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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北足球

2015-12-25顾彬

美文 2015年15期
关键词:球门进球踢球

顾彬

在我的记忆中,足球曾是我的伤痛。上中学的时候,因为是文理中学(高级中学)的学生,不能背上乡下野孩子的坏名声,所以村庄间并没有什么足球对决,我们只是埋头于学习拉丁文。母亲对我们期望很高,自然不愿意由着我们带着村里的鞋匠给我们做的球,去享受足球带给我们的无尽乐趣。尽管如此,我们还是经常悄悄溜出门,风雨无阻地去踢我们的足球。无论是输了还是赢了,我们回到家都会很开心,并假装承认错误,不该溜出去。虽然母亲会责骂,但这阻止不了我们对足球的渴望。足球对我们的召唤,让我们一而再、再而三地打破对母亲许下的诺言。直到我们慢慢长大,母亲的心才渐渐放下来。我们的同学中,有14岁就去做学徒的,有的开始突然对异性产生了兴趣,也有的开始学会了抽烟。从此,我们村便不再有一条街对抗另一条街的足球赛了。从盐山去施泰德波尔兹球场的远足也渐渐没有了。但我们三兄弟不甘寂寞,于是发明了街头足球。我们总把头从窗口伸出去,看看外面是否有无所事事的小孩可以与我们一起踢足球。我们总能找到一些,找到后,我们便很快搭好球门,分好队后便能开踢了。这对我们来说是最高的乐趣,但对邻居来说却是一个最大的麻烦。就算第二天的日报上没有登出在我们那条街禁止踢足球的禁令,但有邻居威胁我们说,要用他的猎枪把我们这些小鬼的游戏结束掉。我们的队伍于是被迫转到了别处。虽然现在已经不如以前了,但我们还是不改当初。没有任何人的追逐能让我们真正放弃足球。

无论是绿勒堡草原、埃姆斯区、明斯特区、中国、施普雷河还是莱茵区(这是我目前为止住的时间最长的地方),它们都经历过或正在经历足球破坏留下的痕迹。足球破坏包括被踢破的窗玻璃、被踩得乱七八糟的花坪、被撞得变形的汽车、被玷污了的墓碑、断了的晾衣绳、耐心的教堂墙壁、被吓一跳的情侣,以及生气的夫妻。从来都没有什么足够神圣、无法触动,能让我们停下脚步,使其免遭破坏。就算今天世界要走向毁灭,我们也要去踢足球!几十年过去了,我和与我一样对足球满怀热情的人,每个礼拜六都会去不同的足球场踢球。

我住过的地方,只有一处是我没踢过足球的,那就是维也纳。虽然我早就把球鞋、守门员手套、足球带到了多瑙河畔的这个城市,但它们一直都是静静地躺在我的衣柜里,从不会急着去应和街道的呼喊,因为我们所住的烟街只有丘陵和山峰。就这样,我和当地的亲戚以及同事爬了维也纳各式各样的山,但我从未在那射过一次门。说来也奇怪,射门好像是其他地方的事。我每次去找居住的房子,都会根据附近是否有个合适的绿茵场来决定。

这在寻找我人生最后一个栖息地时也不例外。因为后来两个孩子的出生,我们在七山尽头买栋房子成为了可能——国家承诺连续6年给予经济支持。而我选择霍次拉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那里的教堂草坪。那里的居民协会很快便组织在草坪上筑起了两道球门并架起了球网。当时球场边上有一个废弃的花园,里面的李子和梨正无辜地疯长着。一直到去年夏天,球场上都遍布老老少少的身影,既有大学教授,也有黄口小儿,大家都迫不及待地想展示自己从电视上学到的新球技,而且很快便有了儿童版卡恩和迷你版巴拉克。而我则一周多次带着我的两个儿子去到那片颠簸不平的草坪,教他们用左脚射门、如何头球等。如果儿子去不了,我便会一个人在那练球。有时用左脚,有时用右脚,有时用头,有时甚至用全身部位,让球可以一百多次不间断地停留在空中。那是幸福的傍晚时光,虽然后来政府宣布球场边会有施工,但我的幸福并没有受到影响。小园圃日益沦为工地,而工地则变成了休息区。

