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圆融的境界——论加里·斯奈德诗歌中的华严思想
2015-12-24李顺春,李寒
自然圆融的境界
——论加里·斯奈德诗歌中的华严思想
李顺春李寒
(江苏理工学院,常州,213001;江南大学人文学院,无锡,214000)
摘要:加里·斯奈德是美国20世纪著名的生态诗人。他将蕴含着丰富生态和环境理论的华严思想融入自己的生态观中,形成其独具特色的生态诗学。在斯奈德生态诗学的形成和实践中,华严思想不仅成为其“哲学基础”,且有助于建立其生态环保观。自然万物是真实而绝对的存在,他们相互联系相互依存,因此,任何生命形式(人类和其他动植物)都是平等不二的,同生共存于圆融如一的“生命共同体”之中。斯奈德的这种生态观不仅反思生态危机的生成、人类的生存方式及人类与自然万物的关系,为我们研究和解决当代生态危机和环境问题提供了独特的视角,而且对促进生态和环境保护也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关键词:加里·斯奈德,诗歌,华严思想
[中图分类号]I106.2
doi[编码] 10.3969/j.issn.1674-8921.2015.06.010
作者简介:李顺春,江苏理工学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为比较诗学和英美文学。电子邮箱:lishch2@163.com
加里·斯奈德(Gary Snyder,1930~)呼吁环保,反对人类中心主义,主张尊重自然,善待自然,宣扬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生态文明,被誉为美国生态保护运动之“桂冠诗人”,亦是一位“禅宗诗人”(Goodyear 2008:66)。他将大乘佛教思想、道教思想等异质文化及美洲本土文化与传统融为一体,形成其独特的深层生态观。其生态观不仅有禅宗和密宗思想之影响,更融入华严思想之生态意识。他关心动物、植物与全球生物环境之保护;他对大自然和荒野之思考将其带入道家学说,又带入禅宗之境界。在1953年的《瞭望员日记》(Lookout’sJournal)中,他就描述了在克雷特山顶所感悟到事事无碍之华严境界。1956~1968年,斯奈德在日本寺庙学禅礼佛,曾熟读《华严经》及其他禅宗经典。后又研习弗兰西斯·库克(F. Cook)评介华严宗之书《华严蛛网》(Hua-yenBuddhism:TheJewelNetofIndra)、托马斯·克拉利(T. Clary)英译之《华严经》(TheFlowerOrnamentScripture:ATranslationoftheAvatamsakaSutra)及其论著《进入化境:华严入门》(EntryintotheInconceivable:AnIntroductiontoHuaYenBuddhism)。2001年,台湾学者钟玲到加州探访斯奈德时,他正在研究《华严经》要义。斯奈德吸收华严思想,“引用之为自己思想体系之主干”,还“以华严宗思想来强调‘生态系统’中每一个生物的重要性”(钟玲2006:111),华严思想对其生态观形成及实践之影响可谓久远且甚巨。
李寒,江南大学人文学院在读硕士。主要研究方向为比较文学与世界文学。
