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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代古文批评的“尚简”思想

2015-12-18张天骐

鞍山师范学院学报 2015年1期
关键词:曾巩欧阳修古文

张天骐

(沈阳师范大学文学院,辽宁沈阳110034)

一、“尚简”之风与“崇古”思想

宋代古文批评的“尚简”倾向与当时流行于文坛的“崇古”风尚密不可分。在宋代的文学批评理论中,以古为尊的思想始终居于极其重要的地位,尤其在散文领域,以古文明古道成为当时文人创作的主流,而与之相对应,阐释上古文章以及讨论古文创作便成为了宋代文论的核心内容。

宋人认为,上古之文之所以好实是在于其“简”,事实上“简”与“古”也经常联系起来代表一种淡雅的文风。宋代古文运动先驱柳开就认为“君子之言”应“简而深”[1],并且如是赞扬司马迁与班固:“司马氏疏略而该辩,泛乱而宏远,班氏辞雅而典正,奇简而採摘[2]。”南宋吕本中也曾论道:“《论语》、《礼记》文字简淡不厌[3]。”此外,《文章轨范》的作者谢枋得对于上古文章之简要得当可以说推崇至极:“圣贤立言,与庸众人异,贬一人不必多言,只一字一句贬之,其辱不可当;褒一人不必多言,只一字一句褒之,其荣不可当[4]。”诸如此类论述众多,可见“崇古”观念在宋代已成共识。虽然北宋初年就有如柳开这样的文人强调文章“尚简”,并有体现简淡风格的创作出现,但并未能扭转由五代入宋的浮靡文风,同样是北宋散文作家的穆修谈及当时文坛风气不免十分失望:“盖古道息绝,不行于时已久,今世士子习尚浅近,非章句声偶之辞,不置耳目,浮轨滥辙,相跡而奔,靡有异途焉[5]!”这种状况直到欧阳修的出现为之一变。欧阳修是北宋时期古文运动的领袖,无论是道德伦理亦或文学主张,他都崇尚古法并力复古道。欧阳修作为当时文坛的主盟,其文章为当世及后世所尊,因此广为传播,一时文人竞相模仿,而伴随其文章一同传播的不仅是“崇古”的思想,还有作为风格和文法特征的“尚简”之风。首先,欧阳修的古文创作即是以简为特征,他对于韩愈“简古”的作文风格赞赏有加,同时在创作中尽力避免过分雕琢,使文章明白晓畅。这种风格为当时文人所广泛接受,因而他古文创作上的“简明”也必然成为文坛风尚。其次,欧阳修还在总结创作经验的基础上明确提出文应“尚简”的观点:“作文之体,初欲奔驰,久当收节,使简重严正[6]。”由于欧阳修在当时颇具影响,加之他奖掖后进,培养了一批优秀的古文大家,他的“崇古”思想以及古文之“尚简”也得以传承。

在欧阳修之后的文人当中,王安石的古文就明显带有“尚简”的倾向,他曾提到“近世之文”的弊病就在于“以雕绘语为精新”[7],在创作中,他遣词精炼,言语峭拔,往往能够在短篇文章中发精彩之议论,南宋楼昉在其著作《崇古文诀》中评王安石文为“笔力高简”[8],同样,黄震在《黄氏日抄·文集》中也认为王安石之文章“简淡有古意”,“其《策问》十一道皆简易”[9]。在欧阳修的众多后学中,曾巩是最为推尊古道的,他十分认可欧阳修“以文明道”的努力,赞扬欧阳修“真为六经之羽翼,道义之祖师也”[10],曾巩崇尚汉代文章,认为汉代散文“尤为近古”[11]。此外,他也和欧阳修一样崇尚韩愈的古文,称韩愈“笔力乃天授”[12]。曾巩有感于“先王之文既丧”,认为宋人文章应“复侔于汉唐之盛”[11]。因此,他也有着鲜明的“尚简”倾向,比如他批评萧子显的写作风格称:“子显之于斯文,喜自驰骋,其更改破析,刻雕藻繢尤多,而其文益下”[13]。楼昉评价曾巩文章为:“议论正,笔力高,简而有法,质而不俚[8]。”此外,北宋古文运动的又一大家苏轼也崇尚简约文风,他自谓“长于草野,不学时文,词语甚朴,无所藻饰”[14]。苏轼的许多门生也长于古文,他们同样继承了前辈们的“崇古”思想,于文章之“简”也有论述,如张耒认为“六经之文,莫奇于易,莫简于春秋”[15]。可以说自欧阳修以后“崇古”思想都占据着主流,而伴随而生的“尚简”之文风也逐渐形成了固定的审美范式,这要得益于欧阳修和曾巩等人将“简古”风格发挥到极致,取得了非凡的艺术成就。

