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瞳 孔

2015-12-29宋小词

青年文学 2015年7期
关键词:飞翔大国

⊙ 文 / 宋小词

瞳 孔

⊙ 文 / 宋小词

宋小词:八〇后,武汉市作家协会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二十届高研班学员。有小说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中篇小说选刊》等选载,曾获第六届湖北文学奖。

她妈打电话来,说齐飞翔得了怪病,一日三餐不吃饭只吃土。

吃土?她惊住了。他真的患了异食癖。是报应吗?三年了,她有了回家的勇气,她要去看看吃土的齐飞翔。

她的家在一个偏远乡镇的粮管所里面。粮管所早已垮了,水泥砌的两个圆形粮仓像一对奶子直挺挺朝天耸着。硕大的水泥晒场上铁扫帚苗与人齐高,像一座坟场。她从那堆乱蓬里看见了那个小土包。那个小土包像一只丑陋的乌龟,趴在衰草丛中,好像是活的,直往草里钻,好像要躲着她似的。

穿过晒场便是一排平房,她家在顶头上。母亲站在门外迎她,问她是从哪条路回来的。

她说,街上。

母亲问,齐家人看见你没?

她说,没有看见。

夜里母女俩烤着炭火,北风时不时从山墙后面扑过来,撞得门窗咯咯直响。母亲说,他们等一会儿会来的。

挂钟在白色的墙上发出均匀的“嚓嚓”声,已经十点半了。她走到大门边打开门,门外守候的冷风饿死鬼一般直往里钻,她打了个冷战。她吸了吸鼻子,空气中没有人也没有鬼要来造访的气息。

她睡前有个习惯,那就是支起两只耳朵,由近及远地捕捉天地间的声音,敏锐的听力让她时时刻刻保持着一种警觉,对人世的警觉,像狗一样。近处门窗的嚯嚯声,风吹梧桐树和乌桕树的飒飒声,再远一点,街上住户放电视的声音,打麻将的声音,连人们打哈欠放屁的声音她都能听见,再远一点,再远一点,她听到一个女人的呼唤声。

齐飞翔哎,回来哦。

回来咯。

齐飞翔哎,回来哦。

回来咯。

齐飞翔哎,回来哦。

回来咯。

她打了个激灵,猛地从床上坐了起来。齐飞翔的魂掉了,他快要死了。

她觉得应该去看看齐飞翔,可墙上的父亲冷峻地看着她。

她跟齐家,永远都是仇人。

他们都是在粮管所长大的孩子。她的父亲是质检员,齐飞翔的父亲是粮食收购员。每到粮食出产的季节,他父亲就会开着所里的拖拉机到处运粮食。齐飞翔带着她爬到拖拉机上鼻涕虫似的扒着车栏杆,死活都不下来。

田野的风四处乱撞,把他的白褂子吹得跟旗帜一样,她的裙子也被掀翻了。他说,我看见你的屁股啦。她阔气地说,看吧,看吧,反正又不会少块肉。

收割过的田地是褐色的,像大地长出的一块块疥疮,那些稻茬和泥土,被太阳照出一股子腐败味。挨马路边住的人家,将收回来的稻谷铺在路上。每看到这样的谷场,齐大国就加大马力往前开,惊得女人们慌慌地背着杨杈往边上躲,他父亲双手攥着扶手笑得如同羊痫风发作。女人们便用杨杈追打着他,有的女人企图用杨杈把车厢里两个小崽子叉下来,吓得他们在车厢里四处跳脚。

早晨出发,不到太阳升起,车厢里的稻谷就码成了一座山。他俩跟卖粮的农户们坐在高高的麻袋上,一摇一晃。乡间公路,两旁都种着白杨树,手一伸,就能搂一把树叶下来,他们就这么一路搂过去,看着大把大把的树叶在风中飞跑。他说,这是买路钱。她便跟着他疯狂地撒“买路钱”。

他们这儿是粮窝子,农户们都种三季稻,每到收粮时,粮管所一天到晚闹哄哄的,门前大马路上等着卸粮的拖拉机、卡车、板车、牛车排出好几里地去。小镇上买茶水的、买瓜果的、买冰棒的、买针头线脑的都往人窝子里扎堆,热闹得就跟过年一样。

她的父亲戴着草帽卷着裤腿,手里拿着银色的钢戳子,往排成行的麻袋上戳,每戳一下,那些肿胀的麻袋就会发出“噗”的声音,她的耳朵也会跟着跳动。父亲手法精准,带着凹槽的钢戳子戳进去再拔出来就会带出一小把稻谷,那些稻谷摊在父亲的掌心里,就跟一只只睁着的小眼睛一样。父亲会凭着这一小把谷子的质量高声喊出甲乙丙丁来。甲是最好的,价钱也最好。喊完后就可以过磅秤了。

十多只大磅秤死胖子似的趴在粮仓前,被烈日煎出浓重的铁腥味。

两旁卖粮的农人看着父亲都咧着嘴笑,活泛点的农人递烟过来,并且周到地夹在他的耳朵上,父亲也不拦着。拖粮回来的齐大国摇着草帽挤在女人堆里,说,你们这些婆娘就不开窍,告诉你们一巧宗儿,余哥手里的戳子跟他那玩意一样,你们把他那玩意弄硬了,这戳子就能听你们的话了。握着钢戳子的父亲咧开嘴大笑。一个奶子翘翘的女人捧着一只茶缸子站在父亲面前,说,余师傅,喊了半天渴了吧。父亲接过茶缸子喝酒似的仰头而干,然后父亲高高喊了一声,甲。

