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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胜利日:1945年9月9日

2015-12-28傅宁军

雨花 2015年9期
关键词:何应钦日军南京

◎ 傅宁军

中国胜利日:1945年9月9日

◎ 傅宁军

1945年9月10日,重庆《大公报》头版头条,发表了记者自南京发回的重磅消息《日军签降一幕》:“1945年9月9日九时到九时二十分,是我们历史上最光荣、最肃穆的二十分钟。在这二十分钟内,日将冈村宁次到我陆军总司令部,签订了中国战区及越南百万日军的降书,何总司令应钦把这个八年苦战我千百万军民血肉生命换得的荣誉结果,用广播传送给全世界……”

八年前,1937年12月,也就在南京,这个当时的民国之都。中国守军南京保卫战失利,被淞沪战役阻滞的侵华日军,以猛烈炮火攻破了古老城墙。当日本举国欢庆占领南京胜利的时候,30万无辜百姓和放下武器的士兵被残酷杀害。秦淮河漂浮着数不清的尸体,美丽的六朝胜地一时竟成人间地狱。日本军人以最无耻、最残忍、最疯狂的兽性,制造了震惊中外的“南京大屠杀”惨案。

1945年9月9日的南京受降,一雪国耻,无上荣光!

我不仅一次地,穿过南京熙熙攘攘的繁华城区,走向一条两旁长满梧桐树的笔直大道,凝望当年举行侵华日军南京受降仪式的大礼堂,它仍然保持着原有的姿势,尖顶、圆柱、长廊、石阶,默默地屹立在紫金山下。

我时常回想写入了中国抗战乃至世界反法西斯战争史册的那一天,都说时光易逝,而事关整个民族命运的庄严时刻,永远将被牢牢铭记。

2015年抗战胜利70周年前夕,我想用后辈的敬重与虔诚,还原南京受降日的真实细节。我寻访在世的抗战老兵,他们双鬓染霜,提及当年在耻辱中奋起的艰辛历程,依然充满激情。他们说,钢铁一般的史实,岂能被唾沫星子歪曲!中国人民是善良的,作为二战的战胜国,没在日本国土派驻一兵一卒。中国回顾抗战的基调很明确,纪念胜利、缅怀先烈、追求和平。遗憾的是,却有少数日本人否认甚至美化侵略罪行,无视日本侵华的历史事实,无视战争中逝去的万千无辜生命!

重温抗战受降日的点点滴滴,抗战老兵向我推荐了一幅纪实油画,题目叫《公元一千九百四十五年九月九日九时·南京》。听这标题就知道,这是一幅记述南京受降日的史实性画作。它向世人展示了屡受列强欺凌的中华民族,在近代史上取得的第一个胜利,它的诞生与此后的命运,引发着人们的深切思考……

在93岁的抗战老兵、国军少校王楚英家的书房,书橱里放着多年收集的抗战史料书籍,墙上挂着油画《公元一千九百四十五年九月九日九时·南京》的高仿复制件。王楚英告诉我,尽管油画有艺术加工,但画家忠于史实,中日双方代表有名有姓,动作姿态都作了考证。画家曾把王楚英请到工作室倾听了意见。

这幅迄今为止唯一的以南京日军受降仪式为表现对象的大型油画,作者陈坚是以纪实风格见长的著名油画家。上世纪七十年代,从士兵成长起来的陈坚由中央美术学院油画系毕业,调入南京军区创作室,用画笔追踪军人的战争与和平。他走进的南京军区机关大院,在紫金山下颇有传奇色彩,曾是刘伯承元帅主掌的军事学院所在地,再往前则是民国时期的中央军校(前身黄埔军校)所在地。

1987年,陈坚又到王府井新华书店“淘书”。每次到北京他都有这样的老习惯。他对战争纪实图书特别感兴趣,买了一本《中外记者笔下的第二次世界大战》。书中收录的四十多年前重庆《大公报》的文章,是写中国战区受降大典的盛况的,这篇千余字的旧新闻《日军签降一幕》,他一连读了好几遍。旧新闻给他一种新视角,中国人艰苦抗战后迎来胜利的无比激动,深深地触动了他。

