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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人的人性和道德

2015-12-25鲍鹏山

美文 2015年15期
关键词:子路孟子人性

鲍鹏山

感谢各位听众,今天上午我演讲的题目是《中国人的人性和道德》。

人性问题,是一个非常哲学化的问题,或者说它是哲学中的一个非常基本的问题。但是,这并不表明只有哲学家才面对这个问题,事实上,人性是我们每一个普通人都要面对的,甚至是随时随地都必须面对的问题,因为生活时时在挑战我们的人性,考验我们的人性,我们每个人都要主动和被动地拷问自己的人性。

人性到底是怎么样的一种状况,古往今来的很多思想家们对这个问题发表过不同的看法。比如说有人说人性恶,有人说人性善,有人说人性没有善恶,甚至有的说人性并不一致,有的人人性善,有的人人性恶。更重要的是,我们在对人性问题基本理解的基础上,建立了一套伦理学体系,在这个伦理学基础上,我们又建立了一套人类的政治制度,所以,人性问题事实上不是一个科学问题,而是一个道德问题,甚至还变成了一个制度问题。黑格尔曾经讲过一句很好的话,他说当人们说人性善的时候,人们是说出了一种伟大的思想;但是人们不要忘了,当人们说人性恶的时候,可能是说出了一种更加伟大的思想。值得注意的是,黑格尔并没有说,说人性善和说人性恶是说出一种“事实”,而是说出了一种“思想”,黑格尔可能在给我们暗示:我们说人性善也好,说人性恶也好,我们说的都不是一个事实,而是一种价值:对人性善恶的理解和信念能够给我们带来制度建设这方面的基础性的思考。

我们知道,在中国的传统文化中,主流的人性论认为人性是善的,中国古代的一个启蒙读物《三字经》,开头的两句就是“人之初,性本善”,人性本善的这一种认知,实际上是中华民族一个民族的选择。这种观点来自于什么人?来自于孟子。

在孟子之前,孔子并没有对人性的善恶做出一个非常明确的判断。孔子对人性问题非常谨慎,基本上他是不跟别人谈这样的话题的。他的一个非常密切的学生,子贡,就曾经抱怨,老师孔子谈人性问题的时候,他基本上没有在旁边听的资格。我想,假如子贡这样一个高端的学生,都没有机会听孔子谈人性问题,那么能够听孔子谈人性问题大概只有一个颜回。可惜的是颜回在孔子去世之前就死了,所以孔子对于人性到底是一个什么样的态度,我们今天真的是不得而知。孔子是一个朴实的人,对于一个无法证实的问题他肯定倾向于沉默,但问题更可能在于,孔子认识到人性问题最终不是一个科学问题,涉及的不仅仅是一个客观的事实,人性问题最终是一个伦理学问题,不仅涉及人类的德性,还涉及人类的制度,它最终是一个价值问题。所以,作为一个教育家,一个对人的认知能力和实践能力的局限性非常明了的思想家,孔子深知“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于是,他对人性问题讳莫如深,捂紧盖子,是可以理解的。

但是,值得一提的是,关于人性问题,孔子还是给我们留下了至关重要的观点。《三字经》在紧接着开头两句的“人之初,性本善”之后,第三句第四句就是“性相近,习相远”,这是记载在《论语》中的孔子关于人性问题的难得的表述。有意思的是,孔子并没有给人性定性,他没有谈人性的善恶问题,他谈的是另外一个问题,而这,或许是我们在讨论人性问题时必须坚持的前提:人的本性是相同或者是相近的。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底线。

