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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嵩祖:寄情刻刀留新痕

2015-12-26文/韦

上海采风月刊 2015年11期
关键词:木刻版画创作

文/韦 泱

张嵩祖:寄情刻刀留新痕

文/韦 泱

新中国第一代版画家张嵩祖先生已年届八旬。此刻,坐在他的书房内,在咖啡的缕缕清香中,听着他带有广东口音的宏亮普通话,看着他充满激情的神态,怎么也不会把他与八十岁的老人关联在一起。他的爽朗精神,比他实际年龄要年轻一二十岁哪。这里有什么奥秘吗?忽然想起版画前辈杨可扬先生,在他生前九十高龄时的一次访谈中,回答我关于长寿之道的提问时说:“弄木刻的人,与其他画家还不一样,是脑力劳动与体力劳动并用的一种艺术创作。”我释然了。对啊,这个问题还用重复问张嵩祖吗?一九五五年,二十岁的他意气风发,踌躇满志,跨进了位于浙江杭州的中央美术学院华东分院(现中国美术学院)版画系,开始正式学习版画理论与技法。六十年,可谓弹指一挥间。张嵩祖如今已成为上海版画界的领军人物,其间有多少版画创作的甘苦,都应验了版画前辈张漾兮先生早期对张嵩祖的一句嘱咐:“版画创作,贵在坚持。”

家学渊源得熏陶

一九三五年九月,张嵩祖出生在广州。父亲原籍江苏泰兴,是当地的一家望族。早年父亲留学法国,学成归来后,任教于广东中山大学生物系,解放后调入华东师大。母亲系广东人,毕业于中山大学经济系,其祖上是旅居越南的华侨。嵩祖三岁时,抗日战争全面爆发,在广州城即将沦陷之前的危急时刻,父母亲紧急商议,决定把小嵩祖送往位于越南西贡的外婆家,以此来暂时躲避一下战乱时局,给幼小的他一个安静的养育环境。在西贡,他进入了当地的华侨小学。父亲学的是生物,却爱好中国传统文化,唐诗宋词不离口。渊源的家学,熏陶着嵩祖幼小的心灵。尽管童年在外婆家长大,与父母亲离多聚少,但每次见面后,父亲总是给他读唐诗背古文。家里的书橱中,至今还藏有父亲留给他的一叠叠古籍善本,如《资治通鉴》《杜工部别集》等珍贵的明清刻本。

张嵩祖人生的第一课,就是学唱抗战歌曲《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一边唱,一边思念起远在祖国广州的父母。同时,也在他幼小的心灵中,燃起了对日本侵略者的家仇国恨。一次,在放学回来的路上,同学们结伴而行,因为他姓张,小伙伴顽皮地对他张口唱道:“张老三,我问你,你的家乡在哪里?”这一问,倒使他一时答不上来。回到家,嵩祖就赶紧问外婆,外婆答道:“你的家乡在唐山哪!”他不知唐山在何处,他迷迷惑惑不知何意。其实,唐山在外婆的眼里,可不是东北的唐山市,那指的是“大唐江山”的意思啊,是老一辈的华侨对祖国的尊称。

课堂上的抗战歌声,有力、豪迈而抒情的旋律,播进了嵩祖幼小的心田。可以说,这也是他接受艺术教育的最早启蒙。

抗战胜利后的一九四六年,外婆高兴地对小嵩祖说:“好咧,要送你回唐山喽。”这样,在阔别了九年后,他又回到了祖国,回到了父母身边。他进了在广州的国立中山大学附小,继续读完小学最后一年的课程,然后顺利考入省立广雅中学。一九四九年十月,广州解放。解放军进驻这所中学,部队文工团带来了一台文艺演出,在演唱《黄河大合唱》中的对唱歌曲时,张嵩祖才知道,“张老三,我问你”的曲调,就出自冼星海的这部著名作品中。熟悉的对唱,引发了他对童年的回忆,对人民军队的向往。正巧部队在学校开展征兵活动,动员中学生积极报名参军。张嵩祖兴奋至极,高兴地报考了广东军政大学(简称“军大”),一所人民子弟兵的高等军事院校。那年,他穿上崭新军装,正好十五岁。

在“军大”里,行军操练、射击掷弹,每天跌打爬滚苦练杀敌本领。他还积极参加学校组织的各种文艺活动,成了会唱能弹的文艺骨干。很快,“军大”毕业后,张嵩祖和几个具有文艺特长的同学,被作为舞蹈演员首先选入野战军十五兵团所属文工团。从此,他成为一名光荣的解放军文艺战士。不久,朝鲜战争爆发,在党中央“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一声令下,张嵩祖“雄纠纠,气昂昂,跨过鸭绿江”,随大部队编入中国人民志愿军文工团行列。他入朝参战,深入坑道第一线,冒着枪林弹雨的危险,为战士们表演歌舞,激励士气。之后,他还参加了开城和平停战后的遣返战俘等工作。

