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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情之始

2015-12-29丁东亚

青年文学 2015年9期
关键词:祖父祖母姑娘

⊙ 文 / 丁东亚

温情之始

⊙ 文 / 丁东亚

丁东亚:一九八六年出生,小说散见于《上海文学》《长江文艺》等刊。现居武汉,供职于某杂志社。

引文

我不想讲述父亲的故事。如此一来,我就成了一个谜。可是……

我之所以会在这个沉闷的夜晚想起父亲,与我那个从北方远道而来的同学有关,像我一样,不久前他的父亲也突然死掉了。“妈的!活到最后,他就像是一条老狗。”说完这句,他端起酒杯仰面喝尽。对他的家事,我略有耳闻,听另一个同学的女朋友偶尔谈及,他那一向温良勤劳的父亲因为一次意外,失去了两个蛋蛋后,脾气变得暴戾,一次险些失手将唠叨了他几句的老婆打死。离婚是必然的。可怜的是我那同学从此就成了他父亲出气的活靶子。“别想那些了,都他妈过去了。”我又与他碰了一杯。尽管多年不见,我们依然保持着从前的热情与豪迈。当然,这些全都在酒里。

我同学是在傍晚时分抵达的。南方二月的湿冷一如往常。似乎还未等我们在街边的烧烤夜摊上落座,雨便淅沥袭来。倘若我和同学在那个简陋的矮棚里只喝酒聊天,抑或互诉衷肠,这会儿我早已回到家中,洗了澡呼呼大睡。那样也就不会有后面的事情发生。那个浑身脏兮兮的讨饭老人不管故意还是一时疏忽摸了一把一个女人的胸部,被女人大声斥骂,又被她愤怒的男友一拳打倒在地,我们都会安之若素,唯有推杯换盏,一醉方休。然而事情的转折就在老人被打倒在地的一刻,当那个一身狐臭的男人上前准备再给倒地的老人补上两脚,我同学倏然起身,冲了过去。

“嘿,狗娘养的,他要是你爹呢?”那打人的男人尚未明白过来,我同学钢铁般坚硬的拳头直接落在了对方的鼻梁上。

毋庸置疑,我此刻就躺在派出所的暗房里。至于我那同学,早已酩酊大醉,酣然而睡。

事实上,若是我给唐凌打个电话,她可能会赶来将我接回家去。只是之前的一天,我们刚刚吵了一架,她带着孩子回了娘家。我和唐凌为什么吵架呢?这和我半年前认识的一个叫清芬的女人有关,发生了一点不该发生的情事。这么说来,我仿佛就成了一个多情放荡的男人。尽管真实的一面与想象相差甚远。那么,为何我又会突然想起我的父亲?这还要归咎于动手打人前我同学说了一句:“嘿,狗娘养的,他要是你爹呢?”

是的。接下来我要讲个故事。故事与我的父亲有关。作为他唯一的儿子,或许只有我才想要弄清他的往事。这样说来,故事一定枯燥乏味。但我真正想要讲的其实是我父亲的情史。

由江汉平原、三峡之地通往鄂西山区,必经一处要道。此要道自元代设关,经年累月,人居繁衍,早已成为一个小镇。又因此地地势多为坝子、山脉、河流与盆地,且四季雨水丰沛,所以盛产茶与橘,又因盛产鱼、羊,故而得名渔洋。渔洋镇四周群山叠翠,景色宜人,一条大河蜿蜒山间,横穿小镇,绕山远行,为了便于记忆,临水而居的人们唤其渔洋河。

时逢春夏交替时节,雨水连绵之日,小镇淳朴勤劳的人们便会赋闲家中。女人三两一处绣花做衣,慢话家长里短,男人则喝茶打牌,抑或邀朋去镇上小店浅酌几杯,偷得半日清闲。待雨止云出,他们又归返往日生活,继续为生活劳作忙碌。

“那时候天一放晴,镇上的年轻姑娘和小媳妇就会抱着装满衣物的木盆去河边洗衣服。”在南方那个梅雨之夜,回想起地处湘鄂四县交界之地的渔洋镇,父亲眼中闪过一抹灵光。仿佛是那条河流唤醒了父亲沉睡多年的苍老记忆,当小镇的事物逐一浮现,顿使他愉悦着迷。“一到河边,她们就一股脑将衣物倒进河里,之后脱去鞋子,挽起裤管,赤脚踏入水中,捞起一件衣物放到脚边一块青石上,举起木棍翻衣捶打起来。”父亲告诉我,若是忽然有了兴致,她们还会唱起山歌或小调,抑或是与同来的女伴击水玩乐,笑闹一番。倘若这热闹的场面被岸上恰此路过的年轻男子瞧见,他们还会停下来,对着其间某个自己心仪已久的姑娘唱起情歌。“到了夏天,渔洋河就变得更加热闹了。”父亲说那时只要镇上学堂下学的铃声一响,那些淘气的男孩便抓起书包,蹿出教室,呼朋引伴,直奔河岸而去。待到夜色弥漫四野,戏水的孩子们上岸离去,渔洋河又于虫鸣欢叫声中迎来了镇上的青年男女。他们或成双结对,或三五成群,沿着河岸漫步与说笑,至于怀有私情的青年男女则悄然躲到某处偏僻寂静之地,或坐或躺,说着情话,直到月色有了羞容,躲进云层……九岁那年,父亲一个远房的舅爹告诉他,那渔洋河源于长阳县西部的雪山尖,向西流,折向南流,最后经清江才浩浩荡荡注入长江。

提及那个长年串山走村贩卖骡马的舅爹,父亲印象甚为深刻。据说那舅爹身材矮胖,眉浓额宽,额头上三道皱纹宛如三道沟壑,说话语速极快,且记忆力特别好,所经之地,所遇之事,可以说是过目不忘。每次到镇上收购骡马,那舅爹都要在家中小住几日,茶饭之余,父亲常闹着他讲故事。如今回想起最后见到舅爹的那个静谧之夜,父亲不由一阵伤感。似乎刚一放下碗筷,父亲便扑进舅爹怀里,说,舅爹舅爹,该给我讲故事听了。

故事发生在距渔洋镇百里之外一个叫茶花村的村子。每逢月圆之夜,村里的女人就会穿着孝衣整夜围着村子游走,一遍一遍低声唤着一个名字。那舅爹感到奇怪,便借着收购骡马之际四处向人打探,可村里人对此是守口如瓶,对他的询问或是躲避不已,或摇头不语,好像那是他们共有的一个不可告人的秘密。离开村子前一日,天黑时,他在村口与一个鳏居多年的老人闲聊,才最终从他口中得知,原来她们是在呼唤她们死去的亲人的亡魂。

“他们都死了,还叫他们的魂干啥?”父亲说不知道为什么,他听完竟一点也没觉得害怕。

“人死了,魂还要在世上游荡哩。她们是怕他们孤单,唤他们回家呢。”

“那他们都能回家吗?”父亲将信将疑。

“这可没人知道。他们要是回不了家,就只能变成孤魂野鬼喽。”

几日后,那舅爹便赶着购来的骡马和祖父一起一早进了城。

祖父就是在那时突然病倒的。当父亲将话题引向祖父,试图更为清晰地辨识出那个久远的夜晚,记忆的迷雾使他陷入了一场真假难辨的梦中。那个苦艾草浓烈香味弥漫山野的清凉之夜,我家院门上高挂的两盏红灯笼格外鲜明夺目,然其喜色光亮,却无端给人一种凄婉之感。犹似一种惯例,每年端午这日,祖父一早便会到后院柴房找出那已搁置了许久的大红灯笼,将之拿到院子里,用洁净的白布擦拭得一尘不染,之后放入红烛,点上烛火,挂到院门两旁。

