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中国古代导引术受古印度瑜伽影响学说的质疑
2015-12-21魏燕利
魏燕利
(淮北师范大学 政法学院,安徽 淮北235000)
中国与印度虽有高山瀚海之隔,但自古以来文化交往却源远流长。就体育文明而言,印度有享誉世界的瑜伽,中国则有自成一体的导引术。瑜伽起源于古印度,其原典《瑜伽经》的作者及成书年代学界尚无定论,“大抵认同是由钵颠门者梨(Patanjali)编纂而成,年代大约在公元前2世纪到公元2世纪之间,而现存《瑜伽经》则大约在公元四五世纪成型”[1]。导引术起源于中国先秦,而据《引书》和《导引图》等考古资料证实,其于公元前2世纪早期已被著之于书帛。自西汉张骞通西域之后,古代中国和印度之间的文化贸易往来渐趋频繁,尤其是隋唐时期,中印之间的交往更是达到一个高峰。既然如此,瑜伽与导引术,这两种类似的体育文明成果间是否也有过交集或碰撞?对此,体育学界大多予以肯定。尤其是近几十年来,受瑜伽于世界范围内盛行的推动,出现了对古印度瑜伽对外传播和影响夸大的学术倾向,并进而形成了中国古代导引术曾受古代印度瑜伽影响的学说。该学说的先导是中国古代导引功法“天竺国按摩”和“婆罗门导引法”为印度婆罗门教或佛教功法说。其“始作俑者”应为郭希汾。郭希汾在其民国初年出版的《中国体育史》之“达摩之十八手”部分中曾讲:“予按印度婆罗门教徒有按摩十八势、婆罗门导引法十二法,以一定之时间行之,其结果有身体强健之征验,则达摩之十八手,或即按摩法、导引法之变相欤。”[2]此语中的“按摩十八势”,即指孙思邈《千金要方》载录的“天竺国按摩”十八势,而“婆罗门导引法十二法”则指晚于“天竺国按摩”的、在《摄生纂录》《遵生八笺》等文献中载录的“婆罗门导引法”。可见,郭希汾认为这两种导引按摩法来自印度,且为印度婆罗门教的功法。其后,著名体育史家唐豪先生首先因袭了郭氏的观点,他曾讲:“生于隋初的大医家孙思邈,在他的遗著《备急千金要方》卷八十二养性篇里,还保存着印度传来的‘婆罗门十八势’。”[3]二十多年后,这类说法中的婆罗门教则被代之以佛教,演变成了“天竺国按摩”十八势为印度佛教导引按摩说。
以“天竺国按摩”和“婆罗门导引法”为印度婆罗门教或佛教功法说为先导,自1990年代,体育学界又形成了中国古代导引术受古印度瑜伽影响的学说。该学说最典型的阐述是陈丽霞和史兵等在其《瑜伽的中国化进程研究》[4]一文中的论述:“自西汉以来,印度教的瑜伽行派开始传入我国,南北朝时期流行的“易筋经”、唐朝流行的“天竺按摩法”、宋代流行的“婆罗门导引法”均是受瑜伽的影响而形成的。”该学说虽振振有词,但细究起来是需大可怀疑的。对此,有的体育学著作中已敏锐地感觉到了问题的存在,如王亚琼等著《民族传统体育学》中就讲:“隋唐时期,出现了以‘天竺’、‘婆罗门’为名的一些导引术,表明了导引术与古印度瑜伽术在某种程度上的结合。但细究这些功法,除个别以外,大多是中国传统的导引术式,只是冠以外国或佛教名称而已。”[5]此处,作者虽然承认导引术与古印度瑜伽有某种程度的结合,但又认为所谓“天竺按摩法”“婆罗门导引法”仅是冠以外国或佛教之名而已,大部分实质内容并非外来。实际情况究竟如何?解开“易筋经”“天竺按摩法”和“婆罗门导引法”的“身世之谜”,是验证中国古代导引术受古印度瑜伽影响学说是否成立的关键。
一、“易筋经”受瑜伽影响而形成说殊难成立
陈丽霞和史兵等在《瑜伽的中国化进程研究》一文中不仅提出了南北朝时流行的“易筋经”是受印度瑜伽影响而形成的观点,而且还作了如下论证。
《易筋经》传授的功法,大致可以分为练形、练气、练意,这与印度古典瑜伽提出的“八支行法”即内修、外修、调息、练意大体相似。如果把《易筋经》十二势与印度瑜伽相比较,可以看出:在运气与身体姿势方面有些相似,如“到(应为‘倒’)拽九牛尾”与瑜伽“牛头功”,“韦驮献杵”与“勇士功”,“出爪亮翅”与“孔雀功”等都很相似。[4]
