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莫言文学的民间视野

2015-12-18

关键词:莫言现代性民间

李 营 营

(北京语言大学人文学院, 北京 100083)



莫言文学的民间视野

李 营 营

(北京语言大学人文学院,北京100083)

摘要:作为民间化写作的代表,莫言借助民间叙事展开对人类存在问题的探讨,从而将人与乡土的关系问题置换为现代性视域下个体对自我身份的追认问题来加以讨论,用记忆中故乡的消失来显示现代社会中人的自我身份认同危机。有鉴于此,他借助“母亲”意象来重构民间,为现代社会中的自我灵魂寻找安歇之地。

关键词:莫言文学;民间视野;生存意志;“母亲”意象DOI:10.13757/j.cnki.cn34-1045/c.2015.02.012

提起莫言,人们常津津乐道于其民间化写作,并将这种民间书写提升至民族、国家寓言的高度来加以讨论,他也因此被追封为“寻根派作家”。笔者以为,“寻根”确实是莫言文学的关键词之一,在上世纪80年代我国特殊的社会现实情境下,探寻本民族文化的独特价值是当时很多作家都曾为之不懈努力的。而循此思路深加追索时,笔者却发现此种思路有将莫言文学妖魔化之嫌。在莫言小说中,其基本构成元素是生活于社会底层的具体实在的单个人,而一旦用文化“寻根”符码来解析,现代意义上的个体所指称的内涵便被暗中转换为民族、集体、国家,这就造成了概念间的换用。鉴于此,本文拟转换一种视角来审视莫言文学,尤其是其中关于民间、乡土的描画,并将对人与乡土关系问题的探讨置换为人与世界关系问题的追索。这样,作家及作品人物的离乡与返乡行为便被视作个体主动找寻自我存在意义的过程。

之所以采用这种探寻方式,主要是因作家莫言的特殊性而起。莫言在农村生活了二十多年,透过其访谈、随笔我们发现,这是一段物质极端匮乏、生活极度艰难的生活经历,在这段时间里,莫言真切体会到了饿肚子的感觉,也目睹了乡民为应对肚皮所发明的种种不可思议的生存技能(如吃煤块儿、喝凉水)。正是这种“肚子哲学”潜在地参与了莫言个人价值观的塑造,并激励他用毕生的时间来思索这一终极性的人生问题。思索的起点便是文学“民间”的再造。

一、 文学“民间”的发现——现代性视域审视下的民间

从早期作品开始,莫言就将故事发生的地点安插在了“高密东北乡”这块他既爱且恨的土地上。其实,莫言笔下的故乡已经迥异于其真实生活过的故乡,它已不是完全地理概念意义上的故乡,其中已经掺杂进了作者的思索和个人意念。这不禁让我们思考:在文学的故乡里,莫言想要通过对民间的书写表达些什么呢?很多论者将莫言对民间的书写归位于对传统的回归,对中华民族文化之“根”的追寻。本文以为,借助对自己所熟悉的民间的书写表达对传统文化的态度,应属莫言有意为之之举,这是作家创作技巧日渐成熟之后的一种自觉文学诉求。然而,作家创作的基点仍是人类基本的生存问题,他在与法国《新观察报》记者对话时也说:“我熟悉的人,包括我自己,几十年来,一直在为了生存而挣扎。”[1]这可以从他对现代性及国家现代化的态度中见出。为印证这一论断,我们可以从莫言文本对传统与现代间关系问题的描写开始谈起。

在莫言早期作品如《红高粱家族》、《透明的红萝卜》中,莫言一面在讲述发生在故乡的祖先们的故事,一方面倾听于自我的内心,此时的他是诗意的、纯真的,并安于这方曾经养育他的土地的。然而,从上世纪80年代中晚期开始,伴随着国家现代化实践的全面展开,城市的、现代的东西越来越多地进入作家视野,并成为推动故事情节的主要背景。如《四十一炮》中,对于安土重迁的土著乡民来说,牛贩子乘坐火车从外面的世界来到高密东北乡便是一种现代的、前卫的新鲜事儿,“他们的习惯和派头与我们熟悉的农民大不一样,他们的思想方法与我们熟悉的农民更不一样”[2]29。农民视角下的现代社会、现代城市大多不是美好而令人向往的。相反,在作品中莫言曾借罗小通之口喊出:“在适当的时候,我要跳出这物欲横流的世界。能成佛,就成佛;成不了佛,就成仙;成不了仙,就成魔。”[2]173他们认为,现代社会就是个“原始积累”的社会,即“大家都不择手段地赚钱,每个人的钱上都沾着别人的血”[2]184。伴随着创作的成熟,类似的描写越来越多,有的文本就以揭露现代社会的种种发展弊端为题材,如《天堂蒜薹之歌》、《蛙》等作品。

