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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本近代教科书的“台湾故事”:殖民论述与殖民记忆

2015-12-23谭建川

东疆学刊 2015年3期
关键词:教科书日本

谭建川

[摘要]在日本近代小学教科书中,有不少与台湾有关的内容。既有歌颂日本亲王在台湾为国献身的故事,也有贬低台湾原住民、将其定位为野蛮族群的内容,还有临死前吟唱日本国歌的台湾少年的故事。日本人对于这些台湾故事的书写方式,包含着日本人对“台湾”这个他者的理解,同时更包含着他们对于文化的差异对立、优劣等级的自我阐释,反映出国家权力通过教育在确立民族认同过程中的作用与方式。这些“台湾故事”又以各种形式回溯到台湾社会,导致帝国时代的殖民话语渗入台湾人的集体历史记忆之中,迫使台湾人的身份认同和历史认知发生深刻变化。

[关键词]日本;教科书;台湾故事;殖民记忆

[中图分类号]1313.04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2-2007(2015)03-0001-07

1895年,日本明治政府胁迫惨败于甲午战争的清朝政府签订了《马关条约》,自此台湾岛及其附属各岛屿成为近代日本(通过战争攫取的)第一块海外殖民地。在长达半个世纪的殖民统治中,日本人不仅通过剥削和压迫台湾人民获得了大量财富,而且还通过在教科书中编排“台湾故事”的方式,为近代日本建构自我身份与文化认同提供了不少“宝贵”的“民族志”(Ethnography)素材。正如德国哲学家伽达默尔(Hans-Georg Gadamer)所说:“自我理解总是通过对自我以外的其它事物的理解而发生,并包含在与他者的统一与整合之中”,“台湾故事”的可贵之处,便在于日本人通过在国家指令下统一编排且具有广泛共通性的教科书文本,使日本人的“自我理解”在那些蓄意制造的殖民论述中得以成立,并最终成为近代日本建构自我权威与文化优越性的“事实”基础。并且,这些“台湾故事”又以各种形式回溯到台湾社会,导致殖民主义价值体系和殖民话语渗入台湾人的集体历史记忆之中,甚至为战后台湾民众关于日本的“后殖民想象”提供了重要空间。

一、神格化的人物形象:能久亲王与吴凤

在近代日本的殖民扩张时代,教科书作为书写殖民历史、承载民族记忆的重要工具,往往使用隐喻性的叙述方式,塑造出一些具有神格化的形象,以民族寓言的形式投射出大众文化所接受的殖民主义的政治语境,明治天皇的叔叔能久亲王便是代表之一。能久亲王全名北白川宫能久(1847-895),伏见宫邦家第九子,1848年被仁孝天皇收为养子。在明治维新之时,他被奥羽越列藩推举为东武天皇,企图与明治天皇分庭抗礼,后遭萨长联军击败,被软禁于京都。这样一个明治新政府的逆臣,却在获得特赦之后,在甲午战争过程中摇身一变成为日本最精锐的近卫师团的中将,担任武力攻台的司令官。1895年5月,能久率军在澳底登陆之后,一路实行焦土政策,犯下累累罪行。不过,在攻下台南一周后,于嘉义大林被义军重伤,后死于云林莉桐。能久的故事最早出现在1904年的《高等小学修身书》中,课文写道:“明治二十七八年战役(即中日甲午战争——作者注)之后,台湾变成我国之领地。可是驻扎于此地的清国将士纠结土民,抵抗我国。天皇陛下派遣近卫师团长白川宫能久亲王,征伐此地。台湾气候炎热,交通不便,行军十分困难。亲王与士兵同甘共苦,依然向前进军。五个月之后,北方几乎平定,为了击退南方之叛贼,亲王于行军途中不幸患病。此时军医请求亲王停下养病,然而亲王凛然说道:岂能以一身之故,耽误国家之大事。强忍病痛继续行军。亲王病情不断恶化,最终薨去。亲王为了国家奉献自身,诚为可贵可敬之事。”同年出版的小学国语教材《寻常小学读本》也以诗歌的形式颂扬其为国献身的“英雄壮举”:“为讨伐坏家伙,殿下率军勇出征”;“亲王不言苦与累,鼓励士兵向前进,终将坏人杀干净,却因重病而离世”。