父亲的那声“甲”像块瓷片划过她的心脏,她从那个嬉皮笑脸的“甲”字里听出了随意与包庇,也听出了某种坚固关系的松动。她忽然对未来充满了担忧。她隐隐觉得父亲有可能会变心,从他跟那些光膀子女人说笑中她觉出了父亲对家庭的不忠贞。

对父亲变心的担忧每天都折磨着她,令她无法安心学习,她的成绩本来就不好,中学课堂上添了英语、化学和物理后更是赶不上趟。齐飞翔跟她是一路货色,于是两人谈起了恋爱。你写一张纸条给我,我写一张纸条给你,夹在课本里,地下工作者似的传来传去,有时候走在路上,冷不丁她的脚边就会飞来一个纸疙瘩,用透明胶层层裹住了,她捡起握在手心里像握着一颗炸弹,心怦怦直跳,没尿也往厕所里跑,蹲在最里面的坑上展开纸条,起头的一个“娟”字就令她面红耳赤,纸条里每一个字都像是棒槌敲着她的心鼓。

很快学校就传出了她跟齐飞翔早恋的事。老师将此事告诉了她的父亲,父亲没有找她谈话,但是通过母亲的口她知道了父母的态度。母亲说,女孩子的名节很重要,不要做出格的事被人诟病,镇上人人都长着眼睛。

她明白他们的话,他们并没有反对她跟他来往,他们根本没指望她能成龙成凤,他们靠着粮食生活,只知道有碗饭吃是人生最重要的事。她觉得父亲从心里是轻视她的,他不想给她搭建一个更高的平台,他认为她的前程不过是与齐飞翔过过小日子。

她陡然间就生出了不甘心,也陡然间对父亲生出了怨恨,不被重视的怨恨,这些别扭藏在心里,表现出来的便是冷漠。

那时粮管所因从信用社贷不到款只能打白条,粮管所愈加冷清了。齐大国一家已经搬出了院子,在乡卫生院对面买了地基盖了楼做起了小本生意,偶尔开着所里的大卡车去收粮,但拖回来的粮食却少得可怜。许多粮贩子像鹞鹰似的在乡间盘旋,逢到有收割的田地就守在田垄里收地头粮。

父亲那柄威风凛凛的钢戳子也吸引不了众人的目光了,农人席地而坐,谈天说地,再也没有农人把烟装到他的耳朵上了,也没有光膀子和奶子翘翘的女人们围拢到他身边了。

晚上在木槿花开的院子里吃晚饭,父亲的脸总是阴沉沉的,看见她剩口饭在碗里竟忽然发起火来,将她的碗摔在了地上。父亲说,吃不完就不要盛那么多,留个碗兜子给谁吃,你喂鬼呢!她顶撞道,是,我留着就是喂鬼的。

就是从那晚开始,她有了睡前捕捉声音的怪癖。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她的耳朵顺着大院到了街道继而上了公路然后到了西角广袤的田地里,她将双耳插在地里,凝神聚气。她听到干涸的水沟里泥鳅甩着尾巴在钻洞,她听到堰塘里母鱼腾空跃起将肚子里的籽产在水里,她听到收割过的田地里稻茬在喘息在呻吟,她听到坟上的阴人与荒地上野鬼的叹息,她听到棉铃虫与稻飞虱在交配繁殖,她听到许多害虫在啃食庄稼,大口地、疯狂地,咀嚼得汁液横流,她听到大地在挣扎在喊冤在吼叫在颤抖,面目狰狞。她吓得赶紧将耳朵收了回来,她的后背流出一身冷汗,然后在虚脱中睡去。

她一天到晚神思恍惚,到食堂打饭,看见那些白花花的米饭她就满含愧疚,她总觉得这些米饭是田地忍着疼痛长出来的,是胞衣、是血肉。

对于她跟齐飞翔的出路,家里人都谋划好了,初中读完就到省里读粮校,将来回这个粮管所来。粮管所再不好,总是吃公家饭的,官商总归是官商,比个体经营户要体面和稳当些。读粮校用不着考高分,他俩刚好过了中专的分数线。

暑假里,所里那辆淘汰的拖拉机不知怎么的竟被齐飞翔给捣鼓响了。那天是傍晚,夕阳的余晖透过院墙的一排梧桐树照射过来,她踩着一辆自行车张开双臂在金黄的光里穿梭。齐飞翔不知从哪儿弄来个摇把,把它插到拖拉机头的锁洞里,摇了十几下,那堆废铁纹丝不动。齐飞翔用脚踹了踹,又用拳头捶了捶,再摇,不动,再摇还是不动。

许多人都说,本来是坏了才淘汰的,风吹日晒这么多年了都锈透了,你摇死也没用。

齐飞翔不说话,咬着牙齿狠命摇,他身上一件蓝色T恤已经湿透了,脚下是一摊湿印子,他似乎跟这拖拉机较上劲了,摇着摇着拖拉机忽然“轰”的一响,“突突突”跳了起来,把满场院的人都惊动了,大家都啧啧叫着,纷纷后退给这辆苏醒过来的机器让路。齐飞翔从仓库找出一瓶柴油倒在油箱里,然后上去挂挡,踩离合,车动了。这废铁居然又活了。

齐飞翔两手搭在扶手上,笑得一口白牙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七八岁就会开拖拉机,好几次下乡收粮他爸喝醉酒后,满车稻谷都是齐飞翔给拉回来的。

