辅警龚文军的微笑
2015-12-24孙红旗
◆ 孙红旗
辅警龚文军的微笑
◆ 孙红旗
1
到汐埠派出所挂职是半年前的事,那是我第一次到汐埠镇,也是第一次在派出所值班室见到龚文军。如果不是张副厅长一句话,我不会选择汐埠派出所,而会在交通更加便利的市公安局。张副厅长说:一杆子插到底吧,汐埠派出所挺不错。
龚文军中等个,头发花白,骨架瘦小。见他时他身着辅警制式服装,捆绑单警装备,举手投足一丝不苟。开始我并没在意他的年龄,当他看到我并且起身敬礼时,这才看清他苍老的面容。我说我也姓龚,五百年前咱俩是一家。嘴里说着心里却想:这个辅警的年龄也忒大了。
从龚文军的脸部轮廓和肤色看,年轻时的他应当是个英俊的小伙,只是到了人生的深秋季节,龚文军脸上已布满了皱纹,凹进的像犁出的沟谷,里头积满淤泥;凸出的像沙丘,布满褐色斑纹。龚文军向我敬礼时表情严肃,心里想着把礼敬得标准一些,我能感觉到他在努力,但看到的动作却像新兵一样的生硬。待我细看,发现龚文军的两眼大小不一,高低也不对称,这让我特别惊讶。不管怎么说,在值班室这个岗位上,养着龚文军这样一个辅警,印象分多少会被打折扣。只是我初来乍到,并不明白龚文军存留在派出所的理由,但从年龄和身体状况来看,龚文军做辅警有一种硬撑着的感觉。
好多时候,我曾问起过葛所长,葛所长说:龚文军在派出所干了36年,对汐埠镇的情况了如指掌。我再问,葛所长就把话题转向了别处。我想这里一定有故事,就在电脑上记了一笔。
到汐埠镇的第二个疑问就是关于“汐埠”两字的来历了。问过所里许多民警都没人晓得。所长说,所里的民警周转得快,大多是全市通考进入公安机关的,两三年后一般都会捣鼓着往家乡调。所长讲完顿了一会道:“其实我也不太清楚,龚文军是老汐埠,他或许晓得一些。”
派出所很忙,民警五天轮一个班,一个班四人24个小时,对这个时间段里的接处警实行全权负责。在我下派到派出所的第二个月,轮着我第一次值班,便有了与龚文军交谈的机会。龚文军从上班到下班都在值班室守着,有时候人手不够还要在值班室里熬夜。接处警最忙的是一早一晚,早上指令处警的多是盗窃;晚上却是打架多,午饭后到晚饭前这段时间稍稍有些空余。那日在值班室问起汐埠镇的来历,龚文军顿了顿道:“你是省里下派的领导,学问多,我没多少文化,哪懂这个。”龚文军有些见外,我便咬住不放:“葛所长说你是老汐埠,对这里的历史文化了解得深。我有个毛病,只要遇到不明白的事,就要刨根问底。我想吧,这‘汐’字有些‘西去’的味道,或者说没有多少吉利的象征,用这个‘汐’字,一定有它特殊的含意。”龚文军见我一再坚持,嘴里嘀咕了一声道:“我也说不好,只晓得,汐埠镇古时,是漕运码头,南来、北往、西下都要在这里歇脚。因此,从隋唐开始,这里的贸易十分发达。南宋,庆元年间,汐埠镇出了个礼部尚书,在丁父忧回程中,恰恰遇上了晚潮,船只便当溯流而上。于是写下‘水涸沙涨,有汐无潮’的诗句。意思讲的是汐潮助船,体味游子回归之心。”
说实话,听完龚文军这段话,我心里结满疙瘩,他说得费劲,乱点标点;我听吃力,力不从心。我当时真想让他立马打住,我完全可以从镇文化员那里了解更多、更详尽的资料,但我觉得,不论是民警还是辅警,工作之外懂得越多越好,世界上唯有警察这个职业,所有的知识对他们而言都不会多余。
那次谈话之后对龚文军又增加了一个印象:他是个结巴。
不多久,与葛所长一道夜巡,我提起龚文军结巴的话题。葛所长想了想道:“所以他平常不爱说话,与同事交流都是最简单的问答,或者干脆用手语。你是上头下派的,同是龚姓,出于礼貌他多说了几句。”
“他这样子身体吃得消吗?”我问。
“你是想说会不会因为他的举止影响窗口形象?当然影响。”葛所长直率道。
“我就是这个意思。”我老实回答。
“三十多年来,他从联防队员到保安再到协警、辅警,派出所领导、民警进进出出近千人,没一个不尊重他的。即使影响窗口的形象,哪一任所长都没有将他换下。你到所里有一个多月了,他的为人处世你一定看出来了。”所长说。
我承认,龚文军为人谦卑,只干活很少说话,所里的民警都把他当作长辈一样尊重。但是我一直不明白,一个普普通通的辅警,即使干了三十多年也还是辅警,难道值班室里发生过惊天动地的事件不成。当我想继续探究时,像往常一样,葛所长又把话题引向了别处。
2
