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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日志

2015-12-27詹政伟

文学港 2015年6期
关键词:西米阿基米德狗狗

詹政伟

狗日志

詹政伟

张宝,我和你说啊,你们家的多多要教教了,再不教,麻烦事情就要来了。梁波双臂抱在胸前,对不停地在药房里走来走去拿药的张微微说。

张微微一怔,突然就停住了自己手里的活,眼睛盯着梁波,怎么说?

真的,你要教多多学会成长了了,不学的话,多多就浪费了。呵呵,不骗你,多多过了这个年龄段,想学也学不来了。梁波吃吃吃地笑。

梁波不笑还好,一笑,张微微的脸红了。这个男人,白白的,瘦瘦的,嘴唇皮薄薄的,长了一张秀气、近乎有点女气的脸,不说话也带三分笑,老是给人一种很暧昧的感觉。

她刚想问梁波什么意思。这时候,陆一尘从前面的窗口匆匆过来了,她冲着梁波喊,嗨,你还不过去,那边等着哪!

梁波脸上的笑容刷地翻过去了,他摸摸后脑勺,好,就去。

陆一尘不理睬他,顾自走开了。

梁波迅速地对张微微挥挥手,等我忙完了,具体和你说,要不,改天到我店里来,我再和你说。噢,我走了啊!他三步并作两步追着陆一尘去了。

张微微这时候才回过神来,她夹夹眼,嘟囔道,这个梁波,吃错药了,这个时候还有心思聊这个!

旁边的小钟咧嘴笑了,不知道陆一尘有没有听见,要听见了,又是一顿训。

张微微皱皱眉,这个梁波,没心没肺的,陆一尘的事好像跟他没什么关系似的,他难道不见陆一尘这几天人都瘦脱形了!不过,她还是想到了梁波刚才说的话,她有些疑惑,多多怎么就不会成长了呢,多多长得有多漂亮,怎么就会有大麻烦呢?一定是梁波瞎三话四……

几个小时以前,陆一尘的老爸在急救室咽下了最后一口气,本来那天正好轮到陆一尘上夜班,上班前,她还特意到重症病房去看了一下老爸,听医生说,情况还好,基本上和前几天差不多。她放心地回了药房。然过了不过二个小时,手机响了,重症病房的一个医生说,快过来,你老爸危险了。

陆一尘的眼泪“呼啦”一下出来了,虽然有心理准备,但没想到噩耗来得这么快。手忙脚乱打了几个电话,一是让科主任换人上班,二是把老公梁波叫过来。打完电话,她就像只断线的风筝,跌跌撞撞扑向了急诊室。

丁医生爱莫能助地朝陆一尘摊摊手,并发症,痰无法出来……

陆一尘拂去一把泪水,轻轻说,我知道了。她俯下身,将嘴贴在老爸耳边说,爸,你放心走吧,一切都会……会好的。她拼命咬住嘴唇,竭力不让哭声发出来。老妈在世时曾经说过,人死的时候,千万不能听哭声,听了哭声,他(她)到天堂都会不安宁的。

不知老爸有没有听见,四周静得可怕,除了他沉重的往外吐气的声音,甚至连打吊针的嘀嗒声都能听见,望着仿佛小了几圈的老爸,陆一尘紧紧地抿着嘴,脑子里一片空白,她想,怎么会是这样呢?

梁波很快赶过来了,他和陆一尘一左一右握着老爸的两只手,慢慢地感受到热量一点一点地从他身上退去,他的呼吸也由粗到细,由沉重到平和,死亡的气息在贴着白瓷砖的墙壁上撞来撞去,到最后,就没有了。这时候,急救室里涌满了他们的亲朋好友,他们脸色凝重地看着老陆往天堂走……

老爸的遗体送殡仪馆后,陆一尘像个指挥员一样调度着一切,原本这些事应该由梁波来操作,但梁波说,你们陆家的亲戚,你比我熟,还有,店里的事杂七杂八的,又不能关门落锁,还是你调度,我跑腿。

陆一尘想想也有道理,于是说,我先做着,你给把把关。

最大的事自然是给老爸办丧事,也就是开个追悼会,这人与事,一大堆的,陆一尘是独生女,她爸妈那一代,兄弟姐妹也不多,且都七老八十了,帮不上什么忙,堂兄弟表姐妹的,也都各自忙着,多的是老爸的同学以及朋友。自从老妈8年前去世后,这个独居的老头爱上了跳老年舞,天天和一班中老年妇女在广场上跳,和他们打成了一片。他在中央,四周围着一群多姿多彩的中老年妇女。他们各色人等都有,基本上都是生活的佼佼者,退下来了,有钱又有闲。邀约他们参加追悼会便成当务之急——老爸平时有关照,有朝一天上西天,这些舞搭子最好能来看看他,也不失朋友一场。

那些人,陆一尘认识的不多,但老爸留有他们的地址和手机,陆一尘就按这个通讯录一个电话一个电话地打过去。那些人几乎异口同声地说,我一定来,一定要看看老陆,送送老陆,这是最后一场了。老陆人好啊,没脾气,舞跳得好。

陆一尘机械地说,谢谢。

放下电话,陆一尘恨得牙齿痒痒,这又不是办喜事,又是请,又是约的,还要巴巴结结地说谢谢。老爸死前寂寞,死后却要轰轰烈烈一场。陆一尘这样做,当然招致梁波的反对,有什么意思,那些人,图的就是热闹,这么多人来,那场面也太大了一些,又不是领导,也不是名人,就一平民百姓,弄得那么轰轰烈烈的,别人怎么看我们?

