货币的本质
——从《巴黎手稿》到《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
2015-12-18雪婷
雪 婷
货币的本质
——从《巴黎手稿》到《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
雪 婷
马克思对于货币本质的分析,是在政治经济学批判的语境中始终围绕其哲学的理论任务——揭露人在“非神圣形象”中的自我异化展开,这构成从《巴黎手稿》到《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的一条隐性线索。如果说《巴黎手稿》侧重于从异化劳动和私有财产出发把货币理解为人的类本质的自我异化的话,那么《大纲》更侧重于把货币看作一种物化的社会关系,这反映了马克思货币批判的“视域转换”。这种“转换”,不仅关涉人在“非神圣形象”中自我异化的现实根源,而且关乎消解这一异化的现实道路,它始终围绕资本主义生产中的资本、劳动和人的存在方式展开,这三个维度构成马克思货币批判的“三位一体”。
非神圣形象;异化劳动;物化社会关系;作为资本的货币;货币批判
正如格莱斯顿所言,“因恋爱而受愚弄的人,甚至还没有因钻研货币本质而受愚弄的人多”*《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8年,第458页。,这一格言恰恰印证了人们研究货币本质的艰难与不易。长期以来,国内学术界对马克思货币本质的研究仅仅局限于经济学领域,这种从货币本身出发,以“就事论事”的方式研究货币的路径造成人的“缺场”。自2003年“货币哲学高级研讨会”召开以来,人们对货币与人性、货币与自由、货币与现代性批判等问题的深入探讨,为我们进一步理解货币提供了肥沃的“土壤”,但这种对货币的考察仍囿于经济哲学的视野。这两种研究路径,在某种意义上遮蔽了马克思对于货币本质的真实理解。马克思关于货币本质的追问,既不从货币本身入手,也不从经济哲学的视角切入,而是从哲学本身的理论任务出发并在政治经济学批判的语境中始终围绕人的存在展开。马克思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确立了自己哲学的理论任务:“真理的彼岸世界消逝以后,历史的任务就是确立此岸世界的真理。人的自我异化的神圣形象被揭穿以后,揭露具有非神圣形象的自我异化,就成了为历史服务的哲学的迫切任务。”*《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年,第4页。从马克思的诸多著作中可以看出,这种“非神圣形象”指的是以金钱、货币为代表的“物神”,因此,揭露人在非神圣形象中的自我异化就是揭露市民社会中利己的人在世俗神——“货币”中的自我异化。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指出,对天国的批判就变成对尘世中货币的批判。要批判货币,就必须对货币的本质进行深层分析,这构成马克思从《巴黎手稿》到《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的一条隐性线索。
一、《巴黎手稿》:货币是人的类本质的自我异化
如果说马克思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中从地产角度对私有制进行揭露的话,那么《巴黎手稿》则从私有财产的历史形式,即地产、货币、工业资本等形式进一步揭示现代资本主义私有制的内在本质。马克思在《巴黎手稿》中开宗明义地指出:必须厘清私有制所导致的全部异化与货币制度之间的本质联系。私有制、异化和货币制度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要厘清这一问题,我们必须深入理解马克思哲学的理论任务——揭露人在“非神圣形象”中的自我异化。马克思在《<黑格尔法哲学批判>导言》中从人是人的最高本质出发把消解人在“非神圣形象”中的自我异化的历史任务的有效途径归结为这样一个绝对命令:“必须推翻使人成为被侮辱、被奴役、被遗弃和被蔑视的东西的一切关系。”