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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瓦那

2015-12-29朱文颖

青年文学 2015年8期
关键词:阿三哈瓦那比尔

⊙ 文 / 朱文颖

哈瓦那

⊙ 文 / 朱文颖

朱文颖:出生于上海,著有长篇小说《莉莉姨妈的细小南方》《水姻缘》、中短篇小说《繁华》《浮生》《哈瓦那》等近两百万字。曾获国内多种奖项。部分作品有英文、法文、日文、俄文、韩文、德文、意大利文译本。现任苏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

三天前,我在上海又见到了王莲生。

我已经有四年没见他了。王莲生一直在国外,从孤独的亚细亚到伤心的太平洋。他倒是常给我写信。在信里,还经常会出现密度极高的地名,比如说:“我从九月就一直在欧洲,先去法国一星期,之后,就在芬兰的大学里教书。圣诞节元旦,到英国、纽约、佛罗里达去了一次。我在这里至少要待到五月底,之后的去处未定。你说得有道理,我就像一只失踪的大鸟。明年,我可能会有机会参加一个海上大学项目。在船上教学生,周游世界。真的周游。我们会到委内瑞拉、巴西、南非、印度、越南、香港、菲律宾、日本。”

就是这个王莲生。四年前,我在一次聚会上认识了他。那时王莲生三十六岁。这个年纪的中年男人,往往略微有些发福。但王莲生不胖,甚至还是偏瘦的。瘦归瘦,身上的中气却很足,从头撑到脚,贯穿整个经络。那次聚会上,大家都在讲笑话。王莲生也讲了一个。他说,在美国的时候,有一次,他和几个美国同学一起吃“药蘑菇”。所谓“药蘑菇”,就是一种美国印第安人在做仪式时吃的幻觉药。吃了以后,王莲生说,他真的产生了幻觉。他开始幻想他的上半截和下半截分开了。上半截跟着红军上了井冈山,下半截则跟着一个美国大妞跑了。

那次聚会的地点是上海和平饭店。王莲生选的。但不是他买单。后来王莲生看到了我。我们在蓝丝绒和爵士乐里跳了两曲舞。王莲生便提出:聚会结束后换个地方,喝咖啡或者喝酒。“我来买单。”王莲生说。

那天我穿了旗袍。需要说明的是,那时《阮玲玉》和《花样年华》都还没有公映。王莲生也并不知道,在九龙,有一个替张曼玉做旗袍的上海老师傅。虽然后来,王莲生真的赶去找他。老师傅已经七十多岁了。他看了王莲生带去的服装草图,说:这种式样的工很细,比他做二十年代的旗袍工要细多了。样式倒见过,小时候见师傅做的。滚边又出牙,但工实在太细,而他眼力大不如前,爱莫能助了。

四年前的王莲生还不知道这些。和平饭店的聚会进行到一半,他就带了穿旗袍的我和另外几个人去喝咖啡。他显得兴致很好。还凑在我耳边说了些话。那话的意思大致是这样的:首先,他刚才说的梦有一部分是假的。至少是一半。

王莲生说他确实产生了幻觉。上半截也确实是跟着红军上了井冈山,但下半截并没跟着美国大妞跑掉。王莲生说他已经拿到绿卡了,犯不上再跟着美国大妞。王莲生说,他其实还是喜欢中国女人。温婉而有教养的东方女人。他说他不能想象,早上醒过来的时候,躺在身边的,是一个金头发、蓝眼睛的女人。

王莲生说这话的时候我有点吃惊,但没有立刻做出反应。首先,我的头发基本上是黑色的。至于眼珠,不是纯黑,但起码也是亚洲色系。其次,作为含蓄的东方女性,温婉和教养是不能自封的。所以我矜持了一下,做出事不关己的姿态。

王莲生就接着往下说。他说,在梦里,他的下半截其实是跟着一个东方女人跑了。中国女人。但也可能是日本人、印度人,或者韩国人。王莲生说那女人回头看了他一眼,他就跟着跑了。屁颠颠的。一下子就把井冈山、沂蒙山以及金门大桥扔在后面了。

王莲生接着说:“那女人和你一样,身上穿着旗袍。”

我在心里骂了句:流氓。但还是有点喜滋滋。不能否认,王莲生很会调情。并且,也不是太让人生厌。

那天我们喝了很长时间咖啡。

后来王莲生的一个朋友又提议去酒吧,我们也都同意了。上海是个适合室内活动的城市。即便月亮,也像室内的月亮。用白纸剪出来的。而那些霓虹、钢管、高楼,一到晚上,就全都坚挺着。王莲生说:它们很像一张张淡绿色的美钞。

在喝咖啡的地方,王莲生又请我跳舞。他的舞姿相当不错。虽然不很标准,但确实有着不受约束的美感。对于女人的趣味,看来他也很有经验。请我跳舞时的两个曲子,都是我喜欢的。一个是《我为卿狂》,还有一个,则是电影《巴黎最后的探戈》里的爵士。他的手放在我腰上,很灵巧。转圈和摆动时有些小动作,性感的,但也是绅士的性感。即便跳舞的时候,他也没忘了和我说话。眼睑一垂,脸上带笑的。

王莲生说我很像他住在洛杉矶时的一个女邻居。一个台湾女人。他说他常在黄昏时约她出来散步。有时找个地方吃简餐。有时走一段就回去。他说台湾女人的厨艺很好,偶尔也会请王莲生去她家吃饭。她烧闽南菜,偶尔也烧上海菜。

王莲生没说他和台湾女人究竟是什么关系,也没说我和她到底哪里相像。但后来,王莲生又讲了些其他的事。他说去年他在洛杉矶过春节。特别热闹温馨。好多华人集中在一起,用最老式烦琐的礼节。男男女女都穿唐装旗袍,放鞭炮、磕头、祭祖、送压岁钱、走亲戚什么的。王莲生说,他已经好多年没在国内过春节了。好像这边的人现在都有点西化,觉得以前的那些东西,既陈腐又束缚。

