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初期心理史学在中国的传播
2015-12-18王萌
王 萌
(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 上海 200241)
20世纪初期心理史学在中国的传播
王 萌
(华东师范大学历史系,上海200241)
摘要:心理史学在西方发源于19世纪末,20世纪初期被介绍到中国。心理史学在中国传播的早期阶段,主要以对国外有关著作的翻译和介绍为主。随着研究的日渐加深,中国学者在研究方法上也开始运用近代实验心理学的概念、术语和研究方法来分析历史人物。心理史学的引入是与当时诸多学者积极促进历史学的科学化密切相关,为中国新史学的构建提供了新的方法论。与此同时,何炳松、莫东寅等学者均意识到历史学和社会学的差异,并对心理学在历史学中的运用提出了质疑。考察心理史学在中国传播和实践的过程,可以透视出我国学术现代化道路的一个缩影。
关键词:心理史学;学术传播;新史学;科学化DOI:10.13757/j.cnki.cn34-1045/c.2015.02.029
心理史学是在历史研究中借助心理学的理论与方法,探讨人的心理活动,以解释历史真相的学科。西方心理史学发源于19世纪末,发起人是卡尔·兰普雷希特((Karl Lamprecht,1856—1915),此后经狄尔泰、李卡而特以及后来年鉴学派史学家的努力而逐渐形成规模。奥地利心理学家弗洛伊德于1910年发表的《达·芬奇的幼儿期之回忆》,使历史学与比较科学意义上的心理分析理论相结合,从而奠定了现代心理史学的理论基础[1]。20世纪初期,心理史学被介绍到中国,它不但为中国传统史学注入了活力,其传播过程本身也可以视作中国学术现代化进程的一个缩影。以往学者对中国心理史学的研究多集中在理论分析和在史学中的应用层面,近年来逐渐出现了一些关于心理史学在中国传播的研究成果,但多偏重于梳理史实,或集中于对某一人物的讨论。本文试图将中国心理史学的发展置于当时的学术和社会的背景之中,勾勒出中国心理史学早期发展的大致路径。
一、20世纪早期心理史学在中国的传播概况
心理史学在中国传播的早期阶段,主要还是以对国外心理史学著作的翻译和介绍为主。1903年,李浩生将日本学者浮田和民的著作《史学通论》翻译成中文。1907年,王国维翻译了丹麦学者海甫定的《心理学概论》一书。其后,何炳松翻译的《新史学》于1924年由商务印书馆出版。在该书原作者鲁滨逊看来,历史学家要使历史成为科学,不仅要依靠自然科学,也应该依靠心理学,依靠社会心理学。他把心理学细分为动物心理学、社会心理学与比较心理学三种,并特别批评了心理学与历史学不能“结盟”的陋见。在此后的30年代中,学者朱光潜、蔡斯和高绝翻译的弗洛伊德的著作也相继问世。
随着近代西方心理学理论的传入,中国学者开始运用近代实验心理学的概念、术语和研究方法分析历史人物。比较早将心理史学引入中国,并运用其原理进行历史研究的是梁启超。1901年,梁氏在其《过渡时代论》中,首先从心理分析的角度对过渡时期人物的特性加以解读,认为过渡时代的人物有三个人格特性:“其一冒险性,……故必有大刀阔斧之力,乃能收筚路蓝缕之功;必有雷霆万钧之能,乃能造鸿鹄千里之势。其二忍耐性,……语曰:行百里者半九十,井掘九仞犹为弃井,山亏一篑遂无成功,惟危惟微间不容发。故忍耐性者,所以贯彻过渡之目的者也。其三别择性,……过渡时代之人物,当以军人之魄,佐以政治家之魂。政治家之魂者何?别择性是也。”[2]6-71934年,张耀翔发表《中国历史名人变态行为考》一文,考察了中国古代一百多名历史人物的变态行为或嗜好,又对外国历史上的军事家如亚历山大、汉尼拔、拿破仑,艺术家如门德尔松、莫扎待、贝多芬,作家和科学家如歌德、莎士比亚和牛顿等人的心理状态与成名年龄进行了初步分析[3]。1939年,潘光旦翻译并注释了英国心理学家霭理士的《性心理学》—书,他在注释中泛论中国古代社会的变态行为,这实际己远远超出译作的范畴,而是运用西方心理学理论研究中国古史中变态行为的作品。同一时期,心理学家林传鼎所著《唐宋以来三十四个历史人物心理特质的估计》一书问世。该书对王勃、李白、杜甫、顾炎武、段玉裁、梁启超、王国维等34个历史人物的智慧分数、品格形态等特征进行了专门研究,探讨了这些人物幼年期的心理素质对其成年期的影响。他发现其中以追求真理的理论型人数最多,而主张信仰可以改变人生的宗教型唯心主义者人数最少。此外,林氏还有《我国古代心理测验方法试探》、《中国古代心理学思想研究》等运用心理学方法进行历史研究的著作。