在孟子的时代,关于人性的问题大概有这么四种观点,一种就是孟子讲的人性本善。还有一种比孟子稍微晚一点,大概晚三十年的荀子,他讲“人之性恶,其善者伪也”。和孟子同时的还有一位告子,他说人性没有善恶,善恶都是由后天环境的引导,是属于后天习得。值得注意的是,无论孟子的人性本善、荀子的“人性恶”,还是告子的人性没有善恶之分,他们都坚持了孔子划定的底线,他们指的是所有人。但是,在当时,还有一种观点,认为有的人人性善,有的人人性恶。如果我们不能够从事实的角度来判断这四种观点哪一种是符合人性本来的实际,如果我们要从价值的角度对这四种观点做一个评价:这四种观点哪一种观点是最糟糕的观点?或者说,四种观点中,哪一种会引起最为严重的伦理和道德后果?那我们不得不说,就是这第四种:有的人人性是善的,有的人人性是恶的。因为这种观点,它从人性的角度,就论证了人生而不平等,从而为人类的歧视、迫害、压迫和剥削提供了理由和证据。所以这第四种观点是非常糟糕的观点,从价值的角度来说是一个我们必须彻底的否定和摒弃的观点。

好在,在这之前,孔子已经给我们划出了一条底线,那就是人性相同或相近。这就是一个伟大思想家的良知。孔子可能没有直接告诉我们人性到底怎么样,但是他在警告后人:如果你们愿意去谈人性问题,或者说给人性的状况做一个描述的话,那么你们记住一条底线,这个底线就是所有人的人性是相同或相近的。

人性到底是什么样的?也许我们在未来可能通过科学的方法来对它做一个认定,这个认定如果符合事实并为人们认知,那就会成为知识。但是,在知识之上还有一个东西:良知。当孔子说,我们必须确定一道底线:人性相近,我们在讨论人性问题的时候,必须是坚守这一条底线,这叫什么?这叫良知。

孟子说所有人的人性都是善的,就坚守了这条底线;荀子和孟子的观点针锋相对,他说人性恶,但是他也坚守了孔子的这一条底线,他说所有人的人性都是恶的。告子说人性没有善恶,这个观点被孟子非常严厉地批评,但是实际上,告子和孟子和荀子一样,他们都坚守了孔子的这一个底线。知识分子与一般技术专家的区别是什么?就是知识分子不仅有知识,他还有底线,有良知。有良知并且秉持良知说话做事的专家学者才能叫知识分子。

我们现在来看一看,孟子是如何来论证人性本善,以及孟子为什么一定要坚持人性本善。

事实上,孟子实际上并没有能够从科学和逻辑的角度证明人性本善为一事实。孟子为了证明人性善,他几乎是用尽了所有的方法。我在很多年以前写过一篇文章,题目叫《孟子的逻辑》。我在这篇文章里面列举了孟子著作里面所出现的种种的逻辑上的混乱和错误。孟子是一个非常有正义感的人,是一个非常有激情的人,但是孟子在逻辑问题上确确实实是出了很多很多的错误。在这篇文章里面,我也提到,孟子对于人性本善的这些论证实际上都是属于不完全论证,也就是说孟子并没有能够证明人性本善。比如,我们知道,比喻不是一个论证的方法,但是,孟子有的时候就用比喻来论证。告子曾经有这么一段话,告子说,人的本性没有善恶,就像水不分东西一样,挖开东边它就往东边流,挖开西边就往西边流,水是往东流还是往西流,不是水的本性决定的,是由外力的引导决定的。从孟子转述的告子的这段话来看,应该是告子先有了这样一个观点,然后用水的不分东西来予以说明。告子用比喻来说明他的观点,是可以的,比喻确实可以用来说明,比喻本来就是一种修辞方法。但是孟子接过告子的话题,用比喻来论证,那就出问题了。孟子是怎么来论证的呢?首先,孟子说,水确实不分东西,但是,水难道不分上下吗?应该说,孟子指出这一点真的是非常智慧,孟子看到了水往东流往西流不是本质,水往下流才是本质。这一点孟子确实很厉害,而且应该说,孟子这一句话就可以驳倒告子。但是接下来孟子用水一直往下流来证明人性本善,这个论证就不成立了。孟子的原话是这样:“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我们来看看这一句话,他说人性没有不善的,就像水没有不往下流的一样。在这个论证里面,有两个问题。第一,水往下流,今天的科学,地心引力的学说已经证明了,水往下流也不是水的本性,仍然是有外力的影响。当然这一点我们可以原谅孟子,因为孟子毕竟生活在万有引力发现之前,我们可以原谅他。但是,首先,水无有不下,与人性之方向并无任何关系,无论事实层面还是逻辑层面。其二,水无有不下,至多只能够说明人性有一定的方向,而不能够证明人性有特定的方向。比如说我们把孟子的原话改动一个字,孟子的原话是:“人无有不善,水无有不下。”我们就改动一个字,把孟子极力证明的“善”改为他极力反对的“恶”:“人无有不恶,水无有不下”,不也可以吗?甚至,根据孔子讲的“君子上达,小人下达”,子贡的“君子恶居下流”,向下流的水,与人性之恶,倒有着更多的可比性。

