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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后主、隋炀帝与陈隋诗史的转变

2015-12-18孙明君

关键词:杨广隋炀帝边塞诗

孙明君

陈、隋之际,最值得后人关注的一大诗史现象是艳情诗与边塞诗的消长变化。沈德潜《说诗晬语》云:“隋炀帝艳情篇什,同符后主,而边塞诸作,铿然独异,剥极将复之候也。杨素幽思健笔,词气清苍,后此射洪(陈子昂)、曲江(张九龄),起衰中立,此为胜、广云。”①沈德潜:《说诗晬语》卷上七十二,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年,第205页。陈代之前,艳情诗占据萧梁诗坛的主流地位,陈代延续了这种状况,后人合称为梁陈宫体诗;古已有之的边塞诗在萧梁时代与宫体诗合流,形成宫体边塞诗。到了隋代,边塞诗从梁陈文人的想象世界走向真实世界,从皇宫圣殿走向大漠沙场。贯通六朝隋唐来看,边塞诗是这一时期最富有生命活力的诗歌体式之一。陈、隋时代恰好处于艳情诗盛极而衰与边塞诗异军突起的转捩期,陈叔宝与杨广作为当时诗坛上先后崛起的两位领军人物,为诗史巨变各自发挥了不同的作用。

陈叔宝现存诗歌96首②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中录有61题95首,今人辑佚出《济江陵诗》《临终诗》和《浮梁上怀乡诗》等3首(《临终诗》,马海英《陈代诗歌研究》作《临终诗》,方学森文作《临行诗》,参见方学森《陈后主诗歌考校辑佚》,《池州师范学院学报》2013年第2期)。集中《听筝诗》和《戏赠沈后》两首为后人依托之词,故陈叔宝现存诗歌为96首。,其中广义艳情诗约30首,边塞诗约十首。逯钦立《先秦汉魏晋南北朝诗》辑录杨广诗36题42首,其中广义艳情诗及以艳情为题者7首,边塞诗8首。在封建时代,主流观点把他们两人皆看作萧梁宫体诗的继承者。《陈书·后主本纪》魏徵云:“古人有言,‘亡国之主多有才艺’,考之梁陈及隋,信非虚论。然则不崇教义之本,偏尚淫丽之文,徒长浇伪之风,无救乱亡之祸矣。”受这种儒家正统观念的影响,后世很多文人学士完全否定了陈叔宝和杨广的文学成绩。韩愈《荐士》:“齐梁及陈隋,众作等蝉噪。”胡应麟:“五言盛于汉,畅于魏,衰于晋宋,亡于齐梁。……齐梁陈隋,品之杂也。……陈隋,无论其质,即文无足论者。”③胡应麟:《诗薮内编》卷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58年,第22页。闻一多先生说:“宫体诗就是宫廷的,或以宫廷为中心的艳情诗,它是个有历史性的名词,所以严格地讲,宫体诗又当指以梁简文帝为太子时的东宫,及陈后主、隋炀帝、唐太宗等几个宫廷为中心的艳情诗。”宫体诗乃是“一百年间梁、陈、隋、唐四代宫廷所遗下了那份最黑暗的罪孽”①闻一多:《宫体诗的自赎》,见胡晓明选编《唐诗二十讲》,北京:华夏出版社,2009年,第1页,第11页。。由于以上观点深入人心,直到今天,依然有很多人把陈隋时代看作宫体诗盛行的时代,把陈叔宝和杨广看作宫体诗的传人,未能深入发掘陈叔宝、杨广诗歌的内涵。对杨广边塞诗,今人虽有较高评价,但也没有超越沈德潜定下的基调。在当代的六朝隋唐文学研究中,很少有人对陈叔宝、杨广诗歌进行比较研究,尚未有人以陈杨艳情诗与边塞诗为中心去考察陈杨在陈隋之际诗史变迁中所发挥的具体作用。

陈宣帝太建元年(569),陈叔宝17岁,被立为皇太子。在北周,杨广生于是年。陈后主与隋炀帝相差17岁,成年后一为陈之太子,一为隋之太子。即位后分别成为陈隋两国的皇帝。如果两国军事实力相当,两人治国能力相当,他们会维持南北分治的局面。可到了陈叔宝时代,陈代已经江河日下,隋王朝正在旭日东升。

陈太建十四年(582),隋开皇二年,陈宣帝死,太子叔宝即位,是为陈后主。陈后主即位之初,也有过一番雄心壮志。《陈书·后主本纪》载其太建十四年三月诏书:“朕将虚己听受,择善而行,庶深鉴物情,匡我王度。”很快他意识到以陈之力要去抗衡强大的隋朝,无异于以卵击石。于是他便放弃了抗争与奋斗,一心纵情声色。《南史·张贵妃传》:“至德二年,乃于光昭殿前起临春、结绮、望仙三阁。……后主每引宾客,对贵妃等游宴,则使诸贵人及女学士与狎客共赋新诗,互相赠答。”此时在北国,隋帝国正在磨刀霍霍,虎视东南。开皇六年(586),隋文帝任命次子杨广为淮南道行台尚书令,驻寿春,经略淮南。开皇八年(588),隋文帝以晋王杨广,秦王杨俊,越王杨素为元帅,诸军在晋王杨广的节度下开始伐陈。隋开皇九年(589)正月,陈后主被俘,杨广踏入建康。自此中国结束了长达数百年的南北分裂。