祖父那时是镇上最好的鞋匠,不仅做的鞋子好看耐穿,而且有着一副好头脑,在县城几家鞋店有着自己的代售点。雨水淅沥迷离的日子,祖父总是泡一壶苦艾茶,坐在院门前,用锋利的割刀将皮革或布料分切开,再用剪刀裁成鞋样,此后娴熟地穿针引线,将它们与早已备好的橡胶鞋底或纳好的千层底缝在一起,不消半个时辰,一双新鞋便被制作完成了。祖父做鞋时,街邻从门前走过,跟他搭讪,他亦只是抬起头看上一眼,热情地招呼一声,或是微微一笑,低头继续做活儿。

月初或月末,祖父都要进城一回。一来是将一月间新做的鞋子送去出售,收回前一个月售出的鞋款;二是去置办做鞋子所用的皮革、线绳等材质。那时父亲格外喜欢祖父进城,因祖父每次进城归来,总会给他带回一堆好吃的东西:姜糖果、豆酱粑、羊肉包……抑或是一件新衣裳。尽管祖母对钝口拙腮的祖父一向诸多不满,时常会讥嘲一番或口出恶言,但日子过得还算富足清静。

没有人晓得祖父得了什么病,除了一直高烧,父亲说他还昏言昏语。至于说的是什么,又无人能够辨得清楚。后来在县城的医院住了些时日,依然不见好转,祖母就雇了一驾马车,将祖父拉回了家中。父亲说,回去当晚,祖母就去了镇西的谭木匠家,为祖父预订了一副上好的松木棺材,之后又从街上买回了一捆白布,为祖父准备起了后事。

祖父病间,登门探望的亲朋和街邻中,有人提议祖母去樱桃山上去寻那个据说能驱鬼招魂的老人来看看。多年来,每每镇上的孩子得了怪病,或是丢了魂,他们就会去寻那老人前来。起初不信鬼神的祖母甚为疑虑,觉得丢魂之说纯属无稽之谈。一晚,当祖父昏睡中突然惊坐起,大呼了一声“我不走……”,吐了一摊黑血,祖母这才慌了神,急忙出门去了樱桃山,去寻那老人了。

祖母气喘吁吁上了山,来到那处茅屋前,老人已熄灯睡了。待她稍稍平复了气息前去敲门,抬头看到屋顶立着一只毛发黝黑发亮的黑猫。月光下,那黑猫瞪着一双幽冷的眼睛直直地盯着祖母,使她不禁打了个寒战。等定了神,祖母想要看清那只黑猫,它却哀叫一声,回身一跃,跳下房顶,消失在了茫茫黑夜中。

父亲说后来祖母每每说到此事,就觉得蹊跷,说那分明是个凶兆。

老人随祖母到来时,已近午夜。空荡的小镇,只夜下看门狗忽低忽高的吠叫陪伴着天际那一轮孤独的镰月。

进了屋,老人走到祖父床前,俯身摸了摸祖父滚烫的头和冰凉的双脚,强行掰开他的嘴巴,看了看他的舌苔,试了试他的鼻息,之后颇为无奈地摇了摇头。“太晚了,他已经走远啦。”老人说道。

“都说你能给人招魂,你救救他吧。”祖母哀告道。

“已经走得太久了,怕是招不回来了。”说着,老人回身又看了一眼躺在床上面如死灰的祖父。

祖母坐到地上痛哭起来。

父亲说祖父那晚从县城回来,就将路上遇到的诡异之事告知了祖母。只是她自始至终都不以为然,甚至觉得祖父编造那段离奇的故事搪塞饮酒一事,实在荒唐可笑。

或是天不作美,祖父那晚从县城连夜归来,半路上下起雨来。他缩着脑袋匆忙赶路间,不觉竟到了一处围着篱笆门前种有两株桃树的茅屋前。细雨中,那散落一地的桃花在透过纸窗射出的蜜色灯光下,犹如一瓣瓣被撕碎的涂满油彩的月光。犹疑间,一个一袭红衣的妇人开门走了出来,扬手高声招呼祖父,说已等他许久,唤他赶紧进屋歇歇。未等祖父多想,一个男人又从妇人身后的房门闪出,热情招呼他进屋。似乎就在那一刻,祖父隐约记起曾在哪里见过他们,可又一时想不起具体的时间和地点;抑或是出于盛情难却,祖父直接跨过那低矮的栅栏,走上前,随他们进了暖烘烘的小屋,坐到早已摆好酒菜的木桌前,与那陌生男人一边吃喝,一边攀谈起来。

“你啊,就装神弄鬼吧。”祖父话一落音,祖母就说道,“你说的那地方根本就是一片坟地,哪儿来的人家?”又说,“你这人比头骡子还蠢,还想编故事骗人?”

“哪个编瞎话哪个是王八!”祖父有些气恼,赌气道。顿了顿又说,刚开始他也觉得怪,可他分明记得就是在那儿进了一个茅草屋,还跟那男人喝了酒。

尽管祖父一再坚持自己绝非撒谎,实有所遇,还说那男人一再要求他住上一宿。可祖母终是不信。直至祖父突然病倒,变得神志不清,不久一命呜呼。

“你相不相信招魂术?”至此,父亲忽然问我道。

“招魂术?”我说,“真有招魂术?”

“这个我也说不清楚。不过你奶奶可是干过那事。”

“她懂招魂术?”我疑笑道。

“她哪里会懂。估计也是自己瞎琢磨,穿一身白衣,一到晚上就拿着灵幡去你爷爷遇见‘鬼’的那片坟地喊你爷爷一阵。”父亲说那时候晚上从坟地回来,他和祖母总能看到河边一栋木阁小楼里亮着灯,窗口站着一个小女孩。

“看上去,她就像个小鬼头。”父亲猛然说道。

我不禁心头一惊,脑海瞬间闪过那惊魂的一幕,猜想她那看似诡异的行为会不会也像祖父一样,一切不过是死亡的一种预兆;不同的是,祖父挂起的灯笼是要为他的亡魂提前照亮归来之道罢了。

那个身材微胖复姓司马的女护士前来巡房时,窗外夜雨如谜,多情清寂。此前不久,父亲刚刚喝下半碗鸡汤。这些日子,他的食欲明显下降,那不可否认的事实似乎表明父亲已时日无多。

“没觉得哪里不舒服吧?”一进门,女护士热情地关切道。

我起身,友好地跟她打了个招呼。

“没有。”父亲乖巧答道。看得出,父亲对她颇有好感。“司马姑娘,我什么时候可以出院啊?”女护士从衣袋掏出听诊器准备工作时,父亲问道。

“这得听医生的。他说你什么时候可以出院,你才能回去。”女护士声柔腔细,甜美的声音里仿佛带着一种不可名状的抚慰。

“那岂不是还要等好久?”父亲甚感沮丧,“司马姑娘,你帮我跟医生说说,让我早些出院吧,我想早点回家。这医院里一到夜里就有人哭……”

我忙给那女护士使了个眼色。

“那好吧,明天我就跟医生说说。”女护士故作爽快地应道。

父亲顿时高兴起来。

此时,隔壁房里传来一阵孩子几近声嘶力竭的哭号。我懂得那冰冷细小的针头刺入他们细嫩的肌体或头皮之际,以及此后微凉的液体通过透明的输液管流入他们幼小身体时带来的不安,犹如此刻我父亲清醒地极力忍受着的身心的双重折磨。女护士简单做了听诊,做好记录,收了仪器出了门,我还沉湎在想象中某个医生镇定自若地扒开婴儿薄发,寻找下针之处的一幕。