也许是一种历史的巧合吧,如今南京军区大礼堂,正是中央军校大礼堂,也就是1945年中国战区举行受降大典的旧址。陈坚的画室高大敞亮,位于大礼堂的侧楼。当他知道这座宏伟建筑曾经拥有的荣光,每天再从大礼堂的圆柱长廊走过,心头就涌起潮水般的感慨。他时常凝望这座西洋式的尖顶建筑,回味着大礼堂外民众的欢呼声和鼓乐声,回味着《大公报》新闻稿传达的民族自豪。

这是每个中国人都该铭记的时刻,是当今的世界不该遗忘的时刻!填补中国绘画史的这一空白,陈坚提起画笔又放下,激动之余有些惶惑。民国档案当时属于“禁区”,单凭道听途说,包括旧闻报道,还是粗线条的概念,无法描绘真实的受降详情。陈坚创作其他抗日题材油画的时候,总会想到画室所在的这座大礼堂的风云际会,这里奏响过抗日战争的最后乐章。他在思考,在酝酿,在等待。

直到上世纪九十年代初,拨乱反正、尊重历史逐步成为共识,国军抗战老兵的功绩也得到了应有的承认,陈坚更感到责无旁贷。他像一个严谨的学者那样,泡在中国第二历史档案馆,翻阅一堆堆的民国档案,尤其是一张张发黄了的老照片。他像一个尽职的记者那样,拜访健在的国军抗战老兵,核对受降仪式上的人与事,不放过任何一个细枝末节,在浩瀚的史海中打捞着失落的记忆碎片。

陈坚

要画,就要对得起抗战的前辈,要经得起时间的检验!1993年,陈坚着手构思油画草图。那些走进历史的人物又从封尘的历史中走出,与他朝夕相伴。他不仅揣摩所有当事人在那一瞬间的神情,还沿着他们的人生轨迹,触摸着他们各自的精神脉络,直至中日之战的远因与近果,诠释一个个被岁月湮没的重重谜团。

昨天的辉煌一幕,在中国画家的笔下,缓缓地拉开……

1945年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之时,抗战中内迁后的国民党政府尚在陪都重庆,为什么中国战区受降典礼没有选择重庆,而是选择在南京?

究其原因,主要有两点:一是南京为孙中山建立中华民国时定的首都,也是抗战前的首都,明确宣布胜利后将还都南京。二是1937年12月13日,日军侵占南京后烧杀抢掠,30万中国人被杀的大屠杀惨剧震惊中外,南京是遭受日军蹂躏最惨重的城市,时隔八年在这里举行受降典礼,更具有象征意义。

1945年8月15日正午,日本天皇在电台播出接受《波茨坦公告》的诏书。日本政府正式宣布无条件投降。当日,蒋介石急电侵华日军最高指挥官冈村宁次,提出日军六项投降原则,指派时在广西南宁督战的中国陆军总司令何应钦代表中国战区最高统帅全权主持日军受降事宜。21日,在湖南芷江举行洽降仪式,日本中国派遣军副总参谋长今井武夫作为投降使节,向中方呈送编制图册,在投降备忘录上签字。今井武夫一行8人随后飞返南京,向冈村宁次汇报南京投降仪式日程。

芷江洽降是序曲,南京受降是高潮。

史料记载:1945年9月9日,在日伪统治下8年的南京,满城是新生的喜悦。街道两旁披上节日的盛装,到处喜气洋洋,像过年一样兴高采烈。一些主干道均用松柏枝叶扎起彩色牌楼,牌楼上悬挂着中国国旗和国民党党旗,两旗中间是红色的“V”标记,牌楼上镶嵌着“胜利和平”四个金色大字。

黄埔路3号的中央军校大门上方,悬挂着一块蓝底横额,上写楷书“中国陆军总司令部”的白色大字。门前的牌坊悬挂红布横幅,贴有“中国战区日本投降签字典礼会场”的熠熠金字。大礼堂的广场四周旗杆林立,联合国五十二个国家的国旗迎风飘扬,每个旗杆下面站着一名武装士兵和一名宪兵。后来,这五十二面联合国国旗,作为日军投降的见证,分别赠送各国驻华使馆留作纪念。

其实,中国受降主官的何应钦身为中国陆军总司令、一级上将,前一天中午才乘坐“美龄号”专机,在九架战斗机的护卫下,由芷江飞抵南京机场。这也是何应钦随南京国民政府迁都重庆八年后重回南京故地。

