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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远征 我有一位德国妈妈,为她穿过柏林墙

2015-12-25冯远征

时代人物 2015年11期
关键词:人艺德国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当司马迁的饰演者冯远征一袭白衣、慷慨激昂地讲出这千古名言时,回报他的是雷鸣般的掌声。这是冯远征导演并参演的话剧《司马迁》在北京首次演出时的场景。

本月,由冯远征导演并参与演出的话剧《司马迁》将到陕西演出,虽然与司马迁是同乡,但冯远征说参与这部话剧的原因并不仅仅是同乡的关系。“话剧已然到了危险的时刻。”冯远征说,在他心中,如今像《司马迁》这样严肃题材的话剧为数不多,一些经典名著的演出更是少之甚少……对此,冯远征深深担忧。

很多人都知道,冯远征是曾留学德国的演员,这篇《我有一位德国妈妈,为她穿过柏林墙》的口述文章,详细介绍了冯远征在北京人艺与德国戏剧专家梅尔辛相识,几经周折远赴德国留学以及学成归国的经历。

这次经历,让冯远征成了中国唯一一位系统学习过格洛托夫斯基表演学派的戏剧人。了解这些,也就知道为什么他对话剧一往情深了。

柏林墙已经拆了,但是在德国的每一个中国人心里都会有一道墙,就是中国跟德国之间文化的、生活习惯的墙。

多次拒绝邀请,最后因失恋去了德国

1986年初,德国人露特·梅尔辛第一次来到中国。那年她将近六十岁,一头金发。在人艺,她成了我的老师。

那时我刚考入人艺不久。此前报考北京电影学院,尽管在考场上被当场选中,最终我还是给刷掉了,他们说我“形象一般”——那一届跟我形象差不多的不也进去了吗?所以,能进入人艺这个话剧殿堂,我特别珍惜。

那几年是中西方文化交流特别多的时候。对西方艺术,中国正处于从茫然、不知所措到渐渐了解的过程中。格洛托夫斯基学派是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布莱希特之外的表演流派,林兆华导演去欧洲,在西柏林高等艺术学院认识了教格洛托夫斯基流派的梅尔辛教授,他觉得这个流派很有意思,就跟剧院提议,把梅尔辛请到人艺,给我们上课。梅尔辛教授来北京,人艺只负责路费、住宿和每天的早午餐,晚上她还要自己掏钱吃饭。一个咱们当时以为是最看重钱的资本主义国家的人,不远万里来到这里,不要任何报酬,是挺令人感动的事。

人艺师生对梅尔辛教授都很友好。但对于格洛托夫斯基学派,当时人艺的老师中也有争议。在训练中,梅尔辛教授大量使用身体技术来激发演员的潜能,三四个小时的课程包括翻滚、跳跃等运动技巧,很辛苦,一些同学也有抵触。我们班的吴刚 (《潜伏》里头演陆桥山那个),就跟梅尔辛教授说自己有脚气,逃避上课。翻译把脚气翻译成“脚上有病”,梅尔辛教授一听,以为他骨折了,马上准假。

我上课一直特认真,不惜力,领悟也快,梅尔辛教授经常表扬我。

此后,梅尔辛教授四次邀请我去德国,我都没有答应。

我从人艺毕业后。已经谈婚论嫁的女友突然吹了,我大受打击,一心想离开中国。我给梅尔辛教授写了封信,告诉她我打算去德国,她特别高兴,立刻重新给我发了邀请函。

我开始一边拼命挣钱一边办手续。我花8000块买了单程机票,可日子快到了签证还没下来,我只好把票退了。签证下来了,我再去买机票,票已经没了。那时飞德国的航班一周才有一趟。卖机票的告诉我,我还可以坐火车。从北京到柏林火车要走8天。我一算,走8天也比等下一班飞机要到得早。那是中国的动荡年代,夜长梦多,我只想赶紧走。买吧,头等软卧一人一间,1490元,我记得特清楚。我买了两天后出发的车票。