到了南宋,文论家们基本上继承了韩愈、欧阳修等古文家的思想,“崇古”的观念和“尚简”的审美倾向依旧存在于文坛。而另一方面,“崇古”思想由于理学家朱熹等人的倡导更加根深蒂固,而为了更好地阐释古道以示世人,“尚简”的写作风格越发受到推崇,朱熹认为“圣人之言坦易明白,因言以明道”[16]。显然,晦涩藻饰的文章不利于理学家的传道,只有用流畅甚至浅白的文章才能有助于人们的接受,因此朱熹对于简的强调也来自于其对于传道之便利的考虑。一方面,朱熹在论述文章之“简”时将董仲舒的文章作为反面典型,他批评董文“累数百言”而致“缓弱”之病[16];另一方面,他对曾巩作文之“简”十分欣赏,《朱子语类》中一段关于曾巩指导陈师道的记载足以证明朱熹对于曾巩的推崇:“后山携所作以谒之。南丰一见爱之,因留款语。适欲作一文字,事多,因托后山为之,且授以意。后山文思亦涩,穷日之力方成,仅数百言。明日,以呈南丰,南丰云:大略也好,只是冗字多,不知可为略删否?后山因请改窜。但见南丰就坐,取笔抹数处,每抹处连一两行,便以授后山。凡削去一二百字。后山读之,则其意尤完,因叹服,遂以为法。所以后山文字简洁[16]。”可见朱熹正是将“简洁”作为衡量文章优秀与否的标尺。

总而言之,思想上的“崇古”一直统治着两宋文坛,而其衍生的“尚简”之风也成为了宋代古文批评中比较鲜明的特点。

二、宋代古文批评中“简”的理论内涵

所谓“简”,即是尽量减少文章的字数,以及避免过分雕镂的文章风格。在宋代的古文批评当中,提到文章之“简”的虽不在少数,但“简”这一概念却很少被单独使用,而是常常和其他批评词汇连用,组成不同的批评术语,从多个角度对古文的创作进行评判。一来,单一的“简”比较抽象,无法具体描述文章的文法或风格;二来,文论家们除了“简”以外还对文章的创作有进一步的要求,因此一系列以“简”为基础的批评词语被创造出来,比较常见的有“简古”“简淡”“简明”“简当”和“简严”等等。