许多民警在派出所干上三五年,很有可能常与几个人打交道。汐埠派出所也一样,常客有酗酒的黄皮,精神偏执的宋槐。黄皮多喝两口就要到派出所讨说法。说当年本来有房有地,结果花去两万块钱买下蓝印户口进了企业,没想几年后企业置换下了岗,失去了生活来源。他到派出所只有一个要求:退户口索要钱。黄皮一来总是气势汹汹,不了解的民警还当回事,过来与他理论,这往往是火上浇油,黄皮缠着民警大骂政府利用城镇户口欺诈百姓的钱财,甚至动手动脚。时间久了,只要黄皮酒醉走进大门,民警便摇头作鸟兽散。黄皮摇摇晃晃对着里屋骂一通,末了龚文军从值班室走出来,倒上一杯凉开水,递上一支烟,坐下与黄皮聊了起来。黄皮的火气顿时平息了。那叫宋槐的与黄皮不同,他来派出所的目的是报案:或是某某洗头店是“鸡店”,某某的电瓶车来路可疑,某某楼下夜里猜拳噪音大等等。若是你不及时处警,他便会从袋里掏出卷了边的笔记本,激动地记下你的姓名和警号,转身大骂警察是吃干饭的,要到政府投诉。宋槐隔三岔五地来,家里没有监护能力,村、镇不愿意出钱送医,警察将他送到精神病院作鉴定,智商却在160,与爱因斯坦相同。
几个月下来,我对龚文军有了进一步的了解。
龚文军上世纪70年代末就在汐埠镇派出所干联防,那时他只有18岁,当时的所长姓张,一个高个男人。联防队通常是企业单位的员工,他们每晚8点后到派出所聚集,由民警或是联防队长带班,分地段巡逻到凌晨5点钟。大凡镇里企业单位都得轮流派员。龚文军是农机厂的学徒,每个月轮着他至少有四五个夜巡。所领导问他原因,他却笑笑答“代别人的”。龚文军年轻好学,高中毕业,书读得多,脑瓜子灵,还特别爱笑,工作上是个活跃分子。也不知什么原因,每次轮着龚文军巡逻都能抓到小偷,特别是城镇周边偷大粪的菜民。那时候没有化肥,焦坭灰和大粪是菜民的宝肥。城里的茅厕通常没有化粪池,大粪入坑后由环卫所统一掏运,通过处理后由集体使用。菜民特别爱在政府大院茅厕里偷粪,说这里的粪都是吃肉的人拉的,肥田肥地。龚文军年轻,工作成效高,很讨张所长欢喜,年年评他为优秀联防队员,还戴过大红花,在台上发过言;再到后来遇着休息日,龚文军就往汐埠派出所跑,里里外外什么活都干。文化程度低的民警做笔录吃力,就让龚文军代写。当他在记录人栏目写上龚文军三个字时,时常激动得满脸通红。再后来,张所长与农机厂厂长商量,让龚文军到汐埠派出所做专职联防队员。张所长看得出,龚文军对这样的安排十分满意。
龚文军成了专职联防队员之后总是爱笑,开始人们不解。说对人笑也就罢了,可独处的时候对着桌子也笑。民警说他的笑有点甜,还露浅浅的酒窝,像女人,特别让人舒服、喜欢。龚文军高中毕业,高中毕业在当时是大学问,张所长当过兵,听说文化挺高,他看上的正是龚文军的文化和他的勤快。龚文军本来有更多的选择,但他偏偏爱上了警察,并且爱得死心塌地。那时候工厂待遇好,社会地位高,而龚文军却办了手续正式离开农机厂,这在“工人阶级是领导阶级”时代让许多人不理解。汐埠派出所有两块牌子,一块是××公安局汐埠派出所;一块是汐埠派出所联防大队。张所长说:爱警察好,说明有阶级感情,先在联防队干着,往后总有机会。在张所长手上,所里有两名警察就是从联防队转过来的。大家都说,就龚文军的文化当警察是看得见的事。龚文军到联防队不出百日,百姓都叫他“龚警龚警”的。“龚警”和“共军”在当地是谐音,有荤有素,听去很是诙谐,倒是把龚文军叫出名了,说“共军”就是个活雷锋。
龚文军在联防队,与警察干一样的活。看现场、调查、守候、缉捕、巡逻、审讯和押解,这些事连那些文化低的警察都不如龚文军干得出色。除此之外,龚文军还是所里的门卫,管着来访咨询、烧开水、打扫卫生和看守临时传唤人员。联防队员就是个合同工,钱比工厂里拿得少,但联防队活多,所里的民警也爱使唤他,龚文军乐意,干得如同牧羊犬一样欢。一年后张所长说:龚文军表现不错,往后就干警察吧。
要在先前,张所长的话基本上是板上钉钉的事,而且告诉龚文军之前必定先与县局政工科打过招呼。但是在政工科政审调查过程中,偏偏发现了龚文军的家庭有重大历史问题:他的奶奶解放前是汐埠大财主黄宏源的六姨太,黄老财死后,大姨太将六姨太卖到了青楼里当了头牌妓女。