“但那种感觉,其实美妙极了,真的美妙极了。”王莲生说。

王莲生说这话的时候,表情认真而纯净。不能否认,这表情在瞬间里有些打动了我。所以那天喝咖啡和饮酒全都结束后,王莲生提出送我回家,我同意了。

我们叫了辆强生车队的出租。穿着开衩旗袍,而又要优雅地上下出租车,确实需要些技巧。我原本希望王莲生先上车,坐前座,然后我就能尽量从容些。但王莲生把后座车门打开后,就两手背后,站在了路边。

他看着我。微微笑着,并且眼睛发亮。

后来,那辆出租车的前座是空着的。王莲生坐在了我旁边。

“你很性感。”王莲生说。

“我真想跟着你跑掉。”王莲生又说。

王莲生在国外常给我写信。

他的信美妙,优雅,并且极有分寸感。他常在世界各地跑,在不同国家的大学里教书,做不同种族、不同肤色学生的“先生”。在他的来信中,充满了一种奇丽的脱离了日常生活的美质。比如说,有一次,王莲生告诉我他在非洲,刚下了一场急雨。他说:地上积着水,能看见棕榈树。远处两个人披着草笠,正飞快地跑过草地。

“在这种非洲热带的雨季里,连马群看起来都是淡蓝色的。”这也是王莲生信里的原话。他还告诉我说,有一天他看到狮子了。就在不远的地方,一头雄狮,一头母狮。它们蹲在一个土堆上,很久很久。他说他估计它们是在眺望牛群和其他猎物。他说他也讲不清楚。

不能否认,我喜欢看王莲生的信。但有些时候,我也会产生怀疑。究竟哪个是更真实的王莲生?也是四年前,在上海的酒吧里,王莲生在我耳边说:酒吧是个锻炼眼力的地方。还有,要看一个女人是否性感,酒吧也是最好的去处。紧接着,他还没安好心地说了句俗语:“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

我在翻看那些来信的时候,眼前总会闪过王莲生那副挤眉弄眼、没正没经的样子,还有那句让我惊诧不已的话:“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看得出来,他喜欢并且善于与女人调情,但你当然不能信以为真。他的坏心眼不能信以为真,他的假殷勤同样不能信以为真。因为我虽然相信:那种半真不假的调侃,并不影响他骨子里的优雅美质,但这毕竟是个复杂的男人。中年。既复杂,又丰富。

当然,真正的问题在于:王莲生身上的这些特点,恰恰、倒是、正配了我的胃口。

是的,现在应该讲讲我自己了。

我生于一九七二年。上海人。现在是上海滩上的一个白领,并且继承了这个城市的主要特点:小资,虚荣,精明,物质感。以及细微精密的情欲。

我每天在淮海路的一座写字楼里上班,是一家化妆品公司大众化妆品部的市场总监。和大部分白领阶层一样,我的工作时间是朝九晚五。上班时间穿职业装,化淡妆,中午则在公司附近的快餐店或者麦当劳吃简餐。

一般来说,我和我的手下保持着微妙而又恰如其分的距离感。他们略微有些怕我,同时,也不得不承认,我其实是个很有亲和力的女人。曾经有一个礼拜,每天上班,我会在办公桌上发现一束玫瑰。非常新鲜。有时是黄玫瑰,有时是红玫瑰。我怀疑是某个对我有好感的男同事送的。但也不能完全确定。不管怎样,我不是个喜欢发生办公室恋情的女人。在工作场合,我不希望把事情搞得暧昧不清──

首先是商人,然后才是女人。这是我的原则。在黑色皮靠椅的后面,我是一个严谨、娴静的女主管。没有人能轻易发现我感性的一面。

前几天,我在一本时尚杂志上看到这样一段话:老板身边的得力干将,兼具漂亮的外表与精明的头脑:微笑不代表柔情,冷静也不代表绝情。经常在你身边,却仿佛离你很远。这就是你的上司,被形象地誉为:查理的天使。

我想了想,觉得这话有点像在讲我。我们公司的老板不叫查理,我也不是天使,但我还是觉得那段话有点像在讲我。

我们公司的老板是个外籍华人,我们叫他比尔。比尔很有艺术趣味,特别喜欢音乐。他喜欢的东西宽广、多元,甚至相互矛盾。比如说,比尔喜欢爵士乐,百老汇的歌剧,还喜欢古典的交响乐;但同时,对于重金属乐队以及特别前卫先锋的音乐,比尔同样照单接收。

比尔跑过很多地方,对性和爱,老婆和情人,以及理想与现实都有非常清晰的判断与疆界。这反倒让我感到了真实。我把他归于某一类的男人。这类男人对于世界有着丰富而宽阔的理解,但很容易让头脑简单的人得出错误的善恶判断。我把这类人统称为“南美洲”。

⊙ 龙仁青·青海湖畔4

道理很简单,也很形象。比尔桌子底下压了张大照片。是他去古巴旅行时拍的。奇丽的夜景,亦真亦幻,扑朔迷离。我和比尔聊天,比尔说只能用两个词来形容他的南美洲之旅。第一个词是“巴洛克”,第二个词则是“大艳情”。我想,比尔或许真有他的道理。美洲拥有原始纯真的景物,它本原被发现得较晚,而印第安人、黑人的奇异并存和多血统的混杂,还真能让它够得上“巴洛克”这个词。

至于“大艳情”,就只能让比尔自己来解释了。

“南美洲”比尔曾经对我表示过好感,但也只是点到为止,极为理智。我们当然是一条战壕里的战友,并且彼此欣赏,但彼此的原则也是一致的。我想,他也不希望在工作区域里弄出什么麻烦来。