二、心理史学在中国传播的特点
西方心理史学的传入为中国新史学的构建提供了新的方法论,同时,它也是当时中国史学发展的结果。中国近代史学的一大特点就是对社会普通民众的情感和心理活动的重视,梁启超在《新史学》中批判中国传统史学“知有朝廷而不知有国家,知有个人而不知有群体”,而心理史学的传入正满足了新史学研究社会心理的需要。梁启超说道:“中国过去之史,无论政治界、思想界皆为独裁式,所谓积极的民众意识者甚缺乏,毋庸讳言。治史者常以少数大人物为全史骨干,亦属不得已之事。但有一义须常目在之者:无论何种政治何种思想皆建设在当时此地之社会心理的基础之上,而所谓大人物之言动必与此社会心理发生因果关系者,始能成为史迹”;“史迹有以数千年或数百年为起讫者。其迹每度之发生恒在若有意识若无意识之间,并不见其有何等公共一贯之目的及综若干年之波澜起伏而观之,则俨然若有所谓民族意力者在其背后。”[4]108因此今日“史家最要之职务,在觑出此社会心理之实体,观其若何而蕴积,若何而发动,若何而变化,而更精察夫个人心理之所以作成之表出之者其道何由能致力与此,则史的因果之秘密藏其可以略睹矣。”[4]1231928年,张荫麟在《学衡》发表的《论历史学之过去与将来》一文中,也关注到过去历史研究所受的限制,并提出了未来历史研究应注意的范围和方法。在讲到社会因素时,张氏即强调了分析社会心理对个人心理的影响:“若有一种共通信仰或感情,流行于社会。个人受其影响。先入为主。则凡于此种信仰或感情之对象相疑似之物,辄易被认为真。《左传》所记郑人相惊以伯友之事,即其例也。通常所谓精神传染、所谓心灵的导引、所谓群众心理皆所以解释此种事实之名词也。”[5]
心理史学在中国传播的这一特点,还与在当时救亡图存的社会背景下,学者们对国民性的反思与批判密切相关。在文学界,鲁迅的《狂人日记》、林语堂的《中国人》等作品中都有对国民劣根性的批判。在史学界也出现了由于民族意识的萌发而开始的对我国国民性的关注。梁启超曾有言:“中国数千年之腐败,其祸及于今日,推其大原,皆必自奴隶性来,不除此性,中国万不能立于世界万国之间。”[6]他还以欧美国家为例,认为通过历史上社会心理的研究,可以促进民族自觉意识的兴起:“欧美自近世以来民众意识亢进,故社会心理之表现于史者甚鲜明,而史家之靓出之也较易。虽然,亦由彼中史学革新之结果,治史者能专注重此点,其间接促起民众意识之自觉力,抑非细也。”[4]123可以说这一时期心理史学的传播,一方面是由于西方思想文化的渗透,另一方面也是我国学者应对时局的需要,与此同时,它也为中国学术和社会的现代化提供了新的视角和方法论。
三、中国心理史学的发展与新史学的科学化
20世纪初期,有许多学者致力于促进历史学科学化的进程。在这个进程中,心理学的引入俨然成为促进历史学科学化的重要方法,并在一段时间内甚嚣尘上。然而,随着史学科学化弊端的一一呈现,心理史学也从开始时的灵丹妙药,转而被批判地吸收、应用。心理史学在这一时期内的实践境遇,可以说是中国史学科学化进程的一个缩影。
实际上,心理史学的科学性特征是能为中国学界接受、认同的一个重要原因。李浩生所译的《史学通论》中即言道,个人心理学成立和社会心理学的成立,是“历史成为完全科学”的基础[7]。在1924年何炳松翻译出版鲁滨逊的《新史学》之前,就有学者对其做过介绍并进行了评论。1922年,衡如在《东方杂志》上发表《新历史之精神》一文,其中指出历史学应当吸收各种社会科学研究的方法,在谈到社会心理学时说:“社会心理学昭告吾人以人群间之关系,动物心理学与吾人以动物行为之根据。夫人即由动物进化而来,又不能脱离人群而生活,则此诸科学之所昭示吾人关于人类行为之知识者,其亦大矣。”如是“历史乃成为科学的,而不复沾沾于政治之事实,英雄之行为。”[8]在他的笔下,历史学的目的不再是叙述政治事实,而在于成为一种可以昭示人类行为的“科学”。
受孔德、杜里舒和兰伯列希的影响,朱谦之也开始注意史学研究中“心理的方法”问题。他在1926年撰写的《历史哲学》中详细介绍了西方历史哲学的研究方法和成就,他说:“从孔德以后,历史才渐渐有科学的根据。才渐渐去注意历史事实的‘所以然’”。孔德认为:“历史现象之主要原因,一方面看来是进步,而从它方面看来,社会的进步又是原于人类的心理”,因此朱谦之认为历史研究除了“研究社会生活的各种情形——如家庭,人口,都市,经济诸问题——以外,还要注意到心理的方法,从人类心理的现象,去找出历史的程序来”。他还从历史学是科学的角度出发,赞同兰普雷希特“历史为社会心理的科学”[9]55-56。
