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接生婆的中国生涯
2015-12-28于佰春
文 于佰春
日本接生婆的中国生涯
文 于佰春
日本妇科医生河田真纪子亲历的战乱遭遇,从另一个视角昭示世人:残酷的日本侵略战争不仅使各国人民饱尝苦难,也使得千百万日本人民坠入死亡深渊。战争,是人类恶梦!
河田真纪子的战乱亲历,有力地印证了国家主席习近平5月23日在中日友好交流大会上发表重要讲话时所指出的:“日本人民也是那场战争的受害者。中日双方应该本着以史为鉴、面向未来的精神,共促和平发展,共谋世代友好,共创两国发展的美好未来,为亚洲和世界和平做出贡献。”
早春,春寒料峭的乌苏里江畔,一座宁静的小城镇。年逾九十的河田老人在温暖明亮的室内方厅里轻松地编织着准备开春穿的毛衣,即使在接受我采访的时候也一丝不苟地穿针引线。随着这位世纪老人指间的岁月穿梭,我被引入了那随风而逝的时光隧道……
“我是日本人,我的中国名字叫李玉琴。我20岁来到中国,已经在中国生活74年了……”
踏入战火的青春脚步
1922年6月,河田真纪子出生在日本东京一个职员家庭。父亲河原是道桥工程师。1932年被日本军队征召到中国黑龙江林口县负责军事工程建设。这年,10岁的河田真纪子因母亲难产去世,被姑姑收养下来。长大后父亲把她接到东北,进入了日本人开办的职业学校,后在县公署当职员。
1940年,姑姑多病,真纪子也十分想念姑姑,又回到东京。由于日本军国主义不断扩大侵略战争,其国内老百姓的生活日渐贫困。回国就要担起家中顶梁柱的角色,选择什么职业为生呢?真纪子想起因难产死去的母亲,于是决定当一名妇科医生。中学时真纪子名列学校毕业生的前三名,她如愿考取了妇科医学院附属医院。3年后以优异成绩被破格留用为妇科学院附属医院的助产士。
1943年春天,真纪子突然接到了父亲部队拍来的电报说:父亲在施工中不慎摔伤,让真纪子前来陪护。于是,她迅速赶到了牡丹江,看到伤重住院的父亲昏迷不醒,便留下来伺候父亲,父亲稍微好一些后,姑姑又来信让她赶回东京一起生活。
重伤初愈的父亲为了留住她,给姑姑寄去一笔生活费后,专门给真纪子在市内找了一份工作,并给她介绍了一个在宪兵队当内勤的男朋友中岛阶三。婚后,真纪子的丈夫调到了江岸警察所工作。在偏僻荒凉、人烟稀少的乌苏里江边,真纪子和丈夫相依为命。丈夫中岛是被强行征召的大学生,他内心十分惦念自己所学的食品加工专业,但是,战争使有志向的日本青年失去了实现人生价值的机会。
在闲居的日子里,真纪子经常为同来的日本产妇和中国农村产妇接生,因而在江边的十里八村有了名气。转眼两年过去了,1945年夏天,随着希特勒的灭亡,日本帝国主义走上了穷途末路。乌苏里江边“伪满洲国”国境警备队人员也像热锅上的蚂蚁惶惶不可终日。
那些日子里,日本警察常到中村家聚众喝酒,悲观恐惧的情绪使这些平时里嚣张跋扈的日本警察惊恐万状。他们喝一次酒,流一次泪,想到战争的结局就是日本的灭亡,自己也难以活着见到父母,一种末日般的灾难心理笼罩在大家心头。真纪子担惊受怕地追问中岛:苏联人什么时候打过来?中岛的神情却像没有反应的木偶似的,漠然无助。其实用不着中岛回答,真纪子也猜出个八九不离十。为了逃避战败的日本给自己带来的灭顶之灾,真纪子开始悄悄地收拾东西,准备逃难。界江两岸静静地凝聚着浓浓的火药味,一场歼灭东方法西斯的战役箭在弦上,一触即发。
生死逃亡路
1945年8月7日,中午刚过,窗外大雨傍沱,冲断了镇上的小桥,本应出去查看边界情况的中岛顺势呆在家中躲雨。半夜时分突然炮声隆隆,枪声大作,村镇里的狗狂吠起来,真纪子知道:劫难临头了!夫妻俩人急忙下床准备逃难,中岛将手枪压满子弹,拉着真纪子出了门径直向西南方向跑去。
8月份的青纱帐十分茂密,真纪子和中岛钻进了玉米地隐匿起来。他们听到已经渡过了乌苏里江的苏联红军在田野周围整队进发的声音。天色渐亮时他们躲开了在河套里移动的苏军,继续沿着小路逃命,希望能遇到日军部队一起撤离。
他们夫妇不敢走大路,就沿着山沟绕过池塘,翻山越岭往外跑,跑了一整天。入夜,树林里的蚊子成团袭来,咬得他们根本不能入睡,极度疲劳使真纪子几近昏迷,中岛搀扶着真纪子,生怕她倒在荒野上再也起不来了。真纪子和中岛商量:“能不能就地睡一会儿,缓一缓劲再走。”中岛说:“现在是战争,咱们是在逃命呀,什么吃饭、睡觉的事儿都忘掉吧,拼命地跑吧,说不定能遇上自己人好一起回国呀。”但是,不听使唤的双腿就像灌满了铅似的,一步也迈不动了,俩人瘫倒在地上,相互依偎着。
突然真纪子发现月光下不远处有两只狼,双眼闪烁着绿光,一点一点地向他们逼近,真纪子吓得一下子扑进中岛怀里,中岛也不知哪来的一股子机灵劲,闪电似地拔出手枪,连连开了三枪,两只狼的脑袋被打开了花。中岛长叹口气说:“这哪是狼呀。这就是把我们逼上死路的天皇呀!”