好像有人说过这样的话:上海是母的。我非常同意。比尔也同意。比尔说他特别欣赏上海骨子里的那种女性气质。他说他知道,在上海的什么地段、什么时间、什么天气,能看到最典型的上海美女。而在我们公司的写字楼,不论工作时间,还是午间休息,都会传出隐约的背景音乐。当然,这也是比尔的意思。

比尔还把对于公司员工的犒赏,分为显性与隐性两种类型。显性的是一年两度的红包,隐性的就是一年数次去大剧院听歌剧。

“穿上你们最好看的衣服。像孔雀一样。”比尔说。

确实能在大剧院大厅里看到很多好看的衣服。有礼的握手。以及优雅的贴脸相吻。就像当年法国殖民地里的那些法国女人,为了她们的情人,为了去欧洲,为了到意大利度假,为了每三年里六个月的长假,她们按时收藏各种衣物。她们在等待。因为比尔的这句话,我们也在等待。《阿依达》《葛蓓莉娅》《茶花女》,那个仿佛上弦月的大剧院拱顶,以及红丝绒座椅上突然爆发出的招呼旧友的声音──

我觉得这些都没什么不对的。

这是一个讲究时尚的时代。你也可以说:是时尚毁了一切。但事情还真不是这样简单。因为我也可以这样讲:至少,在上海,时尚就是这个时代的一个秘密。

我只在下班时间才穿旗袍。

在听过那个“井冈山”和“美国大妞”的笑话后,我倒是也想过上半截和下半截的事情。我想,我究竟是上半截穿职业装,下半截穿旗袍,或者还是反过来。好像讲不大清楚。如果说上半截代表一个人的理智,而下半截代表本能的话,那么王莲生的讲法或许要明确些,但比尔就不是。因为你很难一针见血地说出:什么是比尔的上半截,什么又是他的下半截。

但很快,王莲生也让我迷糊了。有一次,我给王莲生写信。在信里,我问王莲生:“你去过哈瓦那吗?”

这话讲得有点玄乎。真实的情况其实是这样的:那天晚上“南美洲”比尔突然单独约会我。这是史无前例的事情。我稍稍有些慌乱。当然,这慌乱仍然源于我的精明。事情是明摆着的。这种性质暧昧的单独约会,一旦处理不好,后果只有两个,要么收起天使的翅膀,要么就是干脆卷铺盖走人。

我心怀忐忑地赴了约。

比尔请我吃西餐。然后又聊会儿天。九点刚过,比尔就送我回家了。在楼下把车停好后,比尔打开车门。他轻轻捏了捏我的手,然后说了句话。

比尔说:“明年跟我去哈瓦那吧。”

等电梯的时候,我一直想着比尔的这句话。

哈瓦那。美洲国家古巴的著名海港,比尔嘴里经常叼着的“哈瓦那”牌香烟;还有公司午餐时间飘出的歌声——“当我独自离开那遥远的哈瓦那海港,没有人知道我心里有多么悲伤。”

我知道,比尔对哈瓦那情有独钟。那张压在比尔桌子底下的大照片就是在哈瓦那拍的。比尔曾经告诉我说,那天晚上,他刚从著名的老字号餐馆“五分钱小酒馆”出来。喝了点酒。就是那种名叫“莫希托”的古巴对酒。远处恰好传来了炮声。比尔说那是沿袭了三百多年的习俗,哈瓦那城门将在炮声中关闭,以保卫哈瓦那镇免遭海盗袭击。

我不太清楚比尔这句话究竟意味着什么。“明年跟我去哈瓦那吧。”这种模棱两可的语言,由“南美洲”比尔说来,既可能是一片柔软的羽毛,但也绝不排除哈瓦那炮声般的预警功用。

上楼以后,我鬼使神差地打开一本旅游手册。翻到美洲一页。

哈瓦那。一些史学家推测,“哈瓦那”一词来自当地原始土著居民的语言。一说是“大草原”或“大牧场”,也有的称是“小海港”或“停泊处”,更为普遍的看法,称它源自古代印第安民族一位酋长的名字,他叫哈瓦瓜内克斯。

我看得莫名其妙,同时又有些心烦意乱。这种心情不太符合我先前的预测。天使之翅倒是没有被迫收起,也无须以走人作为一种了断,但这种感觉并不美妙。因为,从那晚开始,我突然觉得:自己也成了“南美洲”的一部分。

就这样,那晚我想起了王莲生。

凭直觉,我认为王莲生喜欢我。当然,用的也是“南美洲”的方式。这没什么,挺好。但我希望它能变得更好。也就是说,我希望王莲生能用一种直接的、古典的甚至亚洲的方式来对待我。

我给王莲生写了信。信里有这样一句话:“你去过哈瓦那吗?”

王莲生的回信很快就来了。

在信里,王莲生没说他究竟有没有去过哈瓦那。倒是说了些其他的事。他说前一阵他去越南了。王莲生说他去乘渡船,湄公河上的渡船。他说湄公河真是条大河。在渡船上,他看到了滔天的水。凶猛的水。渡船四周的河水齐了船沿,向前流去。水流穿过沿河的稻田,又从洞里萨湖、柬埔寨森林顺流而下。他说水流经过的地方,不管遇到什么,都让它冲走了。茅屋、丛林、死鸟、死狗,淹在水里的牛、捕鱼的饵料、长满风信子的泥丘,都被大水裹挟而去,冲向太平洋……

我看得有点心惊胆战,不知道这家伙说的是真是假。但紧接着,王莲生笔锋一转。王莲生说他站在船头,看到那些水把什么东西都带走了,突然感到非常孤独,孤独极了。他说他从来都没感到这样孤独过。

在这样的孤独里面,王莲生说他想起了我。

我有些欣喜,但又免不了心生疑窦:我不知道应不应该相信王莲生。

在上海这座城市里,滔天而凶猛的水是看不到的。当然,上海有黄浦江。但黄浦江的水是有规则的。黄浦江的沿岸也没有稻田,更不要说死狗和死牛了。我和王莲生初次相遇的和平饭店就在黄埔江边。那里有蓝丝绒和爵士乐。但窗帘半下着。至于天空,不管蓝色,因为大气污染而灰蓝,或者干脆铅灰阴沉,它们都只是背景。