他朝晒场上喊了声,喂。然后头朝车厢摆了一下。

她立刻就扔了自行车,奔了过来,借着一个水泥墩子,把自己弹进了拖拉机的车厢里。

齐飞翔像得了宝似的,在众人的阻止声和笑骂声中将拖拉机开出了粮管所,开到了街道上,拖拉机就像在表演莲花落,一动全身都咯咯响。镇上所有人都看着这台锈迹斑斑、漏着黑油的拖拉机,看着拖拉机上两个穿着出格的少年男女。青年们惊呼着向他们吹口哨,却都被他们长辈的吼声给镇压了。镇上许多人看着热闹,但他们的眼神却是不屑的,他们说这叫出丑弄怪。可他俩却毫不在乎。她甚至故意将头发上的橡皮筋拉下,任头发被风吹得七零八落。她年轻,她敏感,一点点不怀好意的目光都让她生出恨意,她就要挑战这些长者的威风,她就要让他们看不顺眼。她在车厢上喊着叫着,故意跟一种约定俗成的规矩做着抗争。她觉得她跟齐飞翔是一对英雄。

拖拉机沿着乡村公路开到了村庄,开到了田地里。她趴在车厢的栏杆上看着夕阳西沉,听着蛙鸣和蛐蛐叫,听沟水潺潺。她想找寻她夜里听到的那些声音是潜伏在哪里的。可是在白天,田野充满生机充满希望,草垛上都能结出葫芦,篱笆上也爬满豆荚,连坟地里都长出了南瓜,到处都是郁郁葱葱的。忽然间她的心里充满了忧伤,原来大地也善于伪装。

公路像绸缎一样朝着天边徐徐展开。她听到时间在头顶上滑过,她希望这条路永远都没有尽头,就这么一直走着,走到死。暮色重了,拖拉机的灯打开了,那光在这黑夜里显得弱不禁风。在广袤的黑暗中,她隐隐有一种想要赤身裸体的强烈愿望。这样想时,她已经在车厢里一件件脱去自己的衣服,她的乳房已经发育得跟小香瓜一样大小了,还长了腋毛和阴毛。她的梦里开始出现男人,穿着白褂子,远远的,都是父亲的样子。她的身体深处时常会热血涌动,像水烧开了一样,会有一种欲望,一种渴望被撕裂、被强暴、被庞然大物生吞活剥的欲望。这种欲望惹得她热汗涔涔又羞愧难当。她是处女,是最纯洁的女子。母亲总说,处女烹茶,茶是香的,处女斟酒,酒也是香的。

你在干什么?好香啊。齐飞翔嗅了嗅,问道。

她沉默。

哇,好香,一股好奇怪的花香。齐飞翔又嗅了一下,他扭头朝后面看了一眼,然后拖拉机吼了一声,又向前跳了一下,猛地就熄火了,不动了。月亮从西边爬出了半张脸,启明星似乎挂在高坡上那丛芭芒林里,繁星和银河都出来了,天空一下子就亮了。“轰”一声,齐飞翔跃过栅栏跳到了拖厢里,他也把自己脱得一丝不挂的,躺在她的旁边。她不知从哪里生出的一股勇气,牵着他的手将它引向自己的胸部,她感到他的手指颤动得厉害,她对他笑了笑。他开始抚摸,开始在她身体里面制造波浪,一波比一波有力量,将她的渴望逼到悬崖上,逼向尽头。

银色的光辉、静谧的荒野和青草生长的气息让她觉得有神在降临,她像是受了某种加持似的,陡然间心里发出了光,生出天大的胆量,她身体里热血奔涌,像要破裂一样,她张开腿,引领他进入她的深处,疼痛如天地初开。那一刻,他是她的盘古,她必须咬着牙承受他挥舞的刀斧,这样她才能从混沌中破壳而出。

她有一种如愿以偿的满足感和宛如新生的神圣感。像是开了天眼般,她一下子就知晓了人世的许多秘密,她有一些兴奋,看着月亮竟笑了起来。

粮校里她学的是粮检专业,齐飞翔学的是汽修专业。她原以为粮校会有大块大块的实验田和各种感应器装置的科研室,专门研究和培育粮食,会有各种闪着金光的稻谷。直到缴完学费她才明白粮校很简单,简单到只有两栋楼,一栋教学楼和一栋宿舍楼。粮校许多专业都跟粮食八竿子打不着,竟然还开设酒店管理和服装设计课程。

如何通过耳鼻口眼手这种感官触摸鉴别粮食等级,这些她早就知道,她的五官似乎比别人要格外神经丰富些,她甚至怀疑自己有特异功能。在田间地头她伸手触摸着抽穗的和灌浆的稻谷,是早稻中稻晚稻,是常规稻还是杂交稻她心里一清二楚。粮食在她的眼里是神圣的也是诡异的,诡异到同样的稻子不同的人制出的种会不一样,同样的稻种撒在不同的田里味道也会有差别。

她双脚踏着土地,双手摸着稻谷长大,她觉得自己有秤砣一样的分量。

三年级上学期期中的时候,父亲把她和齐飞翔都叫了回去。父亲那个时候当上了粮管所所长,老所长退休了,提议由父亲任所长。那天她跟齐飞翔都以粮管所职工的身份开了全所大会,连所里的老小家属都带了。父亲像一个大势已去的君主,面临这破碎的河山。父亲说,国家放开了粮食价格,粮食市场化势不可当,我们粮管所作为计划经济时代的一种粮食机构,被体制圈养了几十年,如今已是到了日落西山的地步。

父亲说,过几天,省粮食厅、市粮食局的领导要到我们粮管所来看看,我们能让人家看什么?看几口空仓?看几只生锈的磅秤?看裂得像沟一样的晒场?作为一个跟粮食打了大半辈子交道的老粮人,我唯一能做的、想做的,就是即便是死,我也要带着大家死得漂亮。我们为国家收了几十年的粮食,守了几十年的粮食,从这个乡有粮管所这天起,我们乡就再也没有饿死过人,我们上对得起国家,下对得起农民。我们不能让他们看我们的笑话,我这几天已经跟一些粮食加工厂、酒厂、种田大户甚至是粮食贩子都联系了,他们都答应借粮让我们填仓,我们有门路的托门路,有关系的走关系,粮食无论多少,我们都要,账要记清楚,将来好还。眼下是真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了,搏一搏,说不定还有一线生机。在这样的关口,我希望我们所有职工包括家属都能团结一致,为保住我们的粮管所做最后努力!