*《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11页。这种被奴役的关系究竟是什么?马克思指出,这种关系就是现金支付所形成的纽带关系。在市民社会中,利益被升格为人类的纽带,只要利益的外在化形式私有制存在,那么它就表现为财产、货币的统治,“财产,这个同人的、精神的要素相对立的自然的、无精神内容的要素,就被捧上宝座,最后,为了完成这种外在化,金钱,这个财产的外在化了的空洞抽象物,就成了世界的统治者。人已经不再是人的奴隶,而变成了物的奴隶”*《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94~95页。。这就是马克思所揭示的人在“非神圣形象”中的自我异化。马克思在对“非神圣形象”进行深入阐发的同时指出:任何解放都是使人的各种关系回归于人自身。现代人的自我解放就是把人从经商牟利的犹太精神中解放出来,这种犹太精神是由现今市民社会中的工商业实践不断产生出来并在非人性的货币制度中最终形成的。因而,要从根本上解决犹太人问题,就要消除市民社会中的犹太精神,从而废除现代生活实践中非人性的货币制度。
为什么这种货币制度是非人性的最高表现?因为在这种货币制度中,人处于一种异化状态。人如何使自身处于一种异化状态?这根源于资本主义私有制,“私有制使我们变得如此愚蠢而片面,以致一个对象,只有当它为我们拥有的时候,就是说,当它对我们来说作为资本而存在”*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北京:人民出版社,2000年,第85页。时才对我们而存在。虽然马克思在分析异化劳动和私有财产时并没有明确指出这种货币制度是什么,但是他却借助这两个因素阐明了货币的本质。马克思早在《论犹太人问题》中就指出,金钱是人的劳动、人的存在同人相异化的本质,这是对货币极其抽象的理解。在《手稿》中马克思把人的类特性理解为自由的有意识的活动,因而他撇开经验意义上的货币,一针见血地指出货币的本质是“人的异化的、外化的和外在化的类本质”*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144页。。马克思在《穆勒评注》中从社会交往出发对人的类本质的异化进行具体界定,这才真正揭示“货币的本质,首先不在于财产通过它转让,而在于人的产品赖以互相补充的中介活动或中介运动,人的、社会的行动异化了并成为在人之外的物质东西的属性,成为货币的属性”*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164~165页。。由于私有财产是交换的前提,所以作为交换中介的货币是私有财产的丧失了自身的、异化的本质。货币作为一种发达的私有财产,它将战胜其他形式的私有财产,“从现实的发展进程中……必然产生出资本家对土地所有者的胜利,即发达的私有财产对不发达的、不完全的私有财产的胜利,正如……货币必然战胜其他形式的私有财产一样”*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71页。。为什么私有财产必然发展到货币?这与马克思对人的理解密切相关。由于人的本质是真正的社会联系,因而人与人之间必然存在交换,这种通过货币进行交换的中介运动,不是人的关系而是私有财产对私有财产的抽象关系,而这种抽象关系就是价值,货币就是这种“作为价值的价值”的现实存在。就此而言,货币是私有财产的外化和抽象。由于私有财产和异化劳动都是关于人自身的理解,因而从私有财产和异化劳动的角度理解货币就是从人自身理解货币,这恰恰印证了“货币是人的类本质的自我异化”。