“中国陆军总司令部”从何而来?原来,侵华日军代表赴云南芷江向中国陆军总部洽降后,中国军方就派人随日方飞机赴南京,作为中方受降联络官。8月27日,中国陆军副参谋长冷欣受中国政府委派,率员从芷江飞至南京,设立“中国陆军总司令部前进指挥所”。参与南京受降的中国军队,由名扬滇缅抗日战场的新六军担当,新六军也奉命成立了前进指挥部,所属官兵分批空运南京。

王楚英记得,8月27日下午二时,从芷江机场起飞的七架飞机,在南京大校场机场降落。“当我乘坐的飞机在南京上空盘旋的时候,我凭窗俯瞰,山河虽然依旧,景物却甚凋敝。在机场附近田间耕作的农民和居民,一见到阔别八年的中国飞机与中国军人,他们欣喜若狂,一起涌向机场的外壕外,挥舞草帽头巾,向着刚下飞机的我们致意。一种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民族情感,从我的心头升起。”

新六军有此殊荣,缘于英勇抗日的赫赫战功。

1944年8月5日,中国驻印军攻克密支那后,部队休整充实,新二十二师、第十四师、第五十师合编为新六军。廖耀湘升任新六军军长,以前他率部与日军鏖战于丛山密林,击败号称“常胜军”及“森林战之王”的日军精锐师团,所创造的丛林战的典范,受到英美同盟军指挥官史迪威将军的赞扬。廖耀湘获青天白日勋章一枚,新二十二师及其六十五团各获虎旗一面,新六军获得了“丛林之虎”的美誉。曾参加过南京保卫战惨败的廖耀湘,足以告慰血洒古都的将士。

1945年8月21日的芷江洽降时,日本中国派遣军副总参谋长今井武夫向国民党陆军司令部洽降,中国陆军总司令何应钦指示在芷江机场设立受降台,接受日军受降文件,时任军长的廖耀湘将军率新六军高级军官登台参加。随后,新六军又被中国战区统帅部选为代表中国的受降部队,这是对新六军的莫大肯定。

当时,南京还在侵华日军的掌控之下。新六军迅速在南京各地布防,严令日军只能呆在营区内,听从中国陆军司令部的命令。刚到南京,新六军警卫营所有官兵不敢懈怠,手不离枪,子弹上膛,担心日军在投降后孤注一掷。不过,他们发现,日军虽已战败,并没有溃不成军,也没有剑拔弩张,在营区仍保持着整体的纪律。无论是官是兵,见到中国军人都毕恭毕敬,向受降方立正敬礼。

定为中国战区受降典礼主会场的大礼堂,一洗蒙羞的窘态,恢复了庄严的气派,戒备森严,气氛庄重。大礼堂的正面,是一块用松柏枝扎的横匾,上书金色大字“和平永奠”,还插有一面中国国旗。礼堂正门上,悬挂着中、美、英、苏四国国旗。礼堂中央挂着孙中山像,两旁是中国国旗和国民党党旗,下面点缀了红色“V”符号与“胜利和平”四个金色大字。对面墙上悬挂着中、美、英、苏四国元首的肖像。

日本投降代表签字的桌子上方,悬挂着四盏巨型银光灯,耀眼夺目。投降席对面为受降席。四周肃然挺立武装士兵。签字台两旁是参观盛典的中外来宾和新闻记者。楼上是中外官员的观礼席,共计200余人,加上室内外仪仗队以及担任现场警卫的宪兵,有1000人左右。宪兵来自新六军的警卫营,头戴钢盔,脚穿皮鞋,身穿哔叽呢制服,手戴白手套,手持蓝德半自助步枪,威风凛凛。

当年在受降现场的警卫营营长、少校赵振英,为能目睹南京日军投降倍感自豪。美国记者拍下的受降仪式的视频上,可见他头戴钢盔的勃勃英姿。他说,新六军是国军中的精锐之师,所有官兵身着美式军装,上衣扎在腰带里,腿上是作战皮鞋。毕竟从战场上下来,还觉得不够精神,临时制作了高腰马靴。

重视军人仪表,视之为军人的荣誉,这是中外军队共同的素质要求。无庸讳言,在抗日战争的艰难年代,中国军队的装备之落后,中国军人的服装之粗糙,都是不争的事实。宁可舍近求远,也要把美式装备的新六军运来南京,让一支威武之师出现在沦陷区,无疑也有为中国抗日军人争光的意思。

