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小说中的孔子
2015-12-22段庸生
段庸生
孔子是中国著名的思想家、教育家,儒家学派的创始人,其生平事迹于正史可征。但作为古之名人,后世附益,在所难免。古代群籍所载孔子逸事佚言颇多,古代小说中孔子的形象也丰富而多样。
比如关于麒麟吐宝书、孔子为汉制法及通天意,在小说中是如此描述的:
鲁哀公十四年,孔子夜梦三槐之间,丰、沛之帮,有赤氤气起,乃呼颜回、子路同往观之。驱车到楚西北范氏街,见刍儿打麟,伤其左前足,束薪覆之。孔子曰:“儿来,汝姓为谁?”儿曰:“姓为赤松,名为时乔,字受纪。”子曰:“汝岂有所见乎?”儿曰:“吾所见一禽,如麕,羊头,头上有角,其末有肉。方以是西走。”子曰:“天下已有主也,为赤松,陈、项为辅。五星入井,从岁星。”儿发薪下麟,示孔子,孔子趋而往。麟向孔子,蒙其耳,吐三卷图,广三寸,长八寸,每卷二十四字。其言:“赤刘当起日周亡。赤气起,火耀兴,玄丘制命,帝卯金。”(干宝《搜神记》卷8)
从此记可见,孔子几乎由圣人而成了神人。上受天意天启,下晓人间未来。其通天之能在《搜神记》卷8中还有印证:“孔子修《春秋》,制《孝经》。既成,斋戒,向北辰而拜,告备于天。天乃洪郁起白雾,摩地。白虹自上而下,化为黄玉,长三尺,上有刻文。孔子跪受而读之,曰:‘宝文出,刘季握,卯金刀,在轸北,字季子,天下服。”这些,从表面看,似乎在神化孔子,实则是孔子身上的传奇性和趣味性在增加。“麟向孔子,蒙其耳,吐三卷图”以及孔子“斋戒,向北辰而拜”诸行为的描写,完全类于方术。也许,在民间眼中,孔子的高深学问与言论实则与方术之士所玩弄的“术”有共同特征。如此虚构想象,一者是对于孔子及儒家学说在意识形态中超强力量的无奈;一者又以简单的民间附会来脱掉孔子神秘的外衣,孔子可以是人间术士,而不是通天神仙。唐人封演在《封氏闻见录》中的一则纪闻可以看出这种民间心理:
流俗妇人多于孔庙祈子,殊为亵慢……后魏孝文诏:“孔子庙不听妇人合杂祈非望之福。”然则聋俗所为,有自来矣。(《封氏闻见录》卷1)
孔子庙居然又成了人们求子的地方,孔子在人们心目中似乎无所不能。然而,把儒学中具有教父意义的孔子描述为具有生殖意义的送子观音,其间的滑稽调笑因素,已经不言而喻了。孔子一旦万能,人们对于孔子的神秘与敬畏也就有了无所谓的心态,这种无所谓的心态在孔子出生问题上的附会传说表露得就非常明显。
譬瞍夫妇凶玩而生舜。叔粱纥,淫夫也;徵在,失行也,又加野合而生仲尼焉。安在有胎教也。卢氏日:夫甲及寅年生者圣,以年在岁德。在甲寅之年生者则然矣,亦由先天也,亦由父母也。古者元气清,故多圣;今者俗淫阴浊,故无圣人也。(《殷芸小说》卷2)
司马迁在《史记·孔子世家》中说:“纥与颜氏女野合而生孔子,祷于尼丘得孔子。鲁襄公二十二年而孔子生。生而首上圩顶,故因名曰丘云。”对此权威的解释有两种:一是唐朝司马贞《索引》与张守节《正义》,即纥年高(60多岁)而颜氏女年少,他们的婚姻“不和礼仪”,故云“野合”。一是清人桂馥所说,纥与颜氏婚礼时,未能在女方的家庙中举行出嫁礼仪,故云“野合”。今人大多沿袭这两种说法。张秉楠认为较合理的解释是:“野”乃礼聘不备,“野合”是指媒聘之礼不全而结合。在此期间,徵在曾去沂水发源地尼山上神女所处的坤灵洞祈子,后生孔子(张秉楠《孔子传》页6,吉林文史出版社,1989)。无论怎样,古今人对于孔子父母“野合”的解释都与“淫奔”无涉。也许有“为尊者讳”之嫌。但民间对于“野合”却有其非常大胆的想象,与正史的解释明显不同,“野合”具有了“淫奔”的意义。孔于父母的“野合”与奸夫淫妇的男女苟且之事脱不了干系,与历史学家认为由于年长年少而不合礼仪的“野合”已经相去甚远。大胆的民间想象和民间生活情趣渗入其中,正如《诗经·潦洧》中描写男女欢会于溱、洧之滨,自由结合,时即时离,有浓浓的生活趣味。