细究此论证,不仅存在对印度古典瑜伽“八支行法”的认识和表述不够准确的问题,也有与易筋经之功法随意附会之嫌疑。对瑜伽“八支行法”的翻译有多种,有的译作“持戒、精进、坐法、调息、摄心、专注、冥想和三昧”[6],有的译作“禁制、劝制、坐法、调息、制感、执持、禅定、三昧”[7]等,一般没有“内修、外修、练意”之类译法。此类译法太过于附会中国式功法,有失古典瑜伽“八支行法”之本义。
退一步讲,暂且不论“易筋经”是否曾受过印度瑜伽的影响,就上文所引该学说中的“南北朝时期流行的‘易筋经’”之语而言,显然,此语背后的根据是相信“易筋经”功法或《易筋经》一书的达摩创始说,而此创始说早已被清代学者凌延堪,民国学者徐哲东、唐豪以及当代学者周伟良等质疑并否定掉了。尤其是周伟良对《易筋经》一书之版本流传、内容增演等考证尤为精详。按照他的观点,目前《易筋经》一书的现存最早的版本是中国国家图书馆古籍部所藏的明代抄本“西谛本《易筋经经义》”,而人们常言的“易筋经十二势”最早见于清道光年间出版的“来章氏辑本《易筋经》”[8]。由此,“南北朝时期流行的‘易筋经’”的提法不仅是轻率的,也是无视近代以来关于“易筋经”研究重要成果的表现,而南北朝时流行的“易筋经”是受印度瑜伽影响而形成的说法也更是子虚乌有,殊难成立。
二、“婆罗门导引法”主要源于“天竺国按摩”
据现存文献证实,“婆罗门导引法”最早见于唐代王仲丘(邱)的《摄生纂录》,后来被明代高濂的《遵生八笺》载录。此导引功法虽冠以“婆罗门”的名号,却不一定与印度或瑜伽有关,而与孙思邈《备急千金要方》中的“天竺国按摩”关系确切。请看下页表1。
由表1可知,“婆罗门导引法”中共有导引术式12节,其中有8节能在“天竺国按摩”中找到相同或近似者,可见它们之间必然存在一定的渊源关系。《摄生纂录》的作者是王仲丘(名冰,字仲丘),宋代陈振孙认为他是唐“宝应中人”[11]。“宝应”为唐代宗李豫年号,为公历762~763年。《备急千金要方》为“孙思邈著于晚年,时在初唐”[12],要早于王仲丘著《摄生纂录》至少百余年。由此推论,《摄生纂录》中的“婆罗门导引法”肯定是既以《备急千金要方》中的“天竺国按摩”为蓝本,又秉承“天竺国按摩”中“此是婆罗门法”一语之意指,顺便将其新创功法命名为“婆罗门导引法”。当然,完成此事的人应该是王仲丘本人,因为他曾在注释《黄帝内经素问》的序言中自称“弱龄慕道,夙好养生”[13],所以创编此导引功法也在情理之中。
总之,“婆罗门导引法”应该是唐代王仲丘以“天竺国按摩”为基础,编排和重新命名而成的。如果细究其功法内容,不仅其术式名称中的“龙”“龟”“鸾”“麟”“凤凰”和“仙人”等名词具有鲜明的中国传统文化特征,而且每个术式的动作特征也与中国本土的导引术式相符,所以看不出有受印度瑜伽影响的信息。
表1:“婆罗门导引法”与“天竺国按摩”中相同或相近的导引术式一览表
三、“天竺国按摩”源自《太清道林摄生论》之“按摩法”
中国古代导引术受古印度瑜伽影响学说认为,孙思邈《备急千金要方》中的“天竺国按摩”是自印度传入的,或是吸收了印度瑜伽的某些术式。这一论断全是依据孙思邈《备急千金要方》中的“天竺国按摩,此是婆罗门法”[10]481之语作出的,除此之外,再无其它更具体的证明。仅凭孙思邈的一己之说,即下此论断,难免有望文生义之嫌,所以有必要对“天竺国按摩”中的具体功法之来源考证后,再下论断也不迟。对此,有的学者已发现,“天竺国按摩”中的功法是来自东晋道林的《太清道林摄生论》[14]。表2 是将此二者中的导引术式进行的对比。
表2:《备急千金要方》之“天竺国按摩”与《太清道林摄生论》之“按摩法”中相同或相近的导引术式一览表
通过上表可知,《备急千金要方》中的“天竺国按摩”与《太清道林摄生论》中的“按摩法”都有18个导引术式,其中,两者相对应的第1、6、7、9、11、16式的文字表述完全相同,而对应的第2、4、5、8、10、12、17、18式的文字表述略有差异,只有对应的第3、13、14、15式的文字差异稍大些,但它们的动作本质仍然是相同的,其中的差异应该是在传抄时有意无意间产生的。两者导引术式的相似性,证明两者间存在一定的渊源关系。有学者考证,《太清道林摄生论》为东晋道士道林著作之残卷[16],而孙思邈编著《备急千金要方》是在晚于东晋200年左右的唐代,那么《备急千金要方》中的“天竺国按摩”则应是源于《太清道林摄生论》中的“按摩法”。其实,除“天竺国按摩”外,《备急千金要方》卷二十七中直接以“道林养性第二”为标题,转录了《太清道林摄生论》中的其它一些内容。由此推论,《备急千金要方》中的“天竺国按摩”肯定是直接以《太清道林摄生论》中的“按摩法”为源头的。