陆一尘恼了,我也不想这样的,可老爸有关照,他也是最后一回了。再说,平民百姓就不能把丧事办得隆重一点?人多,那表明我爸人缘好!梁波一探头,很想语重心长地给陆一尘上堂课,叫她清醒清醒,但看她睚眦必报的样子,先打了退堂鼓,好吧,依你,你怎么说,我怎么做。

陆一尘忙得脚打背心的时候,梁波却悠闲地在他的宝贝宠物店给狗狗阿基米德洗澡。阿基米德是一条德国杜宾犬,看上去很威武的,但却是一条母狗。这是顾客方姐寄养在他这里的,方姐是个化妆品公司的老总,约了小姐妹一起去澳大利亚新西兰旅游去了。她是梁波的老主顾,凡是碰到有事,习惯性地把阿基米德送到梁波那里,有时候实在忙,就打电话给梁波,小梁哎,过来带阿基米德,带着遛遛街。

梁波愉快地吹一声口哨,好,好。

他平时也和方姐开过玩笑,你搞错了吧,阿基米德是母的。

放屁,你以为我喜欢公的?阿基米德比公的还要威武。方姐嗔骂道。

梁波暗暗笑了,方姐也是五大三粗的男人婆,物以类聚啊!因为方姐的牵线搭桥,她的好多朋友们的狗狗,都来到了梁波这里。梁波的电脑上留有他们的档案,什么狗都有,拉布拉多、贵宾、赛极比熊、博美……那些狗狗的年龄、名字、出生地、毛色、兴趣爱好、健康状况……都被一一记录在册。

来,乖,把嘴巴张开,我来给你刷刷牙,对,就这样。梁波冲着阿基米德轻轻地说,他的眼里满是柔和,仿佛面对着的不是一条德国血统的狗狗,而是自己的女儿西米。

嗨,我记得你昨天不是很乖,天快亮的时候,你乱叫什么,是听到了什么不喜欢的声音?还是闻到了不喜欢的气味?你总是这样,乱发脾气。混在江湖上怎么能乱发脾气呢?乱发脾气是没有好果子吃的。为了惩罚你,今天就少给你吃一截香肠……

电话响了,梁波瞄了一眼,是陆一尘的,他故意掉开脸,不去接。他不说话,而是绷着脸,用梳子给阿基米德梳毛发。手机响了一阵,哑了。接着又响,依旧是陆一尘的,梁波还是不接。他都有些讨厌陆一尘了,动不动就一个电话,动不动又一个电话,都是鸡毛蒜皮的小事。

陆一尘打不通梁波的手机,就打店里的座机。染波没有办法不接了,他懒洋洋地接了。

怎么不接手机?陆一尘责怪。

梁波耸耸鼻,轻描淡写说,你打了吗?哦,我开了静音,放在桌上,没发现,我在给阿基米德洗澡呢。

我在想,那边丫丫饭店是不是小了一点?那么多人,要不,换到新天地吧,新天地更宽畅一点。陆一尘说。

不是说好了嘛!梁波的火气一下子上来了,为订丫丫饭店的大客厅,还动用了一下关系,硬是从别人手里调剂过来的。不想,只过了不到三个小时,陆一尘又变卦了。

说好了可以改嘛。陆一尘说,因为人又多出来了。你那边去回掉吧,新天地我来打,我有个同学在那边。

梁波沉默了一刻,说,好,听你的。放下电话,他用手机给丫丫饭店打电话,说了一大通好话,才把酒宴取消掉了。搞什么搞,又不是结婚,吃个豆腐饭也要讲究,挤一挤有什么关系呢?他的心里还是有一肚子的气。

阿基米德默默地看着他,看了一会,它轻轻叫了三声,梁波突然笑了,嘿嘿,乖,你是不是在说消消气?

阿基米德又叫了两声。

梁波的脸上开出了一朵花,噢,你说是的,呵呵,还是你懂我!

梁波没好气了,你忙你的吧,你教我办的事,我哪桩脱靶过?不就是不去丫丫饭店用餐吗?

押金还拿得回来!陆一尘又说。

还没说起哪,到时候去拿拿好了。梁波抚摸着阿基米德的硕大脑袋,乖,你说对不对,不能急的。

陆一尘急了,你问问清楚,省得到时候又有扯皮事情出来。

梁波迟疑了一下。

陆一尘又说,你不要再拖了,有多少事情都是让你一拖两拖给拖掉的。

你放屁!梁波在心里骂道,但他还是打电话过去问了。丫丫那边说,押金本来要扣的,但有人帮你们打招呼了,就免了,你看什么时候方便就来取吧。

梁波摁陆一尘的电话号码,摁到一半,停掉了,坏坏地一撇嘴,不告诉她,这个女人,太婆婆妈妈了。

联席会议主要任务是共同检查和监督汉江流域年度水量分配的实施,审议上一年度水资源调度工作总结和下一年度水资源调度计划,协商汉江流域水资源统一调度工作中的重大事项,共同检查和监督汉江流域跨省(直辖市)江河湖泊水功能区划、水域纳污能力核定方案、限制排污总量方案的实施和落实情况,协调跨省(直辖市)饮用水水源保护、地下水开发利用和保护工作,共同检查和监督汉江流域“三条红线”及其考核制度的实施和落实等。

有时候,梁波觉得自己的举止很奇怪,明明一点都不想听陆一尘的,然而只要是陆一尘一下命令,他还是不折不扣地去完成了。是什么原因呢?他也想过,得出的结论是:因为有女儿,因为有这个家,当然,更多的是不想惹是生非。

五年前,他和陆一尘分道扬镳了,错的是他,他看中了陆一尘的小姐妹小林,背着她和情人游山玩水。本来悄无声息的,小林不消停,不知是有意要显摆,还是想着要夺名分,在自己的博客上晒欢乐,又在微博上传播绵绵情意。陆一尘终于恍然大悟,是自己引狼入室,小林这个小姐妹自然是不能要了,想到两人同流合污,后来,索性连老公也不要了。

梁波那时是惶惑的,在他看来,陆一尘断然不会做得如此决绝,依他对她的熟悉程度,他估计,陆一尘至多也是闹一闹,哭一哭,赌一阵子气,然后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他们是高中同学,彼此知根知底,当年情投意合才走到了一起。离婚时,女儿丁丁5岁,跟了陆一尘,梁波净身出户。

这个玩笑可是开大了。

那时梁波还有一丝期盼,以为出了门就可以和小林走到一起的,哪知小林见他成了一个穷光蛋,婉言拒绝了他,托词是心太乱,想一个人静一静。梁波,给我一点时间,好不好?两情若是长相依,又岂在朝朝暮暮?小林文绉绉地给他来了这么一段旁白。