父亲的话讲完了,但是没有一个人拍巴掌。父亲说,散会吧。会场也没有一个人动。过了一会儿,人群里有了嘤嘤的哭声,这哭声像是溅出的一点火星,捂了半天后,一下就着了,会场一片痛哭。所里上上下下五十号人都扑簌簌落泪。

她跟齐飞翔走出会场。她看到仓库的磅秤上锈出了铜绿霉,粮仓白粉壁一块块扑簌簌往下掉,水泥晒场上水泥炸出了一条条缝。这些家什物件似乎都感知到了大限,开始流露将亡的征候。

在晒场上,她跟他一人点一支烟。抬头看,满天星。他们没说一句话,也不知道说什么。抽完烟她就走了,然后他跟在她后面,路灯把他的影子送到她的眼前,而她的影子长长地挂在对面的粮仓上。

为了能把仓填平,父亲交代她跟齐飞翔去向全乡所有农民借粮。

出了粮管所向右拐,沿着沟渠走,没几步便可见大片田地。她扭头看田,这是她的习惯,第一次看见田里面居然长出了稗草,她的心里涌起一股悲凉。她感到有种巨大的危险已经潜伏在了四周。

稻草运来了,粮食运来了,按照预想的设计,粮仓都填满了,补好的晒场上也做出了五个丰收型的露天堆。每个粮仓上重新刷了标语“死守国之命脉,民之根本”。

检查组到的那天下午,刚好雨过天晴,西边晒出一道彩虹,赤橙黄绿青蓝紫,七种颜色堆砌成一座拱门挂在粮管所的上空,所有人都仰头看着这道彩虹,都说是吉兆。

大约半个小时后,检查组的车就开到了粮管所门口。父亲领着检查组看了粮管所办公区域,看了圆形的老粮仓,看了常规仓和棚仓,看了所里的卡车和拖拉机,看了传送带,然后转到晒场看了那几个露天堆。所里陪同的人七嘴八舌地说着粮管所的历史,由当初的两架板车、三个圆形仓、一杆土秤起家,到如今两辆卡车、常规仓、棚仓和磅秤不容易啊。检查组的头头儿,一个年近五十的瘦老头始终不发一言。气氛有些沉重。秋高气爽的天气里,她瞧见父亲满头大汗。

然后一行人坐到了平房里临时摆出的长条形会桌前。落座后,那个瘦老头终于开口了。他问父亲,你们全乡一年产粮多少?父亲说,一年四十多吨。他问,你们仓容呢?父亲说,连晒场的露天堆算下来仓容近五十吨。老头说,你们都堆满了?父亲说,我们年年都是满仓。

老头说,你怕是五年都没有出过这个粮管所的门了吧,你知不知道你们乡三年前就从种三季稻改成了两季稻,有的农户只种中稻一季,甚至一季都不种的抛荒田到处都是,现在农村外出务工人员多过了留守农村的种田人,而且外出务工的全是壮劳力,留守种田的都是老弱病残,你们乡年产四十吨老粮窝子一说早已是老皇历了,现在能年产个二十吨就已经不错啦,说什么粮食产量逐年增加,那是放狗屁,人少了,田荒了,产量却在上升,这不是哄鬼的吗?将来有口饱饭吃我就谢天谢地咯。

父亲的腿在微微发颤。她能感知到父亲内心的绝望与惶恐,他是搬起一块石头重重地砸在自己脚上了。

到了学校后没多久,她双眼的眼皮开始跳动,闭上眼睛也一样跳,没有一刻停息,她不想去看医生,她已经习惯了身上许多的怪毛病。在一个傍晚,她接到家里打来的电话,接通后,过了好一会儿,父亲才告诉她,粮管所已经没有了,所有职工全部买断工龄了,存粮运到了市里的储备库,借的粮食和稻草都还清了。

她没作声。她知道她没有后路了,那个粮管所和它周围的一大片田地都会在将来疏离她,就像不走动,亲情也会变得淡漠一样。

挂掉电话,她跳下床,想出去走走,一出宿舍楼,就看见了齐飞翔,蹲在一排小叶黄杨前抽烟,他穿着一件白色T恤,蓝色西装裤,被淡淡的太阳余晖照着,干净得像被水洗过一样。她在他面前站住。他朝她歪歪头,她就乖乖跟在了他的身后。

在宿舍拐角处,她看到一辆橙红色的大卡车停在两栋高楼之间的阴影处。齐飞翔阔气地给门房大爷扔了一条烟,车就开出去了,很快便驶出了城区,在干燥的郊区水泥路上跑出一阵黄尘,窄窄的马路,两旁高高的白杨树,被晚风吹得一片脆响,马路两边是农田,但却闻不到庄稼的气息。她嗅了嗅,从初冬的泥土中嗅出棉花秆的味道,她知道这里的田地已经大面积种上了棉花。穿衣已经比吃饭重要了。

黑咕隆咚的夜,即使车灯开启也驱不散这棉被般厚重的夜色。空气中有了薄薄的寒意,前面就是长江的支流了。齐飞翔“吱”一声将车停在江堤上,江面瘦成一条脐带,江水几近枯竭,沙石与杂草填满了江滩。江堤的这边依然是棉田。

