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动的基站

◆ 劳 杨

流动的基站

◆ 劳 杨

1

“我郝运撞上好运啦……”

从新兴大厦18楼乘电梯下到大堂，走出旋转门，郝运就感觉到一股春风迎面而来，仿佛被一双纤手摸了一把似的，让他禁不住从心底里吼了一高声，与半个小时之前走进这幢大厦的他可谓判若两人。

他是怀着忐忑的心情前来应聘的，职位是兼职司机。虽说他对自己的驾驶技术有足够的信心，但是，满天下车开得好的人多了去，怎么就一定会轮到自己？再说，在这京城，他是被称为“外来人员”或干脆被叫作“农民工”的，人家的白领公司能正眼瞧他一瞧吗？直到站在新兴大厦的旋转门前，他的腿还在地上粘了老半天。

可想起刚才的面试，郝运不禁哑然失笑。

“你会不会开车？”对方问这样的问题简直就是“脑残”！我郝运的小面包就在楼下的停车场，我不会开车，难道是我推来的不成？

“你熟悉不熟悉京城的道路交通？”对方问这样的问题也同样“白痴”！介绍他来面试的人肯定说过他的事，在京城开“黑车”载客的人，怎么可能不熟悉路？不是吹的，就算你们是土生土长在皇城根儿的人，也不见得比我郝运更熟悉京城的路啊！

“你平常玩不玩电脑？”假如说前两个问题问得低级，那么，这个问题就有点不简单。尽管郝运不清楚开车与电脑之间有什么关系，不过，对他来说，这也不是问题，他时常会去网吧玩一把，有感觉。

“那成！”在他如实回答了以上三个问题之后，对方爽快地拍了板。

对方是一家广告公司。人家告诉他，眼下，纸媒在走下坡路，客户自然不屑于再在报纸、杂志上投放广告，最广泛最便捷的途径，就是把广告做到手机上去。所以，他的工作就是每天抽空开着车出去，群发已经编辑好的广告信息，除此之外，没有别的事情，既不要接人送人，也不要装货运货，至于他的工资，与发送的信息量以及客户的回复率成正比。

有劲！郝运喜欢这份工作。

2

“好运来祝你好运来/好运带来了喜和爱……你勤劳生活美/你健康春常在/你一生的忙碌为了笑逐颜开……”郝运的车尽管不咋样，但他还是装了车载音乐，载客的时候可以放一放，一来可以少与客人搭话，他嘴笨，怕说；二来，他喜欢听歌，也喜欢跟着哼。这不，一打开车载音乐，就传来了祖海唱的那曲《好运来》，唱得热情澎湃，把他郝运的一腔热血也唱沸了……

郝运一直都觉得自己生来没有好运：生在苦里吧叽的农村里，没念完小学就辍了学，不是自己不想上学，而是父亲生了病，瘫在了床上，家里再也供他不起，只得扔了书包，帮家里干活，早早地就成了一个干农活的把式。可在土里再刨也刨不出好日子来，后来，经一个远房表哥介绍，借钱去学了车，开起了运煤车。原以为开运煤车无非是从甲地装了煤运到乙地，然后称重、卸货、拿钱，虽然跑长途辛苦，风风雨雨，没日没夜，但活儿毕竟简单。可让郝运想不到的是，开运煤车还要有一个窍门：你得超载，否则，刨去来回的油钱，你连租车的份子钱都付不起，更别说路上万一有个磕磕碰碰了。再想想，超载其实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只要不把轮胎压瘪，一样开车。可世界上的事情哪里就这么简单，路上要过检查站，检查站是专门对付超载车的。有的检查人员贪钱，你塞了，再赔个笑脸，他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有的软硬不吃，那可就倒了霉了，轻则让你去卸了载，重则要扣了你的车，惨了你！租车的份子钱一天都少不了，这里的矿上要找你算账，那里的电煤厂因为你没有按时送煤要罚你的钱……你超载在先，理当然不在你这边，你这是自己找死，不要说，前不久还真有哥儿们想不通，就在停车场里喝了农药的……

不干了！郝运赔了钱、还了车、走了人。

可日子还得过下去，人家还是“好运、好运”地叫，郝运与好运谐音，并非是故意笑话他，可在他听来，却觉得刺耳。这时，有乡亲传来话说，大城市里好挣钱，他就一个激灵来到了京城。去建筑工地当过小工，去饭馆里打过杂，后来就跑了快递，苦没有少吃，但混个温饱倒不成问题，而最让郝运感到踏实的是，只要老老实实地做，就再也不必担惊受怕。直到老婆从乡下赶来，有了第二个孩子，他才又不满足起来，跑快递拿的是计件工资，你不可能去飞，就算跑断了腿，所得也有限。老家那里照例要寄些钱去，有父母，还有大的那个孩子，自己的一家在京城里要租房，要有每天的花销，不把两个轮子换作四个轮子转起来，就过不下去了。他咬咬牙，去买了一辆二手车来，跑起了“黑车”载客。京城里尽管有地铁、有公交、有出租车，但是，常常还会满足不了人们的出行需求，因此，“黑车”也有自己的一块市场。再说，郝运他有优势，开过运煤车，再开小车不在话下；跑过快递，路又比别人熟悉，如果没有同行的死命挤兑，如果没有交警时不时的整治，他也不会想到再找一份兼职来弥补收入。

