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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杂剧作家对《史记》的改编——以《田穰苴伐晋兴齐》与《吴起挂帅敌秦》为探究中心

2015-12-18马君毅

安康学院学报 2015年1期
关键词:吴起剧作家史实

马君毅

(陕西师范大学 文学院,陕西 西安 710062)

《史记》是我国第一部纪传体通史,无论是对中国古代史还是中国古代文学而言,《史记》都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正因如此,鲁迅先生盛赞其为“史家之绝唱,无韵之离骚”[1]。《史记》对中国文学尤其是叙事文学的影响,不仅仅在于其继承并发展了史传文学传统,更为重要的是它还塑造了许多个性鲜明、栩栩如生的历史人物形象,为后来的文学创作提供了蕴藏丰富的取材宝库。

历代作家在阅读《史记》后,结合自己的人生阅历、知识结构、价值判断等主观因素,经过熔炼与加工后,创作出多种多样的取材于《史记》的文学作品,包括咏赞某一人物或某一史事的咏史怀古诗、以某一人物传奇经历为叙事中心的小说和戏剧。元代杂剧作家自然不会忽视《史记》这一蕴藏丰富的创作材料宝库,现今留存下来的元杂剧中便有不少根据《史记》故事和人物改编创作的作品,如纪君祥《赵氏孤儿大报仇》、高文秀《须贾大夫谇范叔》、郑光祖《辅成王周公摄政》、金仁杰《萧何月夜追韩信》、杨梓《忠义士豫让吞炭》、无名氏《冻苏秦衣锦还乡》、无名氏《庞涓夜走马陵道》、无名氏《韩元帅暗度陈仓》等等,我们不妨称之为“史记戏”。

众多“史记戏”的出现对《史记》的传播和接受具有深远的意义。《史记》作为正史之首,为历代文人所喜爱、推崇,但对于《史记》的阅读、接受更多局限在文人士大夫阶层中。在元代,书会才人阅读《史记》后,根据自身的认识和理解,对《史记》进行改编,创作了大量的“史记戏”,这些通俗易懂的剧作以民众喜闻乐见的舞台形式出之,推动了《史记》故事、人物在民间的传播。而在这些“史记戏”中存在着两种截然不同的创作倾向:一种是戏剧创作基本遵从历史事实,剧作家自由发挥的余地较小,改编成分较少;而另一种则是戏剧创作与正史记载有较大的偏差,剧作家根据自己的需要进行想象和自由发挥,改编成分较大。下面本文将以《田穰苴伐晋兴齐》和《吴起挂帅敌秦》为研究对象,具体探讨“史记戏”创作中的这两种创作倾向。

《田穰苴伐晋兴齐》一剧,今仅存脉望馆抄本,未署撰人。此剧演燕、晋两国侵犯齐国,齐兵败失地。恰逢此危难之时,丞相晏婴向齐景公推举田穰苴为将,统帅齐军。田穰苴临危受命,但因其地位卑微,难服于众,便主动向景公请派监军。景公派宠臣庄贾监军,田穰苴与庄贾相约,日中时分会于军门,但庄贾骄贵蛮横,全然不把与田穰苴的约定及身为监军的责任放在心上。庄贾宴饮失期,田穰苴于是依军法斩庄贾。之后出师伐晋,一战克之,燕军亦退去,齐国失地尽数归齐。该剧事本《史记·司马穰苴列传》,与史实出入无多,剧作家改编成分较少,基本上严格按照史实创作而成,几乎就是对《史记·司马穰苴列传》的舞台化演绎。

此剧第一折开篇通过晋平公之口:“某特请燕国公子会于夷仪,意欲伐齐。某晋国侵于阿甄之地,令燕侵于河上,某料齐邦无人可敌,指日而破,有何难哉”[2]236,交待了晋、燕二国联合侵齐的故事背景,也暗示了齐国此时所处的险恶局势。正是在此存亡之秋、危难之时,晏婴“听知的俺齐国有一人,乃是田穰苴,此人文能伏众,武能威敌,多怀妙策,广览兵书,令之以文,齐之以武,多有胆略”[2]237,知有此大才,晏婴便有心亲自试之。之后,本剧作家通过田穰苴的自白以及与晏婴的对答,表现了田穰苴出众非凡的军事才华以及晏婴慧眼识人的能力。第二折则叙写了晏婴向齐景公举荐田穰苴,在景公与之语兵事发现田穰苴确有统兵之才之后,便毫不犹豫地拜田穰苴为将,“统兵征伐二国”,由此可见齐景公是位知人善任的君主。而田穰苴因出身微贱,恐难以伏众,于是主动向景公请派能臣监军。谁料景公将监军的重任交给了无德无能却又娇贵蛮横的宠臣庄贾,而庄贾目中无人,完全不把与田穰苴的约定和监军大任放在眼里,甚至傲慢地说:“慢慢的吃半日酒,行也未迟哩,他敢怎的?”[2]247

