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淌 司 令

2015-12-18

湛江文学 2015年1期
关键词:反革命麻子雪儿

※ 阿 辉

淌 司 令

※ 阿 辉

村里以前批斗唐司令我不记得。文革时我见过。听说批斗唐司令,孩子们奔走相告争相跑去观看。对我来说,不光为了看热闹,还因为我爹那个走资派也戴着高帽子站在台子上,更为了台下人群里有位好看的少女。

唐司令叫唐四。造反司令麻子堂叫他淌司令是后来的事。听人说,有一年冬天,村里在一间大屋子里批斗唐司令。批斗会开始不久。怎么这么臭啊?会场上有人捂着鼻子喊。弯腰低头站那儿的唐司令突然看见自己鞋上粘糊糊的,说不上是狗粪鸡屎还是人的排泄物,反正是臭味的来源。定是被押来时踩上的,顿时心里有了个主意。

当主持人一手捂鼻子,一手挥舞着:广大贫下中农,我们要把唐司令批倒批臭。随即有人领着喊口号:打倒唐四,唐四不投降,就叫他灭亡。唐司令嘴里说着我倒,我倒。扑通,躺在了地上,将臭哄哄的两只脚直指主席台。一时间,全会场的人捂起了鼻子,猖狂的口号声变得闷声闷气了。主持会的刚要上前拳打脚踢,猛看见他鞋上的东西,蹭得站到凳子上振臂高呼:打倒历史反革命分子唐四!唐四不交待,我们决不收兵。喊归喊,看见人走的差不多了,只好宣布散会。

过去说,好铁不打钉,好男不当兵。年轻时的唐四好逸恶劳,大事干不了小事不想干,家里吃了上顿没下顿,自己的几亩薄地还荒着。当时,国民党靠抓壮丁征兵。听说当兵能填饱肚子,唐四就和唐三跟着走了。过了些年,闯关东的回来说,唐四在东北当司令了。兵荒马乱年月,就像文革期间的造反司令,时下的老板、董事长。说自己是啥就是啥,司令多如牛毛。后来唐三去了台湾。唐四解放后没几年从东北回来了。当天晚上,有人去公社报告了,被抓去审讯了一夜。从1950年,别说是清匪、反霸、肃反、镇反,只要运动唐四就挨斗,可以说是“老运动员”了。开始,唐四还说我不是……冤枉……可一句话不等说完,就上来拳打脚踢左右开弓扇耳光,被打得晕头转向,扇的耳朵嗡嗡眼冒金星,后来就只说我交待,我交代,打死却什么也交代不出来。

好看的嫚儿是唐司令的闺女,叫雪儿。我家与她家前后邻居,住在一条胡同里,她家住胡同北头,我家住胡同中间。她家去大街必走我家门口。雪儿比我大几岁,小时候站在天井里喊一声,我们就去街上玩。

文革开始那年,唐司令和我爹一起戴着纸糊的高帽子游街、站在台子上挨批斗。开始是斗得很文明,后来人就疯,就狂,就动武。有一天上学路上,雪儿红着脸问我,能不能帮她个忙。本来我想隔她远点,因为那帮小子看见我们俩就两口子两口子地喊,有的大人也说我们鱼找鱼虾找虾,乌龟找王八。我觉的难堪得要命。可我爹是走资派,没人愿意和我玩。上学放学只有我和雪儿一前一后进出小胡同,走在小街上。那天,雪儿说她娘肚子疼,让我帮她买一种药,还说要保密。

叫雪儿爹淌司令,当然又来由。文革开始后,村里只要召开批斗会,当台子上:“把反革命唐四押上台——”一边一个民兵按着唐四的肩膀掀着胳膊往台子上押,就听唐四令连珠炮似地放响屁,紧接着就看见他的裤筒里,淌出臭烘烘的黄色液体,说不上是屎是尿。过去押他到台上,随手煽几个耳刮子、踢几脚,台下的男女老少有的笑,有的骂,有的喊打。现在,押他的民兵被臭得半路上就松开了手。麻子堂气得脸上大麻子小麻子全堆积在一块儿,在台子上跳着骂臭反革命,骂淌司令。