接下来那一天多,我就好像疯了一样跟所有人匆匆告别。朋友们挤在我家里,大家都觉得,可能这就是永别。

终于来到了资本主义社会

1989年11月1日早晨,我从老北京站出发。火车会经过二连浩特进入蒙古,穿过苏联,在8号凌晨到达西柏林。那是我第一次出国。

11月7日凌晨,列车抵达莫斯科,停留一天。那天正巧是十月革命节。当我置身红场的时候,我发现它并没有我想象中那么大。天很冷,但广场上依然很多人摆着桶在卖鲜花,情侣们会买上一枝花庆祝节日,还有结婚的新人们在无名烈士纪念碑前合影。许多和平鸽在红场上空飞翔,我默默想,如果在中国,它们就被吃掉了。

晚上回到火车上,发现因为客满,头等舱变成了两人间。跟我一间的是个雄壮的俄罗斯女人,一米七五左右,还穿着高跟鞋,衬得我像个没长开的小孩。发现要跟一个男人同房,女人特别不高兴。同行的朋友告诉我,她是驻捷克使馆的参赞夫人。

参赞夫人提出,让我跟普通舱的中国女留学生换铺,我想想,同意了。结果3个女留学生都在车上谈起了恋爱,没一个愿意换的。这就不怪我了。

火车到了东柏林,好多留学生呼噜呼噜下车,我正要搬行李,参赞夫人召来列车员,一起摁住我。过了一会儿,到了西柏林,她才让我下车。

其实西柏林才是应该下车的地方。好多留学生不知道,到东柏林就下了。当时东西德边境尚未开放,他们要过一个严格检查的关口,行李要搜查,还要搜身,还有索贿的。这些我都没遇到。站台上,参赞夫人热烈地拥抱我,两个大胸把我的脸挤在中间,狐臭贴上我的脸,就像糊住了一样,我一挣脱开就大口喘气。

火车出了站,参赞夫人还在徐徐离去的窗口对我挥手。

西柏林时间凌晨一点,我在柏林动物园火车站和一些中国留学生一起等待天亮。第二天,他们即将转车去往波恩、科隆或汉堡,留在柏林的只有我一个人。萍水相逢的一群人胡乱说了好多话,这些人,后来都失去了联系。

我还记得那道在深夜穿过的墙:穿墙之前,东柏林一片黑暗,穿墙之后,西柏林是亮的,到处都是灯。我想,资本主义怎么这么亮啊,那些橱窗要费多少电啊?可是,真好看。

1989年11月8日早晨7点,我终于敲开了梅尔辛的家门。

梅尔辛来开门的时候还穿着睡袍,她一看见我就惊呆了——我从北京发给她的信还没到,人已经到了。坐在她家的餐桌前,我头一次吃到了凉牛奶泡麦片和黑面包抹果酱,它们粗糙地剌着我的嗓子,但我必须都咽下去。

我终于来到了资本主义社会。

见证了柏林墙的倒掉

到西柏林的那天,梅尔辛请我在意大利餐厅吃了晚饭。吃完饭,梅尔辛带着我驱车前行,我还不会说德语,没法跟她交流,正琢磨我们要去哪儿的时候,我看见了柏林墙。

灯不太亮,但我能看到那些涂鸦——好像也没那么可怕。

梅尔辛用手画了个圈,示意我,西柏林在圈里,周围都是墙。她带我上了瞭望塔,我看到墙下一道有五六百米宽的隔离地带,它空荡荡的,只有电网和岗哨,接着梅尔辛又示意我,要有人从那儿跑过,士兵就会开枪。

那是我第一次触摸到柏林墙,那也是它形态完整的最后一天。第二天早上六点,我正在睡觉,梅尔辛砸门把我叫醒。电视屏幕上,好多人拿着鲜花泪流满面——东西德的边境开放了。

西柏林全民放假,无数的人涌上街头,到处都是挥动的旗帜。四处堵车,梅尔辛和我坐地铁到了勃兰登堡门。

在勃兰登堡门,我遇到了在德国的中国人,他们给我讲述了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特别感动,想哭。

从那之后,我不断听到电钻钻墙的声音。东德人从此可以自由进入西柏林,在任意一家银行排队,凭身份证就可以领取一笔“欢迎费”,我记得是20西德马克。西德人当然也可以到东边去。那会儿,所有的中国人请客都去东柏林。东柏林物价太便宜了,20西德马克能请好几个人吃大餐,还带给个体面的小费。