那么,为什么正式受降时间选在9月9日上午九时?这个颇有讲究的庄严时辰,并非随便安排,而是蒋介石亲自敲定的。

一至十的各个数字中,中国人向来最崇尚九,以为天地之数,始于一而终于九,逢九即为大吉大利。蒋介石对风水时辰向来笃信,因而将受降签字仪式举行之时定在三个“九”字相遇的时候,寓意“三九良辰”。

忠实于历史的陈坚精心构思的画面,不是古城的狂欢,也不是广场的盛况,而是锁定“三九良辰”。那个最寂静的时刻,也最扣人心弦。陈坚先给油画起名《落日:1945年9月9日9时》,后来他感到,叙述史实,应该更公正、更客观,去掉外在的评说,改名《公元一千九百四十五年九月九日九时·南京》。

双手托举起军刀,曾经指挥官兵屠杀中国人的军刀,面向受降的中国将领深深鞠躬,该是日军将领在受降仪式上的典型动作。

陈坚知道,缴械投降,是战争失败一方的必然程序。两军对垒之后,军人交出武装,自然是一个投降的标志性动作。他看过南京受降仪式举行之后,各地举行的日军投降仪式的照片,都有日军指挥官交出军刀的情节。尤其是北平太和殿前的甬道旁,日军指挥官排着队挨个上前,低着头把军刀放在桌上。

然而,让人不可思议的是,在隆重的南京日军受降仪式上,侵华日军的最高指挥官冈村宁次却没有交出军刀!因为他根本就没把军刀带来!

陈坚查阅档案,看到南京日军受降签字仪式举行前,中国陆军总司令部曾以“中字第17号备忘录”致冈村宁次,其中有这样的表述:“根据盟军最高统帅麦克阿瑟将军规定:1.日军缴械时,不举行收缴副武器之仪式。2.日军代表于正式投降时,不得佩带军刀。3.凡日军所有军刀,均应与其他武器一律收缴,一俟正式投降,日军即不得再行佩带军刀。以上规定,在中国战区一律适用。”

日本军官所佩军刀,从来是不离身的,收缴军刀本来应该不是问题。此前,中国战区指挥部已决定,在日军投降签字时,解除日军投降代表的军刀,将冈村宁次、小林浅三郎、今井武夫的军刀,分别献给中国陆军总司令何应钦、陆军参谋长萧毅肃、陆军副参谋长冷欣。冈村宁次接到备忘录,违背日军无条件投降的规定,一再请求中方提示签字时出示证明文件载明的事项,事先了解投降书内容。

日军投降书内容及日军投降签字后,中国战区最高统帅颁发“第1号命令”抄件, 经请示中国陆军总司令何应钦同意,由副参谋长冷欣派员,于9月8日晚秘密送冈村宁次阅。冷欣告知冈村宁次,何应钦长官有约在先:1.不许抄录。2.不准提修改意见。3.不得于签字前宣扬,阅后随即取回。

何应钦奉命主持日军受降仪式前,曾派他所信任的参谋王武上校到冈村宁次住处,向冈村透露,参加投降仪式可佩带指挥刀,但必须在礼堂内将指挥刀呈缴何应钦;否则就不带刀。带与不带,可由冈村自己选择。冈村当然不愿成为呈缴指挥刀的败将,而宁肯当“不带刀的将军”。这一说法流传甚广。

何应钦能主持中国战区日军受降,在中国抗战史上留下一笔,实在是运气所致。何应钦是贵州兴义人,字敬之,曾任黄埔军校总校官、国民革命军第一军长、北伐军东路总指挥、南京政府第一路军总指挥要职。1930年起任军政部长至1944年。抗日时期历任第四战区司令长官、军委参谋总长、国防委员会常委。蒋介石之所以选中何应钦代表他主持受降,首先因为代表日军投降的冈村宁次是大将,并非日本军方最高首长。身为中国战区最高统帅、特级上将的蒋介石,若主持受降有失尊严。而何应钦兼陆军总司令、一级上将,职务军阶与冈村宁次相等。

中方受降主官何应钦,身为陆军上将,又是蒋介石倚重的亲信,位于民国政府中枢,对于日方投降主官的冈村宁次,为何如此宽大?原来,他们曾是日本陆军士官学校的校友,按年龄说,冈村宁次是何应钦的学长,而且私交颇深。“九·一八”事变后,何应钦忠实执行蒋介石“攘外必先安内”的方针,代表蒋介石与日军暗中商谈妥协的可能,参与“何梅协定”的签署,曾被民间嘲讽为“亲日派”。有人说,蒋介石选择何应钦主持受降,有意替他在国人面前洗刷过去的污点。