就此而言,马克思所揭示的货币对“人”而言是一个“颠倒的世界”,它“使一切人的和自然的性质颠倒和混淆,使冰炭化为胶漆,货币的这种神力包含在它的本质中,即包含在人的异化的、外化的和外在化的类本质中”*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144页。。货币所享有的这种“特权”在人们观念中形成一种“货币幻象”:似乎货币占有一切对象的普遍性是货币本质的“万能”。货币作为交换的中介是支配它借以把“我”间接表现出来的那个东西的真正权力,这个中介类似于基督教的“上帝”。不同的是,它以“世俗神”的形式取代了基督教“上帝”在人们心中的地位。粗看起来,马克思与他前人关于货币本质的理解并无本质差异。赫斯早在《论货币的本质》中就把货币理解为社会交往的类本质的自我异化,而且赫斯的深刻之处在于揭示货币作为社会关系的“幻影”而存在,“金钱不外是非组织化的、因而脱离我们自己的理性意志并因此统治我们的人类社会现代生产方式的幻影”*赫斯:《卢格在巴黎》,《社会》(第8卷),1931年第2期。。穆勒也把货币理解为“交换的媒介”,这点深为马克思“赞赏”。但是,他们就此止步不前了。他们共同的缺陷在于:抹杀了作为异化的社会联系的货币得以存在的历史前提。这正是马克思超越前人的关键所在。马克思的货币批判并不是对货币本身的批判,而是对人在“非神圣形象”中自我异化的现实根源的批判,它的目的在于推翻束缚人、奴役人的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从而“消解”人在“非神圣形象”中的自我异化,正是这种理论旨趣决定马克思对于货币本质的理解犹如“晴天霹雳”一般,与他的前人根本“断裂”开来。因此,马克思在《巴黎手稿》中对货币本质的分析仅仅是他作为哲学理论任务的货币批判的“冰山一角”,由于当时他还没有深入到资本主义现实层面的经济活动,因而他既无法理解货币与人的历史发展,也无法厘清货币与资本的内在关联,这构成马克思在《大纲》中分析货币本质的重要维度。
二、《政治经济学批判大纲》:货币是物化的社会关系
现在的问题是,人的劳动是如何在“非神圣形象”中自我异化,这种异化又如何以人类发展为根据?虽然马克思在《巴黎手稿》中对这一问题没有做出全部解答,但是他在《大纲》“货币章”对人类发展三形态的相关论述却为解答这一问题提供了一把 “密匙”。在马克思看来,货币越是抽象,它自身的存在就越符合货币的本质,比如在信贷中人代替货币而成为交换的中介,但这里的“人”不是作为真正的人而是作为某种资本和利息而存在,因而它是“人”的极端的自我异化。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货币表现出“物对人的全面统治”。但是,这种“物”是从来就有的,还是一定历史的产物?经济学家和马克思从不同的角度给出不同的答案。经济学家们很清楚,货币存在的前提是社会联系的物化,但是他们无法揭示 “人们信赖物”的内在根源,“他们刚想笨拙地断定是物的东西,突然表现为社会关系,他们刚刚确定为社会关系的东西,却又表现为物来嘲弄他们”*《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卷,第427页。。与此相反,马克思一针见血地指出,人们信赖物而不是人的根本原因在于:货币是物化的社会关系,“这种物是人们相互间的物化的关系,是物化的交换价值,而交换价值无非是人们互相间生产活动的关系”*《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0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110页。下引该书仅随文夹注。。由于马克思把对货币本质的理解与“现实的人及其历史发展”联系起来,因而他突破古典经济学家对货币的形而上学理解并揭示货币得以存在的历史前提,这是马克思在《大纲》“货币章”论述貌似与货币“风马牛不相及”的人类发展三形态的根本原因。