我和父亲的话题就是从那个复姓司马的护士身上开始的。以我的推断,她一定在某种程度上唤醒了父亲早已衰老的激情和爱欲。这无端的猜想尽管看似一种无意的冒犯,但我确信,真实的一面远胜过虚假的敬重。

“司马姑娘很像我年轻时候爱上的一个姑娘哩。”女护士刚一出门,父亲便对我说道。之后,那烟雨缥缈的古老小镇便打翻了记忆的魔瓶,将父亲引回了那片他的出生之地。

“很漂亮吧?”我愕然一笑。实在难以想象一向寡言沉闷的父亲竟还懂得风情。

“模样早模糊喽。很多年前的事了,那个时候的渔洋镇……”父亲感慨道。正当我要继续探问祖父死后之事,母亲却游鱼一般首先跃出了记忆的湖面,从父亲的口中纵身而出。“现在想想,还是觉得你妈好。”

在经历了第二次婚姻失败后,父亲此时的坦言更像是一种自我检讨,言语间充满着无限的怀想与自责。可那醉心的怀想和温情在父亲坚定的眼中仅仅滞留了片刻,又被那往日疲惫不堪的琐碎生活和无休争吵场景所取代。

对于父亲和母亲的结合,我一直妄自认定是悲情的。至少在我记忆中,有关他们的一切仿佛都有着不可告人的一面。在外人看来,他们总是形影不离,志同道合,恩爱无比,是老夫少妻的典范。可一旦回到家中,他们又立即褪去伪装,收起笑脸,摆出一副老死不相往来的面孔,针锋相对起来。父亲比母亲年长十岁,在男女之事上,如今我甚是理解父亲过度劳累导致的身体的未老先衰,至于生活中他寡言少语的性情和无趣的一面,使我不得不又想到母亲的遭遇其实与寡妇区别无二。可我并不想在此篡改事实,抑或假借文字诋毁母亲的不忠,相反,在那个大雨如注的傍晚,在目睹了母亲与那个风度翩翩、仪表非凡的工程师的情事后,我还暗自为她担心了许久。

那是在我十四岁那年的一个夏日,从球场冒雨回家穿过一条人迹寥寥的街道时,我看到母亲挎着那个精致的棕色手提包,和一个男人并肩打着一把蓝色雨伞漫步雨中。他们说说笑笑,显得暧昧异常。似乎在街道拐角,某一瞬间,那男人还自然地用手搂住了母亲的腰际。这不确定的卑劣一幕使我顿时感到愤然。尽管如此,我依然不想妄加猜测母亲在此之前已与那工程师有了肌肤之欢,但不可否认的是,母亲的精神出轨已成事实。此刻想来,那时母亲虽已人至中年,却仍风姿绰约,温婉妩媚,他者的欲求之念无须多想便可略知一二。只是那一刻不知出于何种缘由,我竟又深信母亲必会终身洁身自好,即使一生郁郁寡欢,她亦不会轻易跨过道德的底线。

印象中,父亲与母亲确有过一段不愉快的过往。那些日子,他们总是意见相左,争论不止又相互纠正偏误,一段相当漫长的冷战时光后,他们才终于爆发,开始互揭老底,言辞亦变得恶毒,争吵中时而还会大打出手,毫无顾忌地在我面前谈到离婚和财产分割之事。我知道对于他们那样的知识分子,走到这一步,婚姻几乎已到了终点,可我却又一度坚信像他们那样看重脸面胜于一切之人根本不可能真的分开。

那个周末夜晚,父亲和母亲参加完朋友的家宴,醉醺醺地相互帮扶着回到家时,我已睡下。一踏进门,母亲便喊起我的名字,说口渴得厉害,让我给她倒杯水。我很是不情愿,但还是起身开了灯,准备去为她倒水。或因酒精的作用,他们那时早已顾不得形象,胡乱地躺到了地板上。母亲发髻凌乱,衣衫不整,一只脚搭在父亲的胸前,另一只脚上,鞋子已不知去向。而吐了一地的父亲在酒精的后力中,已呈昏睡之相,鼾声断续响起。我将母亲搀扶到沙发上,欲回身去拖父亲,她却死死抓住了我的胳膊,醉眼蒙眬地对我说她明天要跟我父亲去办手续,问我要跟谁。我盯着她,顿时茫然无措。

然而,翌日他们并没有真的去办理离婚手续,相反,母亲一早起来就去厨房做了一顿丰盛的早餐。父亲晚些时候起来洗漱,我和母亲已坐到餐桌前吃饭,对于昨晚他们去参加晚宴一路争吵的不快以及醉酒后的狼狈,他们只字不提,甚至父亲洗漱后坐到餐桌前,母亲还殷勤地递给了他一双筷子,为他盛了一碗银耳莲子汤。我知道那是他们和好的信号,尽管在维持了短暂的一段时间后,他们重又回到了敌对且是无可挽回的局面。

南方夏日,雨水淅沥连绵,湿热的空气使人一想起便感到浑身发痒,仿佛整个身体时刻处在一处封闭的蒸汽房内。那年夏天,父亲因一篇论文获了省里的一项大奖,当晚与朋友外出庆祝,回来时醉意已显。回到家,他从包里拿出一个装满了百元钞票的信封扔到母亲面前的桌上,炫耀道:“你不是、不是一直瞧不起我的工作吗?看看,这不是最、最好的证明吗?”酒桌上过量的豪饮,使得父亲口齿不清起来。母亲抬眼看了父亲一眼,起身去了卧室。大约半个时辰光景,浴室突然传出“砰”的一声清响,随之是父亲一声疼痛的喊叫。母亲放下手中的地理杂志,下床去浴室瞧个究竟,看到的是躺在地上满脸是血的父亲。母亲遽然想起,此前她洗了澡,忘了把溅湿的地板弄干了,不知情的父亲拖着醉步进了浴室,关门的一刻脚下一滑,额头重重地撞在了马桶上。看到这惨烈的一幕,母亲惶恐不已,急忙上前想要将他扶起时,父亲却一下起身坐起,抹了一把流血的额头,看着沾满了手掌的鲜血,说:“你故意把地板弄湿,是想摔死老子吗?”母亲怔了一下,之后直起身子,恶狠狠地说了句:“老子就他妈想摔死你!”

对于性情孤高的母亲而言,显然父亲带有挑衅的猜疑和攻击的言语,刺伤了她最后的矜持与忍让,在带着严重误解的争吵后,父亲被撵出了卧室,简单包扎了伤口后,独自在客厅沙发上安睡了一宿。

此后,他们再也没有怜惜多年来朝夕相伴的温情,毅然决然地离了婚,从此成了路人。

不难想见,我的童年没有祖父母陪伴,更无幸得到他们的看护和疼爱。对此,我只能将这一遭遇视为一种“不幸”。可每每我开始思考这种不幸,甚至试图对此改变,只能又无端陷入更深的难以名状的恐慌。

我的外祖父母本来能给我一个快乐的童年,可在我四岁那天,我那研究了半辈子地质的外祖父母便收拾了行李,带着半生的积蓄,飞到太平洋西南部的一座城市定居了。说来可笑,母亲说他们之所以选择去那里,原因竟然是要随时可见的只会跳跃的袋鼠。七岁那年,母亲曾带我漂洋过海去看望过他们一次,在那处宽大干净花掉了他们一半积蓄的房子里见到我们,外祖父母显得兴奋异常,一进门,他们便争先恐后喋喋不休,可从头到尾,他们与母亲的谈话似乎都没能逾越袋鼠的话题。

“乖外孙,你见过红袋鼠吗?”说话间,外祖母一把将我揽进怀里。

“没有。它们好看吗?”我问道。

“它们可好看啦。你知不知道,那野生的红袋鼠啊,只有公的,没有母的呢。”

我只能假装懂得一般“噢”了一声。

“明天外婆就带你去看它们好不好?”