在所有此类批评术语中,“简古”是最为核心的一个,也几乎代表着古文“尚简”的最高审美风范,这当然源于前文所述“崇古”与“尚简”的独特关系。然而,“简古”也是这些术语里最为抽象的一个,一个“古”字就包含了众多的审美观念,宋人认为创作文章能够“近古”已是古文的最高境界。因此吕祖谦在《古文关键》中就以“简古”一词总结韩愈的文章,这显然是一个极高的评价。倘若把“古”看作一个理想的文章风格,那么“简”就是达成这一风格的渠道,欲“古”则必“简”。吕祖谦还认为“学韩简古,不可不学他法度,徒简古而乏法度,则朴而不文[17]”。由此可见,要达到理想中“简古”的风格,就必须作文有“法”,只注重精简文字只能“朴而不文”。吕祖谦的弟子楼昉在此基础上提出了另一批评术语对此进行解释,他认为韩愈为文“叙事有法,辞极简严”[8],显然,韩愈的过人之处就在于其文章并非胡作,而是在一定的法度中对文章进行布置,在“简”的基础上要保证议论或叙事的严密性,做到起承转合间的合理。楼昉在《崇古文诀》中经常使用“简严”一词,如“尊重简严”“议论简严”等,可见这是当时文人在古文创作的过程中期望达到的一种效果。如果说“简严”是在“简”的基础上对文章做法的要求,那么“简淡”“高简”“简朴”等词就是在“简”的基础上对于文章风格的评判。无论是北宋还是南宋,文坛上写作风格的简约化趋向都是文人讨论的中心,如石介在《上赵先生书》中对繁缛的文风进行过如此的批评:“今之为文,其至者不过句读妍巧,对偶的当而已;极美者不过事实繁多,声律调谐而已,雕鎪篆刻伤其本,浮华缘饰丧其真,于教化仁义礼乐,则缺然无髣髴者[18]。”显然,他认为只有站在古代圣贤的高度上,用朴实无华的文章传道才是作文的真谛。黄庭坚则认为“文章成就,更无斧凿痕迹,乃为佳作耳”[19],可见作文当以自然流露为妙。在北宋的古文家以实际创作践行简约风格之后,南宋的文论家便开始对他们的风格进行总结。楼昉就以“高简”一词形容王安石和司马光的文章,黄震认为范成大的文章“简朴”,此外,“简雅”“简质”等词也在南宋的文论著作中经常出现。

对于“简”的追求固然是宋代的古文作品呈现了一种全新的面貌,使古文运动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峰,然而一些作家却将这种追求极端化,只一味地精简字数,过分地强调简朴,使文章失去了“达意”的基本目的,在北宋文坛上,对于这种错误的创作倾向之批判也不在少数。早在北宋古文运动初兴时期,欧阳修就曾对如何追求文章之“简”有过具体的论述,他以为作文若“勉强简节之,则不流畅,须待自然之至,如此当宜在心也[6]”。由此可见,如果不能做到行文的流畅与自然,那么缩短篇幅和删减文字只能使文章艰涩难懂,欧阳修的这种观点对于作文的“简”有了程度上的规定,并以不伤流畅为“简”的底线。与欧阳修同时代的文人宋敏求也提出“泚翰就简,窜涂不已,归于至当乃可[20]”。可见北宋的文人已注意到创作文章不可“简”而失当。南宋的文论家也对此有所关注,比如张鎡就在《仕学规范》中举杨大年删他人繁碎之文的例子以论文之“简当”。王模在《怀古录》也有对“专务减字”的倾向有过批判:“故凡专作减字鉤章棘句之文者,其实中无所得,以此欺眩世俗。谓以艰深之辞,文浅陋之说,一读虽能鉤棘人喉舌,仔细玩嚼,则枯槁全无意味。岂特他人厌之,彼若是再读,亦自厌之矣。”他还认为“盖或多而少之,或少而多之,盖要用之各得其当。奈何今之论文者,只专以减字为工[21]”。王模的批判可以说是切中时弊。

总而言之,宋代文论中所尚之“简”有着多方面的内涵,它既与古文的作法密切相关,也有着文章风格论的意义,而“简”也不只是简单地精简字数,而是要使文章更加明白晓畅,以达到“辞达”的境界。

三、宋代古文批评“尚简”的意义与影响

首先,理论上的“尚简”直接影响并转变了宋代的文风。众所周知,古文运动经历韩柳的高峰之后未能形成声势而逐渐衰微,到了晚唐繁采竞逐、攀比文才的风气重又占据了上风,此后的五代文坛充斥着柔丽与浮靡,以致格弱而气卑。到了宋初,许多文人如柳开、范仲淹等人已经对改变这种情况有了自觉的认识,并开始提倡简要的风格,虽然没能扭转五代风气,但已为其后的古文运动开了先声。真正革新了当时文章面貌的是提倡文章简单的欧阳修,他有着非凡的号召力,力挽狂澜,苏辙在《欧阳文忠公神道碑》就曾记载了欧阳修试图改变文风的努力:“嘉佑二年,权知贡举。是时,进士为文,以诡异相高,文体大坏;公患之,所取率以词义近古为贵,凡以嶮怪知名者,黜去殆尽,牓出,怨谤纷然,久之乃服,然文章自是变而复古[22]。”这种自上而下的革新可以说效果显著,加之后代文人如王安石、苏轼等人在创作上对欧阳修古文思想的继承,古文运动在北宋时期进入了高潮,“简古”的古文风格也成为了当时文人普遍的审美理想。南宋时期的文人虽然没能达到北宋古文家创作上的高度,但继承了他们为文之好尚,这使得雕镂藻饰的文风在宋代再也没能抬头,甚至影响到后世几百年的古文创作。