目前,我国对斯奈德生态观之研究大多集中于其人生经历与生态思想之形成、本土意识、自然思想及中国文化影响等方面,或从生态批评角度加以研究。黄淑均《斯奈德的华严佛教观》曾例证斯奈德作品之受华严宗影响,并认为华严思想乃斯奈德“融合观之哲学基础”,有助于建立其生态环保观(Huang 1989:196)。华严思想认为,自然万物是真实的、永恒的、无条件的存在,他们相互依存、相互容摄、平等不二,皆归于圆融无碍、重重无尽的整体之中。因此,本文拟从真实而绝对的自然观、万物平等的生命观及圆融如一的整体观等三方面,探讨斯奈德诗歌中的华严思想。这不仅可为我们研究和解决当代环境问题和生态危机提供独特视角,而且对促进环境保护和维持生态平衡亦极具现实意义。
1.真实绝对的自然观
华严思想认为,一切事物或现象乃本体直接的、全部的显现,它们之升起是无条件的、绝对的。世间一切事物或现象均是真实的、绝对的存在。正如华严宗二祖智俨大师①(602~668)譬喻佛性如一个无上大地,各条河流从池中流出,河流虽别,水体全同;佛性又如泥土,瓦片虽异,泥土无殊。有情众生是佛性之体现,而且一切理事、世界现象,亦是佛性之显现(吴言生2001:207-210)。对斯奈德而言,自然是唯一真实之存在,自然中一切亦是绝对的、真实的。诗集《龟岛》(TurtleIsland)中《松树冠》(“The Pine Top”)一诗就充分说明了华严思想对斯奈德自然观之影响。其诗曰:“在蓝色的夜里/微霜,天空散着微光/月儿明/低垂的松冠雪蓝/融入天空,霜,星光/靴响嘎然/兔的足迹,鹿的踪影/我们怎能知道”(Snyder 1999:476)。蓝色夜空笼罩着淡淡雾气,月光洒满清辉,平添一层朦胧之美。松冠上一层薄霜,在蓝天映衬下,月光呈现出一抹淡蓝色弧线,融入背景之中。诗中物象,无论是人类、兔、鹿等有情众生,抑或霜、天空、光、月亮、松冠、靴等无情众生,都那么直接、真实、绝对地呈现,这一切均体现了客观的华严境界,和谐静谧、朦胧虚幻,意境优美。
斯奈德既强调自然万物之相互联系性,亦注重个体在自然中之作用。他认为,自然界中一切事物或现象之存在并不是孤立的,而是相互关联相互依存的,他们共同组成循环不息的“生命之网”。在《狩猎》(“Hunting”)第十二节中,斯奈德叙述了山中一周回到低地时,他能从有黄蜂巢之果树上摘苹果而不被蜇。“我的身上仍带有山的气息。也就是说,具有山的气息与荒野气息本身就是一种保护。它也意味着与山同在的人更能与大自然和谐相处”(Snyder 1960:28)。此乃华严自然观之具体体现。世间一切事物或现象,无不处于多重普遍联系之中,彼此既相区别,又互为存在及运动之条件;任何一种事物或现象之变化,都会对其他事物或现象及缘起现象全体之存在及运动发生影响。在其《八月中旬在扫斗山瞭望哨》(“Mid-August at Sourdough Mountain Lookout”)一诗(参见李顺春、王维倩2007:177)中,自然景物逐一呈现,显露真心自性,清虚而灵妙光明,圆满而常住不变。各种景物虽异,其性如一,亦都是华严真如实性之显现。
西方之人类中心主义注重人类欲望之满足,这就意味着自然与生态被无情破坏:“土地、森林及所有动物生命都被这恶瘤般的集体消耗殆尽,这个星球上的空气与水亦被他们污染”(Snyder 1969:91)。斯奈德热爱大自然,对生态学和自然环境之关心乃其思想感情之基础。为保护大自然,他身体力行,与自然为伍,与天地万物为伴。1974年,诗集《龟岛》获普利策奖,乃环境保护运动进入美国文化主流之标志。龟岛是希望之地,和平之地与健康之地。他说:“我发誓效忠龟岛/的土地,/一个生态系/多种多样/在太阳之下/欢乐地为众生讲话”(参见张子清1995:571)。同时,其诗歌极具荒野意识,保存于荒野中的乃整个世界,虽狂野却相互联系与相互依赖。