在文工团的几年中,有专业老师的悉心指导,有不间断的艺术实践,张嵩祖的艺术才干得到全面提高,除跳舞外,钢琴、手风琴演奏,文艺节目编导,他样样拿得起,事事干得好,受到部队首长和战士们的夸奖,他的舞蹈表演还荣立了三等功。

对此,他并不满足。他羡慕文工团里专事美术工作的战友,看他们在硝烟纷飞的战场上,只需刷刷几笔速写,就把志愿军的身姿给鲜活地表现出来了。他们的木刻刀像有魔力一样,几下子就刻出了棱角分明的战士形象。这些生动的美术作品,真实地记录了志愿军艰苦卓绝的战斗生活,在激发嵩祖爱国热情的同时,也在他的心底萌发了学习绘画的强烈愿望。他的内心多么渴望美术,亲近美术啊!

名师高徒一脉连

一九五五年,对张嵩祖来说,是难以忘怀的一年。这一年,他从部队复员了。此刻,他想到了文工团中几个搞木刻的战友,那些黑白画面像刀刻一样,深深印入了他的脑际。最终,他决定报考中央美院华东分院刚刚成立的版画系。花了两个多月进行突击备考,他如愿以偿。这是他人生的重大转折,也是他踏上梦寐以求的美术之旅开端。

更使他感到幸运的是,在美院版画系,他首先遇上了我国著名版画家,版画系创办人兼第一任系主任张漾兮先生。张漾兮早于上世纪三十年代,就在鲁迅倡导的新兴版画运动感召下,从事艰苦的版画创作。一九五四年他创办了美院版画系,张嵩祖是他带的第一届版画系本科生。在学院里,张嵩祖除了学业有成,还收获了爱情,小他两届的版画系本科生贾夏荔与他情投意合,两人于是结为伉俪。谈起妻子,张嵩祖是一脸愧疚。他说这辈子欠妻子的太多了,来生都还不了。版画科班出身的贾夏荔,本来可以有自己的创作天地。可是,为了丈夫的事业,她甘愿相夫教子做绿叶。她对版画的热爱,全部倾注在对张嵩祖创作的评论上,可以说,她是他的第一位读者,她以专业的眼光,评点总是那么到位,使张嵩祖获益无尽。厚厚的《张嵩祖版画选集》,有她的一半功劳哪!张嵩祖记得,那天,他俩双双向张漾兮老师道别。老师对他们的结合,很是赞赏,还高兴地问起张嵩祖毕业后去山东艺专任教情况,并语重心长地说:“教学与创作都重要,如把每个星期天都利用上,一年刻出两张作品的话,十年也有二十张啊。”临别,老师嘱咐他说:“版画创作,贵在坚持。”这句话,张嵩祖一直记到现在。

一九五七年,著名版画家赵延年从上海调入杭州美院,接带版画系学生。他曾加入中华全国木刻界抗敌协会,是我国美术界以版画形式诠释鲁迅作品的第一人。在赵延年生前,笔者每年去杭州看望,深敬他的为人艺品。几年前,在上海图书馆《张嵩祖版画展》的大厅里,我第一次见到张嵩祖,交谈中得知他是赵延年学生,有了更多谈兴。他欣然说:早年在赵延年老师的严格要求下,创作版画才不敢有丝毫马虎。学生在创作一幅正式作品前,必须根据生活素材的积累,先画出多种设计草图,他根据草图的构思,一张张进行讲解指导。如果谁草图画少了,而滔滔不绝谈不着边际的想法,就会受到他的批评。有时在众多草图中他发现一张生动的画面,会欣喜地大加赞赏,说“这比用多少话来解释都能说明问题”。赵老师不尚空谈,注重实效。一九六〇年,当张嵩祖创作出《通向幸福》的木刻组画时,深得老师称赞,师生俩高兴地在此作品前合影留念。此后,无论到哪里,张嵩祖都记住老师的教诲:一是从生活中积累充分的创作素材;二是不厌其烦地勾画大量的草图;三是反复比较,选优重组;四是在重组中提升作品造型与意境。赵延年几十年积累下的木刻创作经验,深深融入张嵩祖的实践之中。老师的精神与艺品,堪称学生的楷模。在市场经济大潮下,版画创作一度受商业化影响,尤其是在国画、油画市场价值突起时,影响了版画家的创作心态。传说赵老师的个别学生走商品画之路时,赵延年会很着急很生气,他说,“要我画些符合某些人口味的东西,这事我绝对不会做的,虽然时下版画创作处于低谷,但更需要我们沉下心来,努力创作出更好地反映时代的好作品”。虽然事后证实只是一种误传,却也说明赵延年对版画弟子的关心与爱护。