马克思在《大纲》中把货币的三种本质规定归结为:价值尺度、流通手段和目的本身,这与人类发展史上人对人的依赖、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建立在个人全面发展基础上的自由个性的人类发展三阶段息息相关。在古代社会,人们在狭小的范围内过着自给自足的生活,以宗亲血缘为纽带的人在“神圣形象”(上帝)中自我异化的人对人的依赖关系是最初的社会形式。在这一阶段,货币只是出现在各共同体的边界上,并作为价值尺度和流通手段而存在。随着商业民族的发展,以交换价值为目的的货币不可避免地作为第三种规定而出现,在这个意义上,它不断加速共同体的没落。现代社会以分工和交换为前提,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人的独立性不仅是消解人在“神圣形象”中自我异化的人的依赖关系的理论结果,而且是确立人在“非神圣形象”(作为资本的货币)中自我异化的物的依赖性的哲学表征。在这一阶段,作为交换价值本身的货币不仅是整个社会生产的基础,而且是个人得以存在的前提,在这个意义上它不仅不会瓦解社会形式,反而是社会形式发展的主动轮,这是货币作为第三种规定的典型社会形式。在未来社会,建立在人的自由全面发展基础上的人的自由个性是消解人在“非神圣形象”中自我异化的理论结果。这一阶段每个人的自由发展以一切人的全面发展为前提,但这些自由发展的个人不是自然的产物,而是历史的产物,因为以交换价值为目的的资本主义生产在产生个人同社会的普遍异化的同时,也产生个人能力的全面性和丰富性,因而这种生产过程也就是消解人在“非神圣形象”中自我异化的人类解放过程。在这个意义上,第二阶段为第三阶段创造物质条件。由此,马克思把以交换价值为目的的货币的第三种规定与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现代社会联系起来,“家长制的,古代的(以及封建的)状态随着商业、奢侈、货币、交换价值的发展而没落下去,现代社会则随着这些东西同步发展起来”(第108页)。
货币只有在最发达的现代资产阶级社会才能得到充分发展。在现代社会,一切产品和活动都“烙”上交换价值的“印迹”,这既以人与人之间血缘关系的解体为前提,又以生产者之间的全面依赖为保证,“毫不相干的个人之间的互相的和全面的依赖,构成他们的社会联系。这种社会联系表现在交换价值上,因为对于每个个人来说,只有通过交换价值,他自己的活动或产品才成为他的活动或产品;他必须生产一般产品——交换价值,或本身孤立化的,个体化的交换价值,即货币”(第106页)。由此看来,货币作为一种物化的社会关系是人的自我异化的理论确证,因为个人只有通过物的形式才能取得和证明自己的社会权力,每个个人作为货币所有者在他的衣袋里装着自己的社会权力和自己同社会的联系。在这里,商品的普遍交换已成为每个人的生存条件,这种由普遍交换所形成的社会联系作为凌驾于他们之上的社会权力而存在,随着生产的社会性的增长,货币的权力也按同一程度增长。这深刻地表明:人们的普遍联系在商品交换中被异化为物与物之间的关系,在交换价值即货币上,人的社会关系转化为物的社会关系,人的能力转化为物的能力。这就是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现代社会中人的存在。
在这个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现代社会中,货币主要是在第三种规定即作为交换价值本身的意义上发挥作用,“在这种形式中,货币不是仅仅表现为手段,也不是表现为尺度,而是表现为目的本身”(第168页)。充分发展的货币的第三种规定,以前两种规定为前提,并且是它们的统一。货币作为第三种规定表现为生产过程,“货币作为发达的生产要素,只能存在于雇佣劳动存在的地方”(第175页)。由于劳动是直接生产货币的雇佣劳动,所以作为目的本身的货币就成为普遍勤劳的手段,这样真正的财富源泉就打开了。但是,在这里所阐述的货币规定中,隐藏着关于货币性质的一种幻想,即死抱住货币的一种抽象规定而无视这种规定中所含的矛盾,这种幻想在个人的背后赋予货币以一种神奇的意义。正是这种关于货币性质的“幻想”暴露出货币在其最后完成的规定上表现为自我消灭的矛盾,即整个实际财富的世界与作为财富的一般形式的货币之间的矛盾。如果说作为交换手段和价值尺度这两种规定意义上的货币归属于作为货币的货币的话,那么作为交换价值本身的货币就潜在地包含着作为资本的货币。