黄公觉在《师大史学丛刊》1931年第1期上发表《新史学概要说》,指出当时中国史学界对旧史学的批判和对西方新史学科学性特征的介绍都存在不足。黄氏视德国史学家兰普雷希特为西方新史学的先驱,并对他的学说,特别是心理史学进行了详细介绍。黄氏在评价兰普雷希特在1891年出版的《德国史》时说:“史学是一种社会心理学的科学(asocio-Psychologicalscience)。旧史学所注重的,是个人心理的要素,而新史学所注重的,则为社会心理的要素。……史学是建筑于心理学基础之上。历史在精神科学所占的位置,如同机械学在自然科学所占的位置一样。它能成为科学,只是因为它能归纳为一般的概念。历史的运动与事件,是有一种心理的性质。”[10]黄氏在文章的最后指出新史学的建设必须与地理学、人类学等社会科学相结合。在谈到心理学对历史学的重要意义时说:“心理学对于历史家所以有贡献,因为历史家的本事是在于记载人类行为的结果,而心理学则是人类行为的科学。从动的心理学的立场看,人类有机体的反应,大部分是由刺激的性质而决定。所以文化上发生显著的变化于人类天性之反应,必发生重大的变化。”[10]9-10
被称为“史料学派”代表的傅斯年也大力倡导心理学与历史学的结合。傅斯年受章士钊演讲詹姆士心理学的吸引而选择到英国读心理学。他在英国留学的1921—1923年间,除心理学书籍外,几乎不买其它的书。受其导师心理学家C.Speraman(1863—1945,20世纪前期心理统计学创建的代表人物)的影响,在整个留欧期间,傅斯年还对统计学和概率理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凡此种种,皆因为他认为统计可以改变人文学科中原有的含糊笼统的习惯。傅氏回国后在中山大学任教时,除教授“中国古代文学史”等科目外,还有开了有关心理学方面的课程[11]。
然而,并非当时所有的史学家都赞成历史学是科学。不少学者都指出了历史学与社会科学和自然科学的区别。白宝瑾在《历史和其它学科的关系》一文中转引美国史家弗林(F.M.Fling)的观点认为,历史学家所感兴趣的是性质、个别和特异,而社会学家感兴趣的则是分量、普遍和重复[12]。何炳松在其后来的《历史研究法》中亦指出历史学重在质,社会学重在量,史学的目的在于抉择事实以求真,而社会学的目的,在于将以往人群事迹之所同,参互推求,以发见人群活动的通则[13]3-7。李璜在《历史学与社会学的关系》一文中也有相似的观点[14]。金兆梓也认为历史学与社会、自然科学有着不同的研究对象、研究方法等因素,因此否认历史学可以成为科学[15]。此外,张效彬的《历史之科学性商榷》一文,也反驳将历史等同于科学的做法[16]。
在这些学者中比较有代表性的是莫东寅,他对社会心理学在史学研究中运用的可行性提出了质疑。莫氏将西方史学发展分为三个阶段,第三阶段的特征之一便是“历史上文化的发展,因为由心理的要素限定,所以欲确实的把握历史发展的一般的诸原因及诸法则,不可不由社会心理的方法”。他称德国史学家兰普雷希特是“历史学于自然科学之型的代表着之一”,但并不同意他的社会心理学的观点,认为他所谓的“社会心理之阶段,是否和于德国史,是否和与其它国民,颇成疑问”[17]。莫氏也不同意当时主流史学界将历史学等同于科学的方法,主要因为他认为历史学是有个体性和特殊性的学科,不像自然科学那样具有普遍的概念和法则,并由此对社会心理学能否解释历史提出了质疑。事实上,有些运用心理学进行历史人物研究的学者本人就对这种方法的可靠性持怀疑态度。林传鼎在《唐宋以来三十四个历史人物心理特质的估计》的第一章《开宗明义》中就有言在先:“实验的品格心理学虽□大多了,我们明知有种倾向:实验的方法愈可靠,其所得的结论愈不重要”[18]2。他在第五章亦将历史人物心理特质估计的可靠性,比为金砖宝盒之重量与体积估计的可靠性,暗喻心理特质估计与历史事实差距之大。林氏本文的指导教师王征葵更是认为:“重量或体积的估计尚比较心理的估计为可靠,因为传记究竟是间接的材料,而实验是直接的事实。”[18]1