在它们的背后,有更强大的背景。比如东方明珠,比如著名而广阔的陆家嘴。我很难想象王莲生站在湄公河渡船上的情景。但他的那句话还是触动了我。虽然在我的判断里,王莲生和比尔同属于“南美洲”,但我相信,比尔就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比尔会对我说:“明年跟我去哈瓦那吧。”或者其他一些什么。而即便我真的去了哈瓦那,比尔说出那句话的概率仍然很低。

比尔是清晰的。他的清晰在于:连他自己也分不清自己的上半截与下半截了。

我得承认,我突然有些记挂起王莲生来。

那天下班后,我坐在黑色皮靠椅上发了会儿呆。一个生活优裕、视野广阔,或许还阅尽人间春色的男人,无伤大雅地和你说几句情话。──这样的男人太多了。这没什么。我是个上海女人,骨子里是很现实的。以现实的盾,抵御虚幻的矛,是件绰绰有余的事情。我从来不怕这个。

但问题在于:在那柄虚幻的矛的后面,有什么东西,它悄悄地伸了过来──

我有点知道那种“药蘑菇”的滋味了。

这时,我的上半截坚定地站了出来。它告诉我说:王莲生是个骗子!但我的下半截对此非常不屑一顾。在这种时刻,下半截因为沉着而宽广,反倒显出了优雅的质地。它没有说话。只是轻轻一笑。

下半截的这种姿态,突然让我想起了王莲生信里的一句话:“在这种非洲热带的雨季里,连马群看起来都是淡蓝色的。”

我觉得有点莫名其妙。但也隐约感到了兴奋。

我再次见到王莲生时,他对我说的第一件事,竟然是有关芬兰的红灯区。

四年没见,王莲生几乎看不出变化。他用欧洲人的方式拥抱了我,代替四年前的颔首致意。他在我耳边说了句:“很想你。”换下四年前关于美国大妞的解释。因为是单独见面,所以当然由王莲生买单。他周到地为我推门、挪椅子,并且眼睛发亮地盯着我看。

我穿了旗袍。知道王莲生回来,特意赶做的。为了赴这个约会,白天我就穿了旗袍去上班。灰蓝绸缎在黑色皮椅上伸展开。有水的光泽。“南美洲”比尔走过来时,眼睛突然也亮了亮。他朝我笑笑。还耸耸肩膀。

要是早穿,要是上半截和下半截实现统一,我想,我和比尔的关系,可能就远非现在这样了。他甚至根本无须暗示什么──用“南美洲”的方式。“查理的天使”,很可能摇身一变成“比尔的宝贝”。我倒是真看过几个这样的宝贝,最终成为比尔南美洲之旅里的奇丽光影。可惜,没有一个能定格下来。

不过,比尔向我耸肩微笑时,我还是听到了空气里飘浮着的一个声音:

“明年,跟我去哈瓦那吧。”

那天,我和王莲生聊天的咖啡座里放着爵士。在上海不难找到这样的地方:人影憧憧。气息混浊。当然,还带着些伤感。

太阳升起前忧郁向我袭来

我泪水汪汪

太阳升起前忧郁向我袭来

我泪水汪汪

我不喜欢这种情感

它令人多么悲伤

王莲生坐在我的对面。微微笑着。现在从王莲生脸上,一点看不出信上写的那种孤独了。后来他点了一支烟。点烟的时候,他顺带说了句:“你一点没变。”说这话的时候,他没看我。十拿九稳的样子。好像我一直就活在他后脑勺那里,不需要再做任何论证。

后来王莲生就讲到了芬兰的事情。他说,他对芬兰印象最深的,一个是芬兰的森林。还有一个,就是它的红灯区。王莲生建议我有机会一定要去欧洲看看。

“博物馆和街上的女人都很有风格。”王莲生说。他说,他在芬兰住的地方,走十分钟,就是森林了。里面很静,满地的树叶,还有很亮的湖。真的像镜子一样。王莲生说他经常一个人去林子里。

王莲生还说,另一个他经常去的地方,就是芬兰的红灯区了。他说,其实也不是真正意义上的红灯区。倒类似于商店橱窗,有很多个。一个个排开着。很大的落地玻璃,里面打着灯光。每个都不一样。冷色光。暖色光。或者冷暖交织。女人就站在里面。站,或者坐,摆出各种姿势。希望路过的男人能多看上几眼。

王莲生说,有一次他看到个打紫光的,里面的女人穿着紫色三点式。也不说话,坐着,就那样看着你。特别鬼魅。“我给迷住了。”王莲生说。王莲生说他一点都不觉得那是个妓女。只觉得很远,而且神秘、迷幻。就像森林里的那面湖水一样。他说那天恰好和女友一起逛街。走过那个街区后,女友突然说,她还想回去看看,再看看那个穿紫色三点式的女人。她说她觉得那女人美,特别美。

我有点相信王莲生说的这句话。他说:“因为这句话,那时候我特别喜欢这个女朋友。”我觉得这话就像王莲生说的。这种事情,他做得出来。这种事情就应该是他做的。一边在芬兰的街区和森林里闲逛,一边写信告诉我说:他感到孤独,并且想起了我。

那天我是一个人回家的。我坚持着没让王莲生送。他略微有些难堪。脸上的表情很复杂。他试探着问了句:“生气了?”我没回答他。沉默了一会儿,他看了我一眼,又说:“明天我打电话给你。”

第二天早上,我主动打了电话给王莲生。

我后悔了大半夜。其实那天出租车刚一开动,我在反光镜里看到了站在路边的王莲生。很多车从他身边开过。唰唰的。像一根根钢筋混凝土拉成的线。王莲生就站在线与线的当中。还是像四年前那样,他的两手背后──其实那时候我就已经后悔了。我还差点叫出声来,差点让司机把车停住,倒回去。然后,就像四年前那样,让王莲生坐在我的身边。