去东柏林不麻烦,就是偶尔要搜身,因为东柏林官方知道到那儿去的西柏林人会夹带点“私货”——官方勒令东西德马克等价交换,可在东德的黑市,1个西德马克能换10个东德马克,差价太大,很多人偷偷带钱进去。我一个上海朋友过关时,拿着中国护照跟东柏林警察说“Brother,brother”,意思是“咱们都是社会主义阵营的兄弟,你就别搜我了”——他立刻被带进小黑屋,翻了个遍。后来他学精了,在东柏林找了棵树,钱藏树底下,每次入了境,“哎,你们等我一会儿”,偷偷摸摸跑树底下找钱。我也会藏点,把钞票卷起来塞进书包带的缝儿里,捏软了,过关检查时摸不出来。那一阵,好多中国人不打工也不开餐馆了,光靠倒腾东西德马克就发了财。

这样的日子持续了近一年,直到1990年10月3日,东西德统一。

倒马克的事我没有参与。到德国的前四个月,我一直在为语言发愁。

我是梅尔辛推荐的学生,按照规定,可以不经过专业考试,只要在四个月内语言交流过关就可以入学。这条件其实挺宽松,但那四个月必须能讲德语的要求真是让我心焦。梅尔辛出钱给我报了语言学校,我天天去上课,天天思考世界上怎么还有这样的发音。我成了一个有思想的婴儿,根本张不开嘴,要想跟梅尔辛说一句话,我得闷头在楼上自己的房间先背上好几遍,下楼跟她说完,她一搭茬,我就又张口结舌。

梅尔辛愤怒了。德国人很诚恳,请你来的时候很诚恳,表达怨气也很诚恳。梅尔辛给一个中国朋友打电话,让他用中文问我怎么还过不了语言关。这个朋友来德国前在中国学了四年德语,刚来的时候还是连一杯啤酒都不会要。我跟他诉说了半天,他转头跟梅尔辛解释:征确实在认真学德语,学得觉都睡不好,莫名其妙地头疼,他都想回中国了。

放下电话,梅尔辛看我的眼神变成了心疼,她立刻请我吃了一顿昂贵的大餐,之后,她再没怨过我“你是干嘛来了”。

转眼,到了1989年的圣诞节。那是我人生中第一个圣诞节,一切都很新奇。梅尔辛的亲人朋友聚在家里,我们坐在圣诞树下吃点心、拆礼物,忽然,我开始说德语,我告诉梅尔辛我在中国怎样失恋,怎样来德国,这一路经历了什么。我的单词一个个往外蹦,梅尔辛全听懂了。“征,你会说话了!”

是啊,我会说话了,虽然那时说得错漏百出、滑稽可笑,但学语言就该这样,先死记硬背,张开嘴,再学语法;要先从语法学,什么都懂了还是不会说。

刚去德国时,逮谁跟谁说失恋

我顺利在西柏林高等艺术学院注册入学,跟着梅尔辛上表演课,还修灯光、修舞台美术、修服装设计、修形体……课余时间几乎所有中国留学生都忙着打工、找房子,只有我和余隆(如今他是中国爱乐乐团的艺术总监)不用打工,那个时候,每个月梅尔辛给我800马克的生活费,她希望我不打工,专心学习。没课的时候,余隆给我打电话,约我聊天、喝咖啡。

偶尔留学生们聚会,所有人都一肚子苦水,找房子的苦恼,打工的问题,跟德国人文化上的冲突,想家的感觉……谁唱一首悲伤的歌大家就都哭了,所以我们只聊高兴的事儿,不高兴的索性都不提,凑在一起就是瞎闹,乐呵。

有一次我跟朋友喝咖啡,估计说话声音有点大,突然一个提大密码箱、穿西服的哥们儿三步两步冲过来,“哟,你们北京的?快跟我说说中国话,我憋死了!”