黎明时分,他们下了山走到一片漂浮的草甸子,这是荒原上最难走的路。草甸子大小不一,一脚踩上去沉浮不定,不小心掉进去就很难爬出来。这种险恶的泥潭地段别说是两个累得要死的人,就是青壮年人也得格外小心。
这时,一种求死的意念涌上真纪子心头,她哀求中岛开枪打死自己。中岛说:“我们快要跑出包围圈了,能活一天就争取多活一天,一起回老家去。”说完,俩人相互搀扶着,深一脚浅一脚地趟出了草甸子。
走走停停之间,时近中午,真纪子他们接近了一个小村庄,正巧走出几个认识中岛夫妇的村民,便邀他们进村歇歇脚。这个村庄曾是中岛管辖的片区,因为平时中岛不像其他日本警察那样凶狠,再加上真纪子经常为中国产妇接生,是周围老百姓都熟悉的日本接生婆,所以村民对他们俩人并不见外。
村民知道苏联红军打过来了,日本鬼子要完蛋了,现在看到中岛夫妻的狼狈样,想到他们平时和村里人关系不错,自然动了恻隐之心。村民们说:“干脆留在村里吧,兵荒马乱的你们跑也跑不出去。”真纪子说:“要是叫苏联人发现了就是个死呀,弄不好还得连累你们。”村民说:“那你们稍等一会儿,我们给你们弄点吃的再走吧。”几个村民回村后,不一会儿拿了几个鸡蛋和苞米并牵着一匹马过来了。一个村民对真纪子说:“我媳妇前年难产,是你亲手救活了母子二人。庄稼院也没什么好吃的,将就吃一点吧。你们这架势是走不动了,赶紧骑上马朝南边跑。我这马认识路,你们逃出去以后,放开马它会自己跑回来。”
真纪子夫妻谢过淳朴的村民,赶紧骑上马逃命,刚走出十几里发现头上有苏联飞机在盘旋,远处还有苏军汽车和军人走动的身影,他们知道自己在劫难逃,便把马赶走,俩人找了一块低洼的地方,像一滩稀泥似地趴下来等死。
真纪子再一次提议自杀,中岛说不到万不得已时不能死。歇了一会儿,俩人看到有5个日本兵也朝自己这边走来,二人便和他们一起继续逃命。但走了不多远,就有几排子弹扫过来,相随逃命的日本兵全被打死了,中岛的胸部和真纪子的腿部也各中了一枪。
重伤的中岛呻吟着哭诉道:“我不行了,我们还这么年轻就死在异国他乡,再也看不到爸爸、妈妈和亲人了,我恨透天皇了!”