我低头玩弄着手中的玩具,之后从外祖母怀里挣脱,奔向母亲。“妈妈,我不想看袋鼠,我想回家。”

客厅顿时一片静寂。

父亲和母亲离婚后,我没有搬进他们各自重新组建的任何一个家庭居住,而是选择了跟着不久前刚从国外回来的外祖父母。对于为何突然迁回一事,他们只字不提,只说老了,想要落叶归根。时过境迁,我曾不止一次暗自揣测,或许是经过十年与袋鼠朝夕相处的漫长时光,外祖父母早已厌倦了对它们的疯狂迷恋,甚至觉得当初对袋鼠那种只会跳跃的动物产生浓厚兴趣,实在荒谬至极。

父亲在母亲搬进那个工程师家中不久,就与单位一个单身多年的葛姓女人住到了一起。

窗外的雨水不觉已淋湿了黑夜。墙上的挂钟指向十点一刻。

“该吃药了。”我说。拿出药,分好,递到父亲手中。

吃了药,稍稍休息了一会儿,父亲又起了身,继续和我闲谈起来。只是再次回想起与潘虹在河岸相遇的那个秋风萧瑟的夜晚,父亲此刻略显悲伤。那个入夜时还是月朗星稀的夜晚仿佛一道闪电,在潘虹尚未显露出本相之际,早已击中了他内心的柔软。

父亲是在穿过一条小巷准备抄近路赶回家时,在雨中意外地撞倒了潘虹。

说来也巧,那晚潘虹不知吃了何种冷食,和三姑娘一起在河边散步时突然就闹起了肚子,一时难忍,就跑进了一片荒草繁茂之处方便。不想方便了一半,一阵阴风吹过,雨水落了下来。那三姑娘见状,忙催促起潘虹。待潘虹终于起了身,系了裙带正欲离开,一个身影迎面冲来,将她撞翻在地。

“流氓!”倒地的一刻,潘虹惊恐地喊了一声。

听到叫声,那三姑娘慌忙跑了过去,并附声高喊:“抓流氓,抓流氓啊……”

“哪个是流氓?”父亲在黑暗中疑惑地问了一句。

“哪个是流氓?你就是流氓。除了你,这里还有别人?”拉起倒在草丛中的潘虹,三姑娘愤愤说道。

“我是流氓?”父亲顿感惶惑,“我咋就成流氓了?”

“不是流氓你躲草丛里看人家方便?”三姑娘说,“你就是流氓!”

“我偷看谁方便了?没影的事。”

“没偷看你躲草丛里干么事?臭流氓!”三姑娘不依不饶。

父亲一时愤然,又欲辩无言。

走出草丛,来到光亮处,看到长裙上沾了自己的排泄物,潘虹顿时脸颊滚烫起来,忙伸手悄悄拉了一下三姑娘的衣角,示意她赶紧离开。三姑娘此后亦察觉到了这尴尬一幕,却没有理会潘虹,回身盯住我父亲。

“你说咋办吧?”三姑娘质问道。

“你说咋办就咋办呗。”父亲说,“真是倒霉!”

“碰上你这个臭流氓才真倒霉呢。”三姑娘抱起臂膀,摆出一副盛气凌人的模样,问,“你叫么子?”

“潘金水。”

“潘金水?”三姑娘冷冷一笑,“你爹还真会给你起名字,不过你该叫个‘潘银(淫)水’才对。”

“你这姑娘怎么骂人?”

“骂人?咋骂人啦?”三姑娘不屑道,“今儿老子还真就想骂人了,咋?流氓还骂不得?”未及父亲说话,她又问,“快说,你家住哪儿?”

“仙桃巷。”

“潘金水,仙桃巷。”三姑娘重复了一遍,说,“我记下你了,明天你买条新裙子给送来,不然去派出所告你,说你耍流氓。”

“我没耍流氓,”父亲委屈道,“你这是诬蔑。”

“管你耍没耍。你撞了人,弄脏了人家的裙子,你不该赔?”

“我没说不赔。”父亲这才恍然察觉到潘虹裙上的脏物。

“那明天你买了新裙子送到石碣巷17号,要是反悔,你就是个王八。”说完,三姑娘拉着潘虹气冲冲地跑开了。

“那个三姑娘可真是泼辣。”父亲一说完,我便笑道。

“她是够厉害的。”父亲亦笑。之后怅惘地看了一眼窗外雨水淅沥不止的夜色,长叹了一声。

父亲告诉我,十年前他曾有幸回过渔洋镇一次。那是他陪同北京的一位生物学家去鄂西北的一片原始森林实地考察。只是那次考察极为不顺,他们到达的翌日就下起了一连数日的暴雨。后来那位生物学家觉得憋闷,问父亲近处可有好玩的去处,父亲想了想,决定带他去渔洋镇。

那次毫无准备的回乡探访是令人失望的。父亲说那个三面环山的小镇,不知何时已是高楼林立,街道亦变得宽大干净,俨然是一个颇具规格的小山城;至于父亲生活多年的那条名唤仙桃的小巷,也早已消失不见,如今成了一条铺面林立、喧闹繁华的街道。那个雨点密集的午后,父亲像一只迷途的羔羊,打着雨伞沿着冷寂的街道奔走寻找,却已无法凭借记忆辨识出多年前坐落在仙桃巷深处自家的那栋木阁小楼的具体位置。

“她也不在了。”父亲说道,眼中闪过一缕纤弱而哀伤的光芒。

“你说三姑娘……”我欲言又止。

父亲看了我一眼,告诉我他和那生物学家在潘家镇一家小餐馆吃饭,若不是有心跟店老板打探,他怕是做梦也不会想到三姑娘会变成后来的样子。

我随手从桌上拿起一个橘子,剥了皮,递到父亲手中。

“一言难尽!”父亲接过橘子,先前浮现眼瞳的哀伤再次一晃而逝。

那时地处偏远山区的渔洋镇刚刚通车不久,时而路过的卡车司机会在挨近公路的餐馆停车吃饭,歇息一时。那个卡车司机之所以会在一个阳光明媚的日子遇见背着背篓去山中采药归来的三姑娘,是因为他的卡车出了故障。后来那卡车司机下来修车突然尿急,去附近方便回来,就看见三姑娘正双手攀着车门拉手,踮着脚尖往卡车的驾驶室里瞧。对久居山里的三姑娘来说,那辆停在路边装满石块的无人卡车无疑引起了她的好奇。

“嘿,你干吗呢?”卡车司机猛然喊道。

三姑娘受了惊吓,脚下一滑,跌倒在地上,背篓里的草药散落一地。

“你想吓死人啊?”起身将地上的草药捡起放进背篓,三姑娘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回身对卡车司机说道。

“我还以为是个小偷呢。”卡车司机说。

“你有么子好偷的?”三姑娘冷冷说道。

“你这姑娘,”卡车司机说,“你倒是说说你爬到我车上干啥?”