逐渐人管唐四叫淌司令。

麻子堂因为一脸麻子,三十多岁了还没有闺女跟他,光棍一条。人说一个麻子一个心眼。可无论麻子唐脸上大麻子小麻子被气得通红,或者调动全脸上的大心眼小心眼,还是不知道淌司令一押上台就拉稀撒尿的秘密。有老人说,是被打怕了,跟吓得尿裤筒一个理。造反派们对此表示怀疑。

我不喜欢麻子堂。原因是台上麻子目光常粘在台下雪儿脸上、身上,还露出一种笑。它让我想起电影《白毛女》进喜儿房耍流氓的黄世仁。相反,淌司令倒不像那个年代电影上的坏人——尖嘴猴腮,矮小,而是魁梧高大,相貌堂堂,像样板戏中的杨子荣、李玉和。相传,他当司令的时候骑着大洋马,屁股后头跟着两个挎匣子枪的,可威风了。最让造反派不能容忍的是,每次把他喊出家门或者押他到台子上,他也是一幅大义凛然、慷慨就义的正面人物形象。

一个冬天的早晨,北风吹得草垛上的秫秸哗啦哗啦直响,铅色的天空像要塌下来。我袖手,把脖子蹙(杵)在肩膀里出胡同走在上学的小街上。突然,背后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我闪到路边,看到几个民兵,带着血红的“红卫兵”袖章,握着槐木洋镐柄,急冲冲走进胡同里。我好奇地跑回胡同口翘首往里看。“淌司令,出来!”只听门闩呱嗒一声,一阵咯吱吱过后,我看见一只脚刚迈出来,一个民兵上去挂了一个木牌子,上面写着的“反革命分子唐四”,还用红笔打了叉。随时喊着“打倒反革命分子唐四”走了出来。走在长长的胡同里,走上狭窄长长的小街,淌司令胸脯挺得高高的,脸上很漠然。到了我面前,我也举起少年的拳头,发自内心的跟着喊口号。通过忆苦思甜、看电影,我知道跟他们是势不两立、不共戴天的。听爹说,我六十多岁的曾祖父被逼着给汉奸修炮楼,被踢得腰疼了一个冬天。心里恨恨地骂朝革委会走去的淌司令:臭反革命淌,应该杀了你。

胡同里门又响,传来脚步声,我知道是雪儿出来了。雪儿走近我,我看见她脸上有泪痕。她扫了一眼空无一人的小街:放学后你再给我买点药去。

你爹肚子又不好?

哼!淌司令,死了才好。是我娘肚子疼病犯了。

这是1968年冬天,举国上下正在开展清理阶级队伍运动。

那天我玩疯了,把卖药的事忘了,晚饭后我才想起来,我悄悄敲了几下后窗,雪儿出来说,怎么才买来。一把抓了去就回家了。

次日早晨我一出家门,眼前的情景让我大吃一惊。淌司令被押着从革委会方向走了过来。原来瘦削的下巴皮,跟牛脖子一样耷拉着。一夜之间,像杀猪吹起来肥头大耳猪头,青紫痕的眼睛肿得睁不开只好仰着看路。听说那晚上,因为他不交待,造反派吹灭了油灯用槐木洋镐柄让他变成那样的。但淌司令还是咬紧牙关不交待。 他让我想起电影上法西斯摧残革命者的镜头,可我那时心里很高兴,感觉很解恨。

我回家说看见的一幕。爹没说什么,娘撇撇嘴:对待这些反革命,就得以牙还牙。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当年,我爹你姥爷也被国民党兵用枪捅了一刀,你姥姥去洗衣服,满河都是红血水。

又住了几天一个早晨,听父亲对母亲悄悄地说,昨晚淌司令被打死了。到晌午头,在村头那个大柳树下又传,汤司令不交待他反革命罪行,被一棍子打倒在地。雪儿喂了几口玉米粥又醒过来了。当着雪儿面,麻子堂又让他交待强奸良家妇女的事,还要交待细节。不交待就打死他。多亏淌司令又屎尿拉了一裤筒,才罢休。