课文将中国人塑造为“叛贼”、将镇压台湾人民称为“讨伐坏家伙”的书写方式,很明显是美化日本人武力统治台湾的殖民行径的行为。也正因为出于这样的需求,能久成为此后教科书出现频率最高的日本人之一,而且逐步被赋予超出常人的品格与特征。例如,《寻常小学修身书》(1920)加入了征伐“逆贼”的细节:“亲王在沙土之上搭设帐篷,在简陋的椅子上休息……以沾着泥的红薯充饥”;“亲王站立在烈日之下,沉着地指挥战斗”;1942年版的《初等科修身》更是虚构了亲王在炮击中须发无损的故事:“亲王在河边面对贼人,飞来的炮弹擦过亲王头顶,落在身旁。可是亲王有神灵庇护,须发无损,镇静地指挥战斗。”这种颇具神格化色彩的“英雄”形象,将作为皇室成员之一的能久塑造为“一旦危急,能义勇奉公,以扶翼天壤无穷之皇运”的日本人的典型代表,明显表现出编者向儿童灌输忠君爱国道德品质的良苦用心。也正因为如此,教科书篡改能久在战场上被台湾民众伏击而死的事实,宣称其仅因台湾风土恶劣才身染重病而死。

令人惊讶的是,在日本近代教科书中,居然还有一个被神化的中国人。1932年的《寻常小学国语读本》描述了名为吴凤的清政府官员以死促使原住民废止猎首习俗的故事。课文这样写道:“吴凤从任职之时开始,就十分希望能够废止取人头颅的恶俗。……蕃人向吴凤请求允许他们取人头颅。吴凤向他们解释说为了祭祀而杀人是不好的行为,因此要求他们一年又一年地向后推迟。到了第四年,蕃人对吴凤说:已经再也不能等下去了。吴凤回答道:如果真是那么想要人头的话,明天中午时分,有一个身穿红衣之人路过此地,你们就取他的人头吧。第二天,蕃人们聚集在役所附近,果然看到一个戴红帽、穿红衣的人路过。急不可耐的蕃人们立刻便杀死了这个人,割下他的头颅。可是仔细一看,居然是吴凤的头,蕃人们全都高声哭泣起来。蕃人将吴凤供奉为神,在他的神像前发誓以后再也不取人头颅了。于是才有了现在的情况。”这个故事最早源自18世纪台湾本地传说,在刘家谋的《海音诗》(1855)和倪赞元的《云林县采访册》(1894)所载早期版本中,较为共同的是吴凤被杀之后,家人将其遗言中所说的纸人烧掉,引发诅咒,导致原住民部落瘟疫流行,为了招魂消解怨气,原住民对吴凤行祭祀之礼。新田宽所编的《小学国语读本原处集成》(1937)如此介绍了“吴凤”课文的原始版本,其中说到吴凤的遗言是:“吴凤半生欲革蕃人馘首之残暴,百方谕说,蕃人却置若罔闻,只能含恨而死。起诉天灵,降灾殃于蕃社,以解余恨。”此后“瘟疫四起,每日死者以十计数”,巫师认为“此乃杀害通事吴凤之天谴也,为免殃责,宜将吴凤奉为神灵,并立将来不杀清人之誓”。可见,吴凤之所以能够阻止蕃人再次杀人,在于其咒怨引发“天谴”,而非其仁义行为感动了着人。

就这个民间传说的内涵而言,它体现出来的是汉族移民与原住民基于土地和生存空间的敌对关系而引发的矛盾,以及从汉人移民立场出发期待用“天谴”的神秘力量来实现“和解”的想象。而从吴凤被杀的事实本身而言,这种解除矛盾、达成“和解”的美好心愿,在一定程度上以失败而告终。耐人寻味的是,这样一个强调神鬼感应的中国传说,到了日本殖民统治台湾时期,却被日本人包装成为榜样式的本土人物,并以此来反讽台湾原住民作为被征服者的野蛮和残暴,强调征服者在教化低等文明族群方面“自我牺牲”和“舍生取义”的美德。政治化的吴凤神话,其功能已经远远超出了清朝的民间传说。身为中国人的吴凤,被作为殖民者的日本人塑造成为杀身成仁的神话式人物,成为吊诡的殖民论述的主角,掩盖了殖民帝国与殖民地民众之间掠夺与欺压的关系。