“看看呗。看看不行啊?看看就成小偷啦?”三姑娘理直气壮道。

卡车司机端详着眼前秀气可爱且有些霸道的女子,心中莫名一阵欢喜。“你看够没?”他问。

见状,三姑娘恼羞起来,说:“你赶紧看看少了么子,我还赶着回家晒草药呢。”

“你是山下镇上的?”卡车司机没接话,问三姑娘道。

“不是镇上的是哪儿的?”三姑娘没好气地说道,“是哪儿的你也管?”

卡车司机一时语塞。

“看你也管不着。”三姑娘说,“要是没丢东西,我可走了。”说完,转身便走。

那卡车司机因车子故障,修了半天没修好,正发愁无聊,忙追上去挡在了三姑娘的面前。

“你想干吗子?”三姑娘警觉起来,后退一步道,“你想耍流氓?”

“没有没有,姑娘别误会,”卡车司机解释道,“我只是想问一下镇上有没有懂修车的,这不是车子坏了嘛。”

“看你也没这胆!你要是敢耍流氓,我叫一声,镇上来了人,还不打断你的狗腿。”

三姑娘和卡车司机就是在那天认识后好上的,据说那日三姑娘很晚才回家。再后来那卡车司机每次运货途经镇上,三姑娘都会在镇外当初卡车坏掉的地方出现。每次她都会坐进驾驶室待一阵,与卡车司机说会儿话,之后便拿上他在别处为她带来的物品下车,不舍地望着启动后的卡车缓缓走远。这样的交往持续了一段日子,镇上便有了流言,说三姑娘和一个不认识的卡车司机勾搭上了。那时她走在街上,总有人在背后对她指指点点,三姑娘的爹娘觉得丢了脸面,对她亦严加看管起来。可与卡车司机约定的日子一来,三姑娘还是会想方设法逃出去与他会面,直到有一天她上了卡车再没下来。

说完,父亲盯着我久久地看了一阵。

那个年代是否许多人也像他们一样,有着一段与爱情无关的不期而遇?唐凌推门进来时,我还站在窗前面对着医院幽寂湿漉的花园发呆,所以对她的到来浑然无觉。

此前不久,父亲忽说倦了,想要睡一会儿。

这一刻,我和唐凌已走出父亲的病房。

靠着医院走廊冰凉的墙面,我兀自点了一支烟。

事实上,对我和唐凌的婚事,父亲一开始就稍有微词。记得带着唐凌第一次去见父亲的那个傍晚,一进门,父亲就摆出了一副责无旁贷的架势,用锐利的眼光一遍遍审视着唐凌,仿佛想要从她瘦小的身体上看出我何以会对这样一个相貌平平的女子如此情有独钟。晚饭结束,唐凌去厨房洗碗,父亲悄悄告诉我,说像唐凌这样身单体弱的女孩根本照顾不了我的生活,甚至还隐晦地对她能否生育,具有为我们潘家传宗接代的能力提出了质疑。

那时因第二次婚姻失败,再次独居的父亲看上去精神已有些恍惚。至于为何与那个葛姓女人分道扬镳一事,他向来闭口不谈。毫无依据,我妄自猜测或许父亲与她同居不久,便被她类似母亲的洁癖所困。因她像我母亲一样,对父亲不修边幅的举止会牢骚不止,且规定他晚上上床前必须洗漱,衣冠不整绝不与之一起出门;除此之外,她还将父亲全部的工资牢牢掌控在手,理由是怕我父亲出去花天酒地,弄得父亲像个衣冠楚楚却身无分文的穷鬼。那几年,每每去看望父亲,与他在后院的石桌上下棋,他都会跟我抱怨,说当初真不该一时赌气,将葛姓女人弄进家门。

具体的缘由,已无从知晓,甚至我和唐凌结婚当日,父亲也一再推说身体不适,未曾到场,只托人带去了一份厚重的贺礼。亦自从那时开始,唐凌再没同我一起登门去看过父亲。直到父亲第二次中风住进医院的这个夜晚。

唐凌此时抱着臂膀挨着廊柱站着。屋檐下,那盏忽明忽暗的白炽灯使我分辨不出她此时的表情是悲是喜。始料不及的是,眼前的情景令我不由想到不久前那个月白风清之夜,同样坏掉的路灯下,清芬端坐在中南路公园里的一张长椅上,显得妩媚动人。公园空荡静谧,微风中不时飘来一阵袭人的花香。

我和清芬是在一次话剧演出时偶然结识的。那个由她出演配角的三幕话剧,具体的内容我早已模糊不清。事实上那次演出她出场的次数和对白并不多,但她的投入和淋漓尽致的表演却令我印象深刻。演出结束,我到后台去寻那个混迹话剧界多年的老友,竟看到她正对镜卸妆。不知是何缘故,从她身后走过,我竟不由停住了脚步。

“看什么呢?”老友嬉笑着从身后出现,轻拍我的肩膀时,我才从之前不着边际的遐想中回过神。

“没什么。”我回身笑道。

“不会是看上她了吧?”老友附耳嬉笑道,“要不帮你介绍一下?”

“还没那意思。”我当即否认。可老友这时却喊出了她的名字。

作为女人,清芬的确有着别样的风情。在剧院附近一家茶馆喝茶时,她刚一开口,我似乎便已对她生发了爱慕之情。她谈吐大方,举止优雅,尽管交谈中,她极力掩饰着那柔情内在下某种他者难以洞察到的迷人的忧郁一面。使我没想到的是,清芬竟是一位业余演员,之所以加入剧社,不过是为了排遣那无处安放的寂寞时光。晚些时候,我们还共进了晚餐。餐桌上,清芬告诉我,她和丈夫如今过着双城生活,一年难得几次会面,除了吃饭睡觉,几乎没有任何事情算得上是别有情致和意义。如同一种暗示,此后我对她在舞台上令人折服的投入表演不吝溢美之词。不想那在老友眼里别有用意的讨好与恭维,竟使她惊慌不已。总之,那日我们一见如故,相谈甚欢,分开时又情不自禁地提出了再次会面的时间和地点。

无须赘言,那个躁动暧昧的夜晚本应属于男欢女爱,只是后来我和清芬从公园出来去了酒店,躺在酒店房间那张宽大松软的圆床上时,我竟莫名紧张起来。唯那鱼贯而出的欲望,犹如欢腾翻滚的浊浪,一波一波在黑暗中呼啸而过。对于男女之事,我似乎早已通晓,甚至还算得上深谙此道。可在那一刻,我似乎更愿沉浸在自己难以启齿的无边幻想,犹如某种情感的叛离,从前只会出现在睡梦或床笫之事进行时。

良久,我在黑暗中侧身吻了一下清芬。而当我双手开始在她身体上游走,她竟不由颤抖起来。起初我以为那是紧张所致的某种错觉,岂料等我双手触及她衣下的那对翘立的乳房,清芬遽然抓住我的双手,哭出声来。

“怎么了?”我诧异道。

“……”

我翻身回到此前平躺的姿势。亢奋的肉身如火轻灼。一叶月光此刻透过房间的薄纱,斜落在酒店房间的墙壁上。

“你会不会觉得我很随便?”片刻,清芬说道。

“我从没觉得你随便。”

“如果我们刚刚……”清芬欲言又止,“你会不会觉得对不起她?”

“应该会吧。”我坦言道。

“你很爱她吧?”

“嗯。”

“看得出来。”

“是吗?”

“嗯。”

“说说你们吧。”我转移话题道。

“没什么好说的。离婚是迟早的事。”

“非得走这一步?”