其实后来我才知道,汐埠镇在唐、宋就是出了名的商业埠头,食盐、药材、布匹和青楼店铺开得满街都是。到清代,汐埠镇的贸易进入鼎盛时期。那时镇里开了六家青楼,楼阁里的女子个个艳丽无比。因此,南下北上西进的商客来来往往,埠头十分繁荣。清乾隆年间,汐埠镇除了黄家门的大道官埠,还有商会出资修健了两座埠头,气势决不亚于宋代修建的官埠。到了清末太平天国,汐埠镇成了江浙一带的主战场,几把大火烧毁了几大家族,但就因为一个“汐”字克火,临了黄昏的汐埠,没过几年又恢复了往日的辉煌。到了民国战乱,汐埠镇再毁一半,硬是仗着山川灵性,解放后特别是改革开放后经济蓬蓬勃勃地发展起来,并且在全市出了名。但更出名的还有汐埠女人,汐埠女人多为水蛇腰,大奶子,肤色白净,个个好看。最有特点的是汐埠的女人笑脸好,能说会道。一次省文明验收小组来镇里检查,沿街遍访100个女子,95个女人脸上有笑靥,个个对考察官员的提问对答如流。于是汐埠又被叫着“笑埠”。“笑埠笑埠”有点贬意,会让人联想起以往的青楼。但是,这样的贬意当今成了汐埠镇的名片。镇里领导常会拿典故说话:晚上轻松轻松,汐埠的女人是出了名的美呀!就这一句,所有检查出的瑕疵都会被轻巧地抹去。这是汐埠镇领导的杀手锏。
龚文军的奶奶被查出是妓女又是六姨太,让他好看的笑容有了坚定的注脚。妓女的后代就是不同,这笑哪怕是假的,也是卖钱的料子。最糟的是因为奶奶是挂牌妓女,龚文军当警察的事给黄了。张所长十分为难,龚文军政治坚定,工作扎实,团结同志,人缘也好,偏偏摊上一个当过妓女的奶奶,张所长不知该怎么说服龚文军了。凑巧,就在当晚突发堵截持枪暴徒,战斗中所里一名民警当场牺牲,龚文军头上挨了一枪。这一枪让龚文军在医院里昏迷了整整十天,大家都说他必死无疑了。
那一年,龚文军才20岁。
医生说,龚文军性命难保,即使保住性命,也是个废人。
3
一次喝酒,遇到一位姓周的退休警察,多年前他在汐埠派出所呆过,我便问起龚文军的情况,他真还知道不少。那天我们喝了很多酒,老警察说着说着竟然泪流满面。他说世上的人分成两大类,一类被人管,一类管别人。管别人的哪怕一事无成,总是管着别人;被管的即使有盖世之功,也是被别人管。那些管别人的人运用手中的资源,逼迫被管的人为自己服务,这是天设地造无法改变的事实,龚文军就是被人管的那种,而当时的张所长恰恰相反。
我体味着老警察的话,觉得他说出了一个国家的本质。
我慢慢地觉得,那个年代最不值钱的怕是人命。想想新中国建国才三十多年,人们并没有摆脱战争留下的阴影,空气中依旧弥漫着血腥气味,因此,民警的牺牲和龚文军挨枪子并不是大不了的事。在他住院期间,公安局里对龚文军的后事作了两种迥然不同的打算。一种认为,龚文军尽管是联防队员,在他受伤后局里出了全部医药费,若是死了,局里出丧葬费,如果成为植物人,一次性补助500块钱让他回家调养。500块钱在当时来说是个巨大的数目,它超出对战场上牺牲军人补偿的两倍还要多。另一种意见是,龚文军虽然是联防队员,毕竟是在围捕持枪暴徒中负的伤,为此,派出所立了集体二等功,龚文军应当按照人民警察的待遇处理。死了,依照牺牲民警家属享受烈士待遇;活着,局里不能扔下他不管,应当永久性拿生活补贴。持后者意见的主要是张所长和现场作战的指挥员,他们亲眼看到了龚文军的勇敢。
关于龚文军挨的枪,先是汐埠派出所民警猜测,然后是全局民警。说法很多,主要的有几种:一说是龚文军捡起牺牲民警手里的枪,紧接着出击,结果被歹徒击中;一说是龚文军和张所长冲在最前面,为张所长挡了一颗子弹;还有的说,这一枪是因为所长在惊怵中走了火,误伤了龚文军。不管怎么说,龚文军这个小人物挨了一枪,昏迷十天后又奇迹般地醒了过来,醒过来的第一句就是:“张所长没伤着吧?”
龚文军活了过来,公安局免去了关于他后事安排的诸多困扰,自然要重新回到汐埠派出所联防队的岗位上。
龚文军昏迷十天,又住了半个月的医院,一如既往地走进汐埠派出所。那天所里的民警围着他,说他是个幸运的孩子,民警牺牲了,他却活着,且荣立了三等功。龚文军听着,不时低下头。此后别人发现他后脑勺多了一个洞,白生生的头皮裸着不长黑发。这是个忌讳的话题,别人只是看着,很少有人当面提起。
关于龚文军这一枪的挨法,倒是有民警问过他多次,但是龚文军从来没有正面回答,或是一脸茫然状态,别人很难从他表情里判断出确切的含义。随着时间的推移和人员的调动,龚文军挨枪的事儿慢慢淡出汐埠派出所民警的话题。
回到所里的龚文军干得和以前一样欢,似乎这一切好像都不曾发生过。张所长为了能让他当上警察,在局领导那里为龚文军据理力争,但是医生的结论并不乐观,加之龚文军即使挨了枪子,也不能改变他奶奶当过妓女的史实,这件事最终没能办成。龚文军挨了枪子立了功,并没有以此来要挟张所长,他显得更加谦顺,没再向张所长提出当警察的事。只是很长一段时间来,所里的民警意外发现龚文军话语少了,语言上也有少许障碍,而且身上缺失了一样特征性的东西,那就是坦然而又甜蜜的微笑。总之与先前相比,龚文军判若两人!