二、错置的原住民定位:从“生蕃”到“土匪”

在台湾殖民的历史中,日本人除了武力镇压台湾民众外(其中绝大多数为明末以后迁居台湾的汉人),还无情地剥削居住在资源丰富、地形险要之地的山地原住民(日本人称之为“生蕃”)。1902年,台湾总督府参事官持地六三郎在“蕃政意见书”中写道:生蕃乃“于旧主权者下”的“化外之民”,“从我国获得台湾割让之土地始,未曾服从帝国主权,持续针对帝国主权之叛逆,实乃我国家之叛徒也”,并将生蕃“斩首挂于横梁”称为“积极的叛逆”,将“不尽纳税等义务”称为“消极的叛逆”;“在帝国主义眼中,有蕃地而无蕃人”,因此对于这些作为“叛徒”之生蕃,日本人“具有讨伐权,也能于我国家之处分权内对其生杀予夺”。可见,在台湾的日本执政者眼中,生蕃作为“化外之民”,自古即有的“猎首”习俗被刻意解释为针对日本帝国的“叛逆”,因此有必要对其展开军事杀戮,即使牺牲原住民的人格、生存权和固有文化亦在所不惜。为配合“蕃政”述求,《高等小学读本》(1904)中的“生蕃”一课将台湾原住民塑造为野蛮、黩武、血腥且早有劣迹的族群:“生蕃有割人首级,收藏头骨,并以此为荣之风气,住于北部之生蕃特别盛行。从昔日沿用至今之武器,乃六尺之木,另削竹为枪,并有长两尺之大刀,用弓箭者少。近时也广为使用铁枪。台湾尚未从属我国之时,生蕃便杀害我漂流渔民,我国政府出兵征伐。此乃明治七年之事。”

对于这一课文,曾经撰写《台湾蕃人事情》和《台湾文化志》的学者伊能嘉矩如此感叹:“自帝国领有台湾以来,各种学校的教科书中,竞相登载新领土之信息”,然而“诸多记事多为杜撰,反有令国民对新领土误解之虞”,“高等小学读本卷四所载‘生蕃一课,全课半数以谬误文字充数,如此种种,领台以来已十年,然台湾之真相未明且不为国民所知之事情不计其数也”。伊能嘉矩实地考察了台湾原住民的生活习俗,从人类学角度指出,教科书的“生蕃”描写大多以偏概全,将某些部落的习俗(例如猎首、纹额、服饰等)作为原住民共有习俗进行介绍,有误导国民之嫌。而且,教科书有将“生蕃”与“土匪”混同的倾向,“明治二十七八年战役之后的台湾征讨,主要在于镇压土匪,与生蕃无关”,“土匪之主体多为汉族,然而将其与习性完全迥异之生蕃混同,将征讨土匪与明治七年征讨生蕃等同视之”,实在是有“误导台湾事情之真相”的可能。

的确,发生在明治七年(1874)的日本侵台事件中,日本借口琉球渔民被生蕃杀害而进攻台湾,牡丹社酋长阿实禄父子等战死,日本也借“牡丹社事件”获取了清国50万两“抚恤银”以及日后占领和吞并琉球的借口;而在甲午战争之后台湾民众抗击日本殖民统治的斗争中,抗击的主力却为占台湾人口绝大多数的汉人。那么,为什么教科书却一定要将“生蕃”与甲午战争之后的“土匪”联系在一起,并将其“妖魔化”呢?原因便在于日本政府从“蕃政”的经济利益出发,在镇压(汉人占多数的)起义军后,便“有意”将两者混同在一起,从而赋予日军武力镇压、驱逐原住民以正当性理由,从而减少国内民众对这种野蛮殖民统治的反对和怀疑。