陈叔宝与杨广第一次遇面时,一个为阶下囚,一个为征服者。杨广曾经垂涎于张贵妃的美色,欲据为己有。《隋书·高颎传》:“及陈平,晋王欲纳陈主宠姬张丽华。颎曰:‘武王灭殷,戮妲己。今平陈国,不宜取丽华。’乃命斩之。王甚不悦。”为此,埋下了高颎日后被杀的祸根。杨广遣送陈叔宝君臣去了长安,对陈之府库财物秋毫无犯。《陈书·后主本纪》:“三月己巳,后主与王公百司发自建业,入于长安。”《隋书·炀帝本纪》:“于是封府库,资财无所取,天下称贤。”翌年,陈之故地狼烟四起。《资治通鉴》卷一百七十七《隋纪一》云:“陈之故境,大抵皆反,大者有众数万,小者数千。”隋文帝任命杨广为扬州总管,镇江都,负责整个东南的军务和行政管理。从公元590年到公元600年,杨广管理东南军政事务长达十年之久。

杨广《敕责窦威崔祖浚》云:“自平陈之后,硕学通儒,文人才子,莫非彼至。”②严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六朝文》第九册,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1997年,第337页。平陈之役后,隋朝将陈朝人才一网打尽,为己所用。杨广麾下先后有许多来自东南之地的社会精英。其中有“专典机密”“特见亲爱”的虞世基。《隋书·虞世基传》:“炀帝即位,顾遇弥隆。……帝重其才,亲礼逾厚,专典机密……特见亲爱,朝臣无与为比。”有“参掌机密”的裴蕴。《隋书·裴蕴传》载:大业初“炀帝闻其善政,征为太常少卿”,后又为炀帝奏括南北音乐。“擢授御史大夫,与裴矩、虞世基参掌机密”。有“以师友处之”的柳顾言。《隋书·柳传》云:“王好文雅,招引才学之士诸葛颖、虞世南、王胄、朱瑒等百余人以充学士,而为之冠,王以师友处之,每有文什,必令其润色,然后示人。”有以文会友的庾自直。《隋书·庾自直传》云:“自直解属文,于五言诗尤善。……陈亡,入关,不得调。晋王广闻之,引为学士。大业初,授著作佐郎。……帝有篇章,必先示自直,令其诋诃。自直所难,帝辄改之。”有“甚见亲幸”的诸葛颖。《隋书·诸葛颖传》载炀帝赏赐诸葛颖诗云:“参翰长洲苑,侍讲肃成门。名理穷研,英华恣讨论。录资平允,传芳导后昆。”……这些东南人物或因其政治谋略,得以参与机密;或因其文学才华,备受皇帝恩宠。

隋开皇二十年(600),文帝废太子杨勇,立晋王杨广为皇太子。仁寿四年(604)七月,太子杨广弑文帝,即皇帝位,是为炀帝。史载杨广因非礼宣华夫人的行径暴露而弑父①杨广弑父,事见《隋书·宣华夫人传》,《北史》《资治通鉴》亦载。今人多持怀疑态度。。宣华夫人,陈叔宝同父之妹。杨广即位旋即杀故太子杨勇。是年十一月,长城公陈叔宝死。从隋炀帝为陈叔宝所赐谥号看,他对叔宝深恶痛绝。“炀”有好内远礼、好内怠政、逆天虐民等意。让他意想不到的是,他自己死后也被赐以“炀”帝之号。后人似乎没有人把陈叔宝称之为陈炀帝,而“炀帝”几乎成为杨广的专用谥号。陈后主死后,杨广占有了陈叔宝的沈皇后,巡幸时时常带在身边。《陈书·沈皇后传》:“陈亡,(沈后)与后主俱入长安。及后主薨,后自为哀辞,文甚酸切。隋炀帝每所巡幸,恒令从驾。及炀帝为宇文化及所害,后自广陵过江还乡里,不知所终。”

做了皇帝之后的杨广,对东南地有着异乎寻常的爱恋,他先后三下江都,最终死于此地。大业元年(605)8月至翌年3月、大业六年(610)3月至翌年2月、大业十二年(616)7月至大业十四年(618),杨广都在江都地区度过。炀帝后期,各地起义风起云涌,隋帝国陷入风雨飘摇当中。大业年间,隋炀帝欲保居江东,这时他想到了当年的“长城公”陈叔宝。《资治通鉴》卷一百八十五《唐纪一》:“隋炀帝至江都,荒淫益甚。……谓萧后曰:‘外间大有人图侬,然侬不失为长城公,卿不失为沈后,且共乐饮耳!’因引满沉醉。”他没有料到,他想做长城公而不能得。大业十四年,隋炀帝被部将宇文化及等绞杀于江都。继陈朝在公元589年灭亡之后,隋帝国在公元618年寿终正寝。