当然,后来我没有叫。车子坚定地跑动起来,在上海街头拉出又一根硬邦邦的线条。

我觉得自己刚才有些失态了。我没理由做这种事情:一个男人对你说“他孤独”,你便认为,他与另一个讲“明年跟我去哈瓦那”的截然不同。这种事情,简直就是恩将仇报。前几天我去参加个婚礼。有个请来唱歌的歌手,坐我身边。这歌手说她经常在婚礼上唱歌。她会唱好多情歌。她说好多女人听了都会掉眼泪。有些结婚的人就会怪她。很煞风景的意思。但也有些不怪。这个戴着金色假发的歌手说,其实真的没什么好怪的,她说要怪只能怪任何人都尝过孤单的滋味。她歪过头,看我一眼,突然补了句:“尤其是身边有伴的那种孤单。”

瞧,这个唱歌的歌手也在说孤独。而且说得还很漂亮。可见这件事还是有些复杂的。而我,作为一个上海女人,作为“查理的天使”,竟然用如此简单的方式来处理它。这是我不能容忍的。更糟糕的是,我那些别别扭扭的小动作,至少已经泄露了两方面的问题:

第一,“查理的天使”也有下凡的时候。

第二,“他孤独”,有时可要比“明年同去哈瓦那”危险多了。

可以说说我的上一次恋爱。

我的上次恋爱结束在三个月以前。我和前任男友在上海商城吃最后一次早茶。分手的时候,我们拥抱,并且贴脸相吻。他离开的时候,我也抬头看了看波特曼的高楼。站的地方像洼地,而自己则像蜉蝣。是的,有这种感觉。但这感觉在这顿早餐前后并没产生太大的区别。倒是有个细节,至今让我记忆犹新──

那天,我抬头的时候,看到城市上空刚好飘过一片云。是的,在上海,在上海的中心地带,在波特曼。我看到天空中飘过一片云。不仅仅是飘过。这云是灰青色的,中间部分很饱满,像棉絮。很白。它以缓慢凝滞的速度从远方飘来。来到波特曼上空。又渐渐笼罩在巨大高耸的建筑顶部。

一朵云。一朵经常出现在稻穗香、麦秸垛、奔跑的老牛或者淡蓝色马群上空的云,现在,它盘旋在波特曼的尖顶那里。安逸。奇特。甚至还有点柔情蜜意。但仅仅是那样的一瞬间。接下来的事发生得很突然。云突然不见了。整块的云变成了很多细小碎片。碎片又变为更小。更细碎。成了一团团的雾气。也是白色的──

是波特曼的尖顶。就在云层穿越这城市的标志性建筑时,波特曼的尖顶把它一下子刺破了。

我看着。一个刚和恋人分手的年轻女人难免会伤感,并且虚弱。我看得有些目瞪口呆、心口发凉。突然很想叫住刚走不远的他。

我真的叫了一声。我说:“哎──”

他没有听见。周围的声音太大。况且,他也没有抬头望天。贴脸相吻并且告别后,他便沉着头走了。他一向认为我是个理性精明的女人。没料到我会抬起头看着天上。还叫他“哎──”。

但“查理的天使”并没有叫第二声。毕竟,天使总是天使,天使总是不同于凡人的。但是现在,我莫名其妙地想:这事情如果发生在王莲生身上,或许就会有些不同。如果是王莲生,我应该还是会叫第二声的。还是不一样。三个月前,因为看到了那片云,觉得楼那样高、人那样小、头里发晕脚底发软,我才想着要叫住“他”。

⊙ 龙仁青·青海湖畔5

而现在的不同之处在于,我认为:王莲生或许就是飘过我上方的那片云。我不要它被粗糙坚硬的尖顶刺破。我也不要它变成无影无踪的雾气。

我倒是陆续知道些关于王莲生的事情。一半是事实,另一半则是想象。有时候,我坐在办公室的黑色皮椅上,眼前会突然幻觉出一小束新鲜玫瑰;或者,比尔进来了,和我商量开除一位高级雇员的事。他用那只戴着大钻戒的手,做了个手势:五指并拢,刀刃朝下。

这是我和上司比尔间的一个暗号。手势说明了一切。当然,这仅仅是个基础,我也会根据这手势的力感、方位、速度,甚至微妙的倾斜度,来判断一些具体的东西。

做完手势后,比尔一般会和我聊几句家常。气氛轻松融洽。然后,再一尘不染地走出去。

从比尔的背影中,我常常会幻觉出王莲生。有一次,我差点叫出来了:“王莲生!”我差点就这样脱口而出。很可能,嘴唇前面的气流已经受到冲击,所以比尔像受到感应似的,回头看了一眼。

“嗯?”他说。

我不知道这幻觉从何而来。但不可否认,王莲生仍然类似我的雾中风景。而能够顺藤摸瓜、并且心细如丝,这正是我的特点。我还认为,这恰恰是上海带给我的礼物:传统的东方的底子,加上高压生活的磨炼,造就了上海人内心的坚硬、矛盾与畸形,但同时产生的,还有一种奇异的智慧。

我认为王莲生身上就有这种奇异的智慧。我喜欢他身上那种刀光剑影的东西。就像烈日下的荒凉,墓地前的白光,它让人眼睛生疼,却又按捺不住心里东奔西突着的好奇。

至于我三个月前的那个男友。那个与现实世界有着千丝万缕联系、分手时又与我优雅相吻的上海白领,我认为,他与我太相像了。至少,与我的上半截太相像了。他可能并不平庸。但他太像浮面中的上海了。很可惜,在我和他相处的日子里,他并没有发现我隐藏在黑色皮靠椅后面的东西。而我,则认为他除了与我相像的上半截,可能再也没有其他的什么了。