总之,莫言在其文学世界中,是将代表传统的民间与现代社会置于对立的两端而对社会的现代化持否定态度。然而,仍需指出的是,虽然莫言反感于现代化实践所带来的物欲横流、不择手段等负面影响,但是,他对于现代化的反感并不是以赞同民间生活、歌颂故乡为前提的。相反,对于民间、故乡,他的感情是相当复杂且爱恨交织的。究其原因,可以从以下两个方面来解释:其一,在物质短缺的民间社会,个体因得不到充足的食物而无暇思索其他层面的需求,比如爱的需要、交往的需要等等,换言之,个体没有时间也没有精力思索自身的存在问题,有的只是满足口腹之需,为食物而奔波,相应地,对于物质富足、丰盈的生活是心存渴求的。转言之,对于人的生存意义及价值问题,此时人们是无暇顾及的。其二,当人们终于离开家乡,走入城市并切身感受到物质的丰盈时,他们却发现还是一样的水土不服,无法真正融入城市并充分享受现代社会的慷慨馈赠,这给他们带来了身体和精神上的双重压力:一方面是自身无法从心理上真正融入现代社会,另一方面是过度物质化所造成的负面现象引起了他们的反感。总之,一方面是农村物质生活的极度匮乏,一方面是城市生活欲望的无限扩大,二者间的差异便自然而然地造成了作品人物内在的心理落差。也正是在这种情况下,莫言开始想要回归故乡来为自我定位,以安顿那颗惶惶之心。然而令人遗憾的是,当他满怀期望地重回故土时,却发现故乡早已物是人非,与记忆中那个熟悉的故土已经相去甚远,换言之,再也不可能回到从前并求得心灵的慰藉了。

作家对于现代社会的态度一定程度上映衬出其民间立场,起初,莫言对于故乡是心怀怨恨的,因为“作为故乡的农村是贫穷的、落后的、愚昧的;它的黄土地对人馈赠是微薄的;作为土地之子的农民是没有出路、没有前途的”[3]。这片土地不仅对人的馈赠微薄,而且还极大地束缚了人们,挣扎于贫困线上的农民成为无法充分发挥主动创造性的被动接受者,农民与土地间天然的亲和关系被打破了。此时,物质因素左右了莫言的民间立场,并使其将对土地的农民般的热爱深深地隐藏心底。而当人们不再为了生存、生计而发愁,即摆脱最基本的生存需求,并能够感受到现代化的物质丰盈时,内心却想要回归故乡。此时的归乡已经不是当初意义上的走与回,此时的民间、故乡已经被置于一个新的参照系之下,即透过现代性来重新审视乡村、故土。然而可悲的是,在全面现代化的历史大潮下,民间已经失却了往日的安详与宁静,“我”却再也回不到从前了,“人”再一次迷失了自我。曾经,可爱的故乡、民间因为无法满足衣食之需而遭人们怨恨,并被决绝地一弃了之,现在,丰衣足食的他们再次回乡,想要从大地母亲那里寻得精神慰藉时,却失望地发现再也回不去了,曾经挚爱的那片土地已经失却了往日的温纯而变得面目全非。总而言之,莫言对于民间、故乡的态度曾经因为对现代生活的向往而出现一定偏离,由爱生恨。而当国家逐步实现经济、社会全面发展,在现代化道路上取得一定成绩之时,他却想要重拾民间生活记忆,重回故乡。表面看来,在莫言的文学世界里,是现代因素左右了莫言的民间立场,二者自然而然地应分属于对立的两端,其实不然。莫言对现代化的反思、对民间的态度并不是以传统和现代二者间的对立为前提的,假如以此种思路来分析这个问题,就犯了非此即彼、非黑即白的独断论错误。在一个社会中,传统与现代是可以共存的,很多时候二者就是以共存而非对立姿态存在的,况且,中国尚未充分、全面实现现代化,尚未达到物质绝对富足的程度。所以,中国并没有发生西方社会中出现的审美现代性和物质现代性的二元对立局面。因此,莫言对于传统与现代二者关系问题的讨论是以对“现代性”的默认而非否定为前提的,尽管表面看似存有非议。弄清这一事实,我们便可以说,莫言笔下的民间是现代性视域审视下的民间,而非自然地理位置意义上的真实故乡。