现在任中国艺术研究院副院长的谭平曾写过一本书,里头提到我。写完了他专门来跟我打个招呼:“我写你了啊,你别介意”,我心想,能写什么啊,“没事没事”。后来一看,他说我刚去德国的时候跟祥林嫂一样,逮谁跟谁说失恋。

开始思考“留下或者回去”

在梅尔辛家住了一年,我想搬出来了。中国留学生都说,没见过一个中国人能在德国人家里免费住3个月。我自己也觉得不像话,二十七八的人了,在别人家里白吃白喝白住,每月还拿800马克生活费,我多少有点寄人篱下的感觉。

梅尔辛不想让我搬出去,她希望我好好住在她家,好好上课,别的什么都不想。我们争执了一回,她拗不过我,还是听凭我开始找房子准备搬家。但梅尔辛给我铺好了后路,她安排我在她一个学生开的剧团里演戏,每月我有一千五到两千马克的收入。

于是我开始跟那些德国演员一起排戏、演出。排练时间从上午10点到下午3点,中间有一个小时休息。有天午休时,大家正边吃午饭边聊,我看见一名德国大提琴手没饭吃——中国人心态,一堆人冲着一个人吃东西不合适——我就把我打算下午吃的那块三明治塞给了他。

大提琴手听说我在找房子,便邀我住进他租的一套三居室。

其实,在德国,我一直遇见好人。我想过永远留在德国。这里生活挺好,只要认真工作,就能挣到钱,没人干涉你。文化生活又丰富,尤其先锋派戏剧非常发达,剧多得每天都看不过来。它不是一个容易离开的地方。

但那一年多里的一些经历还是在慢慢影响着我的想法。

那段时间,一个朋友拿到了德国国籍,我们一块吃饭,我敬他酒,为他庆祝,却发现他垂头丧气的。他跟一个德国女人结了婚,婚后俩人处不来闹离婚,他跟对方说,离婚可以,你得等我八年,好歹让我拿了身份。那德国女人也算仗义,真等了他八年。现在身份拿了,接下来准备办离婚,他说,以后回中国还要签证了,但是“不拿出护照,哪个德国人会认为我是个德国人呢?”这叫什么事啊!但已经等了八年,不拿又不甘心,他带着无奈,说:“这辈子就在德国混吧,也就这样了。”

这话太刺心了。在德国生活一年多之后,我开始像哈姆雷特思考“生存或者毁灭”一样思考“留下或者回去”。相比之下,德国比中国自由,但一年语言学校加四年高等艺术学院毕业之后,很可能根本没有人找我做演员。

要留在德国就几条路,一是找德国人结婚,找不到真感情就只能假结婚,给她几万马克,她等你八年,拿到护照;二是放弃学业,利用签证期拼命打工,开个中国餐馆,变成老板之后把学生签转成工作签,一辈子也就这样了;三是最惨的:放弃学业当导游,打个小旗到机场接团。

这一切都不是我想要的。

思考了半年,我让一个搞旅游的朋友帮我订一张回北京的机票,单程。我想要回国看看,我还能不能做演员。

“妈妈,再见,一切顺利”

走还是留,在德国的最后半年,我跟梅尔辛谈过3次。她总是说,你不要走,你是中国唯一学格洛托夫斯基流派的人,你要把它学完。即使我完成学业,梅尔辛也不希望我回中国,她想让我继承格洛托夫斯基流派,成为她的传人。

我说,在德国我永远演不到我想要演的角色;她说,那你可以教学、当老师啊。她觉得这根本不是一个问题。

但我还是想做演员。终于有一天,我告诉梅尔辛,我决定了,我要回国看看我还能不能做演员。她非常生气,“好,征在中国是一个伟大的演员!你走吧,走吧!”