吱吱、啾啾、嚯嚯、咕咕,她的耳朵一跳一跳的,她听到大地深处的各种声音,虫鸣、鸟叫、兽吼,这万籁俱寂的沉静里潜伏着各种躁动。隔着干枯的江岸看对面城市的灯火,像一个穿着艳丽衣裳的妓女。

齐飞翔拖出一条棉被铺在车厢里。她躺下来一件一件脱去自己的衣服,赤身裸体,她向天地打开自己,像蛾子从茧中挣脱出来。她被一把火烧着,不觉得寒冷。齐飞翔也快速脱去衣服,她搂着他像搂着一段燃烧的炭。这样的炽热是另一种真诚,令她心头一震,这滚烫惹得她汁液横流,像一瓶水被打泼了一样。她张开腿,如一座粮仓向丰收的田野敞开。她的道路狭窄,他一点一点挺进,小心翼翼却又百折不挠,像一个农人挥舞着镰刀在荆棘密布的羊肠小道中前行。她忍受着初极狭的疼痛,在猛然的一沉中,她才有了豁然开朗之感。天地玄黄,宇宙洪荒,她的身体像江水一样流淌起来,在无边的旷野中渐渐失去重量,像一个空洞,这种恐惧令她死死抱住齐飞翔,她想拼出全身的劲把他摁到自己的身体里去,她需要他来填充她的身体。她是荒野中的一棵庄稼,需要他的灌溉,在丰沛的雨水中,她膨胀疯长,长成一棵参天大树,枝丫横生。她希望他能给予她狂风和雷电。她希望有一种无限的能量来同她作战,能摧毁她、击垮她。她的耳朵里又传来啃噬的声音,密集的,像一架永不停歇的缝纫机,似乎要把这种声音缝到她的身体里去。她痛苦地哀叫着。她希望即刻就沉沦。身体本就是上苍赋予的疆场,在天塌地陷中,她希望听到金戈铁马、刀枪鸣响的声音,她需要这种声音去掩盖她耳朵里的啃噬声。她叫着,嘶吼着,像一头被困的母兽,在左冲右突中找不到一条出口,天与地都塌陷了,绝望中,她终于听到了武器的声音,听到了强有力的挥动,终于厮杀了,奔腾了,她被他挥舞的斧头砍去了双手、砍去了双足、砍去了头颅。她沉到了万劫不复中,跌入了无底的深渊中,无比快乐地下坠下坠。尘归尘,土归土,世界总算安静了下来。

他在她身边躺下。良久,他说,粮管所倒闭了。

她说,我知道。

他说,我打算去当兵。

她顿了顿,说,去吧。

他说,不知道能不能选上。

她说,能的。

过了一会儿,他问,你会等我吗?当兵要当三年。

她说,别说三年,一辈子都等。

他满意地叹了一口气,用右手紧紧握住了她的左手。躺在这样宽广的天地中,她觉得一辈子是多么漫长,有些东西是值得等待的。

他问她,想你了怎么办?

她说,你知道,粮食是大地的瞳孔,我就是粮食,泥土里就藏着我的味道。

半个月后,她就从学校的光荣榜上看到了他的名字,学校里一批应征入伍的学生中,他排在第一。他给她打电话,叫她第二天早上六点去市政府广场送他。次日里,她顶着霜风一路小跑来到市政府广场。她看到一支身穿军装胸带红花的整齐队伍,边上两支穿红着绿的腰鼓队将锣鼓敲得震天响,四辆军用卡车在水泥路旁等候。

她在栏杆边饿狼般的在人群里寻找齐飞翔,她实在是看不见他在哪儿。她喊他的名字,但是她的声音被两旁的锣鼓声敲得粉碎。这种带着恶意的捉弄令她怒火中烧,栏杆边有便衣警察,他们时时盯着她,怕她有过激的举动,没有一个人替她往队伍里递句话儿,她声嘶力竭地喊他,可人群中没有一个人回应她。然后这支队伍被引领着整齐地上了卡车。她忽然生出一种紧张感,在她跟他之间,她没有感知到上天的善意与祝福。

北风越来越肆虐了,窗边的那棵楝树像一只猛鬼样地直往窗棂上扑。

齐飞翔哎,回来哦。

回来啦!

齐飞翔哎,回来哦。

回来啦!

齐飞翔哎,回来哦。

回来啦!

齐飞翔的魂魄还在这寒冷的风中游荡。她觉得齐飞翔大抵活不过今晚了。

父亲的两只眼睛在墙上盯着她,像两柄钢戳子一样时时戳着她。她必须要将他的仇恨继承起来,这世上唯有仇恨才具有盔甲的质地,这样的硬气能撑住脊梁撑住头颅,撑住生命。

在齐飞翔入伍半个月后,她隐隐感觉到身体有一些不对劲,她总觉得她的小肚子里像是游进了一条鱼,这条鱼整天在里面吐泡泡。她猛然惊觉自己怀孕了。

没有呕吐,没有倦怠,没有腰腹酸软,没有一般孕妇怀孕的兆头,但是她能肯定自己怀孕了。这是一个天大的喜讯,跟早春里看到青草往外拱一样令人高兴。她没有一丝一毫的慌乱,她镇定无比,她觉得她的全身上下瞬间笼罩着一层圣光,活着的身体里有另一个生命活着,这是多么神奇的事情。