那么莫言执着于民间书写,到底想要探寻什么呢?既然经济的发展、物质的富足、社会的现代化同物质困乏时代一样,人们的心灵无法得到慰藉,无法真正获得生活的意义和生存的价值,那么,就只有另辟他径,继续去为人的存在问题寻找答案。这一次,莫言从一个苦苦追寻自我的弱书生一反而成为大逆不道的叛逆者,他要向一切秩序、阻力发起最猛烈的进攻,通过感觉的极力张扬、色彩的超常运用以完成人与世界关系中自我身份的重新确认。关于莫言的感觉描写以及由此形成的对于色彩的非常规解读问题,很多论者(如季红真、严锋等)已经做过非常详细的阐述,故本文不再赘述,而只是想探讨这种反叛背后的意义。

二、生存意志的展现——回归民间文化立场

当作家对现代性的期许没有获得预想的回报时,他毅然决然地逃回自己熟悉的领地——民间,试图通过对民间的重构来完成对现代的反叛以及个体生存意义的探寻。迷茫中,是底层民众身上所显示出来的生存意志深深吸引了莫言的注意,并促成了其又一次的返乡之旅。所谓“生存意志”,简言之,即如何活下去的问题。这是叔本华哲学的支柱概念,他认为,世间万物皆有生存下去的欲望。在这里,“生存”可以从两个层面来理解:食和性。“食”是为了个体的生存,“性”是为了种族的延续,其中,食是更为基本的,因为“生”是人类乃至世间万物所具有的最本质、最原始的力量。当然,此概念在中西语境中还是存在很大差别的,就拿莫言笔下人物所展现出的生存意志而言,它重在强调主体面对逆境、困境时所表现出的无可战胜的忍耐力,与叔本华对“生存意志”概念的表述相比,它更少涉及其中所蕴含的消极因素,而更强调主体在面对强大客体时那种永不言败、不可战胜的积极心态。

在各种访谈、随笔中,莫言不止一次地提到他的农村生活经历,也正是这段经历让莫言深切地感受到生的艰难,体会到生存的确是人类面临的首要挑战。在小说中,他写了许多与吃有关的细节,大概也与此有关。我们不难发现,儿时饥饿的感觉已经深入莫言的骨髓并化作血液自然地流淌于其身体的每个角落,它已经熔铸为其身体的一部分,而这也正是莫言与其他同样表现民间生活的作家如李杭育等人的最大区别。

概括地讲,莫言在展现底层民众坚不可摧的生存意志时,主要通过两个层面的描写来实现:其一,重在展现外在社会秩序对主体的钳制,而相对忽略自然地理环境对人类生存的威胁。从人类起源之时起,人便是在与自然环境的抗争中逐渐进化而来的,可以说,与自然抗争是任何种族群体都无法避开的。而社会环境则不然,每个群体所面对的外在社会生活环境因时因地而异,而且有时某些不利甚至荒谬的时间片段是完全可以避免的。换言之,有些外在社会环境、生活秩序对人类的影响并不具有绝对的必然性,正是这种事件、环境的具体性、偶然性加剧了人物的悲剧性征。莫言的很多作品,尤其是一些关注现实题材的作品,如小说《天堂蒜薹之歌》中高马、高羊、四叔等人的命运、生活,很多时候完全可以是另外一种状态,然而,政治管理秩序的混乱、市场监管部门的不完善、不作为等外在因素最终导致了矛盾的总爆发,也最终酿成了人物的悲剧命运。由此我们发现,在重返民间时,莫言暂时隐匿了自身以及作品人物的生理性困顿而张扬了其精神性创伤,从而完成对外在社会秩序的婉转评议。而正是在这种评议中,莫言正式确立了自己的民间文化立场。莫言确立自身民间文化立场的另一种方式便是极力张扬主体忍耐力。之所以这样做,旨在拉大外在现实与主体生存能力间的落差,从而展现出主体不屈的意志力和不可战胜的生活底气。莫言作品人物所展现出的这种困境之下依然艰难支撑下去的生存意志力是中国民间社会所特有的,也是莫言能够重树民间文化立场的一大支撑,同时是莫言小说现代特质之集中显现。仍以《天堂蒜薹之歌》中人物高羊为例,当原本有理却被警察抓走时,他委屈得满眼是泪,却对自己说:“我没有哭……我没有哭……”作品中多次提到人物的这句内心独白,假如不是主体在外在强力下失却信心,假如不是内心里那种永不言败的意志力,人物不会在内心发出这种呼喊。《生死疲劳》中描写了蓝脸的各种默默忍受,通过阅读我们发现,面对强力的他艰难地坚持着自己的信念、活法,为读者造成这样的阅读感受:我可能无法战胜外力,但我可以死扛、无限地忍耐并死死地坚守我的内心。这是弱者面对强力唯一的权利和选择,从中我们看到了中华民族的某些民族特质。关于这个问题,太多的学者曾分析过、评判过其劣根性、逆来顺受的软弱性,作为言说者的莫言只想告诉大家,身处此种境遇中的人们除了无限忍耐还能怎么办呢?忍耐是他们仅存的权利和能力。