梁波喃喃地说,现在我一无所有了,只剩下了你,不要离开我。他说得可怜巴巴。

小林安慰他说,不会的,不会的。你放心,等我理出点思路来,我们又可以开始我们新的旅程。

她心静了一阵子,便失踪了——她调去了另一个城市工作。一直到走,也不和他说一声,这个信息还是别人传递给他的,梁波这才恍然大悟,他们的感情原来是水中影、雾里花,是经不得风,也受不起阳光的……他受不了这刺激,气愤地给小林打电话,问她什么意思。

小林软绵绵说,波哥,我累了,想想你身后还有个女儿,我就怕,求你了,放我一条生路吧,省得以后结了婚也不高兴……

我怎么办?梁波的眼泪一下子在眼眶里打起了转。

小林却“噗嗤”一声笑了,波哥,你总不会是问我要青春损失费吧,不要这么悲观,好姑娘在等着你,其实,我真的很一般般的……

梁老板,我的狗狗怎么啦?你给看看。一个粗嗓门在梁波的头顶响起,他抬头一看,是隔壁开服装店的胖嫂。

他站起来,拍拍阿基米德的屁股,走,自己到院子里去呆会儿,我要忙了。阿基米德抖抖身子,一摇一摆地走开了。他拉过胖嫂的狗,胖嫂养了一条小不点——日本尖嘴犬,像只小银狐似的。

什么不好?他问。

胖嫂说,我也搞不懂啊,一早带它去散步,它居然不肯去,我以为它懒,就没去,一个上午,呆在角落里一动不动,像是生病了。

梁波仔细地查了一遍,他笑起来,胖嫂,你的女儿长大了,你看看,它是来了月经,所以就不想动弹了,你看看,你看看,都来红了。他拿了一块布,在小不点的股后擦拭了一下,一点血迹印在了布上。

胖嫂惊讶地张大了嘴,嗬嗬,还有这样的事?她俯下身,左看右看,他一蹲下,胸部那浑圆的半球在梁波眼前晃,梁老板啊,我真的不知道,这狗难道也会来……

梁波淡淡地笑笑,你啊,什么都不懂,凡是哺乳动物,基本上和我们人类差不多……你的狗狗是母的,它就会来月经,因为它也是要长大的。

这么小,这么小的……胖嫂还是稀奇得不行,哎,梁老板,小不点来了月经,我该怎么办?

梁波心想说,你以前来了月经是怎么操作的,就怎么操作,但那话到喉咙口又咽了回去,溜出口的是,来来来,你坐好了,我和你说说一些注意事项,胖嫂的圆半球搞得他有些难为情,他想催促她坐直了,坐好了。

陆一尘老爸的追悼会如期举行,在经历了大同小异的追悼会仪式流程之后,他被送入焚化炉,半个小时后,梁波和陆一尘看到很小一部分的骨灰被装入了精巧豪华的骨灰匣,然后交到了他们的手里。

好了,结束了!陆一尘听到送葬的队伍中有人说,他一说完,原先那些还紧绷着脸,一脸严肃的人顿时松弛下来,开始抽烟,喝茶、谈天说地。间或,还伴随着一些嬉笑声。

陆一尘有些恍惚,就像是做了一个梦,精心准备的追悼会仪式就这样匆匆忙忙完成了,其实想慢也不行,时间都是踏准的,一场结束,下一场又将开始,别人都等着。

梁波拿着一个喇叭在喊,参加陆先生追悼会的朋友请注意了,请各位接下去到新天地用餐……有车的开车过去,没有车的坐大巴,大巴停在门口,上面标有陆先生的名字……

陆一尘看梁波青筋直暴的样子,心里稍稍有些熨帖,想这个男人总算走入了正轨,在此之前,他似乎一直正在发育。想到过往,她心里涌起许多的苦涩。

梁波与小林的事一出,她就把所谓的爱情全丢掉了。本来也是将信将疑的,只是没有碰到试金石,也不知道真伪。离了婚,才知道日子的难。难在一个女人独自带着孩子。医院里忙,家里更忙。老妈过世得早,她不得不依托老爸的帮衬,老爸也不会带孩子。陆一尘就心痛,联想到自己的苦命,那日子就过得有些惨淡,有时候就会怀疑自己作出离婚决定是不是太草率了一点?当然,梁波最后没有和小林走到一起,这让她多少挽回了一些面子。

一晃两年过去了,两年里有很多东西发生了变化,比如社会环境,比如人的心境,最主要的是,陆一尘的耳朵里灌满了关于男人和女人的出轨故事,然后是后续故事,这些故事无一不在传递一个信息,所有的男主人公和女主公在兜了一个圈子以后,又回到了原点。她也悄悄地去看过几次对象,不是人家嫌她,就是她嫌人家,完全没有了她想象中的那种美好,相反,梁波的好,倒是实实在在地体现出来。有人撺掇他们复合,她总是迟迟疑疑。直到听说梁波拒绝别人为他介绍对象时,她的心里还是升起了希望,但她不想主动去找梁波,她抹不下这个脸。

机会到底还是来了,有一次,梁波带着女儿游玩,女儿不小心摔断了腿,他火速把她送到了医院。女儿一住院,梁波经常性地往她那里转,于是碰到同样来看女儿的陆一尘。最后还是女儿捅破了这层纸,爸爸妈妈,我要你们都围在我身边,不要一个来了一个走……

为复婚,梁波写下了保证书,保证以后不再花花草草,保证听老婆命令,保证对家庭负责……

新天地大酒家的设施不错,也宽阔,陆家摆了有整整二十桌。来吃豆腐饭的人再一次热烈地谈论起已驾鹤西去的陆老先生,说他为人的老实认真,说他待人的真诚,说他的老少无欺……他的那一班舞友,更是把他推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说,如果老陆先生还健在,他们都准备推他为老年舞蹈协会的副会长了,因为他是那么的德高望重,那么的舞技高超,那么的平易近人,那么的公正公平……

陆一尘和梁波一桌一桌地前去敬酒,感谢他们的光临,感谢他们对老陆的关照和爱护,更感谢他们来送老陆最后一程,他们说得很诚恳,有些情感丰富的人当场就哭了,说,老陆啊,你放心去吧,你的女儿女婿好人啊,他们替你争脸了……

陆一尘心头隐隐作疼,人啊,为什么要那么假,老爸在世时,一直是一个郁郁寡欢者,他年轻时长年在外工作,夫妻分居两地,退休后回了老家,终于夫妻团聚,但两夫妻却合不来,经常为一丁点的皮毛小事大动干戈,后来搞到两人在一个屋檐下各烧各的饭的程度……妻子去世后,他整天像一片叶子一样在这个城市里飘来飘去,谁也不知道他在干什么,在想什么……只是在后来,跳了广场老年舞以后,才露出了久违的笑容……

敬到第十三桌的时候,梁波的手机响了,是女儿西米打来的,西米说,爸啊,不好了,阿基米德逃走了,你快点来啊!