何应钦对冈村宁次的百般照顾,固然是老校友,是一贯的亲日立场,更主要是蒋介石“以德报怨”的有言在先,他能体恤蒋介石的用心。果然,冈村宁次日后逃过军事审判,还曾为蒋介石的军事战略出谋划策。

陈坚并没有把何应钦脸谱化。历史如此矛盾地选择了他,但何应钦代表的不是他个人,毕竟是一个浴血奋战的民族。他是以怎样的心态和神情来担此重任的呢?陈坚寻思良久,画出的何应钦一身戎装,左手轻轻拨动桌面,直立而挺拔的军人姿态,不失风度地展现了胜利者的自豪和威严。至于他对面的冈村宁次,低下了不可一世的头,他不是向他的老校友弯腰鞠躬,而是向中国人认罪投降!

中方受降代表5人。中国陆军总司令何应钦一级上将位于正中,左侧是海军总司令、陈绍宽海军上将、空军第1路军司令、张廷孟空军上校。右侧为陆军第三战区司令顾祝同陆军二级上将、陆军参谋长萧毅肃陆军中将。中方受降席上,摆着一只时钟,放了一套有文房四宝的漆盘。《降书》《中国战区最高统帅第一号命令》顺放案头。给何应钦当日语翻译的,是陆军总司令部参谋王武上校。

日方投降代表7人。除了日本大本营授权的签字人、日本中国派遣军总司令冈村宁次陆军大将,还有日本中国派遣军总参谋长小林浅三郎陆军中将、副总参谋长今井武夫陆军少将、参谋小笠原清陆军中佐,中国方面舰队司令福田良三海军中将,驻中国台湾第10方面军参谋长谏山春树陆军中将,驻法属印度支那第38军参谋长三泽昌雄陆军大佐。日本翻译木村辰男,恭立于冈村宁次身后。

南京受降过程并不复杂,却聚焦了全体中国人的目光。在现场的王楚英说,9月9日8时52分,悬挂于受降席和投降席上方的四盏水银灯骤亮,何应钦等中方代表步入会场,全场来宾肃立,摄影记者频频按动快门。8时58分,又一阵闪光灯嚓嚓作响,日军签降代表冈村宁次等自礼堂正门入场。他们成纵队走到受降桌前变为横队,冈村宁次居中,脱帽向何应钦等中国将领鞠躬致敬。

上午9时整,何应钦主持中国战区受降正式典礼。冈村宁次在《日本投降书》上签字,侵华日军128万余人向中国投降。

签降过程中有一个细节,让王楚英难忘:冈村宁次提起毛笔的时候,小林浅三郎在旁边磨墨,不可一世的嚣张之气全无。冈村宁次突然盯着毛笔发怔,手也微微颤抖。可能为了掩饰紧张,他捏了捏笔头的羊毫,恭恭敬敬签下自己的名字,伸手解上衣口袋的扣子,取出方章蘸了印泥,哆哆嗦嗦地盖上。没想到章盖歪了,冈村宁次面露尴尬,站起身恭立。小林浅三郎呈递投降书,他朝长桌对面的何应钦点头。王楚英分析,冈村宁次一是表示致歉,二是表示日军就此投降。

日军受降仪式结束,何应钦令日军代表退场。何应钦代表中国政府发表广播讲话:“中国战区日军投降签字已于本日上午9时在南京顺利完成。这是中国历史上最有意义的一个日子,这是八年抗战艰苦奋斗的结果!”

潘庭槐,93岁,时任警卫营八连的少尉排长,作为守护受降典礼会场的国军宪兵,参与了日军投降签字仪式的全过程。

呈递《日本投降书》后,冈村宁次率日军投降代表离场,神色黯然地向大门走去,就从站在门框旁的潘庭槐身边走过。潘庭槐说:“当冈村宁次走近我身边时,我清楚地看到,他的光头低了下来,都不敢正眼看我们。”

咔嚓。这一幕,恰好被一名在场的摄影记者拍下了。在黑白照片中,冈村宁次等日本投降代表提着军帽,低着头走过,掩饰不住沮丧之气。身着宪兵服的潘庭槐则在一旁,昂首挺胸,精神气十足,笔直地持枪站立着。