藏在心里不让人知道的事情叫秘密。淌司令究竟是不是国民党司令他交待不清,宁肯被打得鼻青脸肿,宁肯被打的稀屎顺着裤筒往外流,还坚守着那份秘密。而开头我说的无意之中发现的秘密,一直到我长大后才说了出来,牵涉到我本人的,是为了写这篇小说我第一次揭秘。

迈过上世纪七十年代的门槛,贫下中农推荐我成了一名初中生。因为林彪事件后,农村相对稳定了很多,爹这个走资派被结合(老中青三结合)成了革委会副主任。雪儿因为她爹是历史反革命,参加生产队劳动了。

那个夏天的上午。课堂上听课的我,突然肚子疼得厉害,老师让我回家。学校离我家二里多路。走了一段大路后,为抄近路我拐进地里一条小路上,两边是浓绿的红高粱和玉米地。急匆匆走着突然感觉内急,我就钻进了玉米地,解开腰带蹲下去一阵急泻后,肚子舒服了许多,但还感觉意犹未尽。这时,传来了一个少女的声音——

叔,叔啊,你是我叔啊。听声音好像是雪儿。我扒开玉米叶子循声望去,不远处地边是一个河沟,除了玉米高粱地只有一土崖通向外边。土崖下是队里沤绿肥的湾。

雪儿跟我说过,因为她爹的原因,都不愿意挨着她干活,经常是她一个人在一个地方干活,心里很害怕。那个年代,我们那地方,庄稼茂盛时,东北山还有野狼下来。

你让我摸摸,我再不打你爹了。我的心一紧——麻子唐?我提着裤子起身分开玉米叶子看过去,果然是他,正在试图搂抱雪儿。

我还小啊,叔。等我大了……

你爹的命在我手里……麻子堂双手开始朝雪儿的胸乱抓,梗着脖子急于要跟雪儿亲嘴。雪儿的头后仰扭动,并倒退着挣脱。突然,雪儿被脚下的东西拌倒了,麻子堂恶狼似地扑了上去,骑到雪儿身上抡起了拳头,只听雪儿啊的一声,再听不见什么声音了。我的心揣着小兔子猛烈撞击着胸,两手着地爬出玉米地,起来拼了命地跑,跑到一个地方一看,才发现不是家,又跑回了学校。幸好,我的肚子不疼了,就坐到了教室里。

庄稼收拾完了的冬天,社员闲了又开始运动了。不知为啥?又把我爹押上了台。麻子堂说,文化大革命的重点是整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可是搞了很多年运动,又整我爹这个走资派?别说我不明白,广大贫下中农更不明白。胳膊上戴着印有黄字“红卫兵”红袖章的造反司令麻子堂边说,边冲台下雪儿笑。台下就喊:打倒唐老大,唐老大不交代,就砸烂他的狗头。唐老大是我爹。戴着白纸糊得尖顶高帽子和胸前挂着牌子,有点滑稽,名字上也打上红叉。

淌司令低着头也站在台子上,打着红叉的牌子被风吹得直晃悠。这次他的裤筒没往外淌黄色液体。

造反司令麻子堂早已摇身一变成了村革委会主任。台上的麻子堂冲雪儿又露出黄世仁般地笑。我看见雪儿脸刷得红了,逐渐洇满了脖子。她低头钻出人群。那一刻,我记起玉米地那一幕,心倏得涌上来的滋味,有娘给了个熟鸡蛋不小心掉进粪坑感觉。村子里悄然流传麻子堂与雪儿的闲话,像冰冻三尺大粪照样散发臭味一样熏得人喘不到气。说每晚雪儿去送饭,麻子唐就把她弄到附近饲养室草垛里,说得有鼻子有眼。还说有天早晨饲养员捡到了一根裤腰带被雪儿要走了。

好多天没有看到雪儿了。听说她不出门了,也拒绝给她爹送饭了。一天晚上,我家后窗又响起了熟悉的敲击声。趁夜色我出去,果然是她。听说又让买药,我狠狠地朝地上吐了口痰,咣当关上门回了家。