既然是休息区,便需要安静。那些新搬来的、可能无子女的人不想看到有些父母在球场边喝咖啡、看着自己的子女在球场上展现球技,便要求将球门拆掉。于是,一个球门被拆掉了,但老老少少还是带着球来踢球。接着,第二个球门也被要求拆掉,但这还不够。当球场已经荒芜不堪、球场旁边的咖啡厅也早已关闭时,球网也被强行拿掉了。从那以后,教堂草地便弥漫着一股幽灵般的死寂,只有我偶尔会在下午或傍晚时分出现在那里,不是为了欣赏树林里的夕阳,而是为了驱赶一下足球的寂寞。有时,会有些小孩从我身边跑过,看到我便会嚷着“快看,那有个爷爷在一个人踢球!”他们一边无邪地笑着,一边离开。笑声中也许夹带着感伤。

我已经够老,明白对某些人来说足球与恐怖之间的距离未必会很远,因为踢足球的人容易闯祸。我们三兄弟在发明街头足球前,已在家里练习了很久的房间足球。年代久远的房子,有的至今还有门厅。如果没有门厅,至少会有一个大大的客厅。在这种情况下,门框和椅脚便能成为与它们原本只供人匆匆穿过或疲惫坐下的功能完全不同的东西。它们可以成为球门,观看精彩的射门,一起与胜利者欢呼雀跃,或与失败者伤心难过。我已经记不清我们多少次在中午和下午的时候惹恼了楼下、楼上和隔壁的邻居,因为他们的房子在无法看见的脚和只能想象的球中开始了一阵阵的晃动。

但这种日常的恐怖只是游戏的性质,跟任何政治都无关。但如果带着一个足球出远门,情况便不一样了。不管是皮的、有没有打气、是不是放在手提行李还是托运行李里都一样。球是圆的,或者说球有可以被弄圆的特征,可以圆得像炸弹一样。像我这个年纪的人,每次飞中国时都会带上一整套的足球设备,可我能有什么居心?“把箱子打开!”被从过安检的长龙中叫出来带到一个小房间后,法兰克福机场的安全人员总是用友好但坚定的声音这样要求我。而被见光的,只是一个已经印上岁月痕迹的足球。在被经过仔细检查后——仔细检查意味着机器检测,足球被判定对空中交通危险不大。被允许带出境后,足球的爆炸性威力只会在中国的球场展现出来。

一个几乎要被淘汰的足球,在德国海关受到了监视,但却受到中国学生的追捧,无论是在北京、上海、成都都一样,这是为什么呢?我每年作为客座教授去中国讲学两次,而中国大学里的足球场大部分都差强人意,它们是改革时期的失败者。枯草们也许在悲叹自己的命运,而那贫瘠的土地也许是游击战术最后的阵地,金属球门也许几十年前最后一次见到球网,如今已经上锈。中国人习惯将1949年作为一个划分时间的点,经常说解放前、解放后。而那些金属球门,也早就过滤出了自己的历史意义:网后,网前。网后意味着无网,而网前的意思则是大家像期盼社会主义乐园那样期盼球网。

那这些可怜的球场是不是会有看客呢?那些如今空着、长满了草的石座椅说明以前有很多看客。这些看客最后一次来也许是在“文革”(1966-1976)期间,也许是为了看杀头,也许是幸灾乐祸地看别人受批斗。就像那乌托邦式的热情自我消散一样,体育场如今也变空了。大家都忙着投入到一个新世界,一个由购物天堂组成的五光十色的世界。