值得一提的是,尽管原住民在台湾总人口中仅占很少一部分比重,但是由于教科书对“生蕃”的书写方式在国民中影响巨大,从而使台湾形象长时间停留在野蛮、荒凉等负面信息上。在台湾的《东洋时报》1920年4月号上,一篇署名为“吴道士”的文章如此描述“内地人”(即日本人)对台湾的看法:“一说起台湾人,便直接断定为生蕃……并且,一说起台湾的土地,便直接想起蛮荒之地,或者是春夏秋冬疟疾横行之地,或者是海边遍布香蕉和菠萝的农地。当预先告知有台湾人前来内地,他们都会想到来的是一个生蕃。”作者毫不隐瞒其遗憾之情:“内地的日本人一说起台湾之事,毫不着调,缺乏理解,且对于新同胞毫无同情。”文章作者一方面为日本人的台湾印象即使到了殖民统治达20余年的时候仍然停留在“生蕃”阶段而愤愤不平;另一方面又以“新同胞”的身份为“内地人”对台湾人“毫无同情”而深表遗憾。其实,这种“缺乏理解”或“毫无同情”看似偶然,却是近代日本书写“台湾”的必然:“帝国日本”与“殖民地台湾”始终被定位于文明与野蛮的二元对立结构之中,期待“文明”方突破对立构造而对“野蛮”方全面理解并饱含同情是绝无可能的;学校教育的功能,绝非引领日本人消除对台湾的误解,而仅是让日本人作为“文明者”、“支配者”获取对于“野蛮者”、“被支配者”的正统性和合法性,并将类似“生蕃”、“逆贼”、“土匪”等词汇转变成为国民面对台湾人的普遍情感态度。

三、伪造的“皇国美谈”:“君之代少年”与泰雅族少女沙鸯

在1942年版的《初等科国语》中,有一篇名为“君之代少年”的课文。该课文描述了一位名叫詹德坤的台湾小孩,在地震中身受重伤,在他临死之前出现的“感人”一幕:“那天下午,在临时搭起来的治疗所接受了手术。就算在那么疼痛的手术中,少年也绝不开口说一句台湾话。日本人要使用国语,这是在学校老师告诉德坤的,所以不论多么痛苦,他也要使用国语。……不久,少年说道:‘爸爸,我,要唱君之代歌。少年闭上眼睛,好像在想着什么,然后深深吸了一口气,轻轻地唱了起来:‘我皇盛世兮,千秋万代。德坤满怀真情的歌声,深深地打动了病房的人们。声音虽小,他仍然很清楚地继续唱着。四周响起啜泣声。快到歌曲结束,声音逐渐变弱,但他仍然很完美地唱完了整首歌。唱完‘君之代的德坤,在父母和众人含泪的守护中,安详地长眠了”。

具有讽刺意义的是,课文中的“国语”,并非汉语或台湾方言,而是日语;德坤临死之前唱的“君之代”,是颂扬天皇统治天长地久的日本国歌。德坤在课文中以这种“庄严肃穆”的方式辞世,在当时大力推行台湾人“皇民化”的时代氛围下,无疑被附加上极为重要的政治意义。其实,事实证明,这样的“美谈”实实在在是日本人臆造出来的。德坤的邻居这样回忆:“詹德坤的故事,是桥边校长一手编导出来的。当时地震,他头上得了破伤风。因为父母亲听说可以用牛粪搽,结果发烧、发狂、说疯话。他父母应该听不懂日文,学校老师视察后将之说成在死前唱国歌,拒绝讲台湾话,坚持说国语。这样表示学校教学成功,有爱国精神,皇民化成功,老师功劳大,结果校长升官了。”另有台湾学者说道:“历史往往成为政客的工具。詹德坤的故事也是一样。当初日本人强迫台湾人改姓名,就是希望能够同化台湾人。其实他是个极为调皮捣蛋的小孩。人临终时说的话本来就不是很清楚,倒被日本人编成了故事。”