回家后,娘用询问的目光看着我,我狠狠地说了一句:哈,淌司令又要倒霉了,就上了炕。

果然,第二天淌司令又被押上了台,只是因为又拉了,才没被打的像吹气的猪头。可我纳闷,分明我没给雪儿买药啊。

终于有一天,麻子堂没让淌司令交代他的罪行,却发现了他拉稀的秘密。这个阶级斗争新动向,让麻子堂兴奋得大麻子小麻子轮换着一会儿红一回会儿紫。

那天,我在课堂正听老师讲刘文学为了保护公社的辣椒被地主婆害死的课文。校长到教室指名,说革委会来电话让我马上回家。我心里一阵恐慌。进革委会后,我看见麻子堂、雪儿还有我爹都在。雪儿用苍白的脸色对着我,好像有话要说。麻子唐让我写几个字交给他,他从兜里掏出一张作文本纸来,对照笔迹。我一看那纸,心里剧烈得扑通扑通。我低下头不敢去看雪儿。我用那张纸写了举报淌司令吃泻药的信。这之前,雪儿却极力否认我参与此事。好多年之后我知道了事情真相,羞愧得无地自容。所幸,雪儿已经远走了,不然,我真得不知道怎么面对她。

麻子堂亲自跑到大队卫生室和公社卫生院把卖给淌司令果导片提到阶级立场上的高度,强烈要求杜绝类似行为。同时,采取了严厉的措施。对送去的饭先让黑五类亲口品尝后淌司令才能吃。可令人奇怪的是,再开批斗会淌司令依然拉一裤筒。这让麻子堂困惑不已。许多年以后,我成为军医后,神经反射让我找到了答案。

时光到了七十年代中期,老干部纷纷解放,然后是重新出来工作。在我们大队,麻子唐因为武斗和作风问题被罢了官。我爹重新成为革委会副主任和支部成员。有一天,从县城来了两个骑自行车的人,他们是东北某单位外调人员。淌司令听他们提起一个人名字,当场就哭出了声,眼泪跟裤筒淌黄色液体一般。

一个春雨滂沱的深夜,我家后窗被人敲了几下,爹让娘去胡同口看着人。窗户嘎吱一声打开后,跳进一个人来,借着微弱的灯光我看清是淌司令。

我总得有个交待吧。淌司令说,我想让闺女去东北找我不是司令的证人。

好,开支委会我提出来。再这样下去,雪儿也给毁了。

扑通,淌司令跪在了爹面前:老弟——

快别这样。说着,爹急忙搀扶淌司令。

肉体上我能忍受,受不了的是精神上的。

又住了几天,一个阴沉沉的晚上,西面的天空不时有雷电闪烁。有人吗?麻子堂打开我家街门,悄悄地走到窗户底下才问。吓得我们全家人都瞪大了眼。爹起身开门,问天井里的麻子堂:有事?

“淌司令的闺女要当盲流。听说要给她出介绍信?”

“这是支部研究的意见。

这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她去东北,投靠了苏修谁负责。

被糟蹋了还不让人家走?!

淌司令解放前糟蹋阶级姐妹,这是一报还一报。

淌司令是国民党反动派,共产党能跟国民党反动派一样?

哼!她跑不了!黑暗中的麻子堂气呼呼地走了。

蛇样的闪划破了半个天空。随即,瓢泼的大雨让天井的家什叮当乱响。爹在油灯下,打开抽屉拿出白纸写了一张介绍信,哗啦拉开抽屉,拿出红章张开大嘴呵了呵盖上,让我披上麻袋从后窗去了雪儿家。

在那个风雨交加的夜晚,雪儿冒雨离开了村子。

1976年,我当兵去了部队。爹去部队看我。说,淌司令一直盼着雪儿能给他找回证据,可没等到就死了。

又住了几年,唐三从台湾回来了。一村人带着羡慕的眼睛,馋涎的嘴去了。唐三的目光漫过人头寻觅了半天,问唐四?众人七嘴八舌争相回答死了。为啥?谁让他是国民党司令来。唐三瞪大眼睛怔了一会儿,噗哧笑了:他是什么狗屁司令啊,他才当了几天国军啊。

唐三说:他叫唐四,有人开玩笑,叫他唐司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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