失败的将军,胜利的士兵,就此在镜头中定格。

陈坚告诉我说:“表现这7个侵华日军签降代表,我用的是真实的历史情节,通过行鞠躬礼刻画他们的神态。他们的心情很复杂,天皇诏命不能不服从,一方面出于世界反法西斯正义力量的压力,拱手递上投降书。另一方面,日军在中国还有相当的军事实力,一种不服输不认罪的心态,止不住地流露在脸上。”

按事前拟定的南京受降仪式程序,规定日方投降代表,前后要向何应钦行三次礼,到会场时、呈交投降书时与退场时。因此,油画中表现的日军将领的动作特征,虽然高度浓缩,却是有根有据,准确而又神似。

其实,冈村宁次等日军将领在中国战区投降,内心十分纠结。继日本天皇发布投降诏书后,8月16日,日本大本营电令冈村宁次“立即停止战斗行动”,冈村宁次当夜下令“即时停止战斗行动”。然而,17日,冈村宁次虽然不敢违命,但向日本大本营参谋总长梅津发电请示,遗恨未消地直言不讳:“派遣军拥有百万大军,且连战连胜。在国家间之战争上虽已失败,但在作战上仍居于压倒性胜利之地位,以如此优势之军队而由软弱之重庆军解除武装,实为不应有之事……”

无可奈何花落去,失败就是失败,不服也不行。

自1895年,因中日甲午战争的失败,清政府被迫签定《马关条约》,巨额赔款并割让台湾,此后的日本在军国主义的道路上一路狂奔,直到发动“九·一八事变”,抢占中国东三省,这还不满足,又策划“七七事变”,开始全面侵华战争。日军将领们曾叫嚣,“三个月战胜中国”,八年后却被钉在历史耻辱柱上!

如果仅仅为了油画的形式感,陈坚可以在冈村宁次的手上添一把军刀,但他尊重历史,并不想漫画似的随意图解,而如实画出冈村宁次没有带刀,徒手向中国代表递上签署的日军投降书。只不过陈坚还是有些遗憾:那把侵华日军最高指挥官随身携带的军刀,本该是在这个神圣的仪式上收缴的啊!

太多历史细节的碎片,在时光流逝中难以找寻了。这幅油画对一个个细节的真实考证,几乎到了严丝入缝的苛刻程度。受降会场上有联合国五十二个国家的国旗,是按字母排列的,他求证这些国旗,并且是1945年时的国旗样式,然后买来白布,画出二十多面国旗,缩小排列成悬挂状,成为绘画取样的实物标本。

从许多黑白的老照片上,陈坚有他的独特发现。日军将官的领章钉法与中方将官不同,将星不在领章正中,而是从边沿钉起,即使一颗星也在一侧;日本军官袖口都有军衔标志;日军参谋到参谋长佩有授带,军事主官却没有,而且不管多高的职务。日本陆军皮靴有模糊的“马刺”,包括高级将领,这是为什么?陈坚在海量资料中研究日军皮靴的沿革,终于,在家中收藏的《爱新觉罗·溥仪画传》画册中得到佐证:日本虽属轴心国,但与德国相比,军队机械化程度并不高、封建军国主义色彩甚浓,陆军高级将领在战场上普遍骑马行军,因此皮靴镶有“马刺”。

军人在室内是脱帽的,中日双方将领均如此。陈坚先在投降桌与受降桌上都画了军帽。后来他发现,冈村宁次签字盖章后,旁边的参谋长小林浅三郎拿起,向何应钦递交投降书,照片上左侧军服皱褶不对劲,好像鼓出来一块东西。他仔细研究,原来小林浅三郎双手抬起时,腋下夹着他的军帽,而他坐着时,军帽是拿在手里的。陈坚恍然大悟,难怪不少日本军官坐在桌前的照片上,不见军帽呢。陈坚再画军帽,中方将领的军帽在桌上,日方将领的军帽只有一顶,是冈村宁次的,他要签字盖章,其他日将的军帽都应该在手上,这才符合历史的真实。

中国军人的服饰、领章、“中正剑”的佩挂、受降时特有的臂章标记,陈坚都做到有根有据,绝不草率。他亲手将它们制成道具,放在不同的光线中,供绘制时参照描摹。他的努力超出常人,他的表达也就超出了一般。

陈坚感慨地告诉我:“我越研究,越发现,有些反映那段时期的艺术作品,特别是影视作品,真实性的形象表述的误差是那样之大。有的甚至只凭想像,很不严谨!我鄙视唯利是图、歪曲历史的态度,太不负责任了!”

