看来,真是有些庆幸。我真的不敢保证,自己就能够给学生们讲好写作。我基本可以断言,作家是难以培养的,但我也认可正规的学院文学教育,有益于一个天赋不错的学生成长为一名作家。李德南:
接下来有哪些写作计划?弋 舟:
太长远的计划就不做了。今年打算开始一部长篇,并且力争写出三四个中短篇吧。李德南:
一部长篇外加三四个中短篇,这工作量一点都不小啊。期待舟兄的更多新作,也希望你多保重。弋 舟:
谢谢德南,我们都保重。Poetry 诗歌
【汉诗】
⊙ 羽微微的诗 / 羽微微
⊙ 木槿花状 / 张翔武
⊙ 带母亲看大海 / 王太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