马克思明确区分作为货币的货币与作为资本的货币,具体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一是作为货币的货币只是从纯粹形式上考察货币关系,它是适用于一切社会形式的货币抽象,而作为资本的货币与发达的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相联系,它是特定历史的产物;二是作为货币的货币体现的是交换主体的等价交换,而作为资本的货币暴露出资本主义社会交换主体形式上的“平等”下所掩盖的实质上的“不平等”;三是作为货币的货币只是人们在有限的贪欲的驱使下所追寻的财富,作为资本的货币是在以交换价值为前提的致富欲的“推动”下无止境的追寻财富,“作为财富的一般形式,作为起价值作用的价值而被固定下来的货币,是一种不断要超出自己的量的界限的欲望:是无止境的过程”(第228页)。由此看来,对资本的研究不过是对货币的研究,因为资本作为不断增殖意义上的货币,在更高形态上彰显了货币的潜力,“资本按其概念来说是货币,但是这种货币不再以简单的金银形式存在,也不再作为与流通相对立的货币存在,而是以一切实体的即各种商品的形式存在”(第229页)。
那么,作为资本的货币是如何增殖的?只有当资本家在市场上找到出卖自己劳动力的自由工人的时候,资本才产生。这是货币第三种规定与作为资本的货币的“分水岭”。货币的第三种规定即以交换价值本身为目的的为卖而买的商业活动,在交换价值还没有成为生产的前提时其就以商业资本、货币资本的形式出现,这是作为资本的货币的最初形式。但是,只有当交换价值成为整个社会生产的基础时,货币的第三种规定才真正转化为作为资本的货币,“货币(作为从流通中复归于自身的东西)作为资本失掉了自己的僵硬性,从一个可以捉摸的东西变成了一个过程”(第220页),它作为自行增殖的价值主体不断地以商品和货币的形式交替出现。由此看来,作为资本的货币有两个特点:第一,资本不是物,而是一种以货币为中介的资本与雇佣劳动的社会关系。第二,在资本和劳动的“不平等”交换中,作为资本的货币潜在地包含作为自为存在的劳动即工人与作为自为存在的资本即资本家之间的内在对抗。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作为资本的货币,不仅是货币作为物化的社会关系的最高表现,而且是“个人受抽象统治”的理论表达。在现代社会,资本作为一种“普照光”,决定着它里面显露出来的一切“存在”的比重,个人从属于像命运一样存在于他们之外的“物”,但这种“物”并不从属于把这种生产当作共同财富来对待的个人,“正如在货币上,交换价值即作为交换价值的商品的一切关系,以物的形式出现一样,在资本上,创造交换价值的活动即劳动的一切规定,也是以物的形式出现的”(第210页)。这就是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现代社会中人的存在方式。如何冲破这种“物对人的全面统治”直接关涉如何消解人在“非神圣形象”中自我异化的现实道路。
三、从《巴黎手稿》到《大纲》:马克思货币批判的视域转换
由于马克思前后期的思想有所变化,所以分析货币本质的视角也在不断转换:如果说《巴黎手稿》侧重于从异化劳动和私有财产出发把货币理解为人的类本质的自我异化的话,那么《大纲》更侧重于把货币看作一种物化的社会关系,这其中蕴含着马克思在不同时期对“人”的不同理解。与之相应,马克思的货币批判也就从对人的类本质的自我异化转向对物化社会关系的批判,这透视出马克思货币批判的“视域转换”。这里需要阐明的问题是:这种“转换”何以可能?我们能否通过马克思货币批判的“视域转换”揭示人在“非神圣形象”中自我异化的现实根源?或者更进一步说,我们能否通过马克思货币批判的“视域转换”消解人在“非神圣形象”中的自我异化?厘清这些问题,不仅有助于我们深入理解马克思货币批判的内在旨趣,而且有助于我们弄清楚马克思的货币批判在整个马克思主义哲学中的理论地位。要弄清楚马克思货币批判的“视域转换”,就必须对资本主义生产中资本、劳动和人的存在方式进行深入剖析,这三个维度以“吸血鬼”的“蜕变”、“死劳动”吞噬“活劳动”、人与物的“颠倒”形式呈现出来并构成马克思货币批判的“三位一体”。