小说中把孔子的父母“野合”大胆描写成“淫奔”,似乎有些不顾及孔子的圣人颜面。但如此一来,也许就有这样两个意义:礼的限制或弛或禁,或严或松,但不经媒聘的自由结合在民间始终是存在的,且于当时《周礼》亦不为禁,本不足为怪,故对孔子父母“野合”之事无必要进行伪装粉饰;“野合”能生圣人,是借圣人这面旗帜为所谓不合礼法之事找到一个张本,为民间存在的“野合”一类提供有利的心理依据。当然,我们还不能就此把它上升到反礼教这样重大的意义命题上去。
如此表述,并不意味着“非孔”是一定的,但在孔子形象趣味性增加过程中表露了很多的民间心态却是肯定的。《搜神记》卷19有孔子食解困的记述:
孔子厄于陈,弦歌于馆中。夜有一人,长九尺余,着皂衣高冠,大吒,声动左右。子贡进,问:“何人耶?”便提子贡而挟之。子路引出,与战于庭。有顷,未胜。孔子察之,见其甲车间时时开如掌。孔子曰:“何不探其甲车,引而奋登?”子路引之,没手仆于地,乃是大鱼也。长九尺余。孔子曰:“此物也,何为来哉?吾闻物老则群精依之,因衰而至。此其来也,岂不吾遇厄绝粮,从者病乎?夫六畜之物,及龟、蛇、鱼、鳖、草、木之属,久者神皆凭依,能为妖怪,故谓之‘五酉。五酉者,五行之方,皆有其物。酉者,老也,物老则为怪,杀之则已,夫何患焉?或者天之未丧斯文,以是系予之命乎?不然,何为至于斯也?”弦歌不辍。子路烹之,其味滋,病者兴,明日遂行。
在这则小说中孔子又有别于正史中“子不语:怪、力、乱、神”的正统形象,既食人间烟火,也顾及眼前利益,对于怪异的解释也是此一时彼一时。甚至孔子还是洞若观火,指点迷津的武林高手,就更带有情趣化的“佚事”倾向。
从《史记》看,孔子于陈地遇险主要有两次:一次是孔子“将适陈,过匡”,“孔子状类阳虎,拘焉五日”,后“孔子使从者为宁武子臣于卫,然后得去”;一次是“吴伐陈,楚来救”,孔子离开陈地过蔡地去负函,在陈、蔡间被围于野,绝粮七日,弟子饥馁皆病,在挫折中弟子们甚至对孔子之道产生怀疑,而“孔子讲诵弦歌不衰”。遭遇如此险境,而又如何化险为夷,这样一个巨大的空间,难免臆想与幻设。于是在臆想与幻设之中怪异甚至鬼魅亦抟益于孔子之身。如“颜渊、子路共坐于门,有鬼魅求见孔子,其目若日,其形甚伟。子路失魄口噤;颜渊乃纳履拔剑而前,卷握其腰,于是化为蛇,遂斩之。孔子出观,叹曰:‘勇者不惧,智者不惑,仁者必有勇,勇者不必有仁。”(《今世说》“捷语”)鬼魅求见孔子,肯定是民间的戏说。但孔子在对待鬼魅的问题上又是如此的变通而不拘执,如果结合下面一则小说,甚至可以看出民间化的孔子在其人性中还有其圆滑狡诈的一面:
孔子尝游于山,使子路取水,逢虎于水所,与共战,揽尾得之,内怀中。取水还,问孔子曰:“上士杀虎如之何?”子曰:“上士杀虎持虎头。”又问:“中士杀虎如之何?”子曰:“中士杀虎持虎耳。”又问:“下士杀虎如之何?”子曰:“下士杀虎持虎尾。”子路出尾弃之。因恚孔子曰:“夫子知水所有虎,使我取水,是欲死我。”乃怀石盘欲中孔子。又问:“上士杀人如之何?”子曰:“上士杀人使笔端。”又问:“中士杀人如之何?”子曰:“中士杀人用舌端。”又问:“下士杀人如之何?”子曰:“下士杀人怀石盘。”子路出而弃之,于是心服。(《殷芸小说》卷2)
从孔子使子路取水一事看,不仅没有儒家所大力提倡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的人格品质,而且有损人利己之嫌,因此在小说中看到的圣人孔子其人性中也有很世俗化的势利因素。而孔子化解子路恚怨的过程,看似机敏,实则大类滑稽。在孔子与弟子的日常生活中,还有类似于今天脑筋急转弯式的智力游戏:“孔子尝使子贡出,久而不返,占得鼎卦无足,弟子皆言无足不来;颜回掩口而笑。孔子曰:‘回笑,是谓赐必来也。因问曰:‘何以知赐来?对曰:‘无足者,盖乘舟而来,赐且至矣。明旦,子贡乘潮至。”(《殷芸小说》卷2)像这一类作品,其中机趣与《世说新语》中“捷悟”“术解”一类颇为相似,令人解颐。
在孔子的民间形象中,还有关于孔子智拙的描写。而在孔子不能自圆其说时,圣人又成为民间调笑的对象。
孔子智拙的出处主要有二:
一是见于《列子》和张华《博物志》中“二小儿辩斗”日始出时远还是日中时远,“孔子不能决”,而遭到两小儿嘲笑:“孰谓汝多知乎?”