“我不可能跟别的女人分享一个男人。”

“他跟你摊牌了?”

“没必要。其实一开始我就知道。原以为他只是玩玩而已……”

和清芬独处的激情澎湃的夜晚,就这样被白白浪费了。后来我们坐在床上,百无聊赖地聊了一宿。天一亮,我们就拖着疲倦的身子离开了酒店。

“以后你还会不会见我?”清芬问。

“还是不见吧。”我说。

“你爱她吗?”唐凌这时突然开了口,问我道。

“谈不上。”我从回想中回过神,看了唐凌一眼。

廊檐一角,被雨水打湿的蛛网上凝集的一颗欲将坠下的水珠。

“你能不能告诉我那女人有他妈什么好,让你一定要去干那不要脸的事?”

“我也没想。一时没把持住罢了。”

“没把持住?你他妈跟老子在一起倒是把持得挺好,一个月也不想来一回。”

廊角蛛网上那滴水珠倏然坠落在地。

重又将目光汇聚到唐凌身上,眼前这个与我共居一室已十年的女人不禁使我一阵难过。她依然是那么清秀娇媚,眼神明亮灼人,新理的齐耳短发令她越发显得干净干练,唯独瘦小的脸庞多了些许生活的感喟与疲累。事过多年,尽管此时我已不敢确信记忆是否属实,但我和唐凌的确是在父亲单位认识的。某种意义上,我们甚至还算得上是青梅竹马。

由于儿时没有外祖父母和祖父母的照看,父亲常常带我去他工作的单位玩耍。一日,我拿着父亲帮我新买的电动火车,在他办公室门外的走廊里独自玩耍,唐凌这时从一间半敞开的办公室跑了出来。

“妈妈,我也要玩电动火车。”看到我,她冲着房里的女人嚷道。

“女孩子玩什么电动火车。”一个嗔怪的声音从房间传出。

女孩一言不发,委屈地站在门前。过了一会儿,那年轻女人就出现在了门前。

“小哥哥,你和妹妹一起玩电动火车好不好?”

“这是我爸爸给我新买的。”我捡起正在地上爬动的电动火车,紧紧地抱在怀里。

“阿姨知道那是爸爸给你买的,现在妹妹想跟你一起玩,你们玩一会儿好不好?”

“那好吧。”我想了想,不情愿地答道。

女孩便快乐地向我跑了过来。“小哥哥,你坐过火车吗?”再次将电动火车放到地上,看着它缓缓跑动时,女孩问我道。

“没有。”我说,“爸爸说火车能带我们去很远很远的地方。”

“那我们还能回来吗?”

“我不知道。”

“那我才不要坐火车呢,我可不想见不着妈妈。”

……

一周前唐凌拉着手提箱准备出门的那个清晨,我还抱着枕头沉睡,是儿子的哭声惊醒了我的好梦。我揉着眼睛起身去探个究竟,看到儿子死死拉着唐凌的手提箱,大声哀哭。

“你他妈又发什么神经?”我顿时清醒。

儿子无助地望着我。

“老子跟你过不下去了。”

“你有病吧?好好的日子不过,净他妈瞎折腾!”

“我瞎折腾?你他妈干了什么以为我不清楚?!”

“我他妈干什么了?”

“你他妈干了什么你会不知道?”

“我他妈到底干什么了?”

“你他妈跟哪个臭不要脸的骚货睡了还要我告诉你吗?”唐凌歇斯底里起来。

我眼前瞬间闪过清芬那张清心寡欲的脸。

其实一开始唐凌并不知道我和清芬的事情,若不是后来的一天清芬往我家里打了一通电话,引起了唐凌的疑心,她也不会在意我裤兜里的那张酒店的刷卡单。倘若假设成立,一切或许早已烟消云散。

和唐凌的谈话不欢而散。

回到病房,父亲已经醒了。我告诉他唐凌刚刚来过。

“哦,她来了。”父亲显得讶异。似乎不敢相信唐凌竟会来医院看他。

那个司马护士再次前来巡夜,已近午夜。进了门,她照例简单问了一下情况,做听诊和记录,继续巡房去了。我见已近午夜,劝父亲休息,他却提出去花园走走。扶他下了床,我们一起走出病房,沿着长廊,来到了医院后院的一处凉亭。

雨后的花园,清冷寂静。那些躲在暗处的虫儿亦悄然探出身子,欢快地叫出声来。“记得那年她刚满十八岁,”或是那虫鸣的诱使,父亲再次回到了多年前那个渔洋河畔的夜晚。可那个起初并未引起他注意的女子在此时亭下的灯光里,犹如跳动的词语,父亲尚未将之全部拼凑在一起,便陷入了一场始料不及的爱情迷局。“那条裙子整整花去了我一个月的工资。”回想起去送裙子的那个清晨,父亲嘴角露出一丝欢喜。多年来,这个在情感上一直冷淡异常,一度为我所轻蔑的男人,不想竟还有着如此柔情的一面。

“那是一九六九年的秋天,”父亲告诉我,当时,他还在县文化馆工作,但是具体的日子已想不起来,只记得那天文化馆突然闯进来一群戴红袖章的年轻人,进了门,他们一句话不说,就开始砸东西,气势汹汹的,砸完了东西似乎还不解气,又上楼将馆长捆了,拉出去游街了。说起那个特定的年代,父亲甚是惶悚,告诉我文化馆被砸的第二天,他就偷偷地跑回了渔洋镇。

那是父亲一生中最为落魄的时光,逃回渔洋镇的那个秋天,在与潘虹相遇之前,他一直郁郁寡欢,更多时候是昼伏夜出。在那之前,我曾在相关的书籍中读到一些有关“文革”时期知识分子的遭遇,只是我怎么也不会想到,那个地处鄂西之地的偏远县城,竟也受到了波及。

祖母和媒婆去潘虹家提亲的那个清晨,先是下了一阵小雨。清爽的秋风中已有了些许寒意。事实上在此之前,镇上财大气粗的马家早已托人去过潘家几次,潘虹的爹娘对女儿要嫁给一个瘸子虽心有不甘,但对那门门当户对的婚事已表示同意。

祖母和媒婆一起来到潘虹家门前,媒婆抬手准备敲门,门遽然开了。潘虹手捧着一对枕巾出现在眼前,枕巾上龙凤呈祥的花绣栩栩如生,鲜红刺目。那是她准备送给即将出嫁的堂姐的礼物。看到祖母和媒婆,潘虹先是一愣,之后俊俏的小脸瞬间羞红。

“这是要出门啊?”媒婆热情搭话道。

“去给堂姐送枕巾。”潘虹羞赧道。

“这是你绣的?”看到潘虹手中的枕巾,祖母赞道,“真好看!”又回身对一旁的媒婆说,“你看看,这手可真是灵巧。”

“是呢是呢,阿虹姑娘可是咱镇上最心灵手巧的姑娘哩。”媒婆亦附和道。

潘虹脸颊愈加滚烫起来。

说话间,潘虹的母亲从正堂走出,讪笑着将祖母和媒婆迎进屋内,之后吩咐潘虹去倒茶来。

那是一次不太愉快的会面,说媒婆后来告诉父亲,祖母尽管很喜欢潘虹,极力想要促成那门婚事,但潘母反复推说已应允马家,将潘虹许配给了马瘸子。或是为了情面,一向逞强的祖母说愿意出马家双倍的礼金,可潘虹的母亲只是轻蔑一笑,说,就凭祖母的那点薄田,别说双倍,怕是马家一半的礼金也拿不出吧。祖母受了屈辱,起身愤然离去。