所以我有时候我为荀子觉得惋惜,荀子反对孟子的人性本善,专门写了一篇论文,题目就叫做《性恶》。他也是用尽很多的办法来证明人性本恶。实际上,他只要拿过孟子的这句话,改换一个字,就可以把孟子给驳倒了。

孟子在证明人性本善的时候,他除了用一个比喻的论证之外,他还用一些类比证明,比如他说人眼睛有共同的对于美色的爱好,耳朵有对于音乐的共同的爱好,口腹有对于美味的共同爱好,由此,他说,人心也一定有一个共同的爱好,并且这个爱好就是善,就是义。显然,这同样是不成立的证明。孟子还用了一些经验的论证,我们知道,经验论证属于举例论证,举例论证实际上也不是一个完全的论证的方法,我在这里不想做展开,我只是想说一下,孟子实际上并没有能够证明人性本善。严格地说,孟子并没有能够从逻辑学和科学的角度来证明人性本善。

但是孟子非常坚定地一定要认定人性本善。这一点让我本人在很长时间里面一直很困惑。孟子为什么一定要如此坚持一个他自己拼命去证明而又没能证明好的一个观点呢?后来我发现,孟子的这个思路,不是一个科学家的思路,而是一个思想家的思路,是一个伦理学家的思路。他真正要表达的意思是人性本善是“好”的,而并不是说人性本善是“真”的。为什么“人性本善”是一个“好的”信念呢?孟子自己有一句话,他说“言人之不善,当如后患何?”这一句话的意思我琢磨了半天,我想他可能有这么一层意思,就是说我说人性本善,但有人说人性不善,可是,你们知道吗?说人性不善会有严重的伦理学的后果的。

那么,我的理解,孟子说人性本善,并非执着于人性问题,而是要据此解决一个非常重要的伦理学的问题。什么问题呢?“前道德问题”。

我们大家都知道道德问题,我们看到社会的风气不好了,我们说社会的道德出了问题了。我在很多年前讲过一句话:道德问题不是道德问题,道德问题往往是制度问题。为什么制度会导致道德问题?因为,道德的问题根源,在“前道德问题”。什么叫“道德问题”,什么叫“前道德问题”?我来简化一下,道德问题我们可以把它简化成这样一个命题:我要做一个好人。那么,“前道德问题”就是:我为什么要做一个好人。也就是说,社会必须回答人们为什么要做好人的问题,然后才能够让人们心服口服地去做一个好人,你只有先告诉我们为什么要做一个道德的人,然后才能要求我们道德。这一个“为什么”的问题,就是“前道德问题”,“前道德问题”就是“为什么道德”的问题。假如社会不能够回答我们为什么要做个好人,假如这个社会让我们觉得做了好人老是吃亏,做了坏人老占便宜,那结果就是更多的人逐渐选择不做好人。如果一个国家的制度,或者一个道德的体系不能够回答我们“为什么做好人”的问题,或者说不能够告诉我们做好人有什么价值,以及这样的价值能够替代我做好人所付出的成本,那就有可能,人们最终选择不做好人而做坏人。