在未被反省的历史和容易加大的草坪疤痕前,一个好球很难将其质量施展开来。相反,一个差球却能很好地适应每一个沙子多、坑坑洼洼的球场。它喜欢在两个不美观的球门中间由一端被踢向另一端,因为只有这样,它才能在失败者中起到些许作用。那这样一个获得中国学生青睐的足球还会愿意回到它在霍次拉的家,在地下室安静等待在大件废品日寿终正寝吗?它能受得了我的中国岳母多年来送给我这个德国女婿的各色新足球的嘲讽吗?一个这样的足球,它只会希望一件事,那便是在德国对中国的发展援助中尽一份自己的力量。如此,曾经的“中国制造”便可以像香港和澳门一样“回归”大陆,虽然有点受损,但还是可以用。

在大陆踢足球,意味着光环与贫瘠并存。光环的一面很容易说明:中国人对于足球的热爱不亚于德国人。为了有更多的乐趣,中国的业余足球运动者们和他们的德国同僚一样,丝毫不吝啬犯规。在波恩的维纳斯山上踢球,完全不是想象中严格按照规则来踢,很多时候都只是象征性地把遵守球规当作前奏,但很快便会演变成无政府主义。每周六下午,那里都会上演一场好戏,与中国某些球场不相上下。当然,这种对比是随意的。我们还是先说说莱茵区吧。

波恩大学体育学院所在的夜莺路,吸引了很多波恩以外的人群。曾经的校友、朋友以及熟人都自行从周边的经济膨胀区如法兰克福区、鲁尔区以及科隆一带来到这里,参加对他们来说无比重要的一周一次的足球比赛。无论他们是医生、钢琴家、老师还是经济学家,在入口处他们都把他们原有的身份脱掉,以便进入到一个更重要的角色,一个几分钟后便让他们对自己满意许多的角色!他们在球场也有各式各样的称号——奥托大帝、史提夫?汪达、魔幻米歇尔、乔治五世、墨西哥最快的老鼠或小圣徒等。

应该说明的是,如今进入波恩大学体育学院不像几年前那么容易了,那时工作人员的薪酬还能支付。现在在入口处需要出示证件以及一个已交入场费的收据,收取入场费是为了给门卫支付工资。不过,不是所有愿意为了神圣的足球而缴纳入场费的人都能拿到学校正式颁发的“参加人员证”。至于谁被选上或落选,便取决于学校体育部了。有的人写请求信,陈述这样那样的理由,并由很多人联合签名,如果这样还是被拒,那想加入每周六足球赛的人便只有一条路可走:在体育场边树林深处一处不起眼、不易被巡逻人发现的地方,爬过那结实的篱笆,而不去管会不会有什么后果。因为法律面前,人人平等,所以每个礼拜六违法的人当中也包括专门赶过来的牧师、教授的儿子、女婿等。比赛还未开始,戏剧性的场面便已经出现:朋友和对手会不会既不被发现、也不会受伤地成功爬过围墙,翻过电线,以便比赛时有足够的球员?毕竟不是每次人数都够。不够的时候,要想打一场实力均衡的比赛就比较困难了。

来维纳斯山上踢球,要经过重重的检查,这是不是有点像从德国离境呢?几乎可以说是。因为来踢球的人,脸上都挂着佛祖式的微笑,而走时神情却是受难者的神情。因为离开绿茵场,意味着日常生活的压力又要开始了。

虽然进入体育场分为有证和无证,但大家的路却是一致的。比赛开始后,便很难控制了。比赛快结束时,球场的管理员只有一个担心:他要如何才能把一群16岁至66岁间的疯狂者疏散,以便及时闭馆。夏天的时候,比赛是150分钟,冬天为120分钟。当管理员站在球场上不容置疑地宣布比赛结束时,赢了的一方哼着歌气宇轩昂地离开,而输了的一方则垂头丧气地打道回府。这种开心与沮丧,有时甚至会持续一个礼拜!