杨广与陈叔宝生活在同一时代,两人多有交集。杨广掀翻了陈叔宝的龙椅,让他沦为亡国之君;杨广抢占了陈叔宝的皇后,玷污了陈叔宝的妹妹,用东南精英充实了自己的团队,并且长期盘桓在江都地区。最终,陈叔宝客死于杨广的老巢,而杨广被杀于陈叔宝的故地,历史又翻开了新的一页。

对这两位相继亡国的皇帝,唐初史家做出了情感上截然不同的评价。《陈书·后主本纪》引魏徵语曰:“后主生深宫之中,长妇人之手,既属邦国殄瘁,不知稼穑艰难。初惧阽危,屡有哀矜之诏,后稍安集,复扇淫侈之风。宾礼诸公,唯寄情于文酒,昵近群小,皆委之以衡轴。……毒被宗社,身婴戮辱,为天下笑,可不痛乎!”叔宝的最大问题有二:一是长于深宫之中,不了解底层民情;二是未励精图治,大行淫侈之风。另外一位史学家姚思廉认为陈叔宝的执政理念并没有什么错误,陈代的败亡主要在于天意。他在《陈书·后主本纪》中说:“后主因循,未遑改革。……斯亦运钟百六,鼎玉迁变,非唯人事不昌,盖天意然也。”如果说初唐史家对陈叔宝的亡国充满了遗憾之情,故用了一个“痛”字,那么,他们对隋炀帝则表现出了咬牙切齿的恨。《隋书·炀帝本纪》史臣评论杨广说:“负其富强之资,思逞无厌之欲。……恃才矜己,傲狠明德。……内怀险躁,外示凝简。盛冠服以饰其奸,除谏官以掩其过。……普天之下,莫匪仇雠,左右之人,皆为敌国。……社稷颠陨,本枝殄绝,自肇有书契以迄于兹,宇宙崩离,生灵涂炭,丧身灭国,未有若斯之甚也。”在当代,不断有人为隋炀帝鸣不平,把他装扮成一位被史学家不公正对待的、被后人误解了的好皇帝。崔瑞德有一段较为客观的评语,他说:“儒家修史者对炀帝道义上的评价的确是苛刻的,因为他们把他描写成令人生畏的典型的‘末代昏君’。……在中国的帝王中,他绝不是最坏的,从他当时的背景看,他并不比其他皇帝更加暴虐。他很有才能,很适合巩固他父亲开创的伟业,而他在开始执政时也确有此雄心。”②崔瑞德:《剑桥中国隋唐史》(中译本),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0年,第147页。相较于陈后主,隋炀帝具有政治雄心和军事才略,即便是他的政敌也不得不承认这一点。他修建大运河,营建东都,开创科举制度,亲征吐谷浑,三征高句丽,无不在历史上产生了轰动效应。隋炀帝终因滥用民力,酿成天下大乱,从而导致隋帝国成为一个流星王朝。

陈叔宝和杨广虽然身为亡国之君,他们的诗歌才华还是受到了后人的一致肯定。郑燮《板桥诗钞·南朝》诗序:“昔人谓陈后主、隋炀帝作翰林自是当家本色。”①郑板桥:《郑板桥集》,北京:中华书局,1962年,第92页。他们的政治地位和文学才华都决定了他们在陈隋之际的诗史上占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宫体诗就是从梁代宫中流行开来的艳情诗。萧纲是宫体诗的主将,《梁书·简文帝纪》:“(萧纲)七岁有诗癖,长而不倦,然伤于轻艳,当时号曰宫体。”《梁书·徐摛传》:“文体既别,春坊尽学之,‘宫体’之号,自斯而起。”魏徵《隋书·经籍志》:“梁简文之在东宫,亦好篇什,清辞巧制,止乎衽席之间,雕琢蔓藻,思极闺闱之内。后生好事,递相仿习,朝野纷纷,号为宫体,流宕不已,讫于丧亡。”显然,萧梁时代宫廷中盛行的这种诗体,是以宫廷为中心、以女性为描写对象的“轻艳”之作。

近人丁福保说:“后主以绮艳相高,极于淫荡。所存者只是绮罗粉黛。”②丁福保:《全汉三国晋南北朝诗·绪言》,北京:中华书局,1959年。其实,陈叔宝的“艳丽之词”中既有色情的糟粕,也有爱情的吟唱,不可一概否定。陈叔宝即位后纵情酒色,不理朝政,经常与文人学士一起游宴赋诗,多篇轻薄之作就是当时宫廷生活的剪影。张溥曰:“世言陈后主轻薄最甚者,莫如《黄鹂留》、《玉树后庭花》、《金钗两鬓垂》等曲,今曲不尽传,惟见《玉树》一篇。”③张溥著、殷孟伦注:《汉魏六朝百三家集题辞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0年,第296页。其《玉树后庭花》:“丽宇芳林对高阁,新妆艳质本倾城。映户凝娇乍不进,出帷含态笑相迎。妖姬脸似花含露,玉树流光照后庭。”这首诗最能代表陈叔宝宫体诗活色生香的特征。陈祚明说:“炀帝材不逮后主远,顾能为质语、重语。”④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年,第1149页。后主和炀帝的诗才孰高孰低乃是见仁见智的事,在女色描写上陈叔宝更为生动灵巧当是事实。这首诗为陈后主招来了千古骂名,受到了诗人无情的讥笑与嘲讽。刘禹锡《台城》云:“台城六代竞豪华,结绮临春事最奢。万户千门成野草,只缘一曲《后庭花》。”杜牧《泊秦淮》云:“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其实换一个角度看,上述诗篇从另外一个侧面证明:终唐之世,陈叔宝的诗歌始终在社会上广泛流传。《黄鹂留》及《玉树后庭花》《金钗两臂垂》等曲是陈叔宝自创的新题,在乐府文学史上理应占有一席之地。