真纪子捂着流血不止的大腿声嘶力竭地央求中岛开枪打死自己,中岛说:“我们命该如此呀,那就死在一起吧。你别动,我开枪打你的头,这样少受点罪。”说完举枪射击,但因为手抖动得厉害,子弹打到她肩膀上了。中岛不忍心再开枪,他拉着真纪子的手说:“真对不起呀,我向妻子开枪了。”真纪子说:“不要多说话了,让我们到天国去和爸爸妈妈见面吧。”俩人闭上双眼并肩躺卧在一起,等待着死神的来临。
重伤的中岛在极度的疼痛中突然急促地说:“渴,渴,渴!”可是附近没有水,真纪子顺手揪了一把嫩草塞进中岛嘴里,但他还没来得及嚼一下就两腿一蹬咽气了。中岛死了,真纪子万念俱灰,她使出全身气力,想把压在中岛身体下的手枪抽出来打死自己,但因流血过多浑身像棉花团似的一点劲也没有了,她默默地闭上眼睛,等待死亡的降临。
不知道什么时候,村里的老百姓来打扫战场,发现昏迷中的真纪子还有一口气,就把她抬回了村里,由会说俄语的人把情况报告了苏联红军。第二天早晨来了一个会说日语的苏联军官对真纪子说:“你不要怕,你的情况中国人已经告诉我们了,我们优待俘虏,现在你就和别的日本人一起到苏联去,等你养好伤后再回日本。”
但真纪子却想:“我们是战败国的国民,战胜国能对我们怎么样?再说中岛死了,我独身一人还有什么活头。”于是她又坚定了寻死的想法,准备找机会死在路上,到天堂去和中岛会面。
命悬比金
次日清晨,一条从苏联过来的客轮停靠在乌苏里江边。按照苏军的安排,将有几十名日本兵和眷属、伤员被押送到苏联。夏日的乌苏里江水深浪大,真纪子决定在渡江的时候,一头扎进湍急的江水,自尽身亡,可是她被抬进了底仓,想要跳江自杀是不可能了。
客轮只用了十几分钟就到了对岸。这里是一个不大的苏联小城——比金。真纪子看到街上到处是整装待发的苏联军队,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战争气味,更使她意识到没有容身之地:自己丈夫是被苏军打死的,对他们还能有什么可信赖的呢?
被送进医院疗伤的真纪子开始绝食了。苏联军医发现情况后一边给真纪子注射营养液,一边派出翻译做她的思想工作。苏军翻译告诉她:押到苏联来的日本俘虏很多,我们知道你是妇科医生,中国人替你打了保票,我们不会虐待你。
由于职业相同的原因,护士们喜欢接近真纪子,对她能得到中国人的认可也很好奇,她们热心给她喂食、洗脸、换药,相处中渐渐拉近了距离。真纪子很快恢复了体力,但那颗被战火灼伤的心却无法平静下来。每当想到患难中饮弹身亡的丈夫,想到孤独守望的外祖母,想到生死未卜的父亲,真纪子泪眼汪汪,痛不欲生,她决定以死来结束自己无法释怀的痛苦。
真纪子打听出从海参崴到比金火车途经的时间,就偷偷跑到道线旁边等待火车过来,卧轨自杀。不料尾随、而来的翻译出现在她面前,把她从铁轨上拉开。
真纪子生气地说:“你为什么总是跟着我?”翻译狠狠地批评她说:“你这样做不仅是对自己不负责任,也会连累到我受失职处分。”为了避免发生伤员自杀的事件,医护人员加强了对真纪子的监护。
又过了一段时间,真纪子从一位被转送过来医治枪伤的日本战俘口中,得知了一个让她五雷轰顶的信息。
在苏联出兵东北的当天拂晓,大举进军的第一轮轰炸在牡丹江市拉开了序幕,重兵驻守牡丹江的关东军分三路向图门仓惶撤退,企图经朝鲜返回日本。真纪子的父亲被命令在机动大队担任道路保障工作,其实这是个最送死的任务。军令难违,父亲只得冒着苏军密集的炮火,设法维修被破坏的道路和抛锚的车辆。结果,还没等逃出市郊,两架苏军轰炸机就跟上了这支车队,在密集的轰炸中,车队被炸得人仰马翻,真纪子的父亲未能幸存。
听到父亲被苏军飞机炸死的消息,真纪子顿时昏了过去。她怎么也想不到战争对自己是这样的无情:年迈多病的姑姑在东京去世了,战火连连夺去了丈夫和父亲的生命,连自己也受了重伤,这都是日本天皇发动侵略战争给日本人民带来的劫难。
真纪子想平安回国已没有意义了,还想去死,到天国去寻找丈夫和父亲。于是她又一次趁人不注意跑出去寻死,这一回再次把她从铁轨上拉起来的还是那位翻译。翻译对她说:“在对德战争中我们国家死的人也不计其数,我也是全家人都死光了,活下来的人要珍惜生命,尽自己的力量去保卫和平,这才是对死去的亲人最大的告慰。”医护们也鼓励她坚强地活下去,异国姐妹的关爱,使她泯灭的心灵焕发了新生的信心。
“我爱中国!”