梁波的脑子“嗡”的一下,他哆嗦着问,怎么会逃走?它不是有绳子牵着吗?

西米快要哭出来了,我也不知道,反正它挣脱开套子就逃走了,那绳子和套子都在我手里呢!

他心急如焚地对陆一尘说,你先敬吧,我先走了,我要去找阿基米德。

陆一尘不满地说,不是和你说了吗,叫你把它关在店里好了,你非要带它过来,还要叫西米一个孩子看管,她懂什么?你现在突然离开,别人会怎么看?!

梁波心不在焉地说,你和客人解释一下,我去去就回来,很快的。

陆一尘强压住怒火说,你怎么那么多事啦,就剩下最后几桌了,我们一起敬完不就行了?

梁波说,不敬了,来不及了,阿基米德要紧,万一它要找不见,事情就搞大了。

陆一尘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梁波却充耳不闻,他的心思此刻已全部在阿基米德身上了。阿基米德是方姐托付给他的,出点差错,方姐那儿不好交待。

梁波一阵风往外冲。

西米就在离新天地大酒店不远的旭辉广场上,看到梁波,“哇”的一声哭出来,爸啊,阿基米德一点都不听我的话,我要它往东,它偏往西,我不让它乱走,就把它拴在路边的石墩上,谁想它一个劲地挣扎,也不知道它什么本事,把套子都挣脱了……

梁波安慰西米,别急,你想想,是往哪个方向跑的?

西米想了想,先是指向西南方向,后来又指向东南方向,但马上又摇摇头说,我记不确切了,反正它一跑,我就晕了。

梁波扶着西米的双肩,你再想想。

西米歪着头,作认真思考状,突儿她一拍手说,阿基米德好像一看到一辆大巴过来,它就狂叫……哦,是的,它是追着大巴车去的……

梁波愣怔了一会,他想,阿基米德干吗要追着大巴呢?他来不及想别的,他对西米说,你回新天地,到你妈那儿去,我去寻寻看。

我也要去。西米有点将功补过的样子。

算了,还是我来找吧。阿基米德熟悉我的气味。梁波要女儿把原来拴狗的绳子和皮套给他。他焦灼地在广场四周寻找着,边寻边呼喊,阿基米德,阿基米德……

这样的寻找显然有点白费劲,有几个在广场上闲逛的人,听了梁波的遭遇后,也加入到寻狗的行列中去,阿基米德全身黑色,外观看上去中等大小,身体呈正方形,它相貌英武、气质高雅,像个保驾护航的警卫……这狗2岁半了,很温顺的,但警惕性很高,不会随随便便跟着陌生人走的……梁波细细叨叨地跟人描述着。

他这么乖,怎么还是走丢了?有个老头嘀咕。

梁波的脸一阵青一阵白,他牙疼似的说,人也有犯傻的时候,不要说狗了。

说的也是。另一个老头附和。

梁波不想说话了,他满脑子都是阿基米德的身影,你这家伙,到底跑哪儿去了,你开什么玩笑?你快点回来吧。梁波不准备轻易离开,他怕自己一离开,阿基米德就回过来了,刚才它可能只是想去逛逛,就像人一样,去溜跶溜跶,散散心,六脉和顺了,它还会回到出发点的。

梁波不知道自己绕着旭辉广场有几圈了,其间陆一尘打过几个电话来,他都抱歉地和她说,一尘,那边你就应付一下,阿基米德还没找到,我得继续找!

你过来和客人们打声招呼,他们有的吃完饭,准备走了,还有,你来看看,他们是不是需要车?陆一尘的声音里全是焦灼。

梁波跺了一下脚,我这里走不开,我一走,阿基米德就找不到我了,那边,你辛苦一下……不等陆一尘表态,他马上就搁了电话,怕陆一尘再来电话,他干脆关机了。他思忖,这个关键时候,怎么能随便离开呢?阿基米德马上就要回来了。

帮助寻找阿基米德的人中,有一个穿黑色短风衣的中年女人说,狗狗是不是看到什么熟悉的东西,跟着跑了?

梁波说,他是跟着车跑的,好像是一辆大巴。

女人问,狗狗和这辆大巴熟悉?你想想。有一次,我家朗朗上次居然偷偷上了我朋友的车,因为它坐过几次,认识了。

梁波摇摇头,我也不清楚,因为这狗狗不是我的,话说了一半,他猛地记起什么,脑子一激灵,就像灵光乍现似的,对对对,大巴……噢,我明白过来了。他有些兴奋地对那女人说,谢谢你,你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了。他重新开机,给西米打电话,他要她赶紧过来,回到旭辉广场,就在原地等着,说不定阿基米德会回来,他现在要去一个地方看看,或许狗狗在那儿。

中年妇女也替他激动,有点眉目了?

梁波使劲点着头说,你一提醒,我有点方向了。他迅速拦了一辆出租车,一上车,他就对司机说,快快快,越快越好,到殡仪馆,十万火急!

事情的结局是那么完美,当梁波在殡仪馆副楼的一块绿地上,看到阿基米德正仰面朝天地晒着太阳,它的边上,站着一条比它小了一个尺码的狗狗,梁波看它应该是西高地白梗,全身雪白,就像一个雪娃娃一样,奶奶的,这么奶油味,却是一条公狗,应该变性去!梁波讥笑道。

阿基米德和西高地白梗旁若无人地嬉戏、打滚,间或,你咬咬我,我咬咬你,快乐无比……他全身都放松了,他一屁股跌坐在草地上,我的妈啊,阿基米德,你也太会玩了,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你跑这里,叫我怎么一下子能想到呢?