太史公司马迁在《史记·司马穰苴列传》中,对此事有着详尽的记载:

齐景公时,晋伐阿、甄,而燕侵河上,齐师败绩。景公患之。晏婴乃荐田穰苴曰:“穰苴虽田氏庶孽,然其人文能附众,武能威敌,愿君试之。”景公召穰苴,与语兵事,大说之,以为将军,将兵扞燕晋之师。穰苴曰:“臣素卑贱,君擢之闾伍之中,加之大夫之上,士卒未附,百姓不信,人微权轻,愿得君之宠臣,国之所尊,以监军,乃可。”于是景公许之,使庄贾往。穰苴既辞,与庄贾约曰:“旦日日中会于军门。”[3]2157

细读此段引文,不难发现该剧第一、二折几乎就是将其情景化和舞台化,没有出现根据剧作家创作需要和想象而虚构的戏剧人物和戏剧情节,剧作家的创作完全忠实于《史记·司马穰苴列传》,很少有自由发挥的成分。

此剧的第三折详叙了监军庄贾因醉酒失期,田穰苴依军法从事,将斩庄贾。庄贾恐惧,于是派使者前去向景公求情,当景公使者来为庄贾说情时,田穰苴已经将庄贾正法。田穰苴因使者扰乱军心,欲斩使者,但“君之使不可杀之”,遂放他回见景公。其实,第三折就是对田穰苴依法斩庄贾的具体演绎,是基于历史史实的舞台表演,《史记·司马穰苴列传》对于田穰苴斩庄贾一事有这样的记载:

穰苴先驰至军,立表下漏待贾。贾素骄贵,以为将己之军而己为监,不甚急;亲戚左右送之,留饮。日中而贾不至。穰苴则仆表决漏,入,行军勒兵,申明约束。约束既定,夕时,庄贾乃至。穰苴曰:“何后期为?”贾谢曰:“不佞大夫亲戚送之,故留。”……召军正问曰:“军法期而后至者云何?”对曰:“当斩。”庄贾惧,使人驰报景公,请救。既往,未及反,于是遂斩庄贾以徇三军。……久之,景公遣使者持节赦贾,驰入军中。穰苴曰:“将在军,君令有所不受。”问军正曰:“驰三军法何?”正曰:“当斩。”使者大惧。穰苴曰:“君之使不可杀之。”……遣使者还报,然后行[3]2158。

两相比对阅读,剧本与《史记》记载的一致性可见一斑。

值得一提的是,田穰苴依法斩庄贾一事,司马迁用了许多笔墨对此进行渲染和叙述,还详细记载了田穰苴与庄贾的对话,仅这一件事便占了整个《司马穰苴列传》四分之一的篇幅。而创作《田穰苴伐晋兴齐》的剧作家也与司马迁一样,对此事作了详细的演绎描写,用了整整一折来对此事件进行叙述。司马迁之所以对此事件进行大篇幅的记载,正是想要通过此事件集中表现田穰苴不畏权贵的精神和善于统兵征伐的将帅之才,而本剧作者严格遵照《史记》的记载进行创作,对此事件亦进行了详细的叙述和描写,剧作家对《史记》所载的史事并未进行自己主观的发挥,而是将《史记·司马穰苴列传》戏剧化、舞台化和情景化,换句话说,是将历史文学化。

综上所述,《田穰苴伐晋兴齐》是元杂剧作家依据《史记》的记载,几乎没有进行自由发挥和改编的,忠实于史实的“史记戏”,它代表了历史剧创作中尊重史实的戏剧创作倾向。正是在这种尊重史实的戏剧创作倾向的指导下,元杂剧作家创作出了许多具有历史普及意义的历史剧作品。这类戏剧作品的存在,使得那些记载于《史记》中的具有传奇色彩的史事成为一个个家喻户晓、耳熟能详的传奇故事,推动了《史记》所记载的人与事在元代民间社会中的传播,对于扩大《史记》的影响力和认知度起到了巨大的作用。