人总有时来运转的时候，现在也该轮到他郝运了。

3

郝运第一次正儿八经地有了一位直属领导。

这位直属领导自我介绍叫柯技，比郝运年轻了许多，这让郝运稍稍有点不舒服。不过，随后想想，自己与广告公司不签什么协议，不算公司雇佣的员工，只要是负责给你发指令、负责给你发薪资的人，理所当然就是你的领导。在这京城里怎么说？噢，有钱就是大爷。因此，不管这位直属领导怎么年轻，甚至是毛孩子，他也得认，他认的是钱大爷。

不过，这位年轻的直属领导对他算是客气的。

郝运的车里，很快就装上了相关设备，设备装得极其隐蔽，就连郝运乍一看都不知道装在哪里。“在这儿。”柯技指了指后排座下面，那里藏有一个长宽约40厘米、厚约15厘米的金属箱。随后，柯技就从座位下摸出两根数据线，一头插在金属箱预留的两个小孔上，另一端与他带来的笔记本电脑相连，“一台笔记本连上这个金属箱里的主机，就能挣钱了。”

郝运一头雾水。

“我们是先发移动还是先发联通呢？”柯技边问边打开电脑，屏幕上马上就出现了一个名为GSMS的页面，上面显示发送号码和发送条数等信息。在这个页面的显著位置，还标注有“本设备只作为边远信号匮乏地区临时通信基站，勿作他用”的提示。“就先发移动吧。”柯技自说自话，他点击了页面右下角的开启按钮，眨眼工夫，已发出短信的计数栏里就有了上百条记录，“给你用13800138000发吧，这是中国移动的充值号。”柯技依旧自说自话，随后，就开始给移动号码的手机发送短信。此时，郝运的车停在了一个海鲜市场门前，不到20分钟，页面显示，已向周围群发了2593条短信。也许只有10多秒时间，郝运的手机就“滴”了一下，短信上门了，他一看，正是柯技刚才编发的那条海鲜促销短信，而发送的号码就是13800138000。

郝运简直都看呆了：奇了！

“我们的基站能把发送号码显示为任意号码，甚至是邮箱号，连110都可以。”柯技依然是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

柯技真是科技！郝运终于对眼前这个年轻人刮目相看了。

接着，柯技就开始了对郝运的培训。说是培训，其实也简单，就是教他如何连接设备、如何使用设备，而最关键的一点是必须按照公司的要求，开车去围绕京城的三环、四环、五环路群发已经编辑好的各种各样的广告信息，而不能在二环以内群发短信。至于为什么，柯技没说，郝运也没问。

不过，郝运不是傻瓜，他看过这些群发信息，多的是房地产广告，还有产品推销、代开发票、转账汇款、会所服务等，看来都没有问题，他放心了。要是让他去发法轮功的信息，去做犯法的事情，即使给的钱再多，他也不会答应去干的。自己上有老下有小的，犯不着！至于为什么不能在二环以内群发短信，与他似乎无关，他也就不用去问了。

此后，在不载客的时候，或是在公司特别定下的时间段里，郝运就驾车去三环、四环、五环路群发短信。他的车到哪，短信就发到哪，“每小时发6000条没问题。”没过几天，他就向老婆夸耀说。老婆只是担心他出交通事故，他安慰说你放心，他总是把车开得不紧不慢的，不仅仅是为了安全，而是柯技特意叮嘱过：“时速不高于60千米，才可以有效向周边用户群发短信。”

柯技的话他得听，他要从柯技手里领钱。

4

郝运的钱包鼓了起来。

他群发短信，也时常收到群发短信。做了这一行，就生了这份心，都能够摸到规律了：国贸这里发的是找小姐，花乡那里是倒二手车，中关村是卖发票的，东三四环整容的最多，新楼盘附近是卖房的……

要是没有收到那条短信，他郝运也许就不会撞上霉运了。

那天，他的手机里显示了这样一条短信：“好哥，你在哪里？妹纸想你。”他的心顿时一动，尽管知道这是一条群发短信，他完全可以弃之不理，但是，也正因为这是一条群发短信，他不能弃之不理。