然而,不论历史是否被真实书写,德坤的“故事”在震后不久便被日本殖民者所利用,总督府文教局的柴山武矩发表了名为《咏唱君之代、壮烈早逝詹少年》的文章,并将德坤描写成认真、孝顺、成绩优秀的模范学生,写他在学校绝不使用方言(台湾话),放学后便召集附近儿童教授“国语”(日语),同时在家里还自发性地进行日本神道祭礼。德坤所在的公馆公学校也被改名为“君之代少年学校”,甚至校歌也改为日本人校长作词的“吾等君之代少年”:“眺兮巍巍次高山,万顷瑞穗如波涌。育我健儿兮三千,吾等君之代少年。”在日本本土的小学,教师被要求在讲授此课时必须强调“在殖民地台湾,有这般对国语极为热心的实践者”,以此“促成全国儿童奋起”;而在各殖民地小学,则要求教师将德坤描述为“尽管是异民族,却能成为完全之皇民的模范前辈”。就这样,詹德坤被塑造为彻底奉行说日语、衷心拥护皇民化运动的殖民地民众的“最佳样本”。

另外,在1943年台湾总督府出版的《初等科国语》第9卷中,出现了一篇名为“沙鸯之钟”的课文,讲述的是居住在宜兰苏澳郡利有亨社(现宜兰县南澳村乡)的泰雅族少女沙鸯的故事。沙鸯虽然自小丧母,家境贫寒,但是“努力献身于支那事变(即七七卢沟桥事变——作者注)之后日本帝国的奉公事业”,在村“教育所”任教的日本老师奉招入伍之际,沙鸯主动要求帮助日本士兵搬运行李,后来在下山过程中不慎坠入激流而失踪。为了表扬其“为国捐躯”的精神,台湾总督长谷川清也特别颁赠刻有“爱国少女沙鸯之钟”的铜钟一座,安放在利有亨社“教育所”中央。叫从课文的描写来看,沙鸯虽然是一名泰雅族少女,但是她早已将自己的“身份”定位于“日本人”,不惜为帝国的“奉公”献出宝贵生命。然而,若是查阅该课文的原始出处,我们可以很清楚地看到,在《台湾日日新报》1938年9月27日名为“蕃妇坠溪行踪不明”的新闻中,仅仅报道了少女沙鸯为老师服劳役不幸溺水的单纯事件,记者并未有任何强调其“爱国情操”的情绪描写,课文中沙鸯报国的细节部分很明显是后来臆造出来的。

如果我们联系殖民政府推行“理蕃政策”的时代背景,就能够理解沙鸯故事之所以被臆造出来的原因。日本人在20世纪初期武力控制台湾之后,并未依循清治时期“擅入番界则死”互不侵犯的传统政策,为了矿藏、樟脑与木材,在“高砂族”(日据时期日本人对台湾少数民族的称呼)居住的山区大肆开发。1930年10月,在台中州能高郡雾社(今南投县仁爱乡),赛德克族马赫坡社首领莫那鲁道因不满总督府对原住民极为残酷的剥削和掠夺,趁日本人举行运动会之际愤而发动起义,后被日本军队残酷镇压,参与行动的部落几遭灭族。受此次“雾社事件”的影响,日本人调整其统治政策,以武力镇压和文化同化并行,加速针对“高砂族”的皇民化教育,于各地设置“教育所”,希望通过对原住民的文化殖民和精神同化,将原住民从对“族群”的认同改为对日本“帝国”的认同。特别是对于让日本政府极为头疼的泰雅族,如何消弭族人在雾社事件之后残留的心理创伤,以便加强对他们的控制和利用,自然成为当务之急。正因为如此,在课文中,一件看似平常的少女溺水事件却与“奉公”、“教育所”、“爱国”、“为国捐躯”等词汇关联起来,成为美化日本“理蕃政策”、强调原住民对日本“奉献牺牲”的重要素材。