其次,古文创作领域的“尚简”也对作史之法颇有影响。古文家们所奉为圭臬的古书如《尚书》《春秋》《左传》和《史记》等书也是史家的经典。同时,宋代的文人往往兼具文学家和史学家的多重身份,比如欧阳修就有如《新唐书》和《新五代史》这样的史学著作,而这样的史书理所当然地带有欧阳修古文思想的印记而比较简明,于是当时的史学界也开始了对于作史繁简的讨论。毫无疑问的是,宋人对繁琐的作史之法是持否定态度的,前文所述曾巩对于萧子显“刻雕藻繢尤多,而其文益下”的批评就是来自于曾巩所作《南齐书目录序》,而其他学者论史的时候也很少用《汉书》以后的史书为例。作史如何处理好繁简的关系,宋人多有论述,比如南宋吴子良对《史记》之“简”的评论:“太史公《循史传》文简而高,意淡而远,班孟坚《循史传》不及也[23]。”除此以外,宋人也有对处理作史之繁简的辩证之论,如与司马光同时的文人刘安世就不认同欧阳修的作史之法,他认为“《新唐书》叙事好简略其辞,故其事多郁而不明,此作史之敝也”。同时他也提出了自己的作史观:“若不出于自然,而有意于繁简,则失之矣[24]。”此种讨论在宋代史学界也不在少数。

最后,宋代古文批评的“尚简”倾向也对后世文论有着深远影响。比如元代文人李淦的重要文论著作《文章精义》就有明显的“尚简”倾向,比如他这样比较古今作家的文章:“孟子讥蚳鼃,不谏,卒以谏显;退之讥阳城,不谏阳城,卒以谏显;欧阳永叔讥范仲淹,不谏范仲淹,卒以谏显。三事相类,然孟子数语而已,退之费多少纠说,永叔歩骤退之而微不及,古今文字,优劣于此可见[25]”。由此可知,他对于上古文章之“简”的推重。明代的古文大家钱谦益也继承了这种观点,他认为作文应当力求简易,简是简要,而易则是辞达。此外,茅坤也用了“简古”一词来形容王安石的行文风格,可见他们的观点与宋人如出一辙。清代的古文大家也继承了“尚简”的观念,如方苞就明确提出“夫文未有繁而能工者”,另外,归有光的论述也明显带有“尚简”的倾向,他赞扬司马迁作《史记》“简淡之中笔端曲尽”,与宋人对《史记》的评语相类[26]。

宋代文学批评之“尚简”确乎有着非凡的意义,除了对当世文风及史论具有影响外,还引领了此后几百年的古文批评理论,使“简”真正在我国古文理论中成为重要的批评术语,并进而促成了以“简”为尚的古文审美观。

[1]柳开.上王学士第四书[M]//河东先生集:卷五.《四部丛刊》本.

[2]柳开.东郊野夫传[M]//河东先生集:卷二.《四部丛刊》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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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谢枋得.文章轨范[M].《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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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王模.怀古录[M]//历代文话.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

[22]苏辙.欧阳文忠公神道碑[M]//栾城集:卷二十三.《四部备要》本.

[23]吴子良.荆溪林下偶谈:卷四[M].《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4]张鎡.仕学规范·作文:卷一[M].《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25]李淦.文章精义[M].元至顺三年于钦刊本.

[26]王鸿卿.中国古代小说观念论略[J].鞍山师范学院学报,2013(3):65-7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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