在中国的元朝,有一个叫关汉卿的剧作家写过一个很有名的剧本《窦娥冤》。这个剧本如果从故事的角度来说,它真的是一个很平常的故事,人类历史上发生的冤案太多了,古今中外,我们说可能我们永远都不能够彻底地避免这样冤案的发生。所以这个故事本身实际上很平常,但是为什么这个剧到今天仍然具有如此震撼人心的力量?是因为它触及了一个道德的本质问题。窦娥一直想做一个好人,当她的父亲把她送给别人做童养媳的时候,她想做一个好女儿,一定要理解在奋斗中的父亲,所以对父亲并无怨恨。到了别人家做童养媳的时候,她更是一定要做一个好童养媳,结婚以后她要做一个好媳妇、好妻子,甚至她丈夫死后,她还要做一个好寡妇,不仅要守节,还要孝敬婆婆。但是最终,这个好人却被贪官和流氓共同陷害送上刑场杀头。到了刑场上,她幡然醒悟。但是这个醒悟是一个非常可怕的醒悟,这种醒悟实际上是对道德的一个非常非常严厉的疑问和质问。关汉卿安排窦娥在刑场上有一段唱词,其中有这样的两句:“为善的受贫穷更命短,造恶的享富贵又寿延”。如果这个世界上为善的终身受穷而且短命,作恶多端的终身享受荣华富贵还能够长寿,我们如何能够期望这个社会整体道德的水准变好呢?所以道德问题不是道德问题,道德问题是前道德问题,如果道德出了问题,那一定是前道德问题出了问题。就是说一个社会没有能够很好地回答我为什么要做一个道德的人。

但是这一个问题确实是一个很难回答的问题。假如我在这说,大家要做好人,这在说道德。可是假如有人问我,鲍老师我们为什么要做个好人?我不能够非常简单、非常粗暴地告诉大家说:做好人有好报。我不能这么说,为什么?因为这句话说得没有根据,我没有办法来保证一个人做好人一定有好报。这个世界总会有不公平。一个社会无法做到对每一个人都完全的公正。一个社会无法做到对每一个人每一件道德行为都有褒奖,都给他恰当的报答,同样,也不能让每一个坏人或每一件不道德的行为都有相应惩罚,让他付出相应的代价。在道德行为的后面,我们实际上没有给他预设一个好的报答,在不道德行为的背后,也不能预设一个他必须付出的代价,事实是,之所以有很多人选择做不道德的人和不道德的事,恰恰是看到了,这样做不但不会有报应,甚至有报酬。所以我们简单地宣传,做好人有好报,结果会怎么样?会让很多人对道德发生怀疑,最终就像这个窦娥一样。我有时候在反思,这个窦娥最后在刑场上被杀掉了,她是以一个好人的身份被杀掉的,所以我们为她感到冤屈。可是我们想象一下,假如窦娥在这个刑场上有了这一番对道德的反思之后,她没有被杀掉,她又回来了,我们还能不能够期望她像以前那样心安理得地去做好人呢?真的很难说。

孔子的学生仲由(子路)就曾经对好人有好报发生过非常严重的怀疑并出现严重的信仰危机。子路跟着孔子四十多年,可以说是忠心耿耿,非常坚定,孔子对于子路的坚定也曾经是毫不怀疑。孔子曾经有一次很感慨地说,假如哪一天,我的大道行不通了,我一个人乘着一个小木筏到大海上去的时候,可能只有一个人跟着我,那就是仲由。孔子对于子路道德上的坚定,以及子路对他本人的忠诚,是毫不置疑的。但是就是这么一个人,在后来周游列国的过程里面,在碰到了很多困难的时候,他给孔子提出了一个非常非常严峻问题:“君子亦有穷乎?”换成我们普通人的话来说,就是:做好人难道没有好报吗?当子路把这个问题抛给孔子的时候,孔子内心一定受到很大的震撼。也就是说,他突然发现,子路的道德信念是建立在好人有好报的基础上的,这样的基础是不牢靠的。这种不牢靠,还不仅是“好报”不牢靠,而且,一个人,冲着“好报”去做好人,这是真的有信念么?此刻,孔子面临着一个选择,要不就骗他:好人会有好报的,别着急,等着吧。但是我想这不是孔子的选择,作为一个非常伟大的思想家,他不会做这样的选择。所以他宁愿直接戳破道德的真相,打破这个真相,打破子路的迷,然后重新建立子路信仰的基础。所以他直接给子路当头一棒:君子固穷。这话说白了就是做好人本来就没有好报。问题是没有好报的时候,你还得要做好人。