作为胜利者或失败者回到家后,他们会如何把球场上的英雄事迹完美地描绘出来呢?他们在家门口会受到他们的妻子、或者保持“煎土豆关系”(未婚同居)的情人的迎接呢?“我的英雄,让我们快点来制造能拯救世界的巨人吧!”这类欢迎词完全有可能,但更可能的是一个轻轻的责备:“怎么又回来的这么晚?”或“你的脚真脏!”老练些的,会像奥德赛回到珀涅罗珀身边一样,拿瓶啤酒或是一小杯白酒去浴室,在浴缸里边泡澡边回想之前的比赛。赛中的情景可能会成为他一周的兴奋点或是耻辱,但无论是骄傲还是伤心,都不会持续太久,因为在足球的世界里,失败与安慰是并存的:赛后就是赛前,如果按照阴阳的原理来解释,胜利后就是失败前,而失败后就是胜利前。

那中国人每个礼拜踢球犯规又是个什么情况呢?似乎比维纳斯山上更胜一筹,至少我这个在上海复旦大学教授四个礼拜德国文学(从歌德至布莱希特)的人来说是这个印象。那里的人有需要的话,会直接越过围墙,由于没有任何树的掩护,当然很容易引起细心门卫的注意。2008年的秋天,我住在一个面朝学术体育馆的房间。每天我都坐在电脑前,在一堆书的后面注意着球场上的动静。当时我也总在想一个问题:虽然经常下雨,但门卫会不会让踢球的人进来呢?如果可以的话,我也会穿着球衣、球鞋,按正常渠道进去,而不是偷爬栅栏。我不愿爬栅栏,不是年龄的缘故,主要是因为我觉得进行这样的冒险不值得。

与我2004年去讲学相比,复旦大学的球场不再是一块秘密地了,也不能随时翻过小路边一个破旧的篱笆进去了。如今,到处都加固了,尽管不像维纳斯山那样,但栅栏也足有一人高,顶头尖尖的,让翻墙的人不好过。要找大门,得先去一条支路。这条支路在一条商铺林立的六道路后面,在熙熙攘攘的大街、陈旧的别墅以及毫无品味的居民区中间。要想进去,得先出示大学成员的证件。有时候看看脸就行了,也有的时候门卫正忙着打牌,顾不上去看是谁进入了校园。尽管如此,门卫知道自己在跟什么人打交道,也知道他的黑板上写着的“下雨天禁止在球场踢球”的禁令不会受到多大的重视。我也不重视,因为其他人也不重视。但我能理解门卫的苦衷,也因此受到了特别的待遇,况且我也只是在球场边独自训练,只在没有任何危险的情况下才会接受邀请,去场上踢球。但是那些学生,至少我认为是学生的那些人,更愿意实践无政府主义。不管是否下雨,球场是否开放,他们都愿意勇敢地抄近路,而不是像我一样乖乖走到支路的大门。为了省那几百米的路,他们翻过复旦大学大门斜对面林荫大道围墙上的尖栅栏,然后重重地往下一跳。也许他们比我年轻四十岁,而单纯地不想知道,其实无论怎样,他们都会被人注意的。

我以前总搞不明白,在一个荒芜的足球场上停一辆破旧的自行车有什么用。现在我知道了,在上海它是为了追赶那些不守规矩乱闯进球场的人。那个曾经在打完牌后查我证件的门卫,经常在打完最后一张牌后,跃上自行车,赶在那些翻墙而入的学生进入草坪前开始盘问他们。如果雨下得不大,证件也没有问题,门卫也许会网开一面,否则便会让那些学生从哪里来,便回哪里去——也就是从栅栏原路返回。那些学生来的时候兴高采烈,脑子里一直想着待会会有一场精彩的比赛,所以爬栅栏的时候举步轻盈,但被不幸驱逐时,在失望之余,哪里还记得“大跃后”要注意什么。他们不是困在一个尖角处,便是眼睁睁地看着身上好端端的衣服被刮破。这个时候,他也许就会想想社会主义和资本主义的共同点了。也许他很快便会认识到:这两种制度都只能通过所有业余足球爱好者的联盟来推翻。也许在未来的某一天,“全民足球”会取代铁饭碗,昂首于世。