是的,我是上海人。但我同样不喜欢浮面中的上海。换种说法,也可以这样理解:我很势利,但对于势利之人,我同样也会表现出内心的鄙夷。

那天早上,我在电话里和王莲生聊了会儿。

王莲生好像刚起床。或许根本就没起床。他的声音很慵懒,但心情不坏。从他的语气里听不出惊奇,就像料定我的电话会在清晨响起似的。

“你等会儿。”王莲生说。

王莲生说有扇窗打开着,风吹进来了,还夹着雨。所以他要起来把窗关一下。他说不知道这雨是什么时候开始下的。他昨天回来时,天是好的,并没有下雨。王莲生说,昨天我坐上出租车走掉以后,他并没有马上回去。而是在夜上海的月光下走了走。王莲生说他又去了和平饭店。并且──

“坐在我们四年前坐的座位上。”

我的心别地一跳。随着心跳声,我的下半截兴高采烈地欢呼着,雀跃着,想告诉王莲生说:其实我非常的想念你。

但上半截不干了。上半截对王莲生一直存着戒备之心。在日常生活里,上半截很像我的伤湿止痛膏,很像我的感冒冲剂、必利痛以及达喜胃药。诸如此类的东西。如果逢上战争时代,那么,它很可能就是荒原上的一道铁丝网,很可能是地雷、定时炸弹或者暗杀用的毒药。或许,它还是南美洲的地产毒蛇?树汁含有剧毒的硕美无比的绿色植物?

总而言之,我的上半截不信任王莲生。怎么也不信任他。并且,为了防止我伤筋动骨,我的医生兼警卫的上半截出动了,毅然决然的。

“哦,你还记得?我倒是忘了。”我说道。

电话那边传来打火机的声音。还有小资们常说的那种“淡淡烟草味道”。我的前任男友身上就常有这种味道。他很注意香烟的牌子,打火机的牌子,衬衫的牌子,甚至还有袖扣的牌子。反正是各种各样的牌子。弄到最后,我觉得,他本身就成了一种牌子。这反倒让我感到了厌倦。上海从来不缺少这种东西,上海缺少的是突围,是漂亮的转身与虚晃一枪──

如果我的前任男友在波特曼的那朵白云下面,猛地掉转头,狂奔而来,像头非洲雄狮般拥我入怀。我想,我是会爱上他的。当然,这已经是不可能发生的事了。不过,我倒是真不记得王莲生抽什么香烟。如果硬要揣测,我认为是杂牌。就像扑朔迷离的“南美洲”一样。

三天过后,王莲生打电话约我了。他很简单地说了几句。说有点事,想和我谈谈。

这三天里倒是发生了些事情。在上海,这是相当正常的。每天,有很多白云、彩云、乌云被高楼的尖顶刺破。有很多“南美洲”,出现在南京路,淮海路,襄阳路。还有很多人的上半截和下半截走散了。自动走散的。棒打鸳鸯的。结果一辈子也合不到一起去。反正是林子大了,什么鸟都会有。

首先是我的上司比尔。

比尔在看歌剧时认识了一个上海妹妹。“我叫阿三。”上海妹妹对比尔说。阿三长得很漂亮。穿着银色的削肩连衣裙。站在大剧院闪着金光的大厅里,很亮,就像一座小型银矿。阿三不属于与人贴脸相吻或者优雅握手的,因为很显然,她是一个人来的。没有熟人。但阿三并不孤独。有很多人会注视这座小型银矿──

而比尔,或许就是打定主意、要对这座银矿进行开采的。

也说不清是比尔先招呼阿三,还是阿三先招呼比尔。反正等我们注意到这边的动向,比尔已经拥着阿三丰腴的左肩,向大剧院门口走去了。临出门前,比尔没忘了向我们招手致意。比尔在法国待过一段时间。能够把南美洲的艳情与法国的优雅合而为一,是比尔的本事。而我,则不失时机地向比尔颔首微笑。也向比尔身边的阿三点头致意。

我觉得自己挺虚伪的。有点自责。

第二天早上,比尔走进了我的办公室。比尔后面跟着漂亮的上海妹妹阿三。称赞了一下我的着装以后,比尔指着阿三对我说:“这是你新的行政助理。”

我在如释重负之后,又稍稍对比尔感到些失望。这种事情有点像通俗小说里发生的。不是我不理解。没什么不能理解的。但我认为比尔的这种行为有点奇怪。第一,他不够尊重我。为了一个在歌剧院大厅里认识的女孩子,得罪他最得力的下属。这不应该是比尔的做派。第二,我不理解比尔的真实用意:把一首前卫的试验作品融入交响音乐?归根到底,阿三是种杂质。是个不和谐音符。比尔应该思路清楚地把她纳入另一个轨道。一个她应该进入的轨道。而这一点,则是比尔完全能够做到的。

不管怎样,我对阿三还是很客气。我为她安排好办公的区域,并且交代了几件事情。然后便冷眼观察她。

倒不是那种恃宠的女孩子,虽然生于七十年代末期,但很乖巧,惊人的成熟。她很会看眼色行事,做事也麻利。并且眼睛很毒。所以说,半小时过后,我几乎断定了昨晚在歌剧院大厅里发生的事情。一定是阿三先招呼比尔的。这座闪亮的小银矿款款而行,上前对比尔说:“你好。我叫阿三。”

当然,这种幻想中的场景,很带有些女性视角的意味。现在,她可再也不是漂亮的上海妹妹阿三了。她现在是“助理阿三”。这称呼带有比较强烈的社会学意义。现在,她已经成了淮海路写字楼里一家公司的一个部分。成了个社会角色。成了这城市对外经济交流中的一个小窗口。成了“助理阿三”的阿三,再也不用像八十年前的那个白流苏,找个男人把自己养起来,然后为他“把俏皮话省下来讲给旁的女人听,而把自己当作自家人看待”而欣喜。也犯不上像六七十年前的王琦瑶,用自己的一辈子,换了盒终生没有享用过的金条。临到终了,还死在了那上面,并且──

“只有鸽子看见了,它们咕咕哝哝叫着。”

“助理阿三”可要聪明多了。更何况,这城市里又该有多少“上海妹妹阿三”,以及“助理阿三”呵。

想到这里,我眼前突然闪过一个奇怪的念头──

如果阿三遇到了王莲生呢?如果阿三也笑眯眯地走到王莲生面前,说“你好,我叫阿三”呢?