几年前,上海刘海粟美术馆举办《相约五十年——版画四人展》。这四人就是赵延年的高徒陆放、俞启慧、张嵩祖、陈聿强。画册的首页,就是赵延年与这四位学生的合影,他们都是在赵老师当年任教学院版画系时,亲自带的学生,且都是“鲁迅版画奖”获得者。据赵老的女儿赵巧介绍,她爸爸在医院弥留之际,仍要家人把合影拿给他看看,并露出欣慰的笑容。

说起这些,张嵩祖的声音哽咽了,说不下去,师情重如山。这样德艺双馨的版画前辈,这样育才有方的严师,已日渐稀少,难以复见。张嵩祖记得赵老师对他语重心长地说,“你是学院出来的,更要坚持下去”,意为经过严格、科学训练出来的科班学生,决不能半途而废。赵延年的“坚持下去”,与张漾兮的“版画创作,贵在坚持”,一脉相承的教诲,体现出两位导师对他的殷殷厚望。

守正出新蕴深意

进入美院的第二年,张嵩祖创作出第一幅木刻作品《牧归》,虽尚显稚嫩,但不乏浓郁的生活气息与活力,此作品很快发表在校刊上。他再接再厉,一九五七年完成了《江边牧景》,刊登于《漓江月刊》的封面。两年后,他的版画《英雄玉门人》,荣获上海青年美术作品展二等奖。一九六〇年,他以优异的毕业作品《拖拉机手》和《夜》等木刻组画,顺利毕业。

这五年的学院生活,他打实了版画理论基础,创作上也小有成就。对一个版画学子来说,这已很不错了,也引得同学们钦佩的目光。但他总觉得不满意,他觉得版画被限制在“斗争武器”的框框下,很难永葆艺术的生命力。但是,在那个年代,文艺从属于政治没得商量。纵有种种想法,凭一己之力,是难以改变现状,实现艺术突破的抱负的。直到“文革”结束,改革开放的春风吹进了美术界,才给了张嵩祖艺术追求与创新的可能。一个久久盘旋在他头脑中的主题,一个充满艺术气息的人物,在他头脑中渐渐成熟。一九七八年,他完成了第一幅木刻人物肖像作品《人民音乐家冼星海》。他是在抗战中听《黄河大合唱》长大的,进而成为革命队伍中的一兵。他对冼星海一直怀有崇敬之情。他觉得,艺术的生命来自生活,来自生命的体验,来自人性的深处。画面上的冼星海,炯炯有神的两眼,却是饱含忧虑、疑惑与沉思。背景是狂风暴雨的大海,波涛汹涌的大海。在风雨飘摇的年月,冼星海思考着人民的命运,祖国的前途。一个忧国忧民的音乐家形象鲜明而深刻。这幅作品参加了第六届全国版画展,又入选上海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的《中国新兴版画五十年选集》。这就说到了上海版画前辈杨可扬先生。杨老是当年出版《中国新兴版画五十年选集》的主持者与编委,作品全部选定付印后,杨老对张嵩祖只说了一句很朴实的话:“你的人物肖像,可以搞下去。”这简单的话,就是对他肖像木刻作品最大的肯定啊。以后,他继续刻了不少肖像作品,很想请杨老来看看,给予指点,但想到杨老毕竟是八六高龄的老人,他不敢开这个口。可是,杨老知道后,二话不说,很快就拄着拐杖,到他的画室来了,一一仔细观看,加以点评,使张嵩祖如沐春风。杨老当年担任上海版画会会长,张嵩祖是执行副会长,是杨老的得力助手。杨老曾提笔赠言:“版画生命力来自生活”。他充分理解杨老的寓意:这不就是要他从生活中吸取创作力量,要他坚持下去吗?