1.“吸血鬼”的“蜕变”:虽然马克思在《手稿》中并没有明确区分货币与资本,因而也不可能揭示货币转化为资本的历史条件,但是货币所具有的“魔力”却是在作为资本的货币意义上而言的。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把“资本”理解为“对劳动及其产品的支配权力”*马克思:《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第21页。。如果说《巴黎手稿》从私有财产的历史形式——地产、货币和资本出发把私有财产的起源归结为外化劳动对人类发展进程的关系问题的话,那么《大纲》则着重阐明作为资本的货币是如何通过人的外化劳动得以实现并在何种意义上促进人的自由全面发展的。马克思在《大纲》中通过资本与劳动的交换揭示资本增殖的“秘密”,但是由于当时他只是把劳动作为商品,并没有认识到劳动力这种特殊商品所掩盖的“剥削”,因而仍然把“资本”理解为“对工人劳动的支配权”。与《巴黎手稿》不同的是,马克思在《大纲》中把“劳动”界定为同资本这个交换价值相对立的“使用价值”。直到《资本论》,马克思才一针见血地指出:资本不像古典经济学家所说的那样是对劳动的支配权,按其本质来说,它是“对无酬劳动的支配权”*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611页。。这犹如一道“闪电”照亮了古典经济学家一直“遮蔽”的资本主义“裂缝”,从而暴露了资本主义社会“剥削”的秘密。由此看来,马克思通过“吸血鬼”的“蜕变”揭示资本主义社会形式上的“平等”下所掩盖的实质上的“不平等”。要揭示这种“不平等”,就必须追溯到引起这种“不平等”的根源——劳动。
2.“死劳动”吞噬“活劳动”:马克思在《巴黎手稿》中不仅批判地继承了古典经济学把私有财产的主体归结为劳动的伟大创见,而且把作为私有财产发达形式的货币看作异化劳动的结果;在《大纲》中马克思把对货币的理解与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现代社会联系起来。如果说《巴黎手稿》的异化劳动指私有制中人的异化状态的话,那么《大纲》中的雇佣劳动特指资本主义社会中资本与劳动之间的不平等关系,“从资本和雇佣劳动的角度来看,活动的这种物的躯体的创造是在同直接的劳动能力的对立中实现的,这个对象过程实际上从劳动方面来说表现为劳动的异化过程,从资本方面来说表现为对他人劳动的占有过程”*《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1卷,1998年,第244页。。因此,我们要剖析资本增殖的“秘密”就必须从“雇佣劳动”入手,但是不了解劳动二重性就不了解雇佣劳动,因为这种“劳动对于资本来说是使用价值,对于工人来说只是交换价值”(第265页)。如果劳动对双方都作为使用价值而存在,那么资本主义的自由平等就“名副其实”,但是这里的“劳动”是使用价值与交换价值不同规定之间的交换,这就暗含着:资本家以工资的形式支付工人的“劳动的价值”,而它所购买的是工人的“劳动力价值”,后者作为创造价值的源泉要远远大于前者,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资本家取得对工人“无酬劳动的支配权”。由此看来,《资本论》对劳动二重性的阐述是理解“资本增殖”的“关键”,“资本是死劳动,它像吸血鬼一样,只有吮吸活劳动才有生命,吮吸的活劳动越多,它的生命就越旺盛”*马克思:《资本论》第1卷,第269页。。由于劳动的二重性总是与作为劳动主体的“人”息息相关,因此对“人”的理解是马克思货币批判的“突破口”。