回国的前一天,我又去了梅尔辛家,告诉她,明天我就走了,如果在中国不好,我会回来的。她很冷淡,说,你随便。

我知道我是真的让她难过了。

我又找到梅尔辛的妈妈,那年奶奶已经93岁了。住在梅尔辛家的那一年,经常家里只有我和她两个人,我们总是在她的小房间里聊天。老太太对我特别好,用彩笔给我画了很多幅小画。我跟老太太说,我要回中国了。“回中国干什么呀?”我只能胡乱编个谎话,说我要回国换护照。她问我,你还回来吗?我说,回来。她说,“你必须回来,我活着等你。”她亲了亲我的脸。看着她那张布满皱纹的脸,我知道,我再也见不到她了。

必须要走了。在门外,我拥抱了梅尔辛,哪怕她依然冷冰冰的。我说:“妈妈,再见,一切顺利”。

在德国的两年改变了我的生存观、世界观以及对艺术的认知。

回到北京,当天我就到了剧院,迎面碰上于是之老师,他问我:“你还回剧院吗?”我说,回。

后来我跟牟森在电影学院办了个培训班,推广格洛托夫斯基表演流派。培训班的那些孩子大都来自农村,自我感觉长得像张丰毅或巩俐,就觉得能当演员了。我跟他们说,估计今后你们这些人里一个演员也出不来,他们特别沮丧。

我带着学员们排话剧《彼岸》。在电影学院演了6场,好多先锋派艺术家都来看,他们说,这才是中国的先锋戏剧。崔健也来了,看完之后说,你们什么都是中国的,怎么就音乐用外国的?回去他写了首歌,也叫《彼岸》。

格洛托夫斯基跟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布莱希特等流派最大的区别是,格洛托夫斯基认为任何人,只要智商没问题,都有成为好演员的潜质,就像每个人身上都带着一定数量的金子,差别只是我露出了三四公斤而你只露出了半公斤,老师不是教授者,而是掘金者。怎么掘,全靠老师的经验和理解。在这个流派中,老师的言传身教特别重要。梅尔辛师从格洛托夫斯基本人,是嫡系传人,这也是为什么她把传人看得特别重。

在中国,格洛托夫斯基流派只有我会。回国后的六年我一直在拍影视剧,后来,我又回到了戏剧舞台上。很多事情都看机遇,我赶上了。其实当初如果我再在德国呆个五年十年,回来可能也能当演员,但我就不会遇到《不要和陌生人说话》。

我感谢梅尔辛,没有她,没有格洛托夫斯基,我不会有今天。

我记得与梅尔辛告别的那天,出了她家的门我就开始流泪。回国之后我给她写过好几封信,她什么也没回,她是再也不想理会我了吗?2008年,《超级访问》采访我,问我有什么愿望,我说想找到我的德国教授梅尔辛。节目组真的托人到梅尔辛家敲门,拿着我出的书,告诉她,现在冯远征在中国是很有名的演员。看着书上我的照片,梅尔辛说:“哦,他的头发比以前少了。”那本书上都是我的影视剧剧照,梅尔辛说,征不作戏剧了很遗憾。后来我专门打电话给一个朋友,请她告诉梅尔辛,我还在人艺,还在坚持演戏剧。

与梅尔辛告别22年后,2013年,我去了德国拜访她。我的车刚停下,院门就打开了。我想,也许她一直坐在门口等着我来敲门。她坐在轮椅上,腿肿着,跟我记忆中那个精干的女性比起来,眼前的梅尔辛苍老了许多。我有点想哭,但还是微笑着,拥抱了她。那年她已经八十多岁了。

我站在院子里,看着我曾经住过的地方。22年之后,房子破败了。一千多平方米的草坪曾经我每星期都修剪,现在草长到半人高了也没人管;我住过的小房间凌乱不堪,我和梅尔辛的儿子在地下室建的小剧场现在堆满了杂物;梅尔辛的妈妈,那个说要活着等我的老太太早已去世,梅尔辛住进了她妈妈的房间,那里也是一片脏乱。

我向梅尔辛介绍我的太太,我太太拿出送她的珍珠项链,她马上要求我给她戴上。那个下午我们聊着天,她说,她本来只能见我半个小时,但忍不住和我们聊了两个小时。我邀请梅尔辛来中国,我想请中医来调理她的腿,她说,她坐不了那么久的飞机了。

然后我们再一次告别,这可能真的是最后一次告别。我抱着梅尔辛,说:“再见,妈妈,我爱你”。

——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梅尔辛,她的电话也变成了空号。也许她住进了养老院,也许……我不愿意往下想了。(据界面新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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