《史记》记载的众多人物中,有一类人,一方面身怀绝技、才华卓著,但另一方面却品行不端、追名逐利,他们建立过盖世的功勋,有过令人惊羡的殊荣,但也曾做过令人不耻的勾当和遗臭万年的恶事,因此对他们的评价也往往莫衷一是,甚至相互牴牾,吴起就是这类人物中的一个。

根据《史记》的记载,吴起是一个追名逐利、杀妻弃母、忘恩负义之徒。为了“欲就名”,他“杀其妻”,为了“为卿相”,他与母决,甚至母死而终不归。在《孙子吴起列传中》中,司马迁通过鲁人之口,对吴起追名逐利、杀妻弃母的行为作出了评价:

鲁人或恶吴起曰:“起之为人,猜忍人也。其少时,家累千金,游仕不遂,遂破其家。乡党笑之,吴起杀其谤己者三十余人,而东出卫郭门。与其母决,齧臂而盟曰:‘起不为卿相,不复入卫。’遂事曾子。居顷之,其母死,起终不归。曾子薄之,而与起绝。起乃之鲁,学兵法以事鲁君。鲁君疑之,起杀妻以求将。”[3]2165

对于吴起的评价,正史、历代史籍、历史小说以及吟咏《史记》人事的咏史诗大都着重渲染吴起“杀妻求将”和“弃母求宦”的卑劣行径,并对吴起进行口诛笔伐。如清人徐公修在其咏史诗集《史记百咏》中有一首专咏吴起的咏史诗:“誓不成名死不休,杀妻求将世无俦。门离东郭抛慈母,郡守西河事武侯。北伐破齐兵法试,南来相楚战勋收。天资刻薄心猜忍,枉向曾参执贽游。”[4]追求功名利禄对于吴起来说就是活着的意义,就算是死亡即将来临,他也不会停下追名逐利的脚步。正是出于对功名利禄的疯狂追求,他“杀妻求将世无俦”,又“门离东郭抛慈母”,纵使吴起用兵如神、决胜千里,但他“天资刻薄心猜忍”的性格和卑劣无耻的人品,却令诗人徐公修所不齿,因而发出了“枉向曾参执贽游”的喟叹。

而在《吴起挂帅敌秦》一剧中,吴起则是一个全忠全孝的人物,这与正史、历代史籍及历史小说诸书评价吴起的观点截然相反,此剧作家的创作成分较多,迥异于尊重史实而创作的历史剧。

首先,吴起在《史记》中本是一个为了名利可不惜一切代价,甚至“杀妻弃母”的功利小人,但在该剧中,剧作家有意将吴起塑造为一个出身贫贱、怀才不遇的奇才能士,完全隐去了《史记》中所记载的吴起“杀妻求将”的史实,并将吴起谒鲁而不为所用的原因归结为“世路艰难”和“赤紧的家贫不敢图名爵,况遇着干戈七国相争闹,则不如衔杯万事从吾乐”[2]289,俨然一副贫贱下士悲不遇的姿态,将吴起因杀妻求将而为鲁君所疑,遂谢绝用吴起的真实原因遮蔽在了剧作家的主观叙述中。在剧本的第四折中,吴起在功成名就之后,不忘将老母接到身边赡养,最终以大团圆的结局收场。吴起从《史记》中那个“母死不归”的不孝之徒,摇身一变,成为了魏文侯称赞为“闻知你在家中孝敬双亲,似你这等忠孝,可也实是罕有”的大孝子,这也与《史记》中所记载的史实相互牴牾。正是剧作家的自由创作,使得吴起这样一个饱受争议的历史人物,成了一个忠孝两全、才德兼备的舞台形象。

其次,根据《史记·孙子吴起列传》的记载,吴起在被鲁君谢绝任用之后,“闻魏文侯贤,欲事之”,魏文侯通过询问李克吴起其人并得知他“用兵司马穰苴不能过也”之后,便以吴起为将帅,统军击秦,并攻占了五座城池,《史记》中并没有吴起不为鲁君所用后前去秦国干谒的记载。而在此剧中,从吴起“自从辞别了老母,来投鲁国,后谒秦邦,皆不能用,以此流落于魏国夷门外,闭户先居”[2]287的怀才不遇的悲叹中,我们得知在本剧中吴起谒鲁不成便前往秦国干谒求仕,这样的情节与《史记》所载的差异不言自明,但却难以知晓剧作家如此创作的史实依据何在。因此,我们只能推测,剧作家之所以写吴起谒鲁不成又前去秦国求仕的原因是意欲突出吴起在魏国挂帅之前落魄困苦的现实和怀才不遇的郁闷,而写吴起的落魄困苦与怀才不遇又何尝不是处于科举废止、仕途难进的元代社会中的下层文人的顾影自怜与自我悲悼呢?