梁波觉得有些不可思议,殡仪馆在郊区,离旭辉广场足有六七里地。这个时候,他还是挺感激那位不知名的中年妇女的。他这时候欢喜得真想亲吻那片草地。虽然出殡的哀乐声不绝于耳,但他好像什么都没听到。

他轻轻地朝阿基米德吹了一声长长的口哨,阿基米德全身一震,它好像有点惊讶,这个梁老板怎么跑到这里来了?

梁波又吹了一长一短两声口哨。

阿基米德竖起耳朵盯着他,它看了看那只雪白的狗狗,然后不情愿地一颠一颠过来了。雪白的西高地白梗在稍远处看着它,有点依依不舍,好像在问,咦,你怎么说走就走?

我们还没玩够呢。它叫起来,声音绵软,有气无力的,充满了哀伤。它的叫声未落,不知从哪儿又蹿出来两条粗壮的草狗,一条黑,一条黄。黄的狗在前,黑的狗在后,他们跑过来,兴趣十足地盯着梁波和围绕着梁波一声不吭的阿基米德。

梁波不去理睬它们,用绳子和皮套将阿基米德拴住,然后牵着它走,白狗远远地跟着,黄的黑的草狗也远远地跟着,阿基米德一走一回头,非常的舍不得。

梁波笑了,傻瓜,那条白狗看上去很美,品种也不错,可它和阿基米德比就差远了,它和它不是一个档次的,你们门不当户不对,是绝对不可以谈恋爱的,他拍拍阿基米德的脖子,又捋了捋,不要脸,跑六七里地,是来看一条小骚狗,它有什么好的,过些天,我帮你找一个比它好上几十倍的!

黄的草狗突然叫起来,声音低沉,接着黑的草狗也叫起来,声音响亮。后来,两条草狗像比赛似的叫着,白狗也叫了,一时,殡仪馆里狗声一片……

在回城的出租车上,梁波感慨地对司机说,今天我差一点点要吓死过去了,阿基米德要是丢了,我就惨了……呵呵,好在吉人自有吉相,狗狗又回来了!

梁波,你就是一个王八蛋,你是存心和我过不去?我爸得罪你了是不是?他最后一场了,你还要给他摆谱,你厉害啊!陆一尘手指一直戳到了梁波的额头上。她能不气么?好端端地吃着豆腐饭,他却呼啦一下子连个人影子都见不着了,叫她在朋友亲戚面前好一阵解释。她特别不愿意这样,因为这是她的一块心病,她不能好了伤疤忘了痛。

梁波顺势捉住陆一尘伸过来的那只右手,用它,在自己的脸上狠狠地搧着,打,打死你这个王八蛋。噼呖啪啦搧了一阵,他笑嘻嘻地问,宝贝,够了吗?

陆一尘气愤地嚷,梁波,你这个王八蛋有点志气好不好,老是这样没皮没脸的,算什么,算什么,你还是不是个男人?

噢,你还没打够,那就再打。他又一次捉住了陆一尘的手,想重新让它搧他的耳光。

陆一尘狠命躲开了,她咬牙切齿喊,梁波,你少来这一套!

听到她这样喊,梁波才讪讪然地说,你打累了,好,等会儿休息一下再打!

陆一尘不说话,眼泪哗啦哗啦流下来。她恨自己。

她和梁波离婚了又复婚,这就像一场演出,他们在演戏,看演出的人,说什么的都有。幸灾乐祸的,看稀奇的,巴不得火越烧越旺的,假惺惺的……总之,只有想不出来的,没有想不到的。她也看明白了,这世上永远是坏人多,好人少,都希望看到别人遭殃,只有别人痛苦了,才能反衬出自己的幸福。

陆一尘承认自己也不能脱俗,换了自己,也会这样,只是这悲哀落到了自己的头上,她还是有点受不了。与梁波是自由恋爱这不错,当时看好的人不多,原因很简单,她特传统,他特时尚。她一本正经,中规中矩,他却滑头滑脑,吊儿郎当,当时老妈说过一句,喜欢喝茶的跟喜欢喝咖啡的,这总归不一样。她还反驳,这有什么,互相调剂一下,就平衡了。老妈说,有些东西,是娘胎里就有的,你一辈子无法改变。你看着好了,到时候,你会跳脚!老妈一语成谶。

梁波与小林的事一出,陆一尘便想到老妈做人的老辣。

梁波显得特别无辜,说是因为醉酒,有点乱。

陆一尘冷笑,醉酒是因为你做好了铺垫,你是故意的,如果没有两人到外地旅游,哪来机会?

梁波觉得委屈,你也不是不知道,我是个驴友。

陆一尘说,我哪里会不知道,你是资深驴友,你和我说,当领队是为了挣钱,挣钱是为了这个家。

陆一尘不是没有听过这方面的是是非非,说一大班男男女女,以驴友的身份,干偷鸡摸狗的勾当,有些女驴友,自己都不带帐篷,晚上就挤在男驴友的帐篷里,如此,能不出事?

梁波讥讽她,你啊,死脑筋,如果让你这么一说,驴友俱乐部早就统统解散了,公安会容忍?再说,我是什么人?这种事,一只碗不响,两只碗叮当!