四、殖民论述、殖民记忆与台湾的后殖民想象

日本教科书中对于“台湾故事”的书写有别于美学和文学意义上的叙述形式,它不再止步于作品中对某一人物形象的塑造,而是通过人物故事上升为对殖民文化的形象塑造,实现日本人对自身文化身份的确定。殖民地人民作为被统治者,受到无情的剥削和压迫,没有人能真的心甘情愿地做一个“日本人”,或者说做一个真心拥护日本殖民统治的低等国民。可是“君之代少年”、“沙鸯之钟”等故事却确实出现在日本小学生的教科书中,它们体现出当时日本军国主义者在意识形态主题上的一个隐喻,即在与中国人(台湾人)友好的、但必须以中国人(台湾人)对日本人绝对臣服为条件的和平共处中,日本人在中国台湾这个海外殖民地开始了童话般美好的、和平的生活。这种虚构的图景以优美的语言、感人的细节加以描述,用一种带有欺骗性质的策略,向日本儿童灌输了“共存共荣”理念下战争的合理性,从而在潜移默化中将儿童培养成为拥护侵略战争的“国民”。正如文化批评家萨义德在《文化与帝国主义》中所说的那样:帝国主义和殖民主义“在赢利之外,还有义务,一种不断循环与再循环的义务。这种义务一方面要能使善良的男女接受遥远的领地及其人民应该被征服的观念,另一方面能补充宗主国的能量,以便使这些善良的人们认为,全面统治是统治附属的、低等的或不太先进的人的长期的、几乎是形而上的义务”。

值得注意的是,尽管日本教科书的“台湾故事”以本土的日本儿童为主要对象,但是这种殖民叙述的思考模式以及话语材料却早已不再限于日本国内,而且也不再限于教科书这样的传播媒介。例如,吴凤的故事在进入国语教科书之后,日本政府意识到鼓动殖民地民众为天皇、皇国杀身成仁、自我牺牲的重要性,要求其它殖民地教科书,如朝鲜总督府的《普通学校国语读本》(1923)、《普通学校国语读本》(1930)采用“吴凤”课文,从而使吴凤故事以“中国(台湾)原产一日本改装一殖民地(台湾、朝鲜、满洲等)普及”的奇特方式,成为颂扬殖民地统治的最具代表性的台湾故事之一。又如,“君之代少年”一课在进入日本本土的教科书之后,迅速“回溯”进入台湾总督府所撰之国语教材,甚至朝鲜、马来西亚、新加坡和中国大陆沿海沦陷区的小学生都被强令学习这一课。从传播媒介的角度而言,殖民政府通过国家力量,对被殖民者赋予结构化的意义表征,将不同媒介的殖民表征植入被殖民者的日常生活和民族记忆中,使殖民地人民的认知框架发生深刻变化。例如,日本人建造以能久为主祀的台湾神社,强令台湾人将其作为护佑台湾的“神”来加以祭祀,其“薨去”之日(10月28日)也被定为台湾神社的例祭日,成为当时台湾民众最为隆重的纪念日;又如,总督府树立“詹德坤少年颂德纪念像”,要求无论日本人还是台湾人,只要经过铜像都要脱帽站好,恭恭敬敬地鞠躬之后方可离开;总督府还积极为吴凤立碑,修建吴凤庙,民政长官后藤新平特意撰写碑文,称赞吴凤“读书知大义”,“志诚魁奇,有古侠烈风”。又如,1941年,在台湾总督府的支持下,哥伦比亚唱片公司灌制了名为“沙鸯之钟”的唱片,作曲家古贺政男作曲,著名歌手渡边滨子演唱,旋即风行全台湾,随后也流行到日本内地;1943年,长尾和男创作小说《纯情物语:爱国少女沙鸯之钟》;同年,台湾总督府与满洲映画会、松竹株式会社共同监制了电影《沙鸯之钟》,著名演员李香兰出演沙鸯,成为皇民化电影的典范。在电影开始的字幕如此写道:“台湾,阳光下的岛屿,同时也是大东亚战争之下前往南方的前沿基地;曾经在这个岛上被称为化外之民、如今被称为生蕃的高砂族们,今天也沐浴在皇民化的风潮之中,作为天皇的子民在前线和后方奋斗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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