那我为什么这么多年都只是在球场外踢球呢?为什么一个人?是因为年龄吗?还是因为自负?才不是!因为和中国人踢球,意味着绝对的无政府主义,没有任何规矩可言。无论是上海、北京、天津、成都还是济南,都一样。基于中国几十年革命的经验,在球场上没有任何无法想象的犯规。规则一般很少有用,即使有用,也是一直在改变。这种革命式的踢法,只知道一个原则:我们想要社会主义式的乐趣,不要资本主义式的压力。一个德国佬不能保证会有乐趣,最多只会给人带来压力。而压力对一个中国人来说,便是要严格踢球,不仅是要严格遵守球规,还要有技术上的考虑。

众所周知,足球是一项团队的活动。一支足球队,就像一具身体,必须要全方位的配合才能发挥功效。不管是什么原因,是自私地想独自进球也好,不愿跑动也罢,或者是出现停球错误,都会受到队员的冷嘲热讽。“我们可不是在养老院。”算是最轻的嘲讽。足球就是有意识的战争,强迫对手俯首称臣。谁不努力,就别想在波恩的维纳斯山踢球。

那在中国的大学呢?“重在和谐”这句话不仅孔夫子将其奉为座右铭,中国共产党也一直在强调其重大意义。但和谐与足球有什么关系?在维纳斯山踢球的人,都把受伤作为荣誉。甚至可以说,没被犯规的人,称不上是真正的足球运动员。没有战术,没有激情,这就是中国人踢球的方式。一场中国的足球赛大致是这样的:马马虎虎分完队后,马马虎虎开球,很快便有因为肌肉扭伤或身体不适而退场的。剩下的则把球随意踢到某处,似乎是想重振上世纪中英国足球那踢球后快速启动的风格。如果每一个人都这样,倒也是件不错的事,但某个队员可能会想起还得跟女朋友打个电话,或者去抽根烟,或者干脆就躺在草地里看看久违的天空。所以,经常会发生球门处没有守门员,后防没有防守队员,进攻没有前锋队员的情况。按照老中国的说法,这叫做“三无战术”,从古典时期开始便成功接受了各项检验:这在足球比赛中便是无足球,在球队中就是无球员,在胜利时则是无进球。最后一点要说明一下,在中国比赛踢球,大家都不算进球个数,这样在比赛结束时,双方都认为是自己赢了,彼此也能保住颜面。人们将此称作将失败转化为成功的心理战术。对此,中国媒体有很多报道,我就不多说了。

我是在中国的绿茵场上唯一一个数进球的人,所以我每次都很清楚谁是真正的赢家。“文革”后,人们都将此称为沙文主义,如今则被认为是市井习气。但我不妥协,每当有人在空门前故意将进球动作停止、回到中场时,只是因为他觉得对方没有守门员而进球很无聊,我都会很生气。几十年来,我都用左右脚的鞋后跟来练球,因为这样可以在背对着球时直接勾射空门进球。我在中国这样成功过吗?没有。还可能成功吗?不可能!为什么呢?因为人们会说我打空门是对门的侮辱,因为球门也有脸,也要面子,而和谐是最重要的。那我在维纳斯山有没有这样进过球呢?有,这是快十五年前的事了。那时还有人给我连连叫好,那后来我是不是被人当成英雄举起来了?这可能没有,但可以肯定的是,当时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在欢呼。

“足球是精神对物质的胜利。”这是我经常从中国学生耳中听到的。为了证明这一点,有时我会带着一个破足球、一双坏球鞋去讲堂,把它们放到讲台上。但这有没有起到什么作用?没有,一点都没有。中国学生们还是一样,在足球比赛开场后没几分钟,便开始松懈,并且很奇怪为什么我这个年纪比他们大很多、理应比他们更有智慧的人为何会为了取胜而全力投入到一场比赛中,而不是去观察他们那蹩脚的球技。