两个月后,齐飞翔的电话才打到学校的门房。门房师傅来叫她时,她立刻冲出了教室。他说集中训练结束了,马上新兵下连,部队领导找他谈话希望他去驻守内蒙古戈壁滩,那里的边防哨所只有一个人,驻守两年,部队答应提干,解决工作编制问题。他已与家里人商量过,他父母是支持的,他也就答应了。他告诉她那里黄沙滚滚,荒无人烟,只有天地和黄沙。一部电话只能通到营部,每隔三个月营部通信站才送一次信。他已从恶劣的环境中感知到了恐惧,他对未来有种无法把握的悲哀。

他求助于她,她是他的光,是他穿越黑暗的力量。她的眼睛里装着滚烫的砂石,装着天荒地老,装着坚韧不拔。她说,去吧,战士,我等着你,永远等着你。她流下眼泪,忘了说怀孕的事。

她悄没声息地孕育着这颗种子,她每天都静静地听着子宫的动静,她于一个夜晚听到了这个小生命的心跳声,均匀有力的“怦怦”声,像敲一只小皮鼓。她激动得一个晚上都没有睡着,睁大着眼睛看着窗外的操场,看着月亮的光辉将树的影子从东边挪到西边。

她的肚子一天一天变大,终于凸了出来。同学们都向她投来异样的眼光,都问她是怎么回事,她不说,什么都不说。老师在一个晚上来到她的寝室,问她怎么了,她知道再也瞒不住,她说她怀孕了。老师问是谁的,她没有回答这个问题。任她怎么问,她不再开口说话。校领导也找她谈话,也问了她怀的谁的孩子,她照样不说。校领导问她知道不知道廉耻,她把头偏向了另一边。最后校方给了她两条路,要么交代出孩子父亲,然后打掉孩子继续上学;要么退学,愿干吗就干吗去。她选择了第二条。她来到宿舍将铺盖一卷,衣服一收打个包背在背上就出了宿舍门,出了校门后,她将铺盖扔进了垃圾桶,两手空空地走了。

太阳下,她看了看自己的手,因为孕育,她的手有一些肿胀,掌纹被撑开了,她看到自己满手破碎的纹路,如小刀胡乱刻的一般,杂乱无章。

她挺着肚子回到了家。父亲跟母亲在木槿花遍开的院子里看着她,目瞪口呆。她说她怀孕了。母亲问,是谁的?她说,齐家的。

母亲问,你这样子怎么上学啊?

她说,不上了。

父亲说,不上了,你毕业证都没拿。

她说,拿不拿都一样,粮管所都倒闭了,这世上哪里有个万年桩。

父亲站起来将屁股下面的椅子高高举起,要向她砸来,被母亲拦住了。母亲说,她怀的是齐家的种。

她在房间里听到院子里的父亲高声叫道,当初生下她,就该把她摁尿桶里,这是个孽障啊。

第二天一大清早,父母就在厨房里忙活起来,案板上摆着鱼和肉,两棵新鲜的紫苏放在银色的水瓢里。水池边的煤炉上一锅母鸡炖花菇已经滚穿了,咕噜咕噜地把黄油推向边缘,从底下涌出一层一层醇厚的汁液。

菜快上桌时,齐大国夫妇来了,两个人都两手不空的,齐大国一手提着一盒八宝粥一手提着一盒高钙奶,他老婆一手提着一盒旺旺雪饼一手提着一盒早餐饼,这礼品火红的包装热闹得很,把她家的小茶几都占满了。

母亲说,不用这么客气,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齐大国呵呵笑,说,礼数不能少。

齐大国的老婆一眼就看见了她凸出来的肚子。她一眼就瞥见齐大国老婆的眼睛里闪现出的惊讶和鄙视。这女人拐了一下齐大国,把下巴朝她的肚子这里扬了一下,齐大国朝她看了看,然后也用胳膊拐了一下女人,意思是他知道了。她没有动,就这么挺着肚子让他们看。

父亲给齐大国倒酒,齐大国捂住杯子不让倒,说是高血压不能喝酒。父亲说,堂堂一个所长给一个开拖拉机运粮的小职工敬酒,哪兴不给面子的。

齐大国说,粮管所是老皇历了,你现在不是所长了。

父亲的酒瓶子收了回来,哆嗦着放在了地上。父亲说,不喝就不喝吧。那,那吃菜吧。

母亲也堆出笑脸,说,吃菜吧,尝尝这条紫苏鱼。

齐大国说,老余,你是有什么事吧,有事就说事吧,这年头腊月的,我那铺子关门不能关太久。

父亲往杯子里倒了一杯酒,仰头喝下,他的头颅似有千斤重,但他还是挣扎着抬起了头,他说,老齐,咱们结亲家吧。

齐大国说,这是从何说起?

父亲把她从座位上提了出来,说,我这不要脸的闺女,这肚子怀了你们齐家的人。

齐大国说,娟子,这真的是齐飞翔的?娟子,你是个好闺女,也是我们看着长大的,我们也心疼你。可是这事是件大事,你知道吗?齐飞翔在驻守边防,得要三年才能回家。

她说,我等他。

齐大国说,娟子,这不是等不等的问题,你还没明白我的意思,你等,这孩子不能等啊,你肚子一天天大起来,你难道要把孩子生下来吗?

她说,为什么不能生下来?

齐大国一巴掌拍向自己的脸,他眉间下那颗肉瘤子也一颤一颤的。他说,你的日子还长得很,孩子将来有的是,这个你说是齐飞翔的,我信,所以我们齐家拿钱出来,我们把孩子做掉,这样对你好,对齐飞翔也好。

她说,不!