但是我们发现这地方有个问题,孔子可以跟子路讲这样的话,因为子路毕竟跟随孔子这么多年,算是圣贤之人。对圣贤之人,按照孔子的话,“君子喻于义”,你可以给他讲道理,他服从于道理,他可以不要那个利。但是普通的老百姓是“小人喻于利”,你给子路说君子固穷,好人没好报,子路可能还仍然做好人。但是如果你在大庭广众之下对普通老百姓说做好人没好报,那会有多少人还坚持做好人呢?或者说假如我们国家一个社会的道德基础就建立在好人没好报的基础之上,我们能够指望这个国家或者是这个民族的道德水准能有多高呢?

所以前道德问题是一个非常难以解决的问题,这个难以解决的问题是什么呢?是一个悖论,这个悖论是,第一,道德的行为不能是冲着“好报”去的行为,并且实际上道德行为也并没有一个预设的好报。所以一个人的道德行为并没有一个预设的好结果在等着他。更麻烦的是,还必须要把这个真相公之于众,因为不公之于众,等到后来人们自己发现这个可怕的真相,人们就会幻灭,这样会更危险。第二,当人们明白了道德的行为没有一个好的结果在等着他的时候,人们就不会去选择做道德的行为。这就叫悖论。

如何解决这个悖论,就是前道德问题的困境,也是伦理学的困境。如果不解决这个困境,人类根本没有办法建立人类自身的道德基础。但是,我可以告诉大家,让我们很欣慰的是,人类把这个问题还真的解决了。如果这个问题没有解决,我们人类可能还停留在丛林时代,我们不可能有这样的文明和进步,人类的生活不可能这样有序有节,人自身也不可能有自尊和体面。中国古人讲天不生仲尼,万古如长夜。什么意思?并不是说万古至今物理上的天是黑暗的,而是指我们精神世界没有进入文明社会。

那么我们既然已经进入了文明的社会,一定是这个问题解决了,或基本解决了。但这个问题怎么解决的?回答这样的问题其实不仅仅是温习历史,更重要的是涉及我们对人类的一些文化成果的评价。

在我看来,解决这个问题有两种基本的方法。一种方法是宗教:把这个问题交给上帝。宗教对于人类的贡献,在于彼岸世界的建立。它划出一条鸿沟,人类的生活除了此岸世界之外还有了一个彼岸世界。这是极其伟大的文化创造。为什么我们人类一定要有个彼岸世界?很简单,因为此岸世界不可能做到完全的公平公正。如果只有此岸世界而这个世界又不能够完全做到公平和公正的话,我们会对人生发生怀疑,我们会对做一个好人发生怀疑。彼岸世界的功能是什么?彼岸的世界就是对此岸世界的一个补偿。彼岸的世界是对此岸世界的纠偏,彼岸世界是对此岸世界偏差的纠正。

我刚才讲了道德的悖论:道德不能有好报,但是道德又不能够没有好报,怎么办?这个问题宗教的解决方案很简单。假如一个牧师在这个地方给你们讲,你们要做一个好人,他在讲道德问题,可是下面假如有一个听众举手了,请问我们为什么要做一个好人?你在问什么?你在问前道德问题。那么一个牧师如果不能解决你的前道德问题,他的道德的问题就会崩溃。但是牧师根本不担心这一点,为什么?因为他背后有上帝,他有一个绝对完美绝对公平正义的彼岸世界。他如果有时间,他可以慢慢地给你讲道理,如果没有时间,就像我今天的演讲一样,只有一个多小时,那一句话就够了。你不是问我为什么要做好人吗?我就直接给你一个选择题:做好人将来上天堂,做坏人将来下地狱,你自己看着办。

你看,宗教就是这么简单,甚至有点粗暴地把这个问题给解决了。当然,你可以说,不对,宗教解决道德问题没有这么简单,它有一套复杂的系统。没错,但是,它也必须有我刚才说到的简单的终极解决方案。比如,我们教一个人不做违法之人,我们有一套复杂的方案,我们从幼儿园开始就有一套复杂的教育方案,还要辅之于家庭教育以及宗教教化,但是,它最终还是需要一个简单的终极的解决方案:你违法,进监狱。你只有不违法,你才可能拥有正常的人生。天堂地狱之设,就是宗教的最终解决方案,简单,有效,很彻底,又很纯粹。