总之,生活中忠厚老实、沉默寡言的莫言借助文字,若隐如现又看似无意地展现了乡村社会中普通百姓半个多世纪的心酸血泪史,作品中的每个人物都异常鲜活,透过他们,我们看到了莫言对外在现实秩序的反叛以及对自我内在信念的坚守。

但是,令莫言伤感的是,面对强大的外力,底层民众已经忍耐了太久,这种忍耐并没有换回预期的回报,数以万计、亿计的中国百姓依然在忍耐。而且长久的忍耐已经磨平了人类特有的睿智和棱角,甚至导致了人种的集体退化,人与外界的良性互动已经被人为封锁、隔断。面对世界,人变得茫然失措而无法准确地定位自己,面对自身,同样无法安放那颗躁动已久的心。《丰乳肥臀》中患有恋乳癖的长不大的男婴、《透明的红萝卜》中的黑孩儿以及其他作品呈现的非常态儿童便是莫言焦灼内心的形象外化。从这个角度讲,莫言作品中“母亲”意象便具有了远比血肉之躯的女性更为悠远、深刻的涵义。可以说,这是莫言在为现代社会中焦灼的灵魂寻找栖息之所,是在自我认同出现危机之后的一种主动探索。

三、 “母亲”意象的呈现——躁动灵魂的暂时栖居

在很多作品中莫言都描写过母亲以及众多拥有母亲般博大胸怀的女性形象,如《丰乳肥臀》中的上官鲁氏、《欢乐》中齐文栋的母亲、《四十一炮》中罗小通的母亲杨玉珍等,在诺贝尔文学奖颁奖典礼上,莫言更是提到了自己的生母以及与母亲有关的许多童年记忆。可以说,是血缘亲属意义上的母亲启发了莫言的创作。但是,莫言文学中的母亲形象及其意义已经远远超出母亲这一称谓所涵盖的意蕴,很多时候它已经成为一种特定的意象而与一定的主体情感相共生。

莫言将对故乡的情感都融入对母亲形象的书写、塑造中,从而使其笔下的“高密东北乡”具有亲切感及浓浓的人情味。在这里,母亲与孩子乃至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都因这片土地的胸襟与气魄而显得自然和融洽。将“母亲”意象与土地联系起来以及“大地母亲”这一称谓,在中国自古就有,不是莫言首创。但是,莫言笔下“母亲”意象的独特性却在于,它将传统的故乡与饱受现代之苦的心灵有机地联系在一起,换言之,莫言在“母亲”与土地/故乡间寻找共同的情感支撑时,此时的民间、土地、故乡已经不是几十年前的真实故乡,而是透过现代性视域审视下的故乡,是承载着现代人焦灼的归乡之情的故乡。回归故乡,并不是真的要重回几十年前生活过的故土,而是要为迷失的灵魂寻找一个安放之处,找到一个属于自我的“根”,从而在“我”与世界间重新建立起融洽的合一关系。所以,“母亲”意象之于游子很大程度上是一种情感的皈依和灵魂承载之地。由此我们可以说,莫言借助“母亲”这一意象所追索的正是现代社会中人类心灵所失却的情感依托,他是在借此思索现代社会中人的存在问题。毕竟,现代社会的发展已经导致了严重的自我认同危机。从这个意义上讲,莫言文学作为一种有审美诉求的现代写作,其与社会各层面的物质现代化是相抵触的,而这也正是莫言文学的现代价值之所在。

参考文献:

[1]莫言.莫言对话新录[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280.

[2]莫言.四十一炮[M].北京:作家出版社,2012.

[3]邵纯生,张毅.莫言与他的民间乡土[C].青岛:青岛出版,2013:114.

责任编校:林奕锋

中图分类号:I207.4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4730(2015)02-0057-04

作者简介:李营营,女,山东济宁人,北京语言大学博士研究生。

收稿日期:2014-05-15

猜你喜欢

莫言现代性民间
过去的年
爱如莫言
复杂现代性与中国发展之道
浅空间的现代性
也谈现当代诗词的“入史”及所谓“现代性”的问题
也谈现当代诗词“入史” 及所谓“现代性”问题
高人隐藏在民间
高人隐藏在民间
高人隐藏在民间
莫言与鸟叔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