陆一尘同样承认,当年爱上梁波,就是他那张嘴,能把死人说成活人,他常常哄得她心花怒放。他老说,人活着,图什么呢?就是图快乐,人不快乐,那等于白活。也因为他那张嘴,老是让她无缘无故地相信他,总觉得这个男人不会背叛她,理由是他们有足够强大的爱情基础。

但这个基础算个屁,抵不上小林朝他抛一个媚眼,秀一秀乳沟。

离婚时,她下定决心了,决不再相信梁波的任何一句话。

然而叫她自己也纳闷的是,她的决心同样像一个屁,不值一提。

复婚的原因复杂多样,但万变不离其宗,她还是吃梁波这一套,看来看去,还是觉得这男人不错。复婚后的梁波,除了能说会道没变以外,又加上了一样新特长,会黏人。他会不分时间地点场合地出现在陆一尘身边。比如,陆一尘药房聚餐,去的明明都是她的同事,也没邀请他,他会不请自到,即便不吃不喝,他也在边上大谈特谈。没有他插不上的话题,也没有他不敢说的话,大到中央,小到乡村,他都会说上一点;又比如,他跟谁都能自来熟,陆一尘科室同事的家属,他都认识,什么单位什么职务,什么社会关系,他也了如指掌,街上偶尔遇到了,他会像熟人一样打招呼,弄得对方大眼瞪小眼,看人家不认识,他马上自我介绍说,我是市三医院药房陆一尘的老公;又比如,他会买一些蜜饯瓜果之类的小东西到陆一尘的科室来送给大家吃,即使陆一尘不在,他也会来聊聊天。别人都在干活,他却无所谓,跟这个说一句,跟那个说一句……

陆一尘羞辱他,你算什么啊,好像领导视察一样。

梁波不恼,说,你傻啊,以为我愿意来,其实,我这样,就是为了衬托出你的伟大,让大家都知道,我确实离不开你!

去去去,又油嘴滑舌了,陆一尘嘴上责怪,内心却是甜蜜的,说心里,她还真喜欢梁波这一招,她是喜欢被人捧在手心里的,那种感觉,真的,特别妙。

也因了这份喜欢,所以她对这个男人采取的方式是容忍。她可以容忍他在物资公司下岗后,像一张叶子在社会这条河流里漂,今天做健身馆的引领员,明天做驴友俱乐部的领队,后天又是公共自行车管理中心的维修员……钱挣多挣少无所谓,也可以容忍他在某一天突然心血来潮说要开一个宠物店……其他的她都可以无所谓,有所谓的是他一定要对她好。她认为好的标准就是一定得像一只宠物那样围着她转,听从她的指挥。

有别人说她,你啊,都宠坏梁波了,你看看,你都成他的妈了。

陆一尘私下里眼泪汪汪地和闺蜜说,我就是一感情动物,兴奋点好像特别低,一谈感情,就不知西东了。但想穿了,人如果没了这点精神头,那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呢?

闺蜜恨其不争,又何必呢,非要在一棵树上吊死。

陆一尘想得很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她认为两人在一起,如果快乐胜过了屈辱,她就愿意过下去。因为这样的状态也不错。她给自己的合理解释是:鱼和熊掌不可兼得,还有就是,天下乌鸦一般黑,你以为离开梁波,就一定能找个称心如意的男人?

看到陆一尘真的泪流满面了,梁波也慌了手脚,他一把抱住陆一尘的身子,他发现她在簌簌发抖,他一叠声地检讨说,都是我不好,宝贝,你伸手不打笑脸人,对不对?其实我也不想这样的,可是,阿基米德,这个家伙,想玩了,就不顾一切了。

天哪,陆一尘,我说出来你也许会不相信,但那件事情确实发生了,这个家伙,居然挣脱了套子,哗,一下子就跑了,它是跟着那辆载过我们,后来又载了别人去殡仪馆的大巴,是的,它一直跑到殡仪馆去了,真的,那里有一条白狗,西高地白梗,全身雪白雪白的,奶奶的,它也喜欢白雪公主!

阿基米德也太看轻自己了,它是什么身份,人家又是什么身份?它却一点都不讲究,方姐要看到了,准会心疼死的,白培养它了!

一说到狗,梁波来劲了,他松开抱陆一尘的手,比划着,嘿嘿,一尘,阿基米德四脚朝天,得意的很呢,呵呵,自从结识方姐这条狗后,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它这么献媚过,那个媚劲,我形容不出来,要多贱有多贱,我还真相信了情人眼里出西施这句话……

陆一尘浑然不动,她就呆呆地立在那儿,看梁波,就像在看一个跳梁小丑,脑子里乱糟糟的。

从什么时候起,梁波开始对狗感起兴趣来,好像比开这宠物店还早一点,开了店后,更是如痴如醉,说起狗事来,经常滔滔不绝。陆一尘起先不当回事,想他要开这样一家店,总归比晃在社会上好,总归是一门生意。等到店开张了,生意陆陆续续好起来后,她却有些心慌,心慌的原因是上梁波那个宝贝宠物店的女人太多了。

早为什么没想到呢?陆一尘暗暗责怪自己对这种事不上心。这年月,养宠物的都是哪些人?不就是非富即贵的女人吗?这个群体老中青妇女都有,形形色色,五花八门,他们衣食无忧以后,便把过剩的情感寄托在了宠物身上……而宠物中,狗又成了主力军。

陆一尘不怕狗,她怕那些女人,她更怕梁波把持不住,梁波连小林这样的未婚女青年也敢去把握一下,又哪里能斗得过那些身经百战的中老年妇女呢。如果梁波与这些女人有什么瓜葛,那就真的万劫不复了。

梁波谈起那些或贵或富或权势的女人,脸上带有讨好的味道,声音更圆润了,甜言蜜语更多了。他爱在陆一尘那里邀功,那个方姐,不错的,带过来多少她的小姐妹小弟兄?他伸出一只手,翻了十几个跟斗。眼花了吧?他得意地说,整整73位,厉害不?也亏得我服务好,方姐怎么说我?说我是她的朋友们的全灵通。当初,我就看出我搞这一行肯定能行,你看看,你老公不错吧。梁波说得高兴,就会冷不丁地抱着陆一尘亲一口,咂巴声清脆。

陆一尘推他,别没皮没脸瞎吹!

梁波哈哈一笑,不能亲别人,就只能亲你啦。合理又合法,而且低成本。

梁波的生意越好,陆一尘的恐慌却与日俱增,但这种担心又不能露在面上,她可不想让梁波看出她的怯意来,让他看出她的怯,她就根本无法掌控他了。这是她不愿意看到的局面。如何应对?她采取的方法是向梁波学习,梁波不是爱粘人么,她也黏人,她黏他。所以,更多的时候,大家看到的不是梁波有事没事跑到陆一尘单位里来黏她,而是陆一尘有事没事到梁波的宠物店去黏他,电话更是随时随地地追着他,美其名曰是关心他一下,省得他一个人干得太累,太寂寞。后来觉得这还不够,她把女儿西米也调动过去了,让她一下了课就到店里去,一方面是做作业,另一方面,则是监视梁波,看店里到底来了哪些女人,他和她们说了些什么话,有没有做出格的事……

陆一尘很得意,她做这些都光明正大的,都是为了这个家庭,为了巩固他们的婚姻。没有人知道她心里到底想的是什么。

梁波对西米在店里做作业有过非议,说店里太吵,狗多的时候,会闹成一片,根本无法静心。但陆一尘说,怕什么,想想人家鲁迅先生,还专门到闹市口的茶馆里写作呢,我们家西米这么闹也能做出作业来,那以后就会练就一身大本事的。再说,西米在这里,你可以适当地辅导一下她,不是更好!