宗教为什么能把道德悖论解决呢?它的回答是这样的:在此岸世界好人未必有好报,但是彼岸一定会给你补偿。悖论本来是不能并存之论,但是一条鸿沟划开,一个论在此岸,一个论在彼岸,他就可以同在:在不同的时空,它们可以相安无事。所以这是一个非常彻底的解决方法,也是一个非常纯粹的解决方法,为什么非常彻底?因为人们没有办法怀疑它。没有一个死去的人回来告诉你说骗人的,那边没有,所以你没法质疑。死掉的人不会回来了,活着的人没去过,那么宁愿信其有,不愿信其无。

为什么又是很纯粹的办法呢?你看有宗教信仰的人往往没有那么功利,他不那么浮躁。他一辈子都做好人,他一辈子都颠沛流离,他一辈子做好事,一辈子从来没有得到过好报,到了最后甚至穷困潦倒,但是他仍然不急不躁不功利,为什么?他想得很简单,不是还没死吗?所有的报答在死后啊。死后,上帝等着我去吃蛋糕,所以他不功利不浮躁。所以我说,宗教是人类的一个非常伟大的文化创造,上帝的存在也许不是一个事实,但是他是一个价值,这种价值我们需要。所以我们不能用科学的方法去看宗教是真的还是假的,要从价值的角度去判断宗教存在的必要性。

但是讲到这个地方的时候,我们就会发现一个问题,因为我们中国是一个没有全民宗教信仰的民族,从古至今,可以说没有一个时代把宗教的信仰当成国家和民族的意识形态。那么,我们中国人靠什么来解决前道德问题?

在孟子的时候,今天在中国不同程度传播、不同人群信仰的佛教、基督教、天主教、伊斯兰教等等,还都没有。孟子特别推崇的孔子,没有创立宗教,他只是述而不作,依靠传统文化,建立一套世俗的价值系统,简言之,孔子创立的不是教派,而是学派。那么,孟子有没有以及如何回答前道德问题?

首先,我们说,孟子回答了这个历史遗留的问题。孟子是如何回答的呢?

孟子的回答很简单,简单到只有四个字:人性本善。我们前面说到了,任何问题的终极性解决方案必须是简单的,或者说,任何问题的解决方案中,必须预留一个最为简单的终极性解决方案。对于前道德问题,宗教是这样,世俗的解决方案也必须是这样。假如人们问牧师:我们为什么要做好人?牧师说好人上天堂,坏人下地狱,这是牧师的回答。假如我们问孟子,我们为什么要做好人?孟子的回答很简单,因为你是人。人为什么必须做好人呢?因为人的本性就是善的,做好人是符合你的本性的,所以做好人就是做你自己,做好人才是做人,不做好人就不是人。这里暗含着孟子对我们的反问:你是人吗?

所以孟子的解决方法也非常简单,他把这两个问题合二为一了,把做好人和做人合二为一了,因为人的本性是善的,所以要做人就必须做好人,不做好人就不是人。

孟子确立“人性善”,就是为我们这个没有宗教的民族确立我们自己的独特的道德基石。从人性出发,我们照样可以获得崇高与尊严,一样可以实现道德的自我完善。

“人性善”,可以使我们获得对自我的肯定,对人类自身的信心,对人类在没有上帝的情况下,仍然可以过一种体面而有尊严的生活的信心。这非常重要。

大家会注意到,中国人骂人最厉害的就是骂你不是人。这个话听起来很粗鲁,实际上很有文化。我曾经在广州的大街上看到一个老太太在骂一个小年轻人,你不是人。我同行者有人马上就说,鲍老师,你听,她骂得好粗鲁。我说这话不粗鲁,这话很有文化。因为它来自于孟子,实际上孟子骂起人来比这个还要粗鲁,我们骂人不是人,只是用否定的方法。孟子直接给了一个词:禽兽。