在史料记载和纪实文学中,受降仪式上的投降席和受降席是个十分简单的概念,而在陈坚的眼中,它们的形状和颜色,都不可以随意涂抹,要给后人一个真实的记录。他对照当时的几张照片,得出结论,投降席和受降席的大小是不同的。日军将领面前的投降席,是三张长条桌拼成的,桌面的宽度很窄。中国将领面前的受降席,则比投降席大一倍,是两张办公桌拼成的。日军将领坐的是帆布垫的高背木椅,中国将领坐的是带扶手的太师椅,扶手上雕有回纹型的曲线花纹。

有专家考证,在研究南京受降会场的布置时,何应钦竟提出过“圆桌方案”,投降者和受降者围在一个圆桌开会,叫盟军将领大为惊叹:太离谱了,这像什么话!美国顾问反应最强烈,如此则受降者与投降者岂不皆处于平等地位?现场才改为长方形,受降者在上,投降者在下,对立而坐,不得造次。

听说某博物院陈列有投降席和受降席的文物与复制品,包括桌子和椅子,陈坚专门去看,画了速写。老照片上的投降席和受降席包有“三色布”,深浅不一,博物院复制时做成了蓝色、白色、蓝色。陈坚认为不对,黑白照片的“三色布”有三种色差,不可能有两种同样的颜色。他参照会场立柱等处的色彩搭配,断定“三色布”应遵照中华民国的国旗色:蓝色、白色、红色,不能想当然定颜色。他认定,蓝色、白色、红色应该是当年受降仪式会场布置运用的基本色。

后来,陈坚参观某著名的纪念馆,那里复制了日军南京受降仪式的现场情景,受降席和投降席的桌布颜色,也存在同样的错误,陈坚便对讲解员提出了异议。那位讲解员进到办公室,向一个领导模样的人转达。那人出来听完陈坚的说法,提出了疑问:“您真的研究过?国民党怎么会有红色?”在一个研究历史的纪念馆,本该专业的人士提出这样一个非专业的问题,令陈坚哭笑不得。

在一次纪念抗战的活动中,陈坚结识了亲历南京受降的南京政协委员、九旬高龄的王楚英老人。王楚英时为新六军14师作战科长,担任史迪威将军的英文翻译官,是参与受降仪式的中方军官。老人应邀到南京军区大礼堂侧楼的陈坚画室,仔细观看他的画稿,肯定了陈坚的创作构思,只提出在会场守卫的新六军士兵的美式装备,背囊上有一条卷起的军毯。陈坚找来一条军毯,反复折叠,终于逼真地添画上去。老人的意见加强了中国军人的威武形象,陈坚非常感激。

这幅全景式的史诗性画作,融入了画家的无数心血。陈坚说,他的画室就在他所表现的历史场景的遗址,好像命运选定了这个作者就是我!陈坚以《拿破仑加冕》为例,法国著名画家大卫的名作,让他在巴黎罗浮宫流连忘返。画中人物真人那么大,在没有照相机的年代留下了一个伟大的历史瞬间。

“一位画家朋友曾劝我,把人物画到接近真人的比例。遗憾哪!我没有那样大的画室作画,要不然,就是中国的《拿破仑加冕》了!”

2005年,中国抗日战争胜利六十周年之际,这幅描写侵华日军投降仪式的油画巨作《公元一千九百四十五年九月九日九时·南京》公开展出,轰动一时。中央电视台《东方之子》栏目对作者专题访问,北京各家全国媒体作了报道。在第十届全国美术展览上,它以高票荣获本届美展油画金奖。画家以气势恢宏的整体构架、细腻娴熟的艺术技巧和令人惊叹的真实笔触,将历史的瞬间展现在世人面前。

在北京中国人民抗日战争纪念馆,陈列着日军的罪行与抗战的壮举,《公元一千九百四十五年九月九日九时·南京》作为压轴之作悬挂在大厅。成千上万的中外观众,分享了彪炳于史册的这一重要节点。许多抗战老兵在油画前流连忘返,激动不已。经历抗战的台湾退役将军流下激动的泪水,托人表达对于作者的敬意。

陈坚告诉我:“中国人民以三千五百万人的生命的代价,换来了那一天的胜利。胜利来之不易,我感谢这一光辉瞬间给我心灵的极大震撼!”是的,每个看过画作的人都会感到震撼,因为画家的震撼属于一个不屈的民族。

若干年来,对于中国的突发事件,日本媒体记者总是频频追踪,不愿意有任何的疏漏。然而,对于这样一幅在中国广为报道的油画巨作,连同油画所记录的南京受降仪式,却被日本某些人有意识地忽视甚至漠视了。

直到2009年,日本学者纐缬厚教授出版了专著《何谓中日战争》,封面印上了油画《公元一千九百四十五年九月九日九时·南京》的照片。纐缬厚教授在书中发问:“陈坚的油画以及上传到网上的有关照片,像这样的历史史料,迫使我们必须重新考虑和确认,日本究竟是在什么地方战败以至投降的呢?”