那日,我端坐在值班室里望着眼前的龚文军,希望从他苍老的脸容上寻觅到传说中的微笑,哪怕是一丝丝的甜蜜,但是没有。从退休警察老周对龚文军的描述,受伤前的他英俊活泼,爱说爱笑,在派出所里干活像风一样轻快。这样的形象在我脑海里不断闪现,一次次逼迫着我在眼前龚文军身上寻找,只是眼前的反差太大,就像鲜活的树叶在秋风中无声飘零一样。
龚文军毕竟是联防队员,联防队员会不会微笑并不重要,比这更重要的是所里民警习惯了龚文军的存在。在龚文军住院的时间里,所里没有了热开水,卫生也是一团糟,逮住的嫌疑犯要民警自己看着,多出来的不便与麻烦让民警天天想到龚文军,这就像脚上的皮鞋忽然少了根带子。那段时间,民警天天念叨着龚文军出院,担心他真的死去,像是很难适应他的消失。只是谁也没想到,在此后的三十多年里,人们完全忽略了龚文军没有了笑容的真正原因。
这期间,日月出,时雨降,鹪鹩巢于深林,汐埠派出所的所长换了九个,民警调动更是频繁,原先和龚文军共事的民警除了退休的也都易岗,唯独龚文军坚守在汐埠派出所。张所长在那场战斗后立了一等功,当年评上了省劳模,当上了副局长;次年评上全国劳模,然后进京学习,回来调到市公安局任副局长,不久上调省公安厅,这个过程仅仅用了六年。
三十多年来,龚文军仍旧干着联防队员,上世纪90年代后改叫协警。那时,民警换上橄榄绿,龚文军有幸穿上了上白下蓝;到了民警换上98式警服,龚文军又穿上了橄榄绿。有人说,龚文军是卯吃寅粮,换装总是落下一节。派出所民警进进出出,新来的不知道龚文军的过去,不知道他头上挨的那一枪,更不知道他曾是挂牌妓女的后代,龚文军的人生经历被淹没在民警频繁的调动里,淹没在历史的长河之中了。在民警们忘记龚文军历史的同时,龚文军从来没有忘记在一个厚厚的本子上记录着什么。
4
关于那个本子的来历,派出所里没人知道。直到葛所长调入汐埠派出所,也就是在我即将离开派出所的前期,才晓得了本子和“英雄”钢笔的故事。
那个本子是张所长送给他的,准确地说,是龚文军度过生死线后张所长奖励他的。张所长同时送给他的还有一支“英雄”钢笔。那个年月,一支钢笔、一个本本比什么都珍贵。或许是这个原因,民警很少看到龚文军使用那个本子,那个本子套着红色的塑料皮,正面印的烫金的雷锋头像,大十六开,这在当时简直是稀罕之物;那支“英雄”钢笔,黑色,粗大光洁,笔套中部有金色的环,笔尖宽大,含金量高,镌刻着“英雄”两字。
在一波又一波的警员调动中,没人提起张所长送给龚文军本本和钢笔的事,或许早已忘记了。直到龚文军离开汐埠派出所,我才看到了上面的记录,不知为什么,所有在场民警包括我在内眼眶里都涌动着泪水,那是后面发生的事情。
龚文军穿上橄榄绿,人也显得年轻了许多。但是,毕竟年近五十了,也只能在值班室里守电话,接待首访,烧烧茶水,搞搞卫生,看看留置人员,做这些龚文军无疑是一把好手。民警习惯了龚文军所做的一切,习惯了所里有这么一个话语不多、却把事情办得扎实贴切的老辅警。老民警不用多说了,已不把龚文军当外人;新民警个个赞许他,常常对他竖起大拇指。
若是把人的一生比作登山,总有到顶的时候。到顶了,就该下坡了。等到朱所长上任,龚文军的人生也开始走下坡路了。
朱所长对龚文军十分不满。
朱所长年轻,先前一直在县局政治处当民警,后来当上了副主任。朱所长是典型的道中之人,对业务指标并没多少兴趣,但是队伍管理十分严格。诸如作风纪律,整洁卫生,文明举止之类。朱所长政治嗅觉灵敏,能及时嗅到上头的风向,跟人跟风及时推出“抓手”工作,打造亮点。上任初始,朱所长针对警察“四难”作风,主打“微笑服务”,以微笑服务为抓手,带动其他工作。朱所长要求,不论民警、协警都要学会微笑,不仅在所务会上讲解了“微笑”的十大重要性,还请来县文化部门的专家辅导微笑技巧。朱所长把微笑提升到政治高度,并且列入对民警、辅警的岗位目标和队伍建设考核内容。
派出所民警一个班接处警在三十多起,其中有效接警约十五次。在有效接警中,为了固定证据次日还得接着干,直到案件及违法犯罪人员有一个处理结果。很多民警家属反映,民警回到家表情冷漠,脾气暴躁,对子女不闻不问,对性生活没一点兴趣,通常是倒头就睡,一觉不醒。对朱所长提出“微笑服务”,民警说,笑不出来,没力气笑。朱所长说,即使假笑也要笑。所长的命令不得不执行。但是,“微笑服务”民警可以执行,辅警也可以执行,对龚文军来说,执行起来困难就大了。
“微笑服务”一推出,即刻引起县局、市局领导的高度重视。政治处通过总结提炼及时推出简报,紧接着是报纸电视的宣传,兄弟市、县参观接踵而至。不到三个月,汐埠派出所的“微笑服务”被市、县树为典型,在全市推广,作为现代警务机制的重要内容列入考核。