以人性本善为基础,孟子把人分成了三个层次:普通人,然后,这些普通人有两个取向:往上走叫圣贤,往下走叫禽兽。孔子说“君子上达,小人下达”,到了孟子,就落实了,一般人处在可上可下之间,往上走就是君子,往下走就是小人。

孟子有一句名言,叫“人皆可以为尧舜”,人都可以做成像尧舜这样的人,为什么?因为我们所有人的本性都跟尧舜一样是善的,我们有共同的基础,我们有共同的前提。尧舜能做到的,为什么我们做不到?孟子还借颜回之口,说道:“舜,何人也?予,何人也?有为者亦若是。”(舜,是什么样的人;我,也是什么样的人。凡有作为的人都像这样。)所以人皆可以为尧舜的前提就是人性本善。所以,人性本善的信念,给了我们道德上的自信,给了我们一个上进的基础,甚至给了我们一个上进的理由,或者说他否定了我们不上进的借口,你既然是人性本善,你为什么不可以做尧舜?如果你认为你做不成尧舜,孟子说这叫“自暴自弃”。自暴自弃这个成语是孟子创造的,他指的就是这些自甘堕落不愿意在道德上提升自己的人。

孟子还有一句名言,叫“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就是说人和禽兽相比,差距非常非常的小,就那么一点点。这个一点点的人和禽兽之间的不同是什么呢?就是人性中的善。关键在于,这一点点的善心,“庶民去之,君子存之。”(普通百姓丢掉了它,君子保存了它。)所以孟子在这个地方也有一个潜台词:假如我们否定人性本善的话,那实际上就是把人看成和动物一样了。“人之所以异于禽兽者几希”,这个话我们可以把它推导一步,人和禽兽之间只有那么一点点的差别,只有那么一点点的差距,如果这一点点的不同丧失了,那我们就会变成禽兽,所以我们可以根据“人皆可以为尧舜”这样的一个句式造出一个另外句子来:“人皆可以成禽兽”。成尧舜和成禽兽,关键问题就是你是否坚持你人性中的善,你是否相信你人性中的善,是否发扬你人性中的善。

讲到这里,我还想说一个问题。我前面讲了,从逻辑学的角度,从科学的、事实的角度,孟子确实没有证明人性本善。但是,最近几年,我突然领悟到孟子还真的把人性本善给证明了。为此我写了一篇文章《人性善的终极证明》。那么,孟子又是怎么证明了人性善呢?我发现,孟子对人性善的终极证明实际上只有八个字:反躬自问,推己及人。

先看“反躬自问”。人性的善与恶,可能真的不是一个事实的存在,但它可以是一种信念的存在。孔子曾经讲过一句很有意思的话,“仁远乎哉,我欲仁,斯仁至矣。”仁德这种看起来很高的境界,离我们很远吗?不。只要我要,它就出现了,它就实现了——“实现”,就是实实在在地出现了,就是“实在”了。中国普通老百姓也常说:一念之间是善人,一念之间是恶人。一念之间,善恶就“实在”了。所以善恶实际上是一种信念。那么孟子的反躬自问是什么呢?孟子在反躬自问我心中有没有善。孟子为什么那么坚定不移地相信人性的本善呢?因为孟子相信他自己的善。反躬自问,这种做法真是太重要了。我们是不是每个人在自己心中也问一问,你心中有没有善。夜深人静之时,自己摸着良心,问一下自己。哪怕你已经作恶多端了,哪怕你在这样的一个浑浊的世道里面你已经做了很多坏事了,即使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候,你还是可以有资格也有必要问一问自己,我心中还有没有善?然后你给出一个答案,这个答案非常重要,不仅关乎你自己的道德,还关乎这个世界的性质。孟子在这么反躬自问的时候,孟子的答案是肯定的:心中有善。

感谢孟子!因为他心中确定无疑的善,也因为他对自己善心的确定无疑,才让这个世界不至于令人绝望!