一是见于明代万历刻本《历朝故事统宗》卷9之“小儿论”。这是一篇完全民间化的白话小说。小说写孔子率群徒御车出行,见群儿嬉戏,中独一儿静坐,孔子怪而问之。小儿项诧对孔子之问不仅对答如流,而且于纲纪、阴阳、修身、齐家、国家天下乃至天文地理无不知晓。就在孔子说鹅鸭能浮因为足方、鸿雁能鸣因为脖长、松柏长青因为心坚时,项诧反难:“不然,虾蠓能鸣岂因项长?鱼鳖能浮岂因足方?绿竹冬夏长青岂由心坚?”且对于“天上零零有几星”“地上碌碌有几屋”之类问题孔子更是茫然无知。默默无言的孔子亦只好“领众徒掩面而归”。项诧之机敏与善辩,令人绝倒,这已经完全成为了民间的笑话故事。
小儿能用智慧发难,而使孔子智短难堪,所谓以子之矛攻子之盾,以巨大的反差形成噱头,达到滑稽调笑的效果,很显然,追求感官娱乐是其目的。在这之中,孔子的《论语》语录体略输文采也被民间讥笑。清人王晫《今世说》“捷语”有如此描述:
卓有枚七岁出就塾师,使读《论语》。有枚尝置一书,掩所读书下,时窃观。塾师发视,则司马公《通鉴》也。师以此奇之。
孔子《论语》不是以写作技巧而是以高度的概括性见长,所以文采稍逊也在必然之中。但于师塾小儿眼中实则枯燥乏味,令人生厌,完全没有司马光的《资治通鉴》那样生动形象吸引人。而就在同一部小说的“文学”类中对于《庄子》则是另一种态度:“杨以斋性乐闲适……每读《庄子》,辄以为能移我情。”这并不是要排儒援道,而是肯定《庄子》瑰玮动人的文采。可见,《论语》文采寡然,小说家是不以为然的。而小儿于《论语》讲述课堂用《通鉴》置换,老师反而“以此奇之”,同样具有调笑噱头,这与小儿智难孔子所获得的审美效应是一样的。
甚至,儒士的学问、修养、斯文、儒雅等,在小说中也有借孔子来进行耍笑的。比如,在冯梦龙《醒世恒言》第三卷“卖油郎独占花魁”,写没有文化的卖油郎要去妓院见花魁娘子,由于担心自己被人瞧不起而费尽心机“演习斯文模样”,作品居然称其为“未识花院行藏,先习孔门规矩”,这里的“孔门规矩”显然指文人学士斯文儒雅的矫情模样。非常神圣的“孔门规矩”倒成了风流的重要条件。
以文滑稽,足以动心解颐。但于小说中,孔子的形象又另有一端:在讽刺假儒、陋儒、迂儒时,孔子及其弟子与著述《论语》又成为被利用的正面对象。这种情况在清代的文人小说中表现得尤其突出。
袁枚《子不语》“有子庙讲书”:写西江周驾轩过邹鲁间,梦与人论《论语》第二章“孝弟也者,其为人之本欤”作何解,周曰:“仁为五德之首。”有子曰:“非也。古字‘人与‘仁通。我首句‘其为人也孝弟,末句‘孝弟也其为人之本欤,其义一也。汉宋诸儒不识‘仁字即‘人字,将个孝弟放在仁外,反添枝节。汝到世间,为我晓示诸生也。”这是借孔子主张来讽刺抱残守缺、食古不化、孤陋寡闻之儒。
纪昀《滦阳消夏录》二:写一塾师拜请孔子徒颜回讲《孝经》。颜回曰:“群小儿所诵,漏落颠倒,全非我所传本,我亦无可著语处。”这又是借孔子的徒弟来讽刺世间挂羊头卖狗肉的假儒。