荒野即最真实而绝对之自然,《皮尤特涧》(“Piute Creek”)与《佩特谷上》(“Above Pate Valley”)等诗歌凸显其荒野情结。诗以荒野为背景,展现美国海岸山脉中西埃拉山脚下之皮尤特涧及维修山之荒蛮世界,充满对大自然之礼赞。其诗歌表明荒野与人类并非对立的,而是和谐的。其诗中之荒野呈现出美丽、完整与稳定性之生命共同体。《在塔峰》(“At Tower Peak”)一诗就呈现出如此之共同体,充满活力与朝气:“它只是一个世界,是岩石,河流/与雪的旋转,是砂砾的冲积,是淤泥/是沙子,是丛生禾草,海草,蜂地,/两亿人,在这底下,在下游的地理”(Snyder 1992:373-374)。诗中的人类与自然万物如岩石、河流、沙砾、淤泥、沙子、雪、草等融为一体,共同生存于同一共同体中。《谭巴庙老李树之歌》(“Song of the Old Plum Tree in Tanba Temple”)一诗表现了一个完全自然,毫无人类侵扰之世界:“薪柴在屋檐底下/两端砍得齐整/鳞状的银色地衣/在李树皮上/龟裂、粗糙、拧结/部分腐烂/花开了一些/小小的鲜艳粉红花瓣/柔软颤动;/其他的胖花苞。/胖花苞、小绿枝,/鳞片灰树皮;/鸽子须得全部/一起飞上天”(Snyder 1970:41)。禅寺寂静无人,老李子树枝上小粉红花蕾自在开放,老树迸发出新生命力,群鸽飞动。物我齐一、诗禅互融之自然兀然呈现。
如果说爱默生(R. W. Emerson,1803~1882)在康科德树林里和星空下思索自然;梭罗(H. D. Thoreau,1817~1862)在瓦尔登湖畔体验自然;缪尔(John Muir,1838~1914)在西部悬崖峭壁和高山峻岭中领略自然;那么,斯奈德则走进自然,认识自己亦认识世界之实质,与自然融为一体。凭一把小刀,他就能在深山野林生活两周。他善用双手,喜欢体力劳动,创作灵感亦大多来自大自然和他所从事之体力工作。他描写鹊雀、野猫、鹰、野牛、蟋蟀、云雨、树木、山水等其他众生,使我们明白自然界中的一切皆是绝对的、真实的存在,一切既相区别又互为联系,一切皆为华严真如之境界。
2. 万物平等的生命观
何为生命?英国历史学家汤因比(A. J. Toynbee,1889~1975)认为,生命指宇宙全体及其存在万物,包括自然界之无生物和无机物如大地、空气、水、岩石、泉、河流、海等。在自然之网中,自然万物均是生命之存在,且彼此影响互相作用。
华严众生平等之生命观,所讲者乃菩萨行、菩萨道,是大慈大悲之生命观,利益一切众生。大慈大悲,生命就充满活力,方能利益一切众生;万物或万法皆有佛性,大自然一草一木一山一水咸为佛性之体现。这对斯奈德产生巨大影响,他热爱生命崇尚生命敬畏生命,并认为天下众生都平等不二。1956年,他初到日本时,就发现禅宗与华严宗之内在联系,“华严宗之于禅宗,是自然万物网络之网”(Snyder 1969:34),并将华严思想融入其生态观之中,开始“思考生态学、食物链和性”(同上:38)。他在《地球家园》(EarthHouseHold)中说:“树木,花草、惠风与我共舞,使我们心中充满着激动的敬畏、感激和谦卑”(同上:67)。对自然之敬畏、谦卑和感激表现出斯奈德对一切生命存在之尊重和敬畏。他提倡生物中心主义,强调所有生命个体均有其自身存在之价值,都值得尊重。自然中之动物、树木、水、空气、花草等都和人类一样,是地球生命共同体之成员,理应受到尊重;人类和其他物种一起,构成一个相互依赖之和谐体系。