在这种时候,我经常问自己,是不是只有一个人会觉得孤独,是不是这个俗世也拥有这样的天赋。也许这是像济南或上海这样的城市的运动场的悲哀,那里的居民对运动场有另外一种使用方式。傍晚时分,很多人都会去运动场散步。运动场是活动筋骨的地方,本应足球满天飞、运动员们挥汗如雨,现在却成了老头老太太们带着他们的孙子孙女们散步的地方。那门卫怎么说呢?“他们又不进入草坪!”就这样,中国人民成功地将1968年欧洲年轻人激进的战术延续下去,成功地转换了足球场的功能。我之所以从不属于1968年的那代人,是不是因为我一直都是个足球运动员?

难道这几十年来,没有一场在中国的土地上踢的足球赛能让我有温馨的记忆?有,但这是很多年前的事了,有的还得穿洋过海。在“文革”后期,我们这些喜欢踢球的外国留学生在当时的北京语言学院学习中文,有人便帮我们联系了附近体育学院的学生,组织了一场足球赛。虽然我们是欧非留学生联盟,但我们明显处于劣势。体育学院的学生很会踢球,也许这和当时没有手机、也没有可供购物的场所有关。后来踢足球的人那极易分散注意力的毛病,在当时体育学院的学生那里没有任何生长的空间。那1975年的这场失败是不是我在中国唯一的失败呢?这是一个政治问题,因为在中国台湾,我并没有赢得所有的足球赛,而且肯定不止输过一次。我的对手从未是当地的土著人,而是汉族人。不是说中国台湾男足在世界上的排名仅在162位,足球在台湾不受重视吗?是的,这些都是事实,但那里也有很多为她们喜欢踢足球的小男孩而自豪的母亲。也就是说,我是输给了那些乳臭未干的小男孩?更糟糕的是,我让人好好地上了一课。

台湾人知道我喜欢大陆,但他们也知道我的不幸——大陆经济改革后,我在大陆的绿茵场上便再没碰到过对手。台湾人不愿看到我为大陆说话、对台湾议会不以为然的态度。难道在讲到拳头的自由时,我不是我自己引以为傲的荒原狼,而是一个逃避苦难的人?我会不会为我以前在维纳斯山踢球时说过的一些话、做过的一些事而感到羞愧?难道我不想知道我们波恩的政治争斗是不是比台北议会的冲突发生得要早,作为台湾民主权利的榜样只是徒有虚名?我不知道。事实是,无论是在波恩还是台北,因政治斗争而引发的冲突事件不止一次。

台湾人原本如黄油般柔软,令人无法想象他们是如何把一个大于棒球的球踢起来。但按照道家的学说,软的总比硬的强,而年轻的则要老于年老的。基于这点,台湾的大学有一次邀请我去参加一个会议以及会议结束后的一场足球赛。这不是太久的事,从我第一次答应后,每年都会收到类似的邀请,将学术与足球赛联合在一起。那我是接受了学术的诱惑还是运动的诱惑?老实说,年龄越大,相对脑袋战争,我更喜欢腿脚之战,因为胜利和失败很快就能见分晓,而像1966年在温布利球场3:2的那个有争议的进球也是十年才出现一次。脚的目标就是进球,而精神就看人如何理解了。作为胜利者从球场出来,那是多么畅快淋漓的感觉!而每出一本新书,我心里的忐忑那是要持续很久的!