《吴起挂帅敌秦》一剧是剧作家基于历史事实的创造性戏剧书写,是融入了剧作家价值观、人生阅历、主体经验等主观因素后的带有明显主观色彩及价值判断的历史剧作品,它代表了历史剧创作中,积极融入主观因素并自由发挥的创作倾向。剧作家在阅读并接受《史记》后,根据自己的主观因素对历史人物及事件进行加工、剪裁、熔炼,并加以自己的价值判断和主观想象,进而创作出在大体尊重历史史实的基础上自由发挥的历史剧。

文学作品总要体现出作家诸如人生阅历、知识结构、审美趣味等主观因素,所以无论是严格遵照历史史实而进行创作的“史记戏”,还是基于历史史实而进行改编的“史记戏”,都是在创作主体接受《史记》的基础上,或多或少地融入了剧作家自身主观因素的文学创作。二者的区别在于,前者创作主体主观因素融入的成分较少,几乎没有对历史史实的改编,而后者则融入了较多的创作主体的主观因素和想象,甚至在作品中出现了与正史记载完全相悖的情况。这两种不同的创作倾向,实际上反映了“史记戏”创作中剧作家尊重历史和重构历史的两种心态。

尊重历史的态度来源于剧作家对《史记》中记载的人物事件的高度认同,剧作家通过文学化的手段,将简要扼略的历史记载转变为生动活泼的文学叙事,如此创作的历史剧具有以剧传史的功能,为《史记》更为广泛地传播起了推波助澜的作用。

重构历史的态度则来自于创作主体对历史人物或事件有着不同于正史记载的认识或评价。其实,取材于正史中的文学作品,虽然基于历史史实,但文学不是史学,不应当是对时间维度中发生过的事件的记录,而更应当成为作家心灵的表达,也正是这一需要促成了剧作家对历史的重构。丁合林在其论文《元杂剧史记戏对〈史记〉的继承与重构》一文中写道:“历史是曾经发生过的‘存在’,是一种不以后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客观’事实;历史剧是采用‘代言体’方式对历史所作的一种叙述,是以史实为基础的艺术创造。历史指向过去,历史剧却面向观众面向当下,历史剧的艺术本性要求剧作家去表现历史的活力与激情,而不是再现历史的空洞与沉寂。这就需要对历史进行大胆的重构。历史的重构,即按照剧作家的需要,对历史事件做出各种变通,注人自己的当下理解。史记戏就是元代剧作家基于自身和时代的诸种因素而对《史记》重构变通的结果。”[5]

沉浮在科举废止、仕进无门的元代下层社会中的元杂剧作家们,往往有一种被埋没的愤懑。正是因为沉沦于社会下层,纵然有卓著的才识,却难以施展;有远大的抱负,却只能靠写剧本谋生,这样的处境便使得作家们需要得到心理的补偿和慰藉。于是他们通过重构历史,塑造了一大批建功立业的英雄形象,用以寄托自己的梦想与抱负,抚慰自己沉沦苦闷的心灵。“这些人物和事迹,虽取材于历史,却与历史上的记载常有很大出入。作者不很注意对于史料的尊重,相反却常按自己的需要去改变、创造人物,使他们成为一种情绪、一种心理内容、一种精神品质或一种社会意念的化身。”[6]因此,《吴起挂帅敌秦》一剧中的吴起已经成为了剧作家思想感情的“外化”。

[1]鲁迅.鲁迅全集(9)[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420.

[2]王季思.全元戏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

[3]司马迁.史记[M].北京:中华书局,1959.

[4]徐公修.读史百咏[M].山光塔影楼民国二十三年刻本.

[5]丁合林.元杂剧史记戏对《史记》的继承与重构[J].开封大学学报,2004,18(4):49-51.

[6]么书仪.元代文人心态[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3:1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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