斯奈德通过其诗歌表达其生命观,赋予写作历史责任。他将动植物均视为人类,认为它们都有其权利,人类民主应扩及非人类。此乃其所倡之“生态良心”。其诗集《关于波浪》(RegardingWaves)指出动植物和人类一样,乃地球生命共同体之成员。人类与其他物种共同构成一个相互依赖之和谐体系。在《地质的沉思》(“Geological Meditation”)一诗中,斯奈德感受岩石之痛苦,地质之沉思,土壤和水之拥抱,分子结成之链条。《科约特谷之春》(“Coyote Valley Spring”)如此写道:“幼兽们/在潮湿的树叶中翻滚/鹿,熊,松鼠。/新鲜的风擦亮/春天的星星。/在山的重压下,/岩石碎裂了/深层的泥浆也变硬。/转换着的事物/飞鸟,野草,/在空中滑过,/在眼前和耳边滑过,/科约特谷。春天里的/奥勒玛。/洁白而严肃的曼陀罗花/还有别致的玉米面肉饼/一个湮没无闻的民族/坐在一些小小的藨草舟子里/飘流”(参见王家新、唐晓渡1992:102)。该诗视角是客观的,几无人类视角之痕迹,仅有诗歌末尾“湮没无闻的民族”隐约透露出人类活动之迹象。鹿、熊、松鼠及飞鸟等动物,抑或野草、曼陀罗花等植物,甚至连岩石、泥浆等均变成了种种活着的生命体。他们和诗末隐约可见之人类一样,皆是科约特谷中无可替代之生命存在。自然万物都是平等的,即华严所谓之“众生平等”。
宇宙全体及其中万物皆有尊严性。若人类侵犯其尊严性,即侵犯我们本身之尊严性(汤因比1984:429)。诚然,众生皆有佛性。尊重生命,珍惜生命乃佛家之根本观念。斯奈德之诗表明,爱应是民胞物与。只有爱世界,爱世界与人类同等重要之非人类,世界才有希望。他认为,万物皆有佛性,故我们应尊重生命。人类并不高于自然界其他物体,人应忠于自然及宇宙中有情众生与无情众生。《为了大家庭的祈祷》(“Prayer for the Great Family”)一诗表达了其对自然界万物之感激。这表明其对自然之尊敬与感激,亦反映其预测之人类前景——人与自然平等而和谐。在《狩猎》中,斯奈德指出:有情众生都有生存的权利,但他并不反对狩猎。为生存而吃是自然的,亦是一种生态平衡。显然,他吸收北美原住民泛灵思想。万物有灵,但为个体生存而不免有能量传递,故杀生在所难免。生态系中,吃乃生存之道。享用生物能量时,我们要对施者怀着感恩之心,更不能随便浪费生物能量,如滥垦、滥伐。只要不浪费生命,杀生是被允许的。“敬畏生命、生命的休戚与共是世界中的大事”(史怀泽1996:19)。生物与生物间能量传递乃对营养物之依赖性,是大自然整体之一部分。《味之歌》(“Song of the Taste”)一诗亦反映其对生命之沉思,吃和被吃都是神圣的,每一种存在都是维持生命之食物,都是宇宙能量流不可或缺之一环。但必须有对其他生物的敬畏之心,尊重生命和爱惜生命,也要有感恩之心。在《春曲中诞生的京都》(“Kyoto Born in Spring Song”)一诗中,尘世中人类与动物和谐相处,无论动物还是人类,都一视同仁。在此基础上,他还进一步发展其关于人类和其他动植物之观点,《生存与圣餐》(“Survival and Sacrament”)一诗说:“我们尊敬三宝(老师、朋友和荒野)/为这一餐而感激/许多人辛苦的工作/分享其他的生命形式”(Snyder 1990:185)。他在《四个改变》(“Four Changes”)中亦云:“一切生命都要以食物为生,反过来又成为食物。这种复杂的动物——人类,必须依赖于那庞大而又精细的能量转换金字塔。总体上你所用超过了你所需,那就是破坏,从生物学上讲,就是不合理”(Snyder 1995:38)。正因如此,斯奈德认为,随意伤害动物就是违背生态伦理,甚至无缘无故踢路边小石子,也是不道德的(Snyder 1978:226)。