这不幸的结局使父亲甚为失落,不想就在他跟祖母商议何时再去潘家提亲……说到这里,父亲戛然而止,沉默良久又感喟世事难料,说若是没有后面的事,他跟潘虹现在怕早已是儿孙满堂了。

潘虹家一直都是渔洋镇上的大户,据说她祖上还曾有人做过土司,不仅山上有着茶园,山下还有着一片橘林。每年采茶和橘熟时节,到镇上收购的商人是络绎不绝,潘家的茶叶生意也已做到了省城。而那时的潘虹不但是渔洋镇上绣工最好的绣娘,而且还是镇上最漂亮的采茶妹。父亲告诉我,每年采茶时节,潘虹便会带着她爹从镇上招募的尚未出嫁的漂亮姑娘到山上的茶园采茶。她们穿着统一的白衣蓝花服饰,排成一队,一早便从镇上出发,进山去采茶;入茶园前,姑娘们还要用山泉净手,停止嬉闹,说是怕脏或扰了茶的灵性。“那时候茶还一直是爱情和婚姻的信物呢。”说起这些,父亲眼神流露出一丝苍老的愉悦,仿佛此刻他正站在茶园不远的一处山坡,凝望着那些采茶姑娘灵秀撩人的身影,静静聆听着她们动人的歌声。

一个唱道:

春山桃李灿如霞

我和幺妹来采茶

今日天晴日头俏

采了好茶送哥哥

另一个唱道:

迎春花开金黄黄噢

有心恋郎啊不怕穷

只要二人哪情意好啊

冷水泡茶慢慢浓噢

若是进山打猎或采药的青年男子听到采茶姑娘的歌声动了情,亦会跟着唱和起来,喊一句“幺妹……”,然后唱道:

采药(打猎)听到幺妹歌,

甜如蜜来暖心窝,

茶山幺妹美又多,

有心想要讨一个,

只怕幺妹不跟我……

想来,那久远的歌声一定如珠玉落盘般美妙动听。回到病房,父亲哼唱起那动人的山歌时,不由得再次老泪纵横。

如今想来,那是一个格外寒冷的冬天。刚入了冬,小镇就落了一场大雪。那段日子,天一黑,潘虹家那栋挂着红灯笼的木阁小楼,就会传出一阵阵哀伤的哭声和歌声。按照习俗,那时土家女子出嫁前要哭唱一周到半月,有时长达一月之久,即使哭到声音嘶哑仍要继续哭唱;先是一个人哭唱,十日之后她的母亲和祖母便加入进来,再之后她的诸姑姐妹也参与其中,她们哭唱了媒人唱父母,哭唱了哥嫂唱伯叔,哭唱了姐妹又唱梳头,哭唱了戴花再唱上轿,直到哭唱了辞爹离娘坐了轿离去,那哭嫁的姑娘才算完成了仪式,踏上了嫁为人妻的第一程。尽管潘虹那时拥有众多堂姐表妹和远亲,可她偏不许任何一人进房陪着,只独自站在窗前望着远处的山峦,哭上一阵,再唱一遍那首音韵凄清的山歌。

生也来,死也来,生死要落哥的怀。

哥要走路同路走,哥要去死同棺材,

同路走,同棺材,清明烧纸一起来。

唱完了,潘虹眼眶滚热的泪珠就顺着脸蛋一串串滑落下来。而此时身处远山坡上的父亲,亦在潘虹凄凉多情的歌声里不能自已,高声唱着:

生也爱来死也爱,生死不离幺妹怀。

在生与你同路走,死了与你同坑埋,

阎王老子分不开……

那些日子,父亲说即使在梦里,他总还隐约能够听到潘虹那凄婉哀伤的歌声。

一日清晨,石碣巷突然鞭炮齐鸣,嘹亮悦耳的唢呐和锣鼓声震耳欲聋,马家迎亲的队伍抬着花轿,欢天喜地行走在石碣巷。此后,潘虹插闩紧闭的房门便被无情地撞开,前来迎亲的男女拥进房内,笑闹推搡着将潘虹抬下楼,放进轿子,盖上了轿帘。那震耳欲聋的鞭炮和喜庆的唢呐声再次响起。父亲站在围观的人群中,顿觉那嘈杂的声响被内心的悲痛吞没,他一下子什么都听不到了。

或许是迎亲队伍声势浩大的场面太过聒噪和喧闹,那天镇上很少有人注意到那辆停在仙桃巷口的黑色小轿车。那辆从县城来的小车一路碾过积雪开进渔洋镇时,镇上的孩子跟在车后狂追了一阵。后来那小车在仙桃巷巷口停下,孩子们就又奔向了迎亲的队伍。父亲就是在那日被车上下来的两个戴着红袖章的青年带走了。

“他们抓你的理由是什么?”我问父亲。

“哪有什么理由。只说我是馆长的同谋。”

“同谋?那你们‘谋划’什么啦?”

“我们能谋划什么?我一个县文化馆的小馆员,馆长也不过是个芝麻粒大的官,就是真谋划,还能谋出什么惊天动地的事?”父亲愤愤不平道。

“他们有没有拉你去批斗?”我又问。

“没有。”父亲说还没等他们拉我去批斗,他就又逃回了渔洋镇……

如果苍老和病痛会导致某种落败的错觉,我相信父亲临终前独居的那段日子是凄惶的。准确地说,他在第二次中风失去灵活的身体后,就在不眠的错觉里变得愈加胆怯了。他开始害怕黑夜的到来,一次次反复告诉我,他厌倦了那个早已死去多年睡梦里总是一言不发默默盯着他的祖父。更让人费解的是,那时尽管父亲已口齿不清,似乎却拥有了更为强烈的倾诉欲望,只要有人出现在他的视线,他就会开口说话,断断续续,前言不搭后语,偶尔嘴角露出的一丝仿佛自嘲般的笑意非但看不出任何愉悦,相反使人不禁会心生一丝厌恶。然而,我知道,父亲似乎只有将自己拉回到那个民淳俗厚的渔洋镇,停留在那片令他无限怀想的世界,才能感觉到安全和惬意。

“他做了鞋子摆满了柜子,看上去像是一个个小棺材。”父亲坐在轮椅上,我推着他走在傍晚公园的小道上行走,路人投来的和善目光和西天的余晖交融相会。“他还是我记得的那个样子,好像他死了就没再老了。”父亲谈及祖父时说道。

我将他推到一张长椅旁,和他挨近坐下。一个遛狗的女人牵着一个小女孩从我们身边缓缓走过时,父亲盯着她们渐行渐远的背影看了许久。

“那个时候,你爷爷挂了红灯笼,就带我去祖坟烧纸钱。”父亲再次开口,渔洋镇后山上那片安葬祖父的坟地遽然跃入父亲的脑际,仿佛他已嗅到了坟地周围疯长的苦艾在风中飘逸着的辛辣气味。

凭空猜想,父亲那时也一定是渴望自己某日能躺进那片春日时节便会开满花朵的风水宝地。

“你妈是个好女人,她年轻的时候最喜欢百合花。我们认识的时候,我去她单位看她,总要给她买一束。”父亲此刻又将话题跳转到了母亲身上。

我看看他,告诉他我记下了。

“你给我带了药没?”过了一会儿,父亲问。

“带了。”我撒谎说,忙起了身,告诉他是该回去吃饭的时间了。

父亲的一生究竟能否算是善始善终,我不想妄加断言,但自从他离开,我将他的骨灰送去渔洋镇安葬后回来,对他的怀念和仰慕之情再无半点遗留,就连之前读到的他倾其一生有关织染和民俗的论著,我也决然地从书架上抽出,之后将之一页页焚烧成灰,让它们随他而去了。