谈起木刻《宝钢焊神曾乐》创作过程,张嵩祖不禁回忆起上海另一位版画前辈邵克萍来。七十年代后期,邵老负责美协版画创作工作,带领画家深入生活,其中张嵩祖记忆犹新的是“四下宝钢”。邵老言传身教,要求大家见物又见人,要多画速写,多积累创作素材。张嵩祖每去一次宝钢,对宝钢人创业精神有了深一层的了解。尤其是参观了劳模曾乐纪念馆,感触良多。在几易画稿的基础上, 最后创作出曾乐的肖像作品,并在第十四届全国版画展上获得银奖。邵老是立足现实、传统功力深厚的版画家,他一次次指导张嵩祖创作肖像版画,就是用行动支持他的创作。对于张嵩祖的作品,邵克萍曾题词给予充分肯定:“坚持肖像艺术的实践,值得奋发努力一辈子。”

从早年学院的张漾兮、赵延年,到上海的杨可扬、邵克萍,这一路的薪火相传,这些版画大家给予张嵩祖最珍贵的精神财富,其实就是斩钉截铁的两个字:坚持!他就是在前辈版画家的激励下,从一九五五年跨进版画殿堂起,一直坚持了一个甲子六十年!

谈起作品,张嵩祖不能忘怀的是木刻肖像《作家巴金》的创作。五十年代初,他在朝鲜战场上第一次见到心中尊敬的巴金。他们文工团在坑道里为志愿军演出,有人告诉他,彭德怀总司令左边戴着眼镜的斯文青年,就是作家巴金。是的,那时五十多岁的巴金,显得多么年轻,多么风华正茂啊!“文革”结束后,直到上世纪八九十年代,巴金在电视中的形象,已完全是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张嵩祖每每见之,感慨万端。他想,岁月催人老,磨难更使人过早衰弱。人生有限,而带给人们的思索是无限的。画面上,白发的巴金已垂垂老矣,他在画面左角,似乎生命即将走到尽头。而右边大块黑色的空间,是代表许许多多黑发的年轻人,他们在巴金的身后,他们会像巴金那样,说真话,更真实地活着。

同样,在一次文工团的老战友相聚时,大家唱起了上世纪四十年代的老歌《游击队员之歌》。这是贺绿汀作曲的歌曲,那熟悉而轻快的曲调,时时回荡在他的心中。联想到“文革”中,他见到贺老受到粗暴的批斗,在上海杂技场,贺老始终不肯低下倔强的头颅。这无声的一幕,一直烙在张嵩祖心中。他为老人不屈不挠的精神所折服,他要用刻刀,表现出老人内心的坚强。在《贺绿汀》画面的上端,五条白线犹如五线谱那样有力。历史谁主宰?历史又将谱出什么旋律?这足以引起人们深深的思考。当张嵩祖把此画敬献给贺老时,贺老惊喜地感叹画家逼真地画出了他的神态。

之后,在版画艺术的创作之路上,他重点以木刻人物肖像为切入口,大胆进行实践与探索。他创作了一系列人物肖像,如《周小燕》《孙道临》等,以及以藏书票形式创作了《王元化》《黄永玉》《王安忆》等。美术史学家黄可先生评论道:“他刻作刀法沉着稳健,线条缜密,讲求塑造人物形象的完整性,有力表现人物形象不同的个性、精神和气质。”

为拓宽版画创作的品种,除传统木刻版画外,他努力探索一种叫作纸版画的创新。他用多种不同质地的纸张,通过搓、揉、捏、撕、刻、剪、刮、烧等各种手段,以改变纸张的原貌,形成多种具有视觉效果的拼贴组合,使版画苑圃里多了一种丰富而新鲜的奇葩。他创作的纸版画《江南水乡老桥系列》,就是这一创新成果的结晶。他创作的大型纸版画《长城随想系列》,用纸的自然纹理和印痕表现长城墙体及蔓草枯藤的质感。他时任华师大艺术教育系主任,结合教学改革,在课堂上传授这一创作技法。一次,正巧赵延年到上海,提出要看看张嵩祖的近作。张嵩祖担心纸版画的创新,会否受到老师的批评,心中忐忑不安。没想到,赵老师对纸版画表现出极大兴趣,给予了许多鼓励,临走时对他说:“人会老,版画艺术创新是不会老的。”由此,张嵩祖心中有了底气,结合创新实践,撰写出版了《纸版画材料应用技法》一书,以普及这一新的版画形式。

张嵩祖以赵延年老师画鲁迅作品为效仿的楷模,近年来又在阅读白桦的诗歌中深受感染,决定用连续木刻的形式,来诠释白桦丰富的诗意。他说,当年赵老师为鲁迅作品配图刻木刻,只能靠反复阅读原著,靠自己的琢磨,而现在他为白桦诗歌配画,可以与白桦面对面沟通交流。画家与诗人的默契和互动,会更精准更细腻地表达出诗作的意境。这是版画创作的新尝试,也是诗画相融的再创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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