真纪子把战争中经历的磨难和在苏联养伤的故事讲完后,说到自己来中国的人生境遇时更加激动了,那就让主人公自己直接讲述一下她的中国人生吧——
我在苏联经过一段时间治疗后,枪伤痊愈了。这天,翻译随同一个军官找我问话:“你是否选择回国?如果愿意留下来,我们聘请你担任苏联医院妇科医生,并提供很好的生活条件。”
我想到了在劫难中冒着危险给自己送马匹、送干粮的中国农民兄弟,自己也会说中国话,我能凭自己的医术为生,所以我决定到中国去。苏方见我去意已决,便把我和另外几个准备取道东北回国的日本伤员送到对岸。
光复后的东北建立了共产党领导下的民主政府,中方在接收我们时说:战争状况还没完全结束,回日本路途上会有危险,等时局稳定后再送你们走。他们了解到我是妇科医生,就破例把我留在了独立团卫生队工作,在生活待遇上还给予我特殊照顾,为我做大米饭吃,每星期还专门给做两次肉,而干部和战士平时都吃高粱米。团首长看我独身一人,有意把我留下来。我也很想在这里开始自己的新生活,把医术奉献给中国。第二年春天,经部队领导介绍,我和独立团一位排长结了婚,生了二儿一女并在县里安了家。
有一次,我在市场上看到几个日本妇女,一打听其中有两个曾是日军大佐的太太,男人战死了,为维持生活,又无法回国,就和孩子滞留下来,在街头叫卖为生。她们想起当时的荣耀和现在的窘迫都声泪俱下,我说这都要算在日本天皇身上。
我为能得到中国人的认可,更加珍惜自己的工作。
有一天,部队卫生队接收了一个路人送来的车祸伤员,是个16岁的日本孩子,因失血过多陷入深度昏迷。卫生队给独立团首长打电话,请求组织人员前来献血。不到10分钟,就有几十个战士列队跑步来到卫生队,经过半天的输血抢救,中国人的鲜血救活了濒临死亡的日本孩子。下午,来了五六个日本亲属,在团部门口长跪不起,这让我十分震撼。更坚定了我在中国生活、在中国工作的决心。
新中国成立后,我和丈夫也转业到地方工作了,我在县医院担任了妇科副主任,过上了安定幸福的生活。
饱经战乱的人们安居乐业后,出现了娶妻生子的高潮,产科医生成了炙手可热的人物,无论是部队家属还是驻地百姓,都点名找我接生。
东北的冬天,特别是“三九”的雪夜,是个冻得鬼龇牙的节气,但总有一些婴儿赶在这时候问世。那时,普通人家哪有什么电话,有了急事就半夜敲门。为了能及时出诊,除值班外,我备有一个接生急诊箱,半夜三更有人叫门,爬起来就能马上接诊。不管雪多深,天多冷,我都从不误诊,也没有出过差错。
平时不算,一年到头,我夜间接生的婴儿也有近百,有时甚至一宿得接生两三个。被我接生的人家每逢孩子过百岁、庆生日,都远接近请,邀我吃饭。中国人把侵略战争欠下的血债记在了日本帝国主义头上,对我这个普通日本人表现出了真诚的友好感情。我已经融入中国民众之中,中国已经是我的家啦。
文化大革命中,我和其他医生被下放到农村劳动,但仍负责接生工作。有一次上边来了运动检查组,说有人举报我是日本特务,要批斗我。生产队和公社掌权的干部一起到检查组写了担保的字据,保证我不是特务是好人,在大会上村民也都异口同声地说:日本接生婆不是特务。直到文化大革命结束,在村民保护下,我没受到过批斗。
70年代以后,日中建交,出现互访高潮。时别30年,我也萌生了回国探亲的念头,在外事部门安排下,我回到了久别的东京,得知亲属们在战争中失去亲人的情况比比皆是,大家听了我述说的中国情况和我的中国处境,他们非常意外,都表示要到中国看看。
在东京逗留期间,日本反战组织邀请我做了中国人生报告。有一次,在开会的现场,竟然发生了军国主义分子砸场、捣乱的行为,我义愤填膺,以自己的亲身体会和大量的工作、生活照片进行了现身说法,旁观的日本民众禁不住斥责那些捣乱分子替军国主义招魂,自取其辱。
我的中国生涯引起了诸多媒体关注,中日建交40年之际,日本最具影响力的NSK电视台、《朝日新闻》竞相登门对我进行采访,以《日本接生婆在中国》为题报道了我的情况。这些年来,许多日本反战团体和友好人士与我联系,请我协助安排访华,我成了中日友好的民间使者。
在我协助下已有数百名日本人到中国访问,更有一些当年浴血撕杀、劫后余生的幸存者,前来凭吊终生难忘的战场。我还专门引领这些日本老兵游览了我和中村生离死别的那片森林。在这里我可以告慰中村的是:战争已经成为历史,日本人民也正在意识并反省那场战争给各国人民带来的灾难。在反对战争、维护和平的事业中,我将会付出自己毕生精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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