20世纪初期心理史学在中国传播和实践的过程,与西方心理史学的产生有着很多相似之处。近代西方心理史学的产生,是对兰克史学过于强调客观且偏重政治事件研究,从而忽略历史人物主观情感和心理活动的反动。而心理史学传入中国,最初也是批判中国传统政治史学忽视普通民众和社会心理的需要。从这个意义上说,二者的意义是相通的。中国学者还根据我国的时代特点,在救亡图存的背景下,将运用心理史学的方法参与到改造国民性的呼声中来。然而,随着中西学术文化交流的加强,中国史学从传统转向现代的过程,也经历了和西方史学发展相类似的道路,即受到当时普遍的科学主义思潮的影响,从而走上了科学化的道路,主要体现在先后兴起的所谓史料学派和史观学派的新史学追求上。前者提倡史料批判的科学方法和客观精神,致力于客观事实的考订,后者致力于引进和提倡科学的理论作为理解历史的依据,这在某种意义上不能不说皆是对心理史学初衷的背离。纵观心理史学在中国传播和实践的过程,可以将其视作我国学术现代化道路的一个缩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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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校:徐希军
The Spread of Psychohistory in China at the Beginning of Twentieth Century
WANG Meng
(History Department, East Normal University, Shanghai 200241, China)
Abstract:Psychohistory originated from the end of the 19th century in the West and was introduced to China at the beginning of the 20th century. During the early stage of its spread, the translation and introduction was the focus. With the development of the research, Chinese scholars began to employ the concepts, terms and research methodologies of modern experimental psychology in their analysis of historical figures. The introduction of Psychohistory was closely related to scholars’ promotion of historiography’s being scientific, which provided new methodologies for the construction of new historiography. Meanwhile, scholars like HE Bing-song and MO Dong-yin realized the difference between historiography and sociology and questioned the application of psychology to historiography. An examination of the spread and practice of Psychohistory in China epitomizes China’s academic modernization.
Key words:psychohistory; academic spread; new historiography; science
收稿日期:2014-09-11
中图分类号:K09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4730(2015)02-0129-04
作者简介:王萌,女,吉林吉林人,华东师范大学、德国哥廷根大学联合培养博士研究生。
基金项目:国家留学基金联合培养博士生项目(留金发[2012]30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