叫他“好哥”的，只有雅妹。

他与她有过一面之缘，还是在他开运煤车的时候。那天，他驾车行驶在路上，见到路边有人招手，若是在往常，他准会开着车呼啸而过。运煤路上顺道搭车的事常有，不少司机贪图外快，虽然不多，至少也可以对付着吃顿饭，于是逢人就捎。可你不知道上来的是什么人，说不定就是个圈套，他听说过有的司机半路上就被人抢了，也有的捎了婆娘，到了地方说你摸了她，一帮凶神恶煞围了你，你还得花钱消灾……他不捎，从来都不捎。可今天，他鬼使神差地停了车，让那个看上去可怜巴巴的姑娘上了他的车。他没让她交钱，只是说一句“哪里要下吱一声”，那姑娘也不多话，点了点头。可是，车到了电煤厂，卸了货，也没见那姑娘有下车的意思，这让他奇了怪了：“咋不下？”姑娘说，我没家。“那……你来这里干啥？”问出口来，他有点后悔，人家跟她无亲无故的，他为什么要如此关心？他是跑运煤的，他得赶紧回程，回程前，他要在这里吃口饭，不如加一双筷子，也请这位叫雅妹的姑娘一起吃了，至于她以后的事，自己根本就管不了，他是已经有老婆的人，不可能把她带回家去……在把她送进一家小旅馆住下后，他又把从电煤厂拿来的钱几乎都给了她，她抱住他不让走，一口一个“好哥”，叫得他心里酸酸的……

她只知道他叫“好哥”。

准是雅妹在找他，巧了，她也到了京城？他拨通了短信上的那个手机号，果然传来了“好哥”的叫唤。他去到了那家会所，雅妹在那里等他，不，那不是雅妹，不是雅妹的她也一样抱住他不让走，可他兴味索然，拼命挣扎，最后只得扔下200元，算是见面礼，然后就狼狈逃窜了……

更让他狼狈的事情在等着他。他一出那家会所的门，走向停在门前广场的车，就在此时，他被两个人高马大的男人夹住了双臂。“警察！”对方的一声低吼，猛地震慑了他。

“我没做……”他急于辩解，他真的没有嫖娼，“你们可以去查……”

不是因为嫖娼，而是因为他使用“伪基站”群发短信。

警方告诉他，“伪基站”即假基站。通过伪装成运营商的基站，任意冒用他人手机号码强行向用户手机发送诈骗、广告推销等短信息。利用“伪基站”设备实施违法犯罪是一种新型犯罪，涉及地域广、社会危害大，严重危害国家通讯安全，扰乱社会公共秩序，影响人民群众安全感。如果被别有用心的组织或个人利用，冒用公众服务号码或权威部门名义编造发送虚假信息，造成的社会影响难以估量。郝运想起了柯技曾经对他说过的话：“我们的基站能把发送号码显示为任意号码，甚至是邮箱号，连110都可以。”不过，他没做过。再说，他是给那家广告公司打工的，不知道使用“伪基站”群发短信是犯罪，要是知道那是犯罪，就是打死他，他也不会去干……

警方告诉他，依照《刑法》，可以“破坏公用电信设施罪”判处三年以上七年以下有期徒刑。郝运惊出了一身冷汗：自己才干了40来天，而发的又大多是商业广告，怎么可以判自己有罪呢？要知道，他郝运也是群发短信的受害人啊！就说他刚才收到的那个莫名其妙的短信，就给诈去了200元……

警方又告诉他，他的犯罪事实确凿，他已经利用“伪基站”设备群发了20多万条短信，至于因此造成了多少万手机用户通信中断，还产生了什么严重后果，需要等调查结果出来。被刑事拘留的郝运沮丧之极，他怨恨自己说：郝运啊郝运，你怎么老是撞不上好运呢！

或许，他郝运根本就不该有“好运”的念头……

专家点评（上海公安高等专科学校副教授 浦建兴）：发布广告是经营者为了推销商品和服务，扩大市场占有率。但目前各类经营者为了利益最大化，采取各种非法手段，发布各类广告。有的在街头巷尾乱贴小广告；有的在车站广场等人员密集的公共场所乱发小广告，这些行为既影响市容、公共秩序，又由于其广告内容多有虚假和欺骗的成分，其危害显而易见。更有甚者，利用现代通讯设施的便利，不法分子通过伪基站来发送各类内容违法的广告。伪基站设备是当前一种实施电信诈骗手段的高科技仪器，主要由机体及笔记本电脑组成，能够搜取以其为中心、一定半径范围内的手机卡信息，并任意冒用他人电话号码，强行向用户手机发送广告推销、诈骗等短信息。

由于伪基站发布的非法广告量大、速度快，其危害性更大。通常，不法分子会将“伪基站”设备放置在汽车内，驾车在路上缓慢行驶，或者将车停放在特定区域，从事广告推销、诈骗等违法犯罪活动。因此，大家对手机等移动通讯工具接收到的各类广告短信，需要提高警惕，注意辨别分析，勿盲目轻信。

发稿编辑/浦建明

插 图/叶旦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