梁波搔搔头皮说,你总是有理由。

没有理由的话我不说的。陆一尘抿着嘴笑得开心。

由于她和女儿的严防死守,梁波一直安分守己,这让陆一尘焦灼的心稍安,但她不敢掉以轻心,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她真的怕了,她想要是再有个什么闪失,她将情何以堪?

梁波看上去很平静,可陆一尘对他还是不放心,不放心在哪里,确切的,她又说不上来,有时候,她也告诫过自己不要这样想,这样想会误入歧途的,但事实上她却难以做到,因为梁波每说一句话,她就在心里问自己,是真的吗?他是不是又在骗我?

自从梁波开了宠物店以后,陆一尘渐渐发现,他对狗的热情已经远远超过人了。有去过他店里给狗看病的小钟悄悄对陆一尘说,老同学,你家梁波,开窍了,上次我家狗狗桑美不听话,老是和我作对,我抱过去,他给看了看,什么也没有说,拿出一根鞭子,对着狗狗抽了两鞭子,然后吓唬它说,你再不听话,天天吃鞭子,今天吃了两鞭子,是个警告,明天就是三鞭子,后天是六鞭子,一直打到你走不动为止。我那桑美好像听懂他的话了,吓得低下了头。回去以后,叫它叼鞋子就叼鞋子,叫它立正就立正,叫它趴下就趴下,听话极了。我打电话问你老公,梁波说,狗嘛,和人一样的,不能过分宠,该吃耳光就得给它吃耳光,该吃鞭子就吃鞭子,否则它永远稀里糊涂的。嘿,你说灵验不灵?!

陆一尘听了,当即就笑弯了腰,她想到的是,这个梁波不也如此吗?不经常抽打抽打它,他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

她笑着和小钟说,这有啥,狗得宠了,生活多姿多彩,比我们丰富多了,早上戴着墨镜,拗个造型出门,下午陪主人去喝下午茶,晚上睡前做个SPA,小资不?还有它们还上会所泡澡,用精油扶理毛发,吃坏了肚子,上宠物中药店调理,吃中药,呵呵,越来越高级……

小钟惊讶地说,呵呵,这么复杂啊,看来我落伍了。

看陆一尘还是一副气愤填膺、不想原谅他的样子,梁波“扑通”一下给她跪下了,我的姑奶奶,你就放我一码好不好?你总是对我要求那么高,干什么?我是去追狗狗啊,阿基米德要是真不见了,我就吃不了兜着走了,这几年开店的利润全没有了。我当时要带着它,就是怕它有个三长两短,我哪里知道它会挣脱皮套和绳索逃走呢……

陆一尘看梁波也来真的了,便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她也软了下来,那种场合,你叫我怎么解释?就说你追狗去了,别人会想,难道一条狗的分量比我老爸的豆腐饭还要重要?

梁波抱着陆一尘的一条大腿说,一尘啊,那狗的分量真的很重,我梁波的身价也没它高。

去你的!陆一尘朝梁波踢了一脚。

梁波趁势坐起,他知道陆一尘原谅他了,他在陆一尘的脸上亲了一下,看在我也是为了这个家的份上,你就可怜可怜我。

可怜你这条癞皮狗干什么?陆一尘故意嘟起了嘴。其实,她也不想和他吵架的,只是觉得不能就这么便宜了他,得给他点苦头吃吃,让他随时随地珍惜来之不易的幸褔。

小梁,你怎么回事啊?让阿基米德都怀孕了?!你什么意思?方姐一进宝贝宠物店的门,就站在门口冲着梁波嚷。

当时梁波那时候正专心致志地替一条狗剪毛发,一时,并没有听清方姐说的是什么,他有些狐疑地抬起了头,说,方姐啊,什么事?

阿基米德怀孕了!方姐一字一顿地说。

梁波乐了,方姐,好事啊,你可以升级当外婆了,而且,还可以赚一笔。哎,那个女婿是谁啊?也是高干吧。

梁波啊,阿基米德怀孕都一个半月了,我算了一下,那时候我正好和我小姐妹们在澳大利亚和新西兰玩,是你帮着带了半个多月。你得告诉我,和阿基米德配对是谁家的娃?是什么血统?方姐沙哑着喉咙说。看得出来,她的情绪很激动,但竭力克制住自己的不快,努力使自己的说话平稳一些。

梁波大吃一惊,他说没有的事,那半个月里,阿基米德一直安安稳稳的,没有和谁交配过啊,我也没让它多走。走到哪里,我都是牵着它走。

方姐腾地将自己挟着的皮包重重地墩在桌子上,小梁,我们是朋友对不对,这事你做得有点过分,你不能背着我让阿基米德和别的娃交配,你不是不清楚,阿基米德不是一般的小公主,它是有德国血统的,纯正得很……方姐的眼泪都差点要出来了。

做事得讲良心,我因为相信你,才把阿基米德托付给你。你怎么可以这样做呢?你让它交配,至少得通过我,和我说一声,我是它的妈妈啊,你……因为气愤,方姐脸涨得绯红,一下子说不下去了。

梁波觉出了事情的严重性,方姐一向是淡定的,现在却芳容失色,可见她伤心到了什么程度,他停止了手里的活儿,说,方姐,你坐会儿,我给你泡杯茶,你慢慢说,我真的不清楚。

方姐火药味十足地说,小梁,你说,那个娃是哪里的?谁家的!我要知道,我必须知道,我得对阿基米德负责,这不是小事!