那是什么能让台北的迷你足球队吸引了我这个想做职业足球队员的波恩教授呢?我已经说过了,是那些带着小男孩的母亲。这些小男孩是台湾男足队的后备力量,所以训练也是以很高的标准来进行。但在艰苦的训练后,他们竟然还有兴趣打一场没有强迫的比赛。那些母亲们带着她们虽然清瘦但健硕的小男孩,信心满满地来到了球场上,她们的自豪就像大陆的新富带着他们白胖胖的小孩出门一样。那台北的球场与大陆的相比如何呢?是不是不一样?不是,更差。它们都带有像波鸿或金奈这类糟糕城市的特质。就拿我们比赛的地方来说,是在高速桥下的河滩上。球门已经斑驳陆离,地上沙多草少,而且到处都是坑,绝对会让你受伤,除非你有不受伤的本领。而台湾的这些少年队员,在母亲们严格的注视下,已在这里训练了很多年,掌握了见坑不倒、在散沙地上游刃有余、利用一摞草便能将球出人意料地踢进球门的本领。儿子们对球的掌握好,母亲们便从不会觉得无聊,而我这个有着更好足球设备的德国人,则轻而易举地被他们耍地团团转,心里着实憋屈。这些母亲们因为高兴与自豪,邀请了所有参加比赛的球员在每场比赛后都可以免费吃素餐。对于别人来说,比赛结束就是结束,而对于我这个波恩人来说,比赛结束意味着下一场比赛的开始。我一边思索着当地的食物,一边问自己为什么今天踢得如此差。为什么一个十岁的小孩能在我身边跑来跑去,在整个场地游刃有余,而我却赶不上他们的步伐。“比赛小领袖”连连进球,我从德国带来的守门员手套不管是带在中国人还是我这个德国人手里,我们都只能绝望地任由球飞入网中。

那在这河滩踢球是不是也是无政府主义,一片混乱?从来都不会。不仅那些母亲们会让孩子们遵守规则,他们自己也懂得要对球尊敬,知道球想掌控和被掌控。球不会忍受手机、香烟或是疲劳,它需要全部的注意力。不知台湾岛与大陆间的第一场足球赛结局会如何?应该不会与之前香港与大陆的比赛大相径庭。那个时候,整个北京城的人都闹起来了。

是不是想起在台湾踢球,我会像从1954年以来在德国踢球那样充满幸福感呢?“你还记得那时候吗?”莱茵河和易北河间的一代代都是这样成长起来的。“你还记得那时候吗?”这句话要让一个中国大陆人来补充,那只能是干巴巴的一句“我们那时候是怎么在首次打进世界杯后因为零进球而出局吗?”而普通的岛民就更不用说了,可能根本就不知道还有足球的存在。对他们来说,一个球就只有一个棒球的大小,就像台湾在太平洋上只是一粒米的大小一样。我们在一片混凝土下的河滩上为抗拒时光易逝而战,是不是很伤心?不会,正好相反。在混凝土下踢球,正是对混凝土的反抗。我们再一次展示了无论是在波鸿还是台北,我们都不会屈服。

那波恩呢?情况不容乐观。虽然那里的人们不想要混凝土,但更不想要足球。波恩的各个区都仿照霍次拉的模式,开始实施禁球法:无论你是小孩还是老人,都不能在这里踢球,这里的球门要被拆掉。就这样,波恩各个地区都在热火朝天地进行着拆除球门的工作。因为那些年龄大的老人想要安静——实际上他们比我年龄要小很多,但他们觉得理所当然。我永远不会要求政府给我所谓的“理所当然的安静”。我宁愿去生那些仿照意大利人发明了夜晚足球的小孩的气,他们不邀请我,独自去霍次拉的教堂草坪上踢球,而当时草坪上还有球门。可惜居民们不觉得晚上三点从柔软的床上爬起来有什么诱惑力,不会像僧侣和修女一样,晨昏定省地进行精神和身体的磨练。晚上三点踢球,这个经验我还没有。早上三点写诗,这对我来说更正常。

也许我会在我生命的尽头,在太阳升起前,带着一个球去未改建的教堂草坪,祈求过去的灵魂能够回来和我再踢最后一场比赛。那时我也许已经92岁,在92分钟时被判发点球。我会背对着球门,用右后脚跟将球勾射进球门左上角——我最喜欢的角落。接着比赛结束,我倒地而亡,但赢了比赛。天上的旅程便可以开始了,那将是一段通往足球深渊的旅程,因为神学家们很早就意识到,我们坚信的上帝,一直都是足球上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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