3.人与物的“颠倒”:马克思在《哲学的贫困》中关于“人”有个经典的“比喻”:“如果说有一个英国人把人变成帽子,那么,有个德国人就把帽子变成了观念。”*《马克思恩格斯文集》第1卷,第597页。如果说作为经济学家的李嘉图把“人”变成“帽子”,从而使“人”颠倒为“物”的话,那么作为哲学家的黑格尔则把“帽子”变成“观念”,从而不仅使“人”颠倒为“物”,而且使“物”颠倒为“观念”。为此,马克思给自己提出的理论任务是在批判“物与物”关系以及“观念与观念”关系的基础上揭示“人与人”之间的真实关系。如果说《巴黎手稿》侧重于从理想性维度把人的本质归结为人的自由自觉的类特性从而揭示现实“工人”的异化存在的话,那么《大纲》更侧重于从现实性上考察资本主义物化的社会关系,并把以交换价值为目的的资本主义生产看作通往“个人自由全面发展”的必由之路。直到《资本论》,马克思从商品形式出发才真正揭示出这种物化社会关系的“商品—货币—资本”拜物教基础。商品的二重性表明:作为创造使用价值的具体劳动是“现实的人”的对象化存在,这构成一切社会形式的“自然条件”;而作为创造交换价值的抽象劳动则是以物的依赖性为基础的现代社会所特有的“现实的人”的存在方式。由此可见,“现实的人及其历史发展”是在商品交换的历史过程中形成的。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资本论》不仅从商品二重性与劳动二重性的内在关联出发诠释人的存在的二重性,而且把这种物化的社会关系具体化为“商品”“货币”“资本”的“物与物关系”中的“人与人的关系”。但无论是商品、货币还是资本都不过是作为资本的货币的“化身”,因为作为资本的货币不断以商品、货币的形式交替出现,并始终围绕处于过程中的价值主体展开。由此看来,人在“非神圣形象”中的自我异化就是在“世俗神”——“作为资本的货币”中的自我异化。由于拜物教所呈现的商品、货币、资本对人的全面统治根源于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因此,要消解人在“非神圣形象”中的自我异化就必须推翻束缚人、奴役人的资本主义生产关系,这是马克思货币批判的内在旨趣。
由于马克思的货币批判是“手打麻袋意在驴子”(第194页),这里的“麻袋”指的是“货币本身”,而“驴子”指的是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所以任何没有触动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批判打的都是 “麻袋”,而造成人在“非神圣形象”中自我异化的根源在于“驴子”。达里蒙试图通过改变流通工具以消除社会矛盾的 “把戏”,只是“手打麻袋”的“乌托邦”式的幻想。因为劳动货币仍然是货币形式,只要货币仍然是生产关系,那么任何货币形式都不可能消除货币关系固有的矛盾。因此,在马克思看来,达里蒙对货币本身的批判只是“隔靴搔痒”,并没有抓住事物的根本,而人的根本就是人本身。在这个意义上,马克思的货币批判表面上看是对货币本身的批判,而实质上是对人在非神圣形象——“作为资本的货币”中自我异化的现实根源即资本主义生产关系的批判,因而是对人自身的存在方式的批判。就此而言,马克思的货币批判不仅是消解人在“非神圣形象”中自我异化的一把“钥匙”,而且是理解马克思主义哲学本质的关键所在,离开货币批判,我们所理解的马克思的哲学任务——消解人在“非神圣形象”中的自我异化是抽象的、含混的和漂浮的;离开消解人在“非神圣形象”中的自我异化的哲学任务,我们所理解的马克思的货币批判是零碎的、表面的和无根的。因此,我们只有通过货币批判才能真正理解马克思消解人在“非神圣形象”中的自我异化的理论内涵;相反,我们只有通过消解人在“非神圣形象”中的自我异化的哲学任务才能深入挖掘货币批判在马克思主义哲学中的真实意蕴。虽然西美尔也曾犀利地批判货币,但是他仅仅从文化角度阐释货币对人的“僭越”不足以揭示货币对人的整个存在方式的影响。与此相反,马克思的货币批判则是“釜底抽薪”式的,他把矛头直指催生并助长人们“致富欲”的资本主义生产关系,并试图通过变革资本主义生产关系来消解人在“非神圣形象”中的自我异化。
责任编校:余 沉
10.13796/j.cnki.1001-5019.2015.05.003
A16
A
1001-5019(2015)05-0022-07
北京市社会科学基金研究基地青年项目(14JDKDC007)
雪婷,陕西师范大学政治经济学院讲师,哲学博士(陕西 西安 7101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