那条正被剪着毛的灰狗温顺地看着他手中长长的剪刀。

梁波难以理解地摇了摇头,方姐,你越说我越糊涂了,阿基米德怀孕,肯定不是那几天。

就是我不在的那半个多月里,我看过医生了,医生给做的B超,明明白白的。方姐的胸部起伏不定。

梁波一摊手,方姐,我梁波是说假话的人么?阿基米德是什么狗,我难道会不清楚,正因为清楚,才时时刻刻小心呵护着它,就是我岳父去世,我也是带着它去开追悼会,深怕它呆在店里不高兴,我是一刻也不放松啊……

那它怎么无缘无故怀孕呢,是上帝给它下的种?方姐的面部扭曲了,她的表情显得特别夸张,唾沫星子像雨点地飞着。

梁波原本好端端说着话,听到方姐这样说,他的心突儿虚了,腰间猛的一阵刺疼,因为他一下子想到了阿基米德在殡仪馆和那条白狗的缠绵。他暗暗叫苦不迭,身为一名宠物狗店主,他应该想到狗狗只要一有机会,就会发生那样的情事,但那个时候,他却忽视了,他那时真的沉浸在发现阿基米德的欢乐中,一点都没有怀疑阿基米已经被西高地白梗得了手,它四脚朝天晒太阳,是在欢庆还是炫耀那场情事呢!

要不要把那天的经历说出来?他犹豫了。但只犹豫了一会儿,他就坚定下来,决不能说,已经说出的话,怎么能出尔反尔?对方会怎么看他?他抹一抹嘴唇,微笑着说,方姐,你再想想,是不是阿基米德趁你不注意,去偷情了?

方姐“呸”地往地下唾了一口,你胡说,阿基米德怎么会偷情呢?它是什么身份?再说,我时时刻刻都守着它,它哪里有时间跟别的狗狗约会呢?

两人谁也说服不了自己,梁波的意思是既然吃不准,那就让阿基米德去做流产手术,把问题消灭在萌芽状态。

方姐却发了狠,哪个做的坏事,我一定要追查,让它生下来,我倒要看看,到底是贵族血统的狗还是草狗。如果是草狗,你赔我损失,如果是贵族血统的狗,我赔你损失。我不能让我的阿基米德没有名分。

梁波脸上的肌肉扭动了一阵,方姐,何必呢,一件小事,弄得兴师动众的,再说,按阿基米德的智商,不会对草狗委曲求全的。

那你是知道的?到底是谁?方姐咄咄逼人。

梁波说不出话来,如果阿基米德和那条西高地白梗暗结珠胎,还情有可原,毕竟也有贵族血统,但万一是草狗呢?这时候,殡仪馆里那两条一黄、一黑的草狗在眼前晃动。

方姐颇有些看不起梁波似的说,怎么,怕了?做人要有良心,我待你不薄,你却拿我当傻瓜。

梁波解释,方姐,你言重了。我真的没有什么想法,如果你一定要这样,那我就奉陪到底。两人话不投机半句多,方姐丢下一句话,改天我叫我律师来和你签协议。然后,气鼓鼓地走了。

方姐走后,那等待剪毛发的狗狗还是温顺地看着梁波,梁波心烦意乱,他把剪刀往桌子上一丢,一屁股坐在了椅子上。自己生自己的闷气,怎么就那么不小心呢,让一条不知名的狗给钻了空子,这个错误犯得也太低级了。

坐了一会,他有些坐不住了,坐不住是因为他觉得这事大了,有些扛不住,他得和陆一尘说说。他怕电话里说不清楚,决定赶到她单位去。于是拉上了店里的卷帘门,开车到了医院。

听完梁波说的,陆一尘冷静地说,跟方姐解释清楚,相信她会原谅的,谁都有出差错的时候。

梁波说,不妥,现在再去和她解释,她会看低我的,以为我不诚实。

那就不说,等阿基米德生产以后再说。如果是贵族血统的狗,还可赚一笔。陆一尘远没梁波那么担心,她轻松地说。

如果是草狗呢。那我们就亏大了。赔的不是小数目,还会把店和我的名气搞砸,像方姐这样开公司的人,嘴巴特别刁。

两人一时觉得事情有些棘手。

商量了一会,陆一尘说,如果真的是草狗干的,我们也不怕,因为你不知道狗是什么时候去交配的,有谁看到了呢?方姐可以赖在你身上,你难道不可以赖在她身上,狗的事情,人能说得清楚?

梁波的眉眼一下生动了。他悄悄拧了一下陆一尘的屁股,看不出来,你还是个狗头军师。

陆一尘白他一眼,就以为你聪明。

张微微上厕所,在水龙头那里洗手,看到陆一尘和梁波躲在一边说悄悄话,她就开玩笑说,嗬嗬,梁总啊,难得看到你,你上次不是说我家多多要教教了吗?怎么个教法,一直想来你店里咨询一下,现在你来了,正好,可以和我说说,省得我走一趟了。

梁波心里一块石头落地,嘴上也俏皮起来,哟,张大美女,这个得私下里说。

张微微也乐了,现在不是私下里吗?你说,我洗耳恭听。

那我说了啊,你家多多啊,你得给它阉割了,那玩意再不处理,等它发育好了,那就完蛋了,你再想调教它,难了。

我问你一句,你家多多现在是蹲着撒尿还是跷起一条腿撒尿?梁波一本正经地问,鼻尖上还渗着一层细密的汗水。

张微微想了一下说,好像还是蹲着的。

那就赶快行动,做完了,以后你就方便了,它再也不会胡乱撒尿了,不会在这棵树下撒一点,又在另外一棵树下撒一点,嘿嘿,它绝对不会到处留情啦……梁波非常在行地挥舞着手,那样子,就像一个钢琴师在弹钢琴。

张微微不住地点着头,她都忘了洗手,她脸红扑扑地说,呵呵,真的没有想到狗也那么复杂。

梁波抹了一下嘴唇说,其实狗的事一点都不比我们人的事少,有时候讲究起来,你头都会大的!

张微微朝在旁静静听着的陆一尘说,你看你看,你们梁总都是狗博士了,说起来一套一套的。

陆一尘撇了一下嘴,他啊,也就和狗打打交道这点水平,嘴上说得平淡,脸上的笑容却一点一点地灿烂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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