上级公安机关重视,反过来促进汐埠派出所“微笑服务”的深化。局里规定,不论是正规化建设还是队伍管理被上级公安机关扣分,局里将加倍扣分,尤其是汐埠派出所推出的“微笑服务”被扣分,除去所涉及的民警、辅警必须担责外,所领导和全体民警将共同承担连带责任。那么月奖、季奖甚至年奖都要泡汤。
这不能责怪朱所长,关键是有个大气候、大背景的问题。
这些年,到派出所检查视察的上级领导像走马灯一样,公安部领导一直要查到小小的乡镇派出所,这让所长们很头痛。汐埠派出所是县公安局南大门的桥头堡,扼守三省要地。或明查,或暗访,每查必到。除了队伍管理和业务工作,头顶的蜘蛛网、地下的烟蒂、桌上的灰尘、厕所里的尿垢都是检查的内容。所领导绝大部分时间和精力都用在应付各级领导无休止的检查和会议上了。当然,这些看得见摸得着的都好应付,也基本上包在了龚文军的身上。只是让那些成天忙得像球一样,累得跟孙子一样的民警每天必须微笑面对每一个走进派出所的人,简直比登天都难。那日早交班,朱所长背对着门正在队伍里训话,偏执症的宋槐从门口走了进来。这是朱所长到任后首次遇到宋槐。民警们看到宋槐,齐刷刷地展示了微笑的表情。宋槐先是一愣,转而破口大骂:“操,我一晚没睡,你们还嘲笑我!”朱所长听到骂声转过身子,然后微笑道:“这位同志有什么事需要帮忙吗?”宋槐接着骂道:“什么狗屁派出所,天蹋了你们也不管,你们所长呢?我要告你们!”朱所长微笑道:“我就是所长,您有什么事?”宋槐一听脸色铁青,快步走到朱所长面前:“我楼下的洗头店又开了,整夜听婊子的笑,你们不去管,一个个站在这里傻笑!”朱所长说:“真像您说的,可以报案,我们会依法处置。”宋槐擎起两手骂道:“处置个屁,我天天都报案你们来吗?你就是个冒牌货。”宋槐说着一把抓住所长的衣裳道:“你叫什么名字?什么警号?”说着欲记在笔记本上。朱所长本能地在胸口捂了一下,却被宋槐一把将手抓开。“怎么动手了?”朱所长终于忍不住了。没想宋槐嗓门更大:“所长还打人,打人了,所长打人了。”宋槐不停地喊着,情绪完全失控。朱所长没想到遇上这么一个主,回头再看列队的民警,却见民警依旧微笑着,便破口大骂:“所长挨打,你们还傻笑!”民警没动,从他们身后闪出龚文军。谁也不知道龚文军对宋槐低声说了什么,只见宋槐像泄气的皮球,一屁股坐在长条登上。
朱所长用了一年时间,彻底解决了民警“微笑服务”的问题。把民警微笑的问题解决了,那一年,汐埠派出所还是被上头扣了三次分。从反馈的信息来看,被扣分的是龚文军,因为龚文军对明查暗访的领导没有展示微笑。令人不能容忍的是附带的评语:“一个‘微笑服务’的发源地尽然没有了微笑。”这句话让朱所长恨得牙根直疼。当人们开始关注龚文军的时候,这才意识到龚文军从来没有笑过,并且进一步认识到值班室里的辅警微笑的重要性。
龚文军不会笑,成了所领导议事日程中最大问题。民警并不在乎,他们不知道龚文军的过去,也没必要预测龚文军的未来。派出所里除了龚文军没有一张老面孔,历史被阉割了,历史中的人物早已穿越并且消失得干干净净。发现龚文军不会笑,民警老拿这事逗他,但从来没把龚文军逗笑过。大家对他不会笑的原因刨根问底,才隐约了解到他的过去,了解到他原本有过灿烂的笑容,了解到他突然失去微笑与档案里记载的那场枪战有关。但是过去是过去,现在的派出所民警和辅警都需要微笑,镇领导还把汐埠女人的笑靥当作品牌向外推广。不论朱所长作出多少努力解决汐埠所全员的微笑,却始终没能解决龚文军微笑的问题。直到马所长上任。马所长把龚文军不会微笑的严重性提高到政治高度,并且严厉警告他:如果上级明查暗访反馈有龚文军不会笑、不热情的内容,不管是否被扣分,都让他回家放牛去。
马所长说:微笑不仅是工作作风,而且是政治觉悟的表现。
5
这一切没有虚构,在派出所一年里,我经历了全部。没有想到,基层公安机关务虚的成分已到了无可复加的程度,为了政绩,为了满足领导的虚荣,不惜人力物力为领导自己脸上贴金,而基层民警却为此付出沉重的代价。
这一年,汐埠派出所还是被通报了两次,另外还被县里的执法执纪监督员提过两次整改意见。汐埠派出所值班室的老龚不会笑,成了和谐警民关系最严重的障碍。
那日从县局开会回来后,马所长把龚文军叫到办公室拍桌子大骂:说全所警察和辅警,没日没夜拼命干,因为你龚文军不肯笑,全市优秀派出所的牌子被摘了,还拖了县局的后腿;因为你不肯笑,这个“微笑服务”的发源地成了别人的笑料!马所长越骂越气,顺势抓住龚文军的肩膀用劲晃着:“微笑对你龚文军来说,就那么困难吗?”龚文军低着头,一脸痛苦的模样,眼睛里还闪烁着泪水。他没有辩解,像是知道犯了错的孩子一样局促不安。
马所长一甩手,气得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告诉你龚文军,我有话在先,你不能责怪我姓马的绝情,现在所里因为你不会笑被扣了分、摘了牌,给汐埠派出所工作和声誉造成巨大损失,形成了重大的负面影响。照原先说好的,你只有卷铺盖走人了!”