可见,其众生平等之生命观吸收的不仅有华严思想,亦有天台宗“无情有性”思想。除尊重和爱护其它生命,人类还应承担更多责任去保护自然环境和维持生态平衡。他说:“我们应对人文主义和民主作一些新的定义,即必须重新纳入人类外之事物,这些领域必须有代表,此乃我以前所言之生态良心的意义”(Snyder 1974:106)。“我们必须设法把其他的‘人民’——爬行的人民、站立的人民、在天空飞驰的人民、在水中游泳的人民——重新纳人政府议程之运行里”(同上:108)。“郁郁黄花无非般若,青青翠竹皆是法身”,自然之一草一木皆佛性之体现,蕴含无穷禅机。斯奈德说:“作为最高等的能使用工具之动物,人类必须意识到其他未知生命之进化理应受到尊重,人类应成为地球之监护人”(Snyder 1995:32)。自然界中一切全无等级之分,石头与小草之生命和爱因斯坦之生命一样美丽、睿智而有价值。“天地山水风灵草木禽兽,对我们来说,都是一家”(Snyder 1974:109)。他反对一切破坏生态和环境之行为,如乱砍滥伐,毁坏森林和山水等。“佛教的慈悲从一切生命体到森林植物,再到一切山山水水、一石一木,包括那些无生命的自然界,都在保护之列”(萧平汉2003:8-9)。人类并非超自然之高级生灵,而是与万物同一之生物体。斯奈德认为,要保护环境和生态,就必须制约人类之贪欲,因生态环境的破坏和污染乃源于人类之贪欲。生存欲望是正当的、合理的,但必须加以合理限制。消灭“小我”(个人的自我)之一切欲望,而进入“大我”(宇宙的普遍的自我)。深层生态学创始人奈斯(A. Naess,1912~2009)用“生态自我”(Ecological Self)来表达这个“大我”。“大我”乃在与人类共同体、与大地共同体之关系中实现的。当我们达到“生态自我”阶段,就能在自然所有存在物中看到自己,亦能在自我中看到所有存在物。
斯奈德对生命的这种慈悲关怀正是华严众生平等之最好体现。用自己的生命去体验和感受其它生命,进而延伸至整个自然,便是一种对自然之大爱。
3. 圆融如一的整体观
表达圆融如一整体观之妙喻莫过于《华严经》中之“因陀罗网”(Indra’s Net)了。它取材于印度神话,装饰天神帝释天宫之珠网上,缀联着无数宝珠,每颗宝珠都映现出其他珠影,并能映现其他宝珠内所含摄之无数珠影。珠珠相含,影影相摄,重叠不尽,映现出无穷无尽之法界,呈现出博大圆融之绚丽景观。华严宗用“因陀罗网”喻“一切法界”虽千差万别,却“相即相入、重重无尽、圆融无碍”(皮朝纲2003:231)。斯奈德从华严宗整体观出发,阐明部分与整体、全球与区域之关系:“了解一个地方的精神,就是去认识你是一个部分中的一部分,整体由部分组成,每个部分都是整体”(Snyder 1999:193)。生态家园奇奇地斯(Kitkitdizze)即因陀罗网之一节点或曰珠子。珠子映射,即可实现由局部了解整体。可见,圆融如一是华严思想的至境。
作为“美国20世纪最有贡献的生态作家”(Thompson 2003:295),斯奈德用华严宗“无所不包,综合性的特性”与偏重“万物之间无碍的、融会贯通的关系”(Bartlett 1981:147),建立“一种整体论的生态保护意识”。他领悟到山中无日月,光云交替,浑沌完美,庄严壮丽之事事无碍,互相交往,互相影响。自然万物,互为缘起,又各住自位,呈现千奇百怪之生命样态,自在自为地嬗演着大化之迁变纷纭、起灭不缀,却又互相联系,互相影响,呈现出华严庄严壮丽的“事事无碍”之圆融境界。其生态整体观就源于华严“因陀罗网”重重无尽、涵容互摄的网络整体。生态意味着“相互依存的共同体、整体化的系统和系统内部各部分之间的密切联系”(Glotfelty 1996:)。