沈起风《谐铎》卷3“读书贻笑”:写僧印源听儒生徐枞读书之声。由四书、五经到《史》《骚》及韩、柳诸家再到举业时文,其声音由最初的明训耐听到令人生厌最后到不堪入耳,并总结言:“佛家图得个竿头日进,儒家只是一步低一步法也!”这又是借《论语》等儒家经典来讽刺世间儒生以八股时文为务,正是其伪劣才使得儒家学说“一步低一步法”,是世间的举业使儒生逐步变为于世无补的迂腐之儒。
其他如纪昀《槐西杂志》三“《列子》谓蕉鹿之梦,非黄帝孔子不能知”,《姑妄听之》二“道学则各立门户,不能不争;既已相争,不能不巧诋以求胜。以是意见,生种种作用,遂不尽可令孔孟见矣”等等,孔子仍然是真儒的正面样板。
如此可见,孔子的形象在小说中是非常多姿多彩的。而考察其中原因,主要有两方面:
第一,孔子的一生经历本身就非常富有传奇性,《列子·杨朱》言其“干七十余君无所遇”,所到之处备受冷落甚至奚落屈辱:“伐树于宋,削迹于卫,穷于商周,困于陈蔡,受屈于季氏,见辱于阳虎,戚戚然以至于死。”而且这些事情又发生在“周室既衰,诸侯恣行”的混乱时代,但孔子“匡乱世反之于正”的主观努力又矢志不移。如此奇人奇行,给予了小说巨大的想象空间,非常容易“传之于众口”,而为小说家“得之于路史”,并在发展过程中逐渐丰富。
第二,鲁迅在评价佚事类小说的社会审美功能时称此类作品“虽不免追俗尚,或供揣摩,然要为远实用而近娱乐矣”(《中国小说史略》)。其实,孔子的经历被佚事化,形象被趣味化而与正史发生变异,由此所产生的审美功能也与之相通。即受众能从中体念到某种快感,在满足好奇之心的同时,也在一定程度上满足感官的娱乐享受。比如对于野合而生,生而首上圩顶,少也贱,为儿嬉戏,常陈俎豆,设礼容等的大量附会,把伟人的长相、经历弄得怪异而神秘,荒诞与粗劣亦在所不顾,非为贬损孔子,实是民间好奇心态的反映。摆脱了儒家圣人的束缚,却更能表现“孔子布衣”的精神风貌。其实,匡亚明《孔子评传》(南京大学出版社,1990)在考较孔子“经过年轻的岁月和艰苦坎坷的经历”后所画的关于孔子六个主题的绣像,并以此区别于唐人吴道子的孔子像,正是还孔子于平民的表现。
然而,必须看到,作为文学形象的孔子虽然包含了俚俗化的无限机趣,但是与庄子《盗跖》訾病孔子、王充《问孔》诘难孔子,乃至五四新文化运动的“打倒孔家店”等又有相异的文化特质,也与汉儒及后来封建统治的尊孔有相异的文化特质,这也是小说中能见到世俗孔子与正统孔子并存的一个原因。小说中的通俗机趣,既不是抨击、打倒孔子;也不是神秘、“至圣”化孔子,而是民间思想极度活跃的表现。
“据正史,采小说”,与史统孔子形成互补,不同的文化因子相互碰撞,交融渗透,使孔子雅俗兼而有之,实则为神圣权威的民间认同方式;而另一面,小说对孔子百无禁忌,变神圣为俚俗,调笑滑稽,又实则为鄙视权威,崇尚平等,冲击秩序的平民躁动心理。二者交互于小说之中,也交互于民间的审美趋尚之中:认同之中有抵触,抵触之中有吸纳,是民族文化精神中生动活跃、民主平等的积极部分。这应该是小说中孔子形象的意义所在。
(选自《文史知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