齐大国忽然间跪下了,他说,娟子,算叔求你了,你不能毁了飞翔的前程啊,娟子,你要体谅我们做长辈的心啊。

齐大国在她的脚边磕头如捣蒜。她坐在椅子上无动于衷,她的心裂开一道道豁口,狭小的缝里满是黑暗。她看见父亲捏着酒杯在抿酒,一口一口地,吞咽中喉头忽上忽下,他的牙骨忽然咬紧了,脸颊肉突出来,腮边的青筋也突了出来。父亲霍地起身从桌边摇摇晃晃站了起来,他把圆桌面一掀,一桌子菜丁零当啷全滚在了地上,包括那锅咕噜咕噜的鸡汤。几只圆盘在地上转圈,发出咯咯咯的响声,墙上的挂钟嚓嚓嚓走得格外的惊心动魄。

父亲猛然拽住她脑后的头发,将她拖到大门外,她痛得倒抽一口凉气,尖叫着抱住廊下的水泥柱子。父亲扯着头发将她的头往柱子上撞,她松开手。父亲说,走,去卫生院,去把这孽障打掉。

不!她说不。她扯住一棵木槿,牢牢不松手。她喊着妈。母亲从屋里赶出来,要掰父亲的手,却被父亲打了一巴掌。她倔强的力气和果断的“不”字激怒了父亲,父亲用力地拖拽,活活扯下她的一把头发,血从她的头上渗出。父亲像头发疯的牯牛,他红着眼睛,拽着她的衣领,像拖着一只狗一样,将她拖到了粮管所的一个化粪池边,刺鼻的恶臭向她扑来,汹涌地穿入她的体内,她的肠胃翻江倒海。这个化粪池以前也是热闹的,总有附近的农人抬着粪桶来打粪,为一瓢粪打架是常有的事儿,那个时候粮管所里职工的屎都能卖出钱来。现在化粪池的屎都凝成了固体。父亲的双手老虎钳子一样,按着她的头,想把她按进污泥一样的粪便中去。她的不洁和她的被遗弃让她等同于粪便,她的头颅像一颗炸弹搅翻了平静的化粪池,邪恶的臭气翻起巨浪向她扑来,她使出全身的力气挣扎,可是她挣扎不过愤怒中的父亲,父亲把她按下去又提起来,按下去又提起来。

她从院子里一朵木槿花里看到了一只蠕动的小白虫,她从粪池里的粪便中看到了一段段劣质肠道,她从晒场上齐大国跟他女人的眼睛看到了一柱冰凌。她不再挣扎,她终于向她的父亲跪下,她哇哇呕吐,直到吐出腹中的清水为止。

她晕厥了过去。

她在一阵割肉般的疼痛中醒来,她看到自己被绑在一张高椅上,下体裸露着,两脚踏在两只铁板上,双腿张开,如囚犯被绑在刑具上。她听到金属器械冰冷的声音,她听到子宫里肢体被割裂的声音,肚子里那面整日“砰砰砰”敲个不停的小皮鼓没有了,她听到了身体深处哭泣和呐喊的声音,可是她动弹不得,她所有能挣扎的地方都被捆绑了,连她的阴户都被某种器械固定住了,她如躺在干涸中一条奄奄一息的鱼,她唯有眼泪还能澎湃还能汹涌。

母亲在她的身旁,不断地用一块手帕擦拭她的汗。母亲也在流泪。而她已万念俱灰,她只感觉到冷,四面八方的寒气都向她逼近,刀枪似的刺入她的骨髓。她多么希望此刻能够死去。

父亲在那个腊月里生起了病,一起病就倒了床,才半月就去世了。离那个年还有十天。安葬完父亲,把父亲的相片挂在墙上,那个年,她跟母亲啃着馒头度过,墙上的父亲默默地注视着她们。她不敢抬头看那张照片,照片上父亲的眼睛像他壮年时握着的那柄钢戳子,而她是他手里的一把粮食,一把种子。

除夕夜,在别人的轰轰鞭炮声中,她对母亲说,妈,我们搬走吧。

母亲说,我哪儿也不去,我就在这里,我要睁着眼睛好好看看。

她的心里像插了一枚刺。她问,您要看什么?

母亲说,我就是要看看。

在父亲满五七那天,齐大国的女人提着一只鸡和一篮子鸡蛋来到她家,这女人的身后还跟着一个男人,这个脸上长着紫红色胎记的女人,一进门就响亮地打了个哈哈,她把那只翅膀上缠了麻绳的母鸡放桌子下,把那篮子鸡蛋放桌上,然后在她身边坐下,也招呼那个男人坐下。母亲如山一般坐在电视柜那里,炉子上垛着新鲜的开水,但母亲并没有起身去给他们倒杯茶。

气氛陡然间就尴尬了。

那女人未开言先咧开嘴笑了笑,对她说,娟,这是乡水运站钱主任的儿子,叫钱满堂,属龙的,大你六岁,在邮政局上班,吃财政饭的,县里镇上都有房,条件没得说,有一点婶也不瞒着,就是离过一次婚,但没孩子,男人嘛离婚也不算啥缺点是吧,婶介绍给你,你看看怎么样?