在接下来的时间,我变得有些烦躁不安起来。我仔细回想着和王莲生在一起的每个细节。手机关着,我把它打开。并且从振动挡拨回到标准挡。“助理阿三”老在我面前晃来晃去,我把她叫过来,关照她去见一个客户。

阿三走后,我接到了前任男友的一个电话。他说话声音有些犹疑。像很有难处似的。过了大约五分钟,他终于告诉我说,他遇到了一点麻烦。“也不是大麻烦。”他说。他说他现在在一个派出所里,需要一个保人。他说,他想到了我。

“是个误会。”最后,他再次强调了一遍。

那个派出所的地址非常陌生。虽然前任男友说“就在淮海路附近”,但我仍然感到怀疑。我手里拿着一张纸条,七弯八拐地寻找时,心里有种极为荒诞的感受。

按照我前任男友的说法,事情的经过是这样的:昨天晚上,他陪几个客户吃饭。喝酒了。而且喝得有点多。喝完酒后,客户希望继续娱乐。他就带他们去了另一个夜总会。那里正在表演钢管舞。跳艳舞的人染了很淡的头发。在灯光下面,很像是白色的。他们就在那里看了会儿,喝了七八瓶啤酒,还与几个小姐聊了会儿天,然后就进了包厢。

我的前任男友说,后来发生的事情他就不知道了。他醒过来时,几个陌生人站在他面前。“我们是派出所的。”他们说。神色很锐利。他们轻蔑地看着他,告诉他说,他们正在进行突击检查。而现在,他必须跟他们回警局。因为他涉嫌两桩不光彩的事情:

一、嫖娼。

二、私藏毒品。

我的前任男友说,他是冤枉的。他怀疑有人在啤酒里下了药。但没人信这个。因为证据似乎是确凿的:他的裤子口袋里被人翻出了些软性毒品。而在他隔壁的包厢里,有个嫖客被当场抓住了。至于同来的那几个客户,则早已消失得像夏天的风一样。

“我是冤枉的,给人害了。”我的前任男友说。

我手里拿了纸条,寻找那个陌生的地址。

阳光灿烂。天上一朵云都没有。天空很高远。因为没有云,所有的楼层越发显得硬朗、独立,或许还有些不近情理。那么多的人,在楼层与街道间走动着。那么多的上半截,下半截,查理的天使,比尔的宝贝,爱着比尔的阿三,以及现在戴了头套、晚上则要去表演钢管舞的小姐们。他们都在这条街上走动着,彼此毫不相识。而每个人的脸上,普遍带有一种大城市的表情:冷漠。防备。警觉。强抑住内心的冲动──

就像非洲原野上,一群走在自己领地里的孤独的狮子。

我打了把伞。避免夏天的烈日把我晒伤。阳光是白色的。烫得灼人。但我的头脑仍然非常清醒。我仔细分析了这桩突如其来的事情。暂时得出了三个结论:

首先,要严格区分人的上半截和下半截,绝对是件相当困难的事情。而且,这种区分本身,或许就是幼稚的。

其次,我的前任男友很可能根本就没爱过我。因为不管怎样,这种事情,终究是桩污点。而通常来说,这类事情只愿意和两种人分担:最亲密的人,与最没关系的人。我想,现在,我只可能属于后者。

最后,在白花花的太阳底下,我突然非常强烈地想念起白莲生来。城市那样大,阳光那样烈。而王莲生,则是我希望的飘过我上方的那片云。

和王莲生的这次约会,我是认真的。

王莲生倒没在电话里具体说什么,他讲得很简单:“有点事,想和你谈谈。”

但我略微有些紧张。

一般来讲,和我说话时,王莲生很少使用这种口气。他基本避免现实主义姿态。要么在空间上:“非洲热带的雨季”“芬兰的红灯区”。要么在时间上:“我们四年前坐的座位”。

那天我们约了个旋转餐厅。在外滩。餐厅的楼层极高,可以俯瞰上海夜景的。当然,也是王莲生的主意。“那里安静些。”王莲生说。

我有些失望。我原本想让王莲生去衡山路,或者干脆再去和平饭店。虽然常有人说,衡山路甜得发腻,对老上海的怀旧是种做作。诸如此类的话。但我从不这样认为。在这方面,我是强硬的。我一向认同自己的身份:小资。在这个城市里,我从不认为小资是种耻辱。经济独立,不看男人脸色行事,兼具一定的品位──对女人来说,这已经是个不错的评价。我认为一个人总得坚持点什么,最好是真正属于你的什么东西。不管是什么。这可不是耻辱。况且,对于王莲生,这样的坚持还有着另外的意义:

我愿意把我最美好的一面呈现出来。

王莲生坐在一个角落里。背对着我。

我隐约觉得,今晚的光线有点怪异。这个旋转餐厅的主要色调只有两种。蓝色。还有就是黄色。蓝是宝蓝。黄是明黄。在东方的色彩观里,这种组合是犯冲的。东方人认为,这两种色彩间少了默契与和谐。奢华而扭曲。有点要争斗的意思。不安分了。这可不是件好事。

但我说的怪异不是指这个。

那天我坐了锃亮的观光电梯,上到顶层。两个餐厅服务生迎出来。他们穿蓝色西装,打金色领结。对我微笑。“有位先生在等您。”其中一位矮个儿的说。

没什么不对的。但我就是觉得什么地方不对。说不出确切的原因。就是不对。楼层太高?这里太静?服务生的笑太诡秘?还是王莲生的背影太落寞?