陈叔宝经常组织同一创作团队共赋新诗,然后配上曲调,组织排练,继而在大型演唱会上进行表演。《南史·陈本纪下》:“后主愈骄,不虞外难,荒于酒色,不恤政事。左右嬖佞珥貂者五十人,妇人美貌丽服巧态以从者千余人。常使张贵妃、孔贵人等八人夹坐,江总、孔范等十人预宴,号曰‘狎客’。先令八妇人襞采笺,制五言诗,十客一时继和,迟则罚酒。君臣酣饮,从夕达旦,以此为常。”《南史·张贵妃传》:“后主每引宾客,对贵妃等游宴,则使诸贵人及女学士与狎客共赋新诗,互相赠答。采其尤艳丽者,以为曲调,被以新声。选宫女有容色者以千百数,令习而歌之,分部迭进,持以相乐。其曲有《玉树后庭花》《临春乐》等。”陈后主动辄举办上千人的宫体诗演唱会,演唱者是从宫女中精心选拔的,要求年轻貌美、善于表演。这样的排场在中国古代当属史无前例。是故,张溥无限感慨地说:“临春三阁,遍居丽人,奇树夭花,往来相望,学士狎客,主盟文坛,新诗方奏,千女学歌,辞采风流,官家未有。”⑤张溥著、殷孟伦注:《汉魏六朝百三家集题辞注》,第296页。陈后主把一个即将灭亡的国度装扮成了歌舞升平的人间天堂。

陈叔宝此期的创作不同于通常意义上的宫体诗,它与萧梁宫体诗最大的区别在于:萧梁宫体诗中的艳情就是艳情,最多点缀一点离别的感伤、相思的愁绪;陈后主诗则在艳情的背后蕴含着巨大的悲哀。《隋书·音乐志上》载:“及后主嗣位,耽荒于酒,视朝之外,多在宴筵。尤重声乐,遣宫女习北方箫鼓,谓之《代北》,酒酣则奏之。又于清乐中造《黄鹂留》及《玉树后庭花》《金钗两臂垂》等曲,与幸臣等制其歌词,绮艳相高,极于轻薄。男女唱和,其音甚哀。”这里显示歌词依旧是绮艳轻薄的,只是歌者用哀伤的调子在演唱。下面的材料则说不仅仅是曲调哀怨,连歌词本身也是哀怨的。《隋书·五行志》:“祯明初,后主做新歌词,甚哀怨。令后宫美人习而歌之。其辞曰:‘玉树后庭花,花开不复久。’”张溥亦云:“陈主词非绝淫,亡且忽焉,哀而不起者,在声音之间乎?非独篇章已也。诏命书铭,秋冬气多,即作者亦不自知日暮矣。”①张溥著、殷孟伦注:《汉魏六朝百三家集题辞注》,第296页。不仅陈叔宝的诗歌是哀怨的,即使是诏命书铭之类同样具有秋冬之气。张溥说“作者亦不自知日暮矣”,我们以为这不是作者不知日暮,而是他已知日暮而无可奈何。这是一群特殊诗人的末世狂欢,这些诗歌虽然在写女色之美,但其中包含着国家即将毁灭、大难将要临头的惊悚与哀痛。它是宫体诗的一种变调,其中充满了悲哀、无奈、绝望。它们在哀怨中香艳,在香艳中哀怨,形成了独特的哀怨宫体诗。这正是陈叔宝对宫体诗或者说在诗歌史上的最大贡献。与其说陈后主艳情诗是萧梁艳情诗的延续,不如说陈后主艳情诗是梁陈宫体诗的绝唱。《资治通鉴》卷一百八十五《唐纪一》:“隋炀帝至江都,荒淫益甚,宫中为百余房,各盛供张,实以美人,日令一房为主人。江都郡丞赵元楷掌供酒馔,帝与萧后及幸姬历就宴饮,酒卮不离口,从姬千余人亦常醉。然帝见天下危乱,意亦扰扰不自安,退朝则幅巾短衣,策杖步游,遍历台馆,非夜不止,汲汲顾景,唯恐不足。”据此可知,最高统治者在穷途末路之时,纵情声色,推日下山,陈叔宝并不是特例,即使是隋炀帝这样的枭雄也不能幸免。王灼《碧鸡漫志》引《脞说》云:“《水调》《河传》,炀帝将幸江都时所制,声韵悲切,帝乐之。”显然此时的隋炀帝在文学创作上也在踵武陈后主之尘,在悲切中快乐,在大笑中流泪。只是隋炀帝已经失去了千女咏歌的条件,最终也没有写出陈叔宝那样有名的哀怨宫体诗。