龚文军没有责怪马所长,反倒十分理解他。他知道自己捅了娄子,给汐埠派出所抹了黑,造成了不可挽回的影响。他也想笑,也曾对着镜子努力地练习,但每次都失望了,镜子里的那张面孔在微笑意念下竟然十分狰狞。
第三天,龚文军做了交接。民警知道他挨了马所长的骂,还知道被赶走的事。大家围着他说些安慰的话,说老龚家里有田有地,单门独户,种点粮食蔬菜水果,养点家禽水产什么的,吃得生态,住得宽敞,好好过上清闲的日子,省得在派出所里没赚几个钱却要常常受气。好话说了一大堆,龚文军只是点头。末了,马所长出现在值班室门口,民警见了各自散开。
其实我到汐埠所,马所长早就离开,听说他在派出所干了一年便调离公安机关到乡镇当了副书记,后来通过考试调往市里,在一个部门当副局长,接下来当了局长。就在龚文军要离开派出所的时候,马所长出现在他的面前道:“真走呀?”
龚文军点点头。
马所长说:“我不是一时的气话吗,老龚还当真了?”
龚文军站在那里,手里拎着一个蛇皮袋:“给马所长,添麻烦了。”
马所长一把夺下他手中的蛇皮袋,拎回到值班室道:“我说老龚呀,您在汐埠所多年,见过世面,如果我小马有什么不周的地方,您老直接批评就是,如果您老还不解气,扇我两个耳光也行。总之一点,您老愿意也好不愿意也好都得留在这里。”马所长见龚文军一脸茫然接着道,“上级公安机关要求不忘过去,挖掘历史文化,县局要在我们派出所搞试点,建立汐埠派出所‘荣誉之家’,提升民警归属感,增强凝聚力。我想目前在所里时间最长的民警不过5年,而您老已呆了35年,装了一肚子人物一肚子故事,是汐埠派出所的宝贝,做好这样的工作怎么少得了您老呢?”
马所长说到这里,龚文军已看出他们真心想留他了,于是点头应承了下来。只是那以后,龚文军依旧干着原先那些个琐事,马所长再也没有在他面前提起布置“荣誉之家”的事,就好像那个承诺从来没有发生过。有民警笑着对龚文军说:马所长是当官的料子,深悉言而无信!
关于马所长对龚文军态度的转变,没人知道原因,或者说,到现在为止我也无法证明马所长留下龚文军是否真的与创建“荣誉之家”有关,总觉得那是马所长的一个借口。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我更加确信了自己的判断。布置“荣誉之家”的确存在,县局也的确在汐埠派出所搞的试点,为此马所长派内勤到县局档案室查找过资料,寻找到在汐埠派出所立功嘉奖名单和证书、奖状之类。但是关于派出所人员,在案的只有九任所长和教导员名单与照片,至于那些副所长副教导员以下民警完全没有资料,档案员也无法弄清楚。初步方案报到局里,紧接着马所长被局长召唤狠狠地骂了一通。局长的意思是:什么叫家,家有家长,也要有家庭成员,若仅仅是所长指导员,就像家里只有父母,没有孩子,这个“家”还完整吗,还像个家吗?局长说:“你必须把汐埠派出所建所来的所有成员,一个不漏地找齐了,哪怕在派出所只呆一天,你也得给我把进出时间、事迹弄得清清楚楚,还得附上照片。”
马所长一听,完全傻了!
很多所长害怕局长批评,每次开会只要挨了局长的批评,一个个就像被念了“紧箍咒”,怀着沉重的心情离开会议室。但是马所长恰恰相反,他喜欢领导批评,尤其喜欢领导在大会上点名批评,领导批评得越是激烈,马所长就越是兴奋。人们私下里问他为什么,他直言不讳道:“领导批评证明领导对你和你的工作关注。”他解释说:“一个人哪怕干得再好,领导不关注你都是白干的,领导批评了你再去做好工作,不仅证明你对领导忠诚,还让领导看到你的工作能力。”
让马所长发愣的不是局长的批评,而是局长对布置“荣誉之家”的要求。
到汐埠派出所任职不到一年,却要去探究几十年前的老账,失去了县局档案的记载,这是他无法完成的工作。回到所里,马所长即刻召集警长以上的干部会议,要求大家群策群力,完成局长交办的任务,具体工作由教导员全权负责。话说了,任务也下了,可包括教导员在内的所有警长心里都没底。也就是说,他们根本不知道从何着手。若真像所长说的,用最笨的办法倒着岁月往回找,然后一个个接上,这要多大的工夫呀!
我想,那时候马所长早把龚文军给忘记了,直到七天后的第一次汇报会上,搜集的资料依旧少得可怜。这让马所长坐不住了。教导员解释说:汐埠派出所成立于1949年9月,六十多年里进进出出的民警少说近千。这么多年来尤其经历了“文革”公检法被砸烂,没有人能够找全这么多资料。马所长说:“困难有,但任务一定得完成,至少改革开放之后的人头要弄齐了,至于解放后的三十年里我们不清楚,局长也不会太清楚,少个人多个人鬼知道。” 马所长的话提供了灵活性的可能,但是,即使改革开放后三十多年里,弄全了也是个难题。会上有警长提出,龚文军在汐埠所呆了三十多年,说不定能回忆起一些人头,前些时间所长要他帮忙来着。马所长道:“我到所里快一年了,没听他说过一句完整的话,还能记住几十年来的事?”教导员说:“不妨试试。”马所长说:“那行,还是我亲自问他吧。”
6
后来我了解到,尽管大家努力了,见效依旧不明显。至于马所长亲自找龚文军的事怕也早给忘记了。这不能怪马所长。所长官不大,会不少,一个星期少说五六个会议。公安部、省厅电视电话会议,挨边不挨边的都得参加;市、县两级会议更多,因为所长兼着镇里的副书记,镇里的会议也少不了。各种会议精神来不及传达,大多都烂在肚里。马所长摸透领导的心思:不管过程只看结果。问题会议解决,成果简报展示。专项工作下达的当日,马所长即要求内勤写好成果简报上报,然后视情按照简报总结的经验开展工作。马所长的确是把龚文军给忘记了,直到第二次汇报会召开前的上午,看到龚文军拎着茶壶在走廊里往水瓶里添水时,突然想起了下午开会的事,随口叫住了龚文军。
望着马所长,龚文军想象不出会有什么事。马所长问寒问暖,还了解了他的身体情况,最后话锋一转道:“老龚呀,到汐埠派出所多少年了?”