那男子把头一低,两手在腿缝间搓来搓去,半天也没放出个屁来。

门外一阵冷风吹来,她打了个冷战,她抬头看到墙上的父亲,那两束锐利的目光,像利器一样刺向她。她走到桌子前,将桌子底下的母鸡扔出门外,那鸡惊慌失措地咯咯直叫,然后她将一篮子鸡蛋也扔出门外。

她对齐家的仇恨如石磨上的齿痕,是用凿子和锤子一点点凿出来的,无论磨过多少岁月都不可能抚平,她永远记恨下去,永不和解。

那天她翻父亲的遗物,找出了那把钢戳子,锋利的刀口,浅浅的凹槽,像是一件精致的武器。她握着它到处戳了起来,她沿着那一排排粮仓到处戳,戳得那些风干的石灰墙扑簌簌往下落,她戳院墙边的白杨树,戳得它们炸裂出汁水。她戳得汗流浃背,却停不下来,她像一架被操控的机器一样不停地戳,狠狠地戳,墙和树坚硬的回应让她愈加兴奋,她喜欢这样的对抗。她几近疯狂,魔鬼似的在空空如也的粮管所场院里张牙舞爪。她终于筋疲力尽了,瘫倒在粮仓与粮仓之间的那个大晒场上。她看到晒场旁的小土堆,怀了三个月的孩子就埋在了那里。是她给挖的坑,填的土,那是从她身上摘取的一团肉。那团肉长着一双耀眼的瞳孔。

那双黑葡萄一样的瞳孔此刻正看着她。

半夜里她在母亲的身边醒来。她轻手轻脚下了床,收拾了几件衣服揣了几百块钱就出了门。深夜里的小镇有神鬼出没的迹象,四处黑影重重,风里裹着各种怪声。一些包装袋和一些纸片忽然就飘在了半空中,啪一下贴墙上,啪一下撞树上。她像是赴死一样往前走着,她希望就这么走到死亡。

那双掌纹凌乱,能辨五谷的奇手最终落在了省城的一家酒店里端盘子,后她又在一家商场里做电梯小姐,还在超市里做过理货员,在医院里做过护工,在夜总会推销过摇头丸,她还摆过地摊。她的每一份工作都做不长久,她像浮萍一样漫无目的地漂在城市里。每一份工作结束,她都会把自己喝得酩酊大醉,然后瘫倒在马路边,等酒醒。

有一次她倒在一个拆迁工地旁,被两个农民工架着拖到了黑暗处,这两个头发里满是泥土的农民,像剥皮一样剥去她身上的衣服,然后把她死死按在一堆废墟上,一些钢筋和铁丝硌着她的后背,令她非常难受。一个农民工脱掉裤子,露出他黑炭一般的性器,他俯下身来,她闻到了他口中粪便样的味道,她“哇”地一下,肚中的污秽物全吐在了他的后背上,食物发酵的腐臭弥漫开来。她败了他们的兴致,他们用脚踢她,像踢一堆烂猪肉。他们最终在她身上撒了一泡长长的热尿才离去。

她赤身裸体地躺在烂砖废铁上,看着不远处高楼上游走的霓虹灯,第一次为城市流出了眼泪。

在她转入一家电线厂做工的时候,她接到母亲的电话,母亲像报喜一样地告诉她,齐飞翔得了怪病,一日三餐不吃饭只吃土。

是报应吗?

喊魂的声音已经没有了。忽然她听到风里裹挟着脚步声,凌乱的、慌张的、急迫的脚步声。

母亲掀被坐起,说,他们来了。

她打开门,她看到了齐大国夫妇也看到了齐飞翔。他穿着一套没有领章肩章的军装,目光呆滞地盯着她。她看见他的脸跟晒干的土地一样黄,一脸的干纹,像个泥人。他的肚子鼓鼓的,他坐下时,两条长腿从椅子上拖到地上,像只死了的青蛙。过了一会儿这只死“青蛙”活了过来,他站起身走向墙壁,用手抠下一块白墙皮,然后就往嘴里送,像嚼薄饼一样咯吱咯吱嚼了起来,他在她面前吞咽下去,一副通体舒泰的样子,吃完了他朝她笑,她身上的汗毛一根根倒竖起来。

齐大国说,娟子,救救他吧,他魂丢了。

齐飞翔从墙上又抠下一块白墙皮递给她,说,吃吧,香着呢,比米饭好吃一千倍。

她捏住他的脖子,她的手指伸进他的嘴里,把他嘴里的泥土往外抠,他却将牙齿咬得紧紧的,视她如敌人。他与她扭打起来,他一把推开她,继续大嚼他嘴里的陈年沙土。

齐大国跟他的女人显然对吃土的齐飞翔束手无策,他们瞪着一双牛卵子般的眼睛看着她,希望她能发发慈悲,他们觉得齐飞翔的怪病一定是她害的。齐大国再次跪在她的面前给她磕头,要她救救他,看在他们曾经好过的份儿上,看在她曾经为他怀过孩子的份儿上。齐飞翔一刻也不能停止他的异食癖,他出门,扯起门前的一把野草,他将根部带出的泥土直接抖落在嘴里,他大快朵颐,吃得满头大汗。

她屏住呼吸,竟闻到一股异香,泥土的异香。

她看见他的肠胃在他的体内闪着银白的毫光,他的内脏已经异化成了金属质地,泥土被唾液包裹着途经食道落在胃里,在胃液中上下翻腾,然后往肠道游走,泥土沙石将他的肠道塞得满满当当,像腌制的猪灌肠。这些泥土囤积在曲折的黑暗中,缓慢地向前蠕动、蠕动。

在不断地咀嚼和吞咽中,她看见他的肚子在一点点增大,胀得如一只鼙鼓,一座坟茔。她知道他会在今夜死去,他的魂已经去了泥土深处,再也喊不回来了。

她想起两年前在市郊棉田里与他交媾的那个夜晚,那汩汩流淌的江水,那如妖姬般的城市灯火和枯蓬连天的滩涂,虫鸣鸟叫,寒月冷星。他们金戈铁马,刀枪响阵,他们厮杀着进入对方的身体,天神降临,万鬼远离。她说,粮食是大地的瞳孔,我就是粮食,泥土里有我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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