隋炀帝有没有大量写作艳情诗,是一个值得讨论的问题。可以肯定的是,在即位之前他基本未写艳情诗。《隋书·柳传》云:“初,王属文,为庾信体。”《隋书·文学传序》亦云:“炀帝初习艺文,有非轻侧之论。”《隋书·音乐志下》云:“至仁寿元年,炀帝初为皇太子……乃上言曰:‘清庙歌辞,文多浮丽,不足以述宣功德,请更议定。’”《隋书·炀帝本纪》:“初,上自以籓王,次不当立,每矫情饰行,以钓虚名,阴有夺宗之计。时高祖雅信文献皇后,而性忌妾媵。皇太子勇内多嬖幸,以此失爱。帝后庭有子,皆不育之,示无私宠,取媚于后。大臣用事者,倾心与交。中使至第,无贵贱,皆曲承颜色,申以厚礼。婢仆往来者,无不称其仁孝。又常私入宫掖,密谋于献后,杨素等因机构扇,遂成废立。”《隋书·炀帝本纪》史臣曰:“炀帝爰在弱龄,早有令闻,南平吴会,北却匈奴,昆弟之中,独著声绩。于是矫情饰貌,肆厥奸回,故得献后钟心,文皇革虑,天方肇乱,遂登储两,践峻极之崇基,承丕显之休命。”庾信体是北朝当年广为盛行的文体,少年杨广模仿庾信体,自在情理当中。但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学会了政治表演。他的“非轻侧之论”就是一种表演。为了夺得太子之位,杨广多年来矫情自饰,沽名钓誉,终于达到了目的。

杨广即位之后,已经无须再去自饰,他是否会暴露出本来面目去大制艳篇呢?在同一部史书中有相左的记载。一种说法是隋炀帝“意在骄淫,而词无浮荡”。《隋书·经籍志》:“炀帝初习艺文,有非轻侧之论,暨乎即位,一变其风。其《与越公书》《建东都诏》《冬至受朝诗》及《拟饮马长城窟》,并存雅体,归于典制。虽意在骄淫,而词无浮荡,故当时缀文之士,遂得依而取正焉。所谓能言者未必能行,盖亦君子不以人废言也。”另一种记载是隋炀帝“大制艳篇,辞极淫绮”。《隋书·音乐志》载:“炀帝不解音律,略不关怀。后大制艳篇,辞极淫绮。令乐正白明达造新声,创《万岁乐》《藏钩乐》《七夕相逢乐》《投壶乐》《舞席同心髻》《玉女行觞》《神仙留客》《掷砖续命》《斗鸡子》《斗百草》《泛龙舟》《还旧宫》《长乐花》及《十二时》等曲,掩抑摧藏,哀音断绝。”陈祚明也说:“览《受朝诗》《饮马长城窟行》,似邻雅正。及观江都宫掖诸作,便极妖淫。有其实者必形诸言,自不容掩。”①陈祚明:《采菽堂古诗选》,第1149页。《隋书·炀帝本纪》所载炀帝淫乱的后宫生活令人发指:“所至唯与后宫流连耽湎,惟日不足,招迎姥媪,朝夕共肆丑言;又引少年,令与宫人秽乱。不轨不逊,以为娱乐。”这也许是事实,也许是诬陷,我们已经很难加以按覆。同时我们也知道,在封建帝王中找不出几个出淤泥而不染的皇帝。宫廷生活的淫乱与否与他们的诗歌创作之间其实并没有对应关系。

上文提到的《泛龙舟》全诗如下:“舳舻千里泛归舟,言旋旧镇下扬州。借问扬州在何处,淮南江北海西头。六辔聊停御百丈,暂罢开山歌棹讴。讵似江东掌间地,独自称言鉴里游。”其中并没有所谓的“辞极淫绮”之状。那么,今存杨广其他诗中有没有“辞极淫绮”之作呢?杨广诗中描写美女的诗歌有《嘲罗罗》:“个侬无赖是横波,黛染隆颅簇小娥。幸好留侬伴成梦,不留侬住意如何。”写佳人美目流转,装扮新潮;《喜春游歌》二首:“禁苑百花新,佳期游上春。轻身赵皇后,歌曲李夫人。”“步缓知无力,脸曼动馀娇。锦袖淮南舞,宝袜楚宫腰。”写宫女载歌载舞之状;《江都夏》:“梅黄雨细麦秋横,枫叶萧萧江水平。飞楼倚观轩若惊,花簟罗帏当夜清。菱潭落日双凫舫,绿水红妆两摇渌。还似扶桑碧海上,谁肯空歌采莲唱。”写贵族女子的雨季相思。上述诗歌当属于广义艳情诗,没有萧纲那种“玉体横陈”式的描摹。也可以说,在杨广诗歌中色情的成分正在褪色、淡化。