《巴伯斯河理发》(“Bubbs Creek Haircut”)一诗中之“双面镜”就是华严宗之一个重要意象:“高高的吊顶,双面的镜子,和/阿尔卑斯山的挂历——一个无赖理发师/身穿满是污渍的理发师外罩,一个人,独坐,年事已高/……洗发液和痰盂在闪闪发光/椅子翻了,在双面的镜子里摇晃/那位老人安抚了我,并咯咯一笑/‘孩子,你在巴伯斯河理发了’”(Snyder 1996:33-38)。诗中“双面镜”灵感源于华严宗实际开创者法藏②(643~712)。法藏为武则天解说华严宗教义而设置满屋子镜子,所有镜中都显现出立于房中央之佛像重影。此乃斯奈德强调整体与个人共存之哲学基础,亦乃其整体生态观之精髓。华严宗之因陀罗网喻亦说明世界之全息特性。因陀罗网隐喻有助于理解生物共同体概念之整体性。诗以镜子开始,亦以镜子结束。这说明宇宙无所不包,涵容一切特色及事物间无碍、互相渗透之关系,即“事事无碍法界”之华严境界。斯奈德诗集《山河无尽》(MountainsandRiverswithoutEnd)亦采用华严宗有形与无形二者无分别之观念。因此,斯奈德特别强调生态之系统观、整体观和联系观,追求生态系统之平衡和系统内部各成份之和谐共存。
利奥波德(A. Leopold,1887~1948)“大地伦理”(Landethics)之核心是生态整体主义。它将道德共同体扩展到包括土壤、水、动植物及人类;它否定人类中心主义,改变人在自然中之地位,人是大地共同体之一员,他无权凌驾于其他动植物乃至非生命形态之上;它确立以尊重生命和自然界为前提之经济、生态、伦理和审美多重价值评价体系;它规定其道德原则:人之行为有助于维持生命共同体和谐、稳定和美丽时,是正确的;反之,则是错误的(利奥波德1997:95)。同样,斯奈德提倡盖娅假说:地球是一个有生命之有机体,是一种整体论之生态系统。《盖娅之歌》(“Little Songs for Gaia”)强调人类感知地球,把人类居住之星球看作是一个互动、互利、自我调节之和谐体系。虽然现代技术造成人与自然隔离,但世界仍是一个有机圆融之整体,因为自然万物共同构建了这个生命系统。佛教生态伦理是保持生命体之多样性及万事万物之自我存在及自我实现之可能性。整体论乃华严生态观独特之生态哲学。《光的用途》(“The Use of Light”)诗曰:“禅:它温暖了我的骨骼/石头这么说/我把它吸人体内,生长/树儿说/上面是叶/下面是根/一大片朦胧的白/把我引出黑夜/逃逸中的飞蛾说/我闻到东西/我看到东西/我还看见有东西在动/鹿儿这么说/高楼/在辽阔的平原上/若上/一层楼/可穷千里目”(Snyder 1974:39)诗融摄有情众生与无情众生,其中石头、树、蛾、鹿与世界上之人涵容护摄,构成和谐之统一体。他在《荒野的实践》(ThePracticeoftheWild)一书中亦指出:“盖娅是一个完整的网络体系。”
斯奈德提出的“地球意识”亦体现其生态观中华严事事无碍之圆融思想。“地球意识”指地球并非一个物理星球和生物圈及人类的简单相加。地球是物理、生物、人类诸方面的复杂总体。生命是地球发展过程中出现之产物,人类则是地球生命发展过程中出现之产物。人类与自然、生命和宇宙彼此联系,相辅相成。“地球意识”要求我们以新视角来看待地球,审视地球,重新审视人与自然之关系。斯奈德将地球意识分为“全球性意识”和“行星意识”。前者指商人为玩世界游戏而将世界工程化、技术化、理想化和中心化之结果;后者则是从生态角度提出来(Snyder 1980:126)。他认为,自然法应高于国家法,地图应据植物群、动物群、气候、土壤及其生态因素和一系列自然环境来划分。