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介
2015-12-19
约翰·M. 里德兰德(John M. Ridland)于1933年出生在英国伦敦,祖先是苏格兰人,后移居美国并在加州大学圣塔芭芭拉分校(University of California, Santa Barbara)英文系和创新研究学院执教四十余年,现为该校的荣誉教授。自1969年至今,里德兰德已出版了十余本诗集,并多次在《哈德逊书评》(The Hudson Review)、《诗歌》(Poetry)、《大西洋月刊》(The Atlantic)等知名期刊杂志上发表诗作。他对于匈牙利诗歌也有着浓厚兴趣,翻译了桑多尔·马赖(Sándor Márai)和米克洛斯·劳德诺提(Miklós Radnóti )的作品,并将自己的一本诗集题名为《一张勃拉姆斯贺卡的歌谣:为匈牙利人民的诗歌选集》(A Brahms Card Ballad: Poems Selected for Hungarians, 2007)。里德兰德的诗歌形式典雅、情感真挚,虽素以幽默著称,但其伤感笔触同样彻人心扉,此处所选的悼念亡子诗便是一例。
里德兰德的标题改写自17世纪诗人本·琼森(Ben Jonson)的《祭长子文》(“On My First Son”)中首句“永别了,我右掌上予我欢愉的孩儿”(“Farewell,thou child of my right hand, and joy”)。《圣经》有载,耶稣基督端坐于上帝右掌之上(Luke 22:69,Mark 16:19),琼森的挽诗套用宗教比喻凸显长子珍重之余,也指出自己罪在爱子太过、不肯放手,早夭的孩儿有幸逃离世间苦难,身为父亲的他理应羡慕而非悲叹(“For why / Will man lament the state he should envy?”)。相较琼森近乎诡辩式地试图转悲为喜、论证爱意泛滥也是过错,里德兰德的罪己诏却是要检讨自己看似不近人情的“镇静”、“沉着”:尽管内心哀痛犹如烈焰燎烧,摧毁着自己对未来的种种憧憬,他却能一如往常地教课写作、沉迷诗词,并未因丧子之悲而有半点差池。琼森追求的自我克制,已是当今社会常态,因此里德兰德的举止并未遭到他人批评,只有他本人意识到此乃现代教育的败笔:家属碍于习俗不得宣泄哀伤,固然有利于维系社会中其他生者的正常生活秩序,但对于死者——乃至其亲友——却是极大的不敬,既消损了逝者的尊严,又为至亲平添内心折磨。可惜身陷此道的诗人除了乞求亡儿原谅外也别无他法,“从幼年起”便接受如此教育的他也“更愿”在寂静无人之所吐露自己的哀思。
法国历史学家菲利普·阿里耶斯(Philippe Ariès)曾在《从中世纪至今的西方死亡观》(Western Attitudes toward Death from the Middle Ages to the Present)一书中提出“压抑死亡”(“Forbidden Death”)的概念,特指自20世纪以来现代人愈加抵触并排斥死亡话题的现象;在文学作品中,该特点表现为维多利亚时期常见的临终床前告别场景以及冗长繁杂的服丧传统在现代文学中消失殆尽。我们如今只能从虚构文学中读到有关夸张哀悼行为的描述,而这对于受制于现实社会行为准则、无法倾吐悲痛的里德兰德却是极大的诱惑,他的挽诗也因此游走于现实与虚构之间,在放纵抑或克制情感的抉择中艰难探索属于自己的哀悼方式。一方面,诗人看似更注重虚构而非现实,譬如他将享受的“课堂时光”比作“如虚构般入胜”,批评克制情感表述的祭奠方式时,则指责其不如文学作品中常见的哭号癫行、泪染云鬓、臂挽爱人等夸张行为更为合适;但另一方面,现实的力量似乎又压制着来自虚构世界的诱惑,他所珍惜的教学课务正是阻碍他不能擅离职守、放肆哀悼的原因,而且不论诗人内心如何渴望疯癫行事,“忍辱负重”价值观的常年熏陶也使得他只能选择压抑自我、默默哀伤。虚构与现实的对立并无褒贬或高下之分,诗人不论选择何种悼亡方式,都会有所得失。
里德兰德和琼森的罪己悼文并未使他们自觉不妥的悼亡方式成为败笔,反倒如琼森所说,成就了他们此生“最好的诗篇”(“best piece of poetry”)。在琼森的时代,上流社会在悼念逝者时几近铺陈放肆之能事,宫廷诗人菲利普·锡德尼(Philip Sidney)的奢华国葬,以及约翰·多恩(John Donne)为早逝的伊丽莎白·德鲁里小姐(Elizabeth Drury)所作瑰绝奇丽的挽诗《世界的解剖》(“An Anatomy of the World”),皆能说明这一观念之普及;至于现代人大多收敛情感的做法,也是由个人自愿选择而形成的趋势,就连心存质疑的诗人也不免如此。我们无从评价哪个时代、哪种方式的悼亡者们更为幸福或是得体,只因逝者长已矣,生者如斯夫,生死间的鸿沟令我们不论做什么,或不做什么,都会觉得有所亏欠,却又无可奈何。古今两位丧子之父在祭奠时的满腔愧疚,便是源自这种父爱满溢却无可作为的痛楚,但歉意至此,想必“身处异界”的亡亲也会同读者一样,有所动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