更重要的是杨广开始了对宫体诗的改造,即用艳曲旧题来写自然风光。最典型的是《春江花月夜》其一。诗云:“暮江平不动,春花满正开。流波将月去,潮水带星来。”《春江花月夜》本来是陈叔宝创制的艳歌,《旧唐书·音乐志》:“后主常与宫中女学士及朝臣相和为诗,太常令何胥又善于文咏,采其尤艳丽者,以为此曲。”朱乾说:“陈后主作不传,隋炀自负才高,今观此词,未见其必为亡国。如‘暮江平不动’,即唐人能手,无以过之。”②朱乾:《乐府正义》,乾隆五十四年线装刻本。杨广《春江花月夜》是张若虚同名诗歌的先导。杨广《东宫春》:“洛阳城边朝日晖,天渊池前春燕归。含露桃花开未飞,临风杨柳自依依。小苑花红洛水绿,清歌宛转繁弦促。长袖逶迤动珠玉,千年万岁阳春曲。”当年,沈约用此题写舞女娇艳之态,杨广诗则用此题来描摹洛阳城边的无限春光。

沈德潜说:“隋炀帝艳情篇什,同符后主。”深入去看,并不尽然。隋炀帝诗歌中并没有陈后主那种哀怨宫体诗。明人许学夷云:“隋炀帝五言声尽入律,语多绮靡,乐府七言有《泛龙舟》《江都夏》《东宫春》,调虽稍变梁陈,而体犹未纯。”③许学夷:《诗源辨体》,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7年,第135页。隋炀帝也写作过一些宫体诗,这些诗虽有绮靡之语,实无淫亵之言。相比于萧纲兄弟和陈后主,隋炀帝宫体诗的数量既少,艳情色彩又大为淡化。他的部分诗歌用艳情的旧瓶装入了山水的新酒,从而在一定程度上改变了艳情诗的流向。

边塞诗滥觞于先秦时代。汉魏之际,边塞诗兴盛。曹氏父子等多用乐府写边塞生活,诗风慷慨激昂,洋溢着英雄主义情怀。晋宋时代,边塞诗陷入低潮。太康诗人陆机喜欢模拟汉魏边塞诗。元嘉诗人鲍照的从军诸作,表现了寒素文人建功立业的愿望。齐梁之时,边塞诗逐步受人关注。齐梁边塞诗有三个特点:一是帝王带头写作边塞诗,齐高帝、梁武帝、梁简文帝、梁元帝等人皆写有边塞之作;二是此时边塞诗人多没有从军边塞的经历,他们喜欢想象无论从时间上还是从空间上都已经非常遥远的秦汉边塞;三是部分边塞诗人特别是萧纲兄弟热衷于写作带有脂粉气的边塞诗。萧纲《从军行》其一云:“何时返旧里,遥见下机来。”其二云:“庭前桃花飞已合,必应红妆起见迎。”其《燕歌行》:“燕赵佳人本自多,辽东少妇学春歌。”此类诗诗风绮靡艳丽,与其说是边塞诗,不如说是宫体诗的一个分支。总体上看萧梁边塞诗内容重复,缺乏新意,喜欢堆砌辞藻、炫耀典故。

陈后主的边塞诗计有《陇头》《陇头水二首》《关山月二首》《雨雪曲》《饮马长城窟行》《昭君怨》《紫骝马》二首等十首,在梁陈时代算是写作边塞诗较多的一位。他的边塞诗和很多前代、同代的王公贵族一样,也是属于想象之作和娱情之作。后主的边塞诗中写到了边地苦寒的环境和气候,奇异的自然景色,征人思妇的相思,诗人对士卒的同情等内容,这些描写并没有超出传统边塞诗的范围。《陇头》:“陇头征戍客,寒多不识春。惊风起嘶马,苦雾杂飞尘。”《陇头水》:“高陇多悲风,寒声起夜丛。”写边地苦寒,自然坏境恶劣。《陇头水》:“漠处扬沙暗,波中燥叶轻。地风冰易厚,寒深溜转清。”“禽飞暗识路,鸟转逐征蓬。落叶时惊沬,移沙屡拥空。”《关山月》:“秋月上中天,迥照关城前。晕缺随灰减,光满应珠圆。带树还添桂,衔峰乍似弦。”《雨雪曲》:“长城飞雪下,边关地籁吟。蒙蒙九天暗,霏霏千里深。”《饮马长城窟行》:“征马入他乡,山花此夜光。离群嘶向影,因风屡动香。月色含城暗,秋声杂塞长。”写与内地不同的自然风景。《陇头水》:“登山一回顾,幽咽动边情。”《陇头》:“四面夕冰合,万里望佳人。”《关山月二首》:“复教征戍客,长怨久连翩。”《饮马长城窟行》:“何以酬天子,马革报疆场。”诗中描写戍边将士的内心世界,既有思乡之情,也有报国情结。较之于萧梁诗人,陈后主边塞诗有明显的改进。首先,与梁边塞诗中具有浓郁的宫闱气胭脂气不同,陈后主诗中的宫闱气胭脂气明显减少了。其次,陈后主边塞诗比前人更为精致,他的风景描写虽然是出于想象,但极为生动细腻,给人一种亲临其境的错觉。不过从整体上看,陈后主还在宫体边塞诗的泥潭中挣扎,未能达到濯清涟而不妖的境界。他的诗中虽然也写到了征人,但诗中的人物形象是较为苍白的,缺乏血肉和生命。