和唐凌带着父亲的骨灰去渔洋镇的那个冬天,我们已和好如初。对我和清芬之事,她亦不再提及。记得我将她从娘家接回家那日,晚上在一家西餐厅吃饭,她在饭桌上告诉我,说她已原谅了清芬的出轨,因为那是一个女人的不幸所致,却一辈子也无法原谅我,因为那是她的不幸。那一刻,我望着她,顿觉口中咀嚼的食物索然无味。

父亲火化那日,母亲意外地出现在了火葬场。

“没想到这个老不死的竟然死在了我前头。”母亲悲伤地说道。那个自和父亲决裂后再不曾与他说过一句话的女人,此刻看着父亲的尸体被推进了火炉,不觉落下了两行伤怀的泪水。

开车抵达潘家镇的时候,已是傍晚时分。纷扬落下的洁白雪花让我想起一九六九年冬天父亲被人从仙桃巷带走的一幕。将车子驶进那家之前联系好的农家小院,我和唐凌草草吃了晚饭便洗洗睡了。翌日一早,我们便用布包着装有父亲骨灰盒的箱子以及铁锹上了山。临出门,农院主人问要不要陪着一起上山,我婉言谢绝,怕他知晓了我们此行并非为上坟,而是为父亲下葬的事实后觉得晦气。他再三请求被我谢绝后,才道破实情,告诫我们上山时要注意路旁山洞的一个老疯子,说她时常会突然跑出来咬人。

“这样的事已经发生好几回啦。”农院主人说。

“老疯子?”唐凌惶恐地看着我,“她不会真跑出来咬人吧?”

“还是小心点好。”农院主人似别有用心地笑了笑。

我没说话,道谢了他,拉着唐凌快步出了院门。一路上唐凌疑虑重重,可直到我们来到祖父坟前,都没有见到农院主人所说的那个会咬人的疯子。

将父亲安葬在提前雇人挖好的坟坑,我在他坟前磕了三个头,父亲就算是入土为安了。起了身,远山传来一阵呐喊般的唤声。

一个苍老的声音喊道:“回来吧,莫迷了路哟……”

另一个年轻的声音随之接道:“回来喽,回来喽……”

那一定是谁家的孩子丢了魂,或是有人将殁,他们正手举灵幡,在山上为他们招魂。然而,这个风寒雪锁的冬日,谁又能为逝去的父亲招回他不知将要栖身何地的魂魄呢?

从祖坟所在远眺去,渔洋河此时一览无余。大雪下几近冰封的河面,使我想起那些贴身匍匐冰上的钻孔垂钓者。我想人生或许就像冰层下那即将被钓出的鲑鱼,一旦出了水面,生命即刻宣告终结,至于水面下那暗流涌动催生万物更迭的不可预见的力量,无人察觉,也无人想去察觉,他们不过是要在那条时光之河里游走一遭罢了。

“若是有一天我死了,你会不会也为我招魂?”我问唐凌。

她鄙夷地看了我一眼,没搭话,低头继续烧着纸钱。

下山回去的路上,我们依然没有在路旁的山洞遇到农家小院主人口中的那个老疯子。此后途经一个门口堆积着一片垃圾的山洞时,我甚至还停下来好奇地向洞里望了望。下了山,唐凌问我什么时候去看望祖母,我看了她一眼,想着出发前母亲一再嘱咐去看望那个父亲早已与之断了来往的女人究竟是何用意,答说先回去休息。

现在想来,去探望祖母的那个下午悲凉无比。我凭着父亲生前所述的仙桃巷大致位置和唐凌寻到那家门外摆放着一只尚待煺毛的猪头餐馆门前时,一个中年女人从屋里走了出来,灿笑着招呼我们屋里坐。我回笑,说我们不吃饭,想跟她打听个人。中年女人显得有些失望,问我找哪个?我说出了祖母的名讳。中年女人想了想,说没听过。我便又说出了祖父的名讳,并告诉她,他曾是镇上最有名的鞋匠。中年女人又摇摇头,笑说不记得仙桃巷什么时候有人会做鞋子。说完她兀自走到一旁,坐下清理猪头去了。

后经多番打探询问,我们才最终在一位年迈的老人那里得知,祖母如今住在渔洋河边的一处老磨坊里。

我和唐凌提着在街口超市购买的礼品走向那处破旧的磨坊时,远远看到门前挂着两盏早已破旧不堪的红灯笼。走近,一个发鬓银白的老人坐在门内,围着一个小煤炉,正一边取暖,一边出神地望着门外无声飘落的雪花。大概自祖母改嫁给那个磨豆腐的光棍,那人死了后,她便只能再度孑然一身,苦熬着这暮年的最后时光了。

进了门,我喊了祖母一声。她没应我。或因年迈耳聋,她只是愣愣地盯着我们看。我又大声叫了她一声,告知了她我是谁,她才似乎明白了什么,缓慢起了身。

唐凌忙放下礼品,上前搀扶祖母。

和祖母闲聊,提及父亲,她显得无比懊丧。为了不使祖母伤心,我对她隐瞒了父亲去世之事,只说回来是为了给祖父上坟。

“我不怨他。”祖母舔了舔干瘪的嘴巴说道。

“其实他也想回来,只是这些日子身体不适……”我撒谎道。

“他怕是再不敢回来喽。”祖母忽然说道。

“‘文革’早过啦,现在没事了,那时是红卫兵要抓他,他没办法才跑的。”我替父亲解释道。

“红卫兵?么子红卫兵?”祖母又舔了下她干瘪的嘴巴自语道。

我一时无措,看了一眼身旁的唐凌。

“您还记不记得一个叫潘虹的姑娘?”过了一会儿,想起父亲的情事,我又问祖母,“还有一个叫三姑娘。”

“想吃玉米啊?”祖母答非所问道,“玉米现在早没啦。”

我只得又重复了一遍自己的问话。

“潘虹?”祖母想了想说,“老了,谁都记不得了。”片刻,她似又想起了什么,说,“三姑娘不就叫个潘虹?”

我猜想祖母一定是混淆了记忆,错将两人当成了一人。正欲再开口,祖母又说:“你爹跟她的事,镇上的人都晓得哩。那三姑娘啊,是老头子从坟地里捡来的。她啊,小时候得了怪病,晚上睡着了还会往外跑,又是哭又是叫的,糟蹋了不少钱哩……”

“她还活着没?”我忙追问。

“疯啦,”祖母说,“疯了好些年啦。”

“该不会是山上那个会咬人的老疯子吧?”唐凌猛然插话道。

“老疯子?”不知何故,祖母竟真切地听到了唐凌的话语,恶狠狠地盯着她说,“你可不能叫她老疯子。”之后转向我,“她可是你娘哩。”

“我娘?”我愕然道,觉得祖母之言实在好笑。

“你爹可不是啥好东西,当初他要是没从县城逃回来,那三姑娘要是没生下你……”祖母的话语遽然变得悠远缥缈。我不由得想起父亲谈起三姑娘时久久盯住我的一幕,起身走到门外,掏出手机拨通了母亲的电话。

天空此时纷扬飘落的雪花,犹如众人撒落的冥纸,仿佛它们也在哀悼小镇这个不可确信的谜一般的冬日。

你现在明白了吧,我的父亲其实是个骗子。

我是他多年前从渔洋镇带走的一个私生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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