龚文军想了想道:“若是从巡逻算起,有38年了。20岁那年正式到联防队工作,算起来,36个年头。”龚文军结结巴巴答道。
“真是了不起呀,您到联防队九年后我才出生,您老对汐埠人民的贡献没人可比呀。”马所长真诚地说。
“就是打杂,看犯人,不敢谈奉献。”龚文军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马所长顿了顿问:“那么多年,您老能记住几个民警的姓名?”
龚文军望着所长问:“马所长,指的是哪一年?”
“嗯,就说1985年吧。”马所长笑着点燃一支烟。
“1985年所里有12个民警,所长姚仕倌,37岁;指导员洪卫兵,42岁;副所长余晓红,29岁;内勤方芳,27岁;治安警张海生,22岁;户籍警项群英,49岁,治安警王跃进……”
“等下等下。”马所长伸出巴掌阻止道。龚文军正在兴头上被突然打断,不知发生了什么事,一脸惊讶地望着马所长。“我说老龚呀,我问的是1985年所里的民警,算算日子有29年了,您老怎么张嘴就来呢?”
听马所长这么一说,龚文军的心放下了:“所长,我勉强记住呢。”
马所长一脸狐疑,像是突然发现面前坐着的是个陌生人。见他咬着嘴唇,紧皱着眉头望着龚文军,半天才问:“那么1984年呢?”
“1984年所里民警13人,所长姚仕倌,36岁,指导员方挺进,37岁,副所长余晓红,28岁,民警……”龚文军话没说完,再一次被马所长打断。然后用怀疑的口吻问:
“老龚你说的这些,都经得起考证?”
龚文军点点头表示肯定。
“这就邪门了,即使您全部经历,也不一定全部记得呀。那么往前,往前您总不会知道吧,那时候您可能还没有出生,出生了与汐埠派出所也毫不相干。就说说1954年吧,1954年您还在娘肚子里呢。”
龚文军点点头道:“1954年所里5个民警,所长赵华军,40岁;副所长裘抗日,38岁;民警王延安,18岁……”龚文军说得十分流利,竟然没一点结巴。
“嗯嗯,老龚呀,这么说吧,从1949年到今年为止,汐埠派出所一共进出过多少民警?”马所长还是半信半疑问。
龚文军几乎没有思考地回答:“马所长,1949年到现在汐埠派出共有过民警889人,所长10任,指导员、教导员12名,副所长38人,副指导员、副教导员35人,其中民警牺牲3人,负伤15人……”
“这889人的姓名、年龄和到所里的时间,您老全部记得?”马所长惊讶地睁大两眼问。
龚文军点点头。
“可是,您怎么记得住,为什么记住他们?”马所长想进一步核实。
龚文军听了马所长的话,低头不语。
我弄不明白,龚文军会有这种特殊的才能,尤其对他记住汐埠派出所那么多民警的姓名和入所时间感到不解。但是后来,他回答了继任葛所长相同的问题时,让我十分感动。他说:“我一直想成为889里面的一个,那年,张所长答应了,我本该是第224个,可后来,后来因为奶奶……”据葛所长说,龚文军没能把后面几个字说完,便结巴得不行了。
马所长没能让龚文军回家放牛,不到一年,离开派出所当了乡里的副书记。
调走了马所长,来了葛所长。葛所长是汐埠派出所的第11任所长,也是第890名警员。葛所长是个有文化的人,据说还能写小说。肚里有墨水,为人处事就与众不同。汐埠派出所的“荣誉之家”大获成功,马所长曾许诺一定要好好请龚文军吃盏酒,并为他申报嘉奖。但是县局中上层没人晓得这档事完全是龚文军的功劳。葛所长清楚记得,局务会上马所长将自己如何创建“荣誉之家”的经历作了详尽介绍,说自己寻访了多少老前辈,行程几千公里,花去了多少钱。马所长善长捕捉领导的喜好,爱好揣摩领导举动的含意,局长从来只要结果,不要过程。马所长也一样,只要是汐埠派出所的成绩,谁干的不都是所长的功劳嘛!
7
我是在龚文军离开汐埠派出所前四个月到的派出所,这些日子里,我与龚文军有过许多交流,尽管有些吃力,但慢慢地习惯了这种简约的交谈方式。在第一次走进“荣誉之家”时,我简直惊呆了,60多平方米的房间里,布满了汐埠派出所全体成员图片,尽管那些图片都是由一小照片翻拍放大的,但给人视觉造成巨大的冲击力。正如局长说的,这是一个家庭,一个温暖的大家庭,这个家庭的每一个成员用全部的精力维护古老土地上的百姓安宁与幸福。想到这一点,就让人热血沸腾!