随着隋帝国的统一,国力大增,士人的自信心也空前高涨。身为皇帝的杨广更是目空一切,不可一世。《隋书·炀帝本纪》:“以天下承平日久,士马全盛,慨然慕秦皇汉武之事。”《资治通鉴》卷一百八十二《隋纪六》:“帝自负才学,每骄天下之士,尝谓侍臣曰:‘天下皆谓朕承藉绪余而有四海,设令朕与士大夫高选,亦当为天子矣。’”王夫之说:“逆广非胡亥匹也,少长兵间,小有才而战屡克,使与群雄角逐于中原,未必其劣于群雄也。”①王夫之:《读通鉴论》,北京:中华书局,1975年,第560页。杨广的雄心与其诗才结合,形成了具有特色的边塞诗。其边塞诗中最受后人推崇的是《拟饮马长城窟》和《白马篇》。王士祯说:“隋混一南北,炀帝之才,实高群下,《长城》《白马》二篇,殊不类陈隋间人。”②王士祯:《带经堂诗话》上,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第93页。

杨广《拟饮马长城窟行》云:“肃肃秋风起,悠悠行万里。万里何所行,横漠筑长城。岂台小子智,先圣之所营。树兹万世策,安此亿兆生。讵敢惮焦思,高枕于上京。北河秉武节,千里卷戎旌。山川互出没,原野穷超忽。金止行阵,鸣鼓兴士卒。千乘万骑劲,饮马长城窟。秋昏塞外云,雾暗关山月。缘岩驿马上,乘空烽火发。借问长城候,单于入朝谒。浊气静天山,晨光照高阙。释兵仍振旅,要荒事方举。饮至告言旋,功归清庙前。”学界或以为本诗作于大业初北巡时,或以为作于大业七年秋征高丽时。张玉谷曰:“通首气体阔大,颇有魏武之风。”③张玉谷:《古诗赏析》卷二十二,见续修《四库全书》影印上海图书馆藏清乾隆姑苏思义堂刻本,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年,第1592册第122页。全诗以“肃肃秋风”开篇,以“功归清庙”结尾,采用了万里、万世、亿兆、千乘、万骑等大数字,写到了长城、上京、塞外、关山、天山等地名,场面阔大,气势雄壮。全诗的背后矗立着一个人,这个人可以调度千乘万骑,可以平静天山浊气,可以建立盖世奇功。其《白马篇》云:“白马金贝装,横行辽水傍。问是谁家子,宿卫羽林郎。文犀六属铠,宝剑七星光。山虚空响彻,地迥角声长。宛河推勇气,陇蜀擅威强。轮台受降虏,高阙翦名王。射熊入飞观,校猎下长杨。英名欺霍卫,智策蔑平良。岛夷时失礼,卉服犯边疆。征兵集冀北,轻骑出渔阳。进军随日晕,挑战逐星芒。阵移龙势动,营开虎翼张。冲冠入死地,攘臂越金汤。尘飞战鼓急,风交征旆扬。转斗平华地,追奔扫鬼方。本持身许国,况复武功彰。会令千载后,流名满旗常。”此诗模仿曹植《白马篇》,但又多有创新。正如曹植以“幽并游侠儿”自喻一样,杨广化身为“宿卫羽林郎”。此羽林郎智勇双全,志在天下。相对于曹诗,杨诗更有皇家气象。辽水、宛河、陇蜀、轮台、冀北、渔阳等地名表明羽林郎有过南征北战的经历。“岛夷时失礼”是现实的写真,杨广曾经挥戈天下,三征高丽。“会令千载后,流名满旗常”等句可以看出杨广的远大追求。

杨广《纪辽东二首》云:“辽东海北翦长鲸,风云万里清。方当销锋散马牛,旋师宴镐京。前歌后舞振军威,饮至解戎衣。判不徒行万里去,空道五原归。”“秉旄伏节定辽东,俘馘变夷风。清歌凯捷九都水,归宴洛阳宫。策功行赏不淹留,全军藉智谋。讵似南宫复道上,先封雍齿侯。”据《隋书·炀帝本纪》:“(大业)八年春正月辛巳,大军集于涿郡。……(三月)癸巳,上御师。甲午,临戎于辽水桥。戊戌,大军为贼所拒,不果济。右屯卫大将军、左光禄大夫麦铁杖,武贲郎将钱士雄、孟金叉等,皆死之。甲午,车驾渡辽。大战于东岸,击贼破之,进围辽东。”此诗当作于三月渡辽水时。此时诗人尚在征战的路上,诗中却主要在想象得胜后班师回朝的情景,表现出作者胜券在握的信心,突出了天子之师无敌于天下的威力,全诗大气包举,语气豪迈。其《云中受突厥主朝宴席赋》:“毡帷望风举,穹庐向日开。呼韩顿颡至,屠耆接踵来。索辫擎膻肉,韦献酒杯。如何汉天子,空上单于台。”写炀帝大业三年北巡时会见突厥主的情形,有一种君临天下的霸气流贯其内。其《望海》:“远水翻如岸,遥山倒似云。断涛还共合,连浪或时分。”其《季秋观海》:“浮天迥无岸,含灵固非一。委输百谷归,朝宗万川溢。”与曹操的《观沧海》一样,这两首诗也是描写大海的佳作。只有具有大海一般宽广心胸的诗人,才能表现出大海的阔大气象。