四、《太清道林摄生论》之“按摩法”与佛教、瑜伽无关
上文已提到,《太清道林摄生论》为东晋道士道林作品之残卷,受佛教或瑜伽文化影响的可能性极小。从该道书编撰的文化背景来看,东晋时以佛教为代表的印度文化虽然已在中国汉地传播,但当时人们对其认可度还不很高,佛道之争还较激烈,所以很难想象,作为道教徒的道林会主动吸收人们不太认可的异族文化的东西。更何况,对导引按摩之类养生功法而言,中国自古并不缺,可以自给自足。最重要的是,东晋时瑜伽还不一定传到中国汉地,毕竟瑜伽与佛教不是一码事。古印度瑜伽是一种完整的信仰修持体系,而非近代以来强调动作造型而轻视信仰修持的现代瑜伽可比。因此,即使古印度瑜伽独自或借助佛教向中国有过传播,那也不能只传播其中所包含的导引按摩动作,而不负载其它瑜伽文化信息。的确,不仅《太清道林摄生论》之“按摩法”中没有佛教或瑜伽文化的蛛丝马迹,此“按摩法”之外的其它内容也找不到它们的影子。总之,可以肯定《太清道林摄生论》及其“按摩法”完全是中国本土文化的产物,没有受过外来文化影响的迹象。
《太清道林摄生论》之“按摩法”缘何又在道士孙思邈的《备急千金要方》中变成了“天竺国按摩”?这应该还是与文化背景有关。孙思邈所在的隋唐时期,佛教已十分兴盛,“中国或许出现过崇尚古代印度文化的思想潮流,再加上人们贵远贱近思维习惯,造成有人故意把这套本来无具体名称的导引按摩法冠之以“天竺国”和“婆罗门”的名号”[17]。其“始作俑者”,吴志超认为正是孙思邈[18]。孙思邈他将《太清道林摄生论》中的大部分内容转录到他的《备急千金要方》中,并更名为“道林养性”,而在抄录《太清道林摄生论》之“按摩法”部分时,由于受当时文化氛围的影响,顺便将原文中的“此是神仙上法”[15]471,改为《备急千金要方》中的“此是婆罗门法”[10]481。如此,或许有利于此导引功法的传播,却也给后世造成了极大的误会。
另外,在南北朝时的道书《正一法文修真旨要》中有“导引十九法”[19],不仅其所含导引术式中有十八式与《太清道林摄生论》中的“按摩法”或《备急千金要方》中的“天竺国按摩”大致相同,而且其说明文字中也未有“天竺国”或“婆罗门”等外来文化的信息。可见,此“导引十九法”或许恰好来自《太清道林摄生论》中的“按摩法”或与其同源,但非来自域外。
结论
中国古代导引术受古印度瑜伽影响的学说以“天竺国按摩”和“婆罗门导引法”为印度婆罗门教或佛教功法之说为先导,其主要理论依据是“易筋经”“天竺国按摩”和“婆罗门导引法”是由印度传入或是受印度瑜伽影响的结果。但通过对此三者的考证得知:
第一,《易筋经》一书始见于明代,后来较流行的“易筋经十二势”则出现于清道光年间,二者既非自古印度传入,也非古印度瑜伽影响下的产物。
第二,《摄生纂录》中的“婆罗门导引法”以《备急千金要方》中的“天竺国按摩”等为上源,“天竺国按摩”的原形则是《太清道林摄生论》中的“按摩法”。此三者皆为中国本土的导引功法,其导引术式非自印度传入,更没受过瑜伽影响,只是命名方面,受古印度文化在唐代盛行的影响,被冠之以印度古称或古教之名。
总之,中国古代导引术受古印度瑜伽影响学说的主要立论依据是靠不住的,自然该学说也很难成立。不过,以佛教为代表的古印度文化对中国文化的影响还是不容低估的。就导引术而言,也概莫能外。从“天竺国按摩”“婆罗门导引法”的命名到“易筋经”被假托于达摩名下,也可算作受印度佛教等文化影响的一种结果。但是,这种影响是表面的,并未触及功法实质,所谓真理不敢越雷池一步,我们不可望文生义或牵强附会而将这种影响随意夸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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