由此,我们可以想象得出:这个反躬自问的人是什么样的人,是至关重要的。

我们常常说人性是高贵的,人类是伟大的,人类是有尊严的,但是,我们要记住,人类的伟大和尊严并不是存在于每一个个体身上。人类很多的个体真的不伟大,很渺小,甚至很猥琐,甚至很肮脏,很下流。人类的伟大和尊严,有赖于那些伟大的人物,人性的高贵、人格的尊严存在于孔子、孟子、老子、释迦牟尼、苏格拉底、柏拉图、耶稣这样的人身上,当然也存在于那些坚守自己善心的普通人身上。是他们葆有了人类的伟大。所以,我觉得,孟子证明人性善的关键,不是他所举的那些例证、所用的那些比喻和类比,而是他自己。是他在反躬自问时内心所作出的坚定的回答。有一点我们一定要相信,哪怕在这个世界上,我们看到了太多太多的坏人,看到了太多太多的坏事,看到了太多太多的不公平,看到了太多太多的黑暗和污浊,但是你一定要相信,人里面总有伟大的人,总有高尚的人,总有纯粹的人。这是我们必须坚持的对人类的信念,这个信念就是相信,相信善,相信美,相信崇高,相信纯粹。如果我们这一点信念都没有了,我们如何能够解释在人类历史上会出现孔子、孟子、苏格拉底、柏拉图、耶稣、释迦牟尼,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人物?他们的时代也并不是一个纯粹的、黄金的时代,并不是一个很纯洁的时代,他们也同样生活在一个善恶并存的时代里面,生活在黑暗光明并存的时代里面,但是他们让他们人性的光辉发挥出来了,他们让一个时代成为了黄金时代。并非由于一个所谓的黄金时代让他们如黄金般闪亮,恰恰相反,是他们黄金一般的人性把他们的时代变成了黄金时代。

我在很多年以前,读了法国作家萨特的一本自传体的书,叫《词语》。当然,我读的是中译本。书中有一段话,给了我一个非常大的震动,大致的意思是这样,萨特觉得他自己天天在思考,在写作,他把他自己弄得很苦很累,殚精竭虑、精疲力尽,但是他一天都不能够停下来,他于是反问自己:为什么我不能够像普通人那样,放松一下自己呢?我为什么不能像普通人那样,节假日的时候到公园去玩一玩,去旅游去打打牌去喝喝酒呢?我为什么一定要在家里面看书写作思考呢?这是萨特在对自己进行反思。但是他的结论是什么?他的结论是:只要我一天不停止思考,人类的末日就不会到来,我的写作只要延续一天,人类的末日就会推迟一天。这一段话给我很大的震动,我才知道作为一个学者,应该是一个什么样的境界。可是我们在现实的生活中变得渺小了,往往够不着这样的境界,但是,我们不能因为自己够不着,就否定这种境界的存在。这世界上一定有人比我们高,一定真的有这样的境界,真的有这样的学者,并不是所有的学者都天天想着评职称,并不是所有的学者整天想着搞项目。像萨特这样的人,他真的是在严肃地、认真地在思考着人类的问题。他们让工作崇高了,没有崇高的工作,只有崇高地工作。是他们让学者的声誉提高了,是他们为学者们赢得了世界的尊重。

所以,当孟子在反思的时候,在反躬自问:我心中有没有善的时候,一个非常非常关键的地方,就是:这个反思者是孟子。是一个把弘扬道义当作自己终身责任的人。孟子思想纯粹,他只有天道良心,没有世故人情,他真的是那么纯粹。因为他的纯粹,所以他才对人性的纯粹抱有绝大的信心。

当孟子对人性之善反躬自问并给出一个肯定的答案后,接下来就是另外四个字:推己及人。人性之善既然我有,那我就不能否认你有,既然你有我有,我们就不能否认他有。于是这样推广下去,人人心中都有善,人心中的善,就存在我们所有人的内心里面。

所以,孟子对于人性善的终极证明,不是在证明有没有,而是在反问我们信不信。这个世界有没有善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相信不相信这个世界有善。人性善否,不是一个事实问题,人性善否,是一个信念问题。假如我们有了这个信念,这个善就是在的,假如我们没有这个信念,这个善就会消失了。所以人性善不善不是一个问题,我们信不信才是一个问题。

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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