64岁的纐缬厚教授的发问是尖锐的,直指日本的良知,纐缬厚教授是日本国立山口大学副校长,还担任日本东亚历史文化学会会长、日本和平学会理事等职。当日本官方不愿意承认侵略事实,恢复军国主义的势力气焰嚣张的时候,他顶住压力,孜孜不倦地对日本军事政治的发展和演变深透研究。

纐缬厚教授在他的书中,专门列了一章:日本“战败”是败给了谁?他从这幅中国油画说起:“1945年9月9日在中国南京的投降仪式虽然是确凿的历史事实,但是这张油画所展示的向中国投降的签字仪式的现场照片,很长时间在日本人中间并没有被公开。这是出于何种意图呢?还是资料迟缓拖延呢?”

纐缬厚教授写道:“有一点是十分明确的。那就是战后许多日本人并非想从正面来面对这幅画所展现的事实,即日本向中国军队投降的这一历史事实。给日本人留下强烈印象的,只有在美国战舰密苏里号上的投降签字仪式的场景,而在中国南京的投降仪式,在亚洲各地举行的投降仪式的场景,被模糊淡化了。

“与此相对,在中国的投降签字仪式,从油画中可以看出整体上笼罩在一种凛然的气氛中,令人感到某种庄严。被迫遭受战争、蒙受巨大灾难的中国方面的要人,以及注视这一场面的中国民众,表现出毅然决然的态度。

“战后日本人不愿意承认败给中国,其理由是多种多样的。在此,通过对近代日本国家形成时期的中日关系史进行分析,再次来确认一下其中所表露的日本人对中国的观念。我认为,不承认和不愿意承认败给中国,在很大程度上不仅仅是信息量的多少及其质量高低的问题,更主要的是大多数的日本人所固有的对于中国的认识,或者是在近代中日关系史方面存在的错误的认识。”

不愿承认败给中国,纐缬厚教授点出了问题的实质!

2010年,中国人民抗日战争胜利暨世界反法西斯战争胜利65周年。在中国各地日军侵华旧址考察过的纐缬厚教授,将他的新作《我们的战争责任:历史检讨与现实省思》一书,交中国学者翻译成中文版推出。这本书在日本的原名是《我们的战争责任:昭和初期二十年和平成时期二十年的历史考察》。

其实,身为日本学者,纐缬厚教授是真爱日本的。在记者采访他时,他讲述了自己的亲身经历:“我父亲有三个哥哥,都是在对华战争中战死的。父亲临终前对我说,如果战前就有《和平宪法》第九条,我们就不会失去我们的亲人了。”纐缬厚教授表示,自己失去亲人十分悲伤,想到中国等亚洲受害国家的人民,在亲人被杀害时会感到多么深切的悲痛啊!为了今后不再有家人因为战争而死,为了日本不再成为加害国或受害国,我有责任站出来维护《和平宪法》第九条!

对于日本有人试图突破《和平宪法》,纐缬厚教授保持着高度的警惕。他说,《和平宪法》第九条明确规定,“放弃战争,战争力量及交战权的否认”,显示日本政府不再对中国等亚洲国家发动战争的决心,一旦被修改,日本就获得了发动战争的权利。“战争责任是超越国境和时效的,这意味着只有向所有的受害国道歉,并且不限定时间的终止点,这才算是日本真正地承担了战争责任。”

纐缬厚教授富有正义感的声音,在日本常常被屏蔽,他把油画《公元一千九百四十五年九月九日九时·南京》推荐给日本民众,就是告诉人们:这是一段无法回避的历史真相,不愿承认它,绝不等于它就不存在。

1945年9月9日,日军投降日,中国胜利日。它仿佛世纪警钟,将一个血与火的时代的思考化为永恒,久久回荡在岁月的长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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