沈德潜《古诗源》(卷十四)云:“炀帝诗,能作雅正语,比陈后主胜之。”①沈德潜:《古诗源》卷十四,北京:中华书局,1963年,第354页。只就边塞诗而言,此言不虚。与包括陈后主诗在内的梁陈边塞诗相比,隋炀帝边塞诗有两点新变:第一,梁陈边塞诗多是对边塞的想象,隋炀帝边塞诗是其现实经历的记录与写照,写作的地点也从梁陈诗人的庙堂宫殿之内转换为塞上大漠之中。第二,梁陈边塞诗缺失了“人”,确切地说是缺失了大写的人,隋炀帝边塞诗中挺立起了一个“人”,这个人具有高迈的胸怀和阔大的人生格局。这个人以不同的化身出现在隋炀帝边塞诗的其他篇章中。隋炀帝直接继承了曹操等建安诗人的写实传统,超越了梁陈宫体诗人的想象之作,其诗风骨与文采并存。在充分肯定隋炀帝边塞诗的同时,我们也应警惕过度夸大其价值的现象。沈德潜说:“(隋炀帝)边塞诸作,铿然独异,剥极将复之候也。”陆时雍曰:“陈人意气恹恹,将归于尽。隋炀起敝,风骨凝然。……诗至陈余,非华之盛,乃实之衰耳。……隋炀从华得素,譬诸红艳丛中,清标自出。虽卸华谢彩,而绚质犹存。”又曰:“读隋炀帝诗,见其风格初成,精华未备。”②陆时雍:《诗镜总论》,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103页,第105页。陆氏之言,既指出了隋炀帝诗对陈代诗歌的超越和矫正,也指出了此时尚处于“风格初成”的阶段,与沈德潜的“剥极将复之候”同旨。与盛唐边塞诗相比,隋炀帝边塞诗只是孤鸣先发。毕竟,风气所在,积重难返,很难达到盛唐边塞诗的高度。

诗歌发展到唐代,人们逐渐意识到只有南北文化融合、气质与清绮合一才能写出无愧于新时代的诗章。魏徵《隋书·文学传序》有鉴于“江左宫商发越,贵于清绮;河朔词义贞刚,重乎气质”的现象,提出“各去其短,合其所长”最终达到“文质彬彬,尽善尽美”境界的诗学主张。这样的诗学理想的来源之一就是对前代诗歌创作的总结。而这样的总结和尝试也体现在隋炀帝身上。《隋书·王胄传》载隋炀帝语:“气高致远,归之于胄;词清体润,其在世基;意密理新,推庾自直。过此者未可以言诗也。”气高致远、词清体润、意密理新是隋炀帝追求的诗歌标准,它超越了六朝隋唐时代的南北地域之争。相比之下,窃以为隋炀帝的美学意识更加超前。

陈隋之时,诗坛主要流行两种诗体:一是艳情诗,一是边塞诗。陈叔宝和杨广,作为陈朝和隋朝的最高统治者,又是当时才华横溢的诗人,他们的爱好和追求,自然会引领时代风尚。聚集在他们周围的文人学士,无不以马首是瞻。艳情诗虽然在萧梁时代最为兴盛,但到了陈代已成为明日黄花,盛极将衰。陈后主的艳情诗在艳情的背后蕴含着巨大的悲哀,可以称为哀怨宫体诗,它是梁陈艳情诗的绝唱。隋与初唐,江左艳情诗余风犹存,日益走向衰微。隋炀帝艳情诗是江左艳情诗的余响,他用艳情旧题描摹山水自然,改变了江左艳情诗的流向。初唐时代,一代雄主唐太宗李世民,一方面依然眷恋齐梁艳情诗,一方面又担心艳情诗影响到当代诗风。边塞诗源远流长,陈后主边塞诗是萧梁宫廷边塞诗的回光返照,其中的宫帏气大幅减少,比前人更显精致。隋炀帝边塞诗剥极将复,上承建安风骨,洗净六朝粉黛,具有豪侠气概和帝王威势。到了唐代,伴随着大唐国力的强盛,经过了陈子昂、张九龄等人的努力,以高适、岑参为代表的盛唐边塞诗派崛起,为大唐盛世奏响了时代的最强音。盛唐诸公的边塞诗不仅超越了六朝的想象之作,也超越了杨广的“风格初成”之作。回首望去,陈叔宝与杨广在中国诗史的这一历史的转捩期各自承担过不同的角色,发挥过不可替代的诗史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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