朝角落里的王莲生走过去时,我的脑子飞快转动着。

想象与幻觉经常是接踵而至的。比如说,我想,今天的事情有可能会是这样开始的:我在公司对比尔打了招呼。我对比尔说,晚上的冷餐会不能去了。

“有约会?”比尔看了我一眼。眼角挤出一丝微笑。

阿三来公司的这几天,“南美洲”比尔对我相当客气。他甚至偷偷在我的手提包里塞了个红包。他来我办公室的次数略微有些增加,但绝不过分。他每次来,我都会找个借口,得体地离开会儿。反正助理阿三在那里。阿三会负责倒上茶水,准备文件,以及做些我力不能及的事情。

那天我向比尔请假的时候,他没多问什么。他甚至还破例送我下楼。并且在门口朝我挥了挥手。我转身离开。这时比尔开口说话了。但比尔说话的时候,恰好有辆车啸叫着开过去,所以我只清晰地看到了他的形象:一只挥动的手。在夕阳下面,比尔手上的钻戒划出一道闪亮的白光。奇怪的是,比尔竟然又做了那个手势:五指并拢,刀刃向下,并且有力地一挥。至于比尔说的话,由于那辆车的关系,更多的只是猜测。比尔可能说了“谢谢”,也可能说“好胃口”。但恍惚之间,我好像还听到了另一个词。我听到比尔在说:

“哈瓦那。”

我用了三十五分钟赶到旋转餐厅底层。在上海,这是个相当快的速度。我穿过大厅,坐上观光电梯。电梯里还有两个人。一个眼睫毛涂成银色的女孩子。一个中年人。女孩子嘴里嚼着口香糖,哼着歌。而中年人身穿深色西服。脸往下拉着。相当沉默。

在电梯里,我们分别朝三个不同方向站着,表情很漠然。有一个瞬间,在全封闭的钢化玻璃里,我看到了那个女孩的侧影。我很惊讶。我发现她像极了阿三!

当然,今天的事也可能会这样继续:我在公司和比尔打过招呼,然后打车前往餐厅。

事情显得很简单,甚至还有些结实与严谨。比尔既没有送我下楼,更没说什么莫名其妙的“哈瓦那”。和往常一样,他来我办公室,关照明天早晨例会的事情。恰好阿三也在,穿了件黄色连衣裙。

“明天九点,在二楼会议室。”比尔说。

“好的。九点,二楼会议室。”这话原先应该我说的,现在有了助理阿三,所以就由助理阿三回答。

车道非常通畅,我临时让司机改走高架桥。戴白手套的他显得很高兴。“那倒是会快些。”但接着也补充了句:“不过,可能要绕点路的。”

我回答道:“那就绕点路吧。”

我挺喜欢这种做派。有事讲在前面。并且尽量讲讲清楚。这是一种结实的态度。如果说,事情是以这种方式开始的,那么,它也应该会以这种方式得以延续……

或许,当然啦,也不排除事情将这样往下发展:其实这天下午我根本就没遇见比尔。我到处找他。办公室,走道,小型会议厅,玻璃隔断的办公区域。到处找,但到处没有。

比尔突然不见了,像南美洲奇丽的光影。

而就在这时,天上开始下雨。还夹着几点雷声。我去关走道里的一扇窗,雨点正是从这里飘进来的。同时飘进来的还有歌声。忽然,我觉得它很熟悉:

太阳升起前忧郁向我袭来

我泪水汪汪

我不喜欢这种情感

它令人多么悲伤

我神情恍惚地在门口叫了车。司机穿着黑恤衫,戴白手套。脸色很阴沉,下雨似的。

我没想到王莲生会在楼下等我。还撑着伞。他看我下车,迎上来,也不说话,就把伞撑到我头上。他看着我,眼睛像给雨泡过似的。

这样安静的王莲生,实在是出乎我所料。我跟着他穿过寂静的大厅,坐上观光电梯。雨点打在全封闭钢化玻璃上,有金属的响动。天上布满了云,铅黑色的,有几朵还跟着我们,一直往上面来。我有点心惊胆战,侧眼看着。担心其中的任何一朵给什么东西刺破了。

餐厅里放着爵士。但光影的色调只有两种:宝蓝和明黄。餐桌放在四周,中间是个小舞池。我和王莲生跳舞,他做了个脱帽邀请的动作,还向我微微鞠了一躬。然后他就在舞池里站住了。朝我笑。脸上还有种少有的柔和。

“来,过来。”王莲生说。

我的眼睛有点迷茫。像给雨泡过似的。我站在舞池的这头,两手交握,脸上一定也很柔和。

“来,过来。”王莲生又说。

我闭上眼睛,慢慢向王莲生走去。舞池很空阔。我突然想起很久以前看过的一本书。有个人在晾晒床单的时候,一阵发光的微风吹过来,把床单从她手里吹起。并且完全展开。这个晾床单的人,眼睛几乎全瞎了,奇怪的是,她却能镇静地辨别出,这无可挽回的闪着光的微风是什么东西。然后,这床单就带着一个漂亮姑娘飞升起来啦。扑扇着飞升。飞上了布满了金龟子和大丽花的天空。飞得连最高的鸟也赶不上。

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向王莲生走去的时候,突然也有了吃“药蘑菇”的感觉。我的上半截和下半截也分开了:

上半截变成了那个姑娘。下半截则变成了那张床单。

⊙ 龙仁青·青海湖畔6

好了,好了,就此打住吧。现在,让我告诉你那天晚上真实发生的事情。

那天,我准时去赴王莲生的约。我坐上观光电梯,上到顶层。两个服务生微笑着向我迎来。我绕过他们,向坐在角落里的王莲生走去。

王莲生缓缓回过头来。

餐厅里响着明亮的爵士。我看到王莲生的嘴唇在动,也听到空气里传来一个声音:

“明年,跟我去哈瓦那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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