一日值班我问起龚文军,他说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爱警察。我问在您成长过程中,与警察有过邂逅吗?他想了半天说:13岁那年,他与母亲走亲戚,邻家一个15岁女孩大白天被理发的光棍强奸,那女孩吓疯了,拿着菜刀对所有接近她的人恐怖地大叫乱砍。不知为什么,一名高大的警察走近她时,只是轻声说了一句:“妹妹,我是警察叔叔,叔叔帮你抓恶人!”就一句,那女孩一愣后便扔下刀扑到警察的怀里。那时候汐埠派出所坐落在街面上,老房子,离我家几百米路。每天放学回家我都要路过派出所,每次我都有意识在派出所门口逗留很长时间,为的是见到那个大个子警察。也就是这一年,那名警察在一次抗洪救灾中牺牲了。在送葬的路上,我一直跟着长长的队伍,不知道自己一直在哭,那警察在我心中就像是神,我不明白,神怎么可能死去?后来我知道他叫刘长生,牺牲那年刚好30岁。
我想,这是龚文军的心理情结,正是这个情结让他成了联防队员;也正是那个叫刘长生前辈的影响,他决心把建所以来的全部警察名单和照片都收集起来,珍藏着。其实,龚文军珍藏的是一份信念,一份对警察的爱心与敬重。
接到省厅领导来视察是五天前。我并不知道是哪位领导检查汐埠派出所,只听说“微笑服务”是检查的重点,汐埠派出所是这次行程的第一站。县委、市公安局领导多次开会,现场指导,就整体接待和活动场所进行调整确认。每个细节都考虑周全了,最后的问题还是出在龚文军身上。关于厅领导检查期间龚文军的去留成了难题。葛所长说:龚文军在所里干了36年,风风雨雨经历了不少,不能因为不会微笑而回避厅长。县局党委专门进行讨论,意见十分对立。县公安局争执不下,报到市公安局,没想市局局长支持葛所长的意见。局长说:其他人可以回避,唯独龚文军不能离岗。大家都傻了,觉得市局局长的态度蹊跷,只有葛所长了解内情。那个姓张的所长后来当了局长,张局长到北京学习前和龚文军有过一次很深的谈话,龚文军对张局长说:我当不了警察,允许我在汐埠派出所当一辈子联防队员。张局长含泪点了点头。
直到领导来的前几个钟头我才晓得,来汐埠派出所检查的是张厅长。在我下来之前,是张厅长建议我到汐埠派出所的,张厅长是从省政法委调入省公安厅的,那时我在厅办公室,是张厅长的秘书科长。半年后,张副厅长当了厅长,我下派到了汐埠派出所挂职。
厅长来的那天,全所民警在派出所院子里列队欢迎。龚文军依旧呆在值班室,我也不想当众认张厅长,觉得这么做不合时宜,于是远远地站在队伍末端。张厅长下车后与民警一一握手,当厅长握住我的手时并没有特别的表示,只是手紧了一下,便快步走向派出所大门。后头市县领导、公安局领导依次跟着。龚文军本来站在值班室门口,看见几十个大小官员簇拥着一个高大个走了进来,正想往里缩,那人的目光却停留在他的身上,脸上荡漾起温暖的笑容。龚文军的表情有些疑惑,只见那人径直走向他,握住他的手,在他脸上打量着。局长跑过来对龚文军道:“这是我们的厅长。”
厅长并没有在乎局长的介绍,也没有理会随从的惊讶,而是摘掉了龚文军的帽子,将手伸向龚文军的脑后勺,摸到了那个软软的洞。厅长动情说道:
“龚文军,没你挡那一枪,早就没我了。”
厅长说着眼睛里闪着泪花。这时龚文军才认出厅长就是当年的张所长。龚文军叫了一声张所长,便想笑,没能笑出来,却看见张厅长的眼泪流了出来。
后来我与张厅长有过几分钟单独的对话,厅长说:建议你到汐埠派出所,就是想让你了解一名普通辅警的一生,然后写出来,让全省民警、辅警向他学习!
厅长在所里的时间总共不到30分钟,几乎调动了全部的警力,我不晓得厅长对类似接待是否知情,是否赞同,这或许是判断一个官员党性与廉政的标志。我鄙视奴才般的恶俗,至少我这么认为。
第二天所里的民警对龚文军说,见到厅长的时候他笑了,而且笑得很灿烂,除了厅长周围的人,其他民警都看到了,也都能证明。龚文军被说得脸庞红红的,我也抓住龚文军的手说:“笑得真好看!”
葛所长知道,龚文军的确笑了,只是笑得很惨烈,很揪心,厅长看到龚文军的笑才流泪的,所里民警为了安慰龚文军全对他说了假话。但是,龚文军是个明白人。
厅长走后不久,葛所长收到了龚文军的请辞书。龚文军并没有说明自己请辞的理由,只是说年龄大了,家里还有两头牛,他爱和牛说话。
龚文军在汐埠派出所干了36个年头,搭进去半辈子,虽然没干到警察这个档次,毕竟是堂堂正正的防联队员,后来改编成协警、辅警。龚文军要走,葛所长集合全所的民警在派出所门口列队为龚文军送行,这是警察最高的礼仪了。可是等了老半天没见龚文军出来。所长派人进值班室一看,只见桌子上摆放着叠得整整齐齐的辅警制服,还有张所长当年送给他的那个大红笔记本,里头记录了汐埠派出所建所以来全部警员的名字,这其中还有我。
人说,龚文军早从后门走了。
发稿编辑/浦建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