他使用具体生态区域概念来描述自己的故乡便是其“地球意识”之一例。他说:“我来自普济海湾和华盛顿湖间小山谷光秃秃的斜坡上,山谷中有条不知名的小溪流过。这里是华盛顿湖西部的第二流域。小溪向南流,我们住在源头以下一英里的地方。那就是我来自的地方”(参见O’Connell 1987:310)。人类应不分国界来爱护整个星球,坦然接受其他一切事物之存在,承认宇宙万物大一体,将文化精髓贯入整体之存在,与大自然和谐共处。“生态系统里的珠网式的联系的空灵意识告诉我们,没有整体的自我就没有自我的实现,整体的自我就是整体的事物”(Snyder 2002:189)。
圆融如一之华严思想与生态共有,自然万象相互联系而编织成重重无尽之华严珠网,“每一个人,每一种动物,每一种力量,一切都通过再生之网——或者甚至说,他们‘互生’。再生(或互生,因为我们实际上都是在相互创造)是我们在意识中或实践上还没有引起关注的客观存在的事实。很明显,那种凭经验能知晓的自然的相互联系还只是那种自外向内运转的广袤的‘珠网’的一角”(Yamazato 1991:235)。斯奈德体悟到人类与地球家园相互依存、相互供养之关联性。此种“因陀罗珠网”般之关联性乃成其文化身份之标签。其圆融如一之生态整体观既赋予其生态观以精神深度和睿智力量,亦体现世间万物都是同一理体而随缘显现华严事事无碍之圆融思想,因此,他们在本体上相同,相即相入,圆融无碍,重重无尽,同时又给人类有益之启示:建立人类与自然之和谐关系,与万物同生共处。
4. 结语
自然中之一切事物或现象都是绝对的、真实的存在。他们相互依存相互联系。人类与自然万物和谐相处,同生共长,息息相关。在自然之网中,宇宙万象,无论是人类还是其他动植物,都是生命之存在,都是平等如一的,且彼此影响和互相作用。因此,为“生命共同体”之可持续发展,尊重生命敬畏生命乃成人类义不容辞之崇高责任。即使为生存而吃,亦必须对其他生物有敬畏之心和感恩之心,因人类毕竟也是吃与被吃这个食物链中之一环。尊重生命,亦即尊重人类自身。斯奈德之盖娅假说和地球意识充分体现其生态诗观中事事无碍之圆融思想。地球是一个有机整体,充满生命之活力。自然万象相即相入,一即一切,一切即一,圆融无碍,重重无尽。在自然圆融之世界中,人类应学会像山一样思考,如河一样感觉,似溪水一样奔流,“才能依着永恒无尽的爱与智慧,与天地风云树木草虫兽群生”(Snyder 1969:116)。
附注
① 释智俨(602~668),研究六相而形成其华严思想,提出六相圆融,诸法即一真法界之无尽缘起。“十玄缘起”(又称十玄门)乃其核心思想:一摄一切,一切摄一,周遍法界,圆融无碍。时人称之为“华严尊者”,亦被尊华严宗二祖。现存《大方广佛华严经救玄分齐通智才轨》(简称《华严经搜玄记》十卷、《华严一乘十玄门》一卷、《华严五十要问答》二卷、《华严经内章门等杂孔目章》(简称《华严孔目章》四卷等。
② 法藏法师(643~712),华严体系实际构建者,称贤首国师,华严三祖。他继承智俨法界缘起思想而有所发展,倡导法界缘起理论,并用四法界、十玄无尽、六相圆融等法门,阐明圆融法界无尽缘起之内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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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玄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