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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 尘

2015-12-18田新艳

湛江文学 2015年1期
关键词:李刚孩子

※ 田新艳

红 尘

※ 田新艳

阿风死了!死在村东的公墓。

一大早这个消息像一颗炸弹落在李家庄,整个村子炸了锅,人们争先恐后的跑向村外的公墓。

李满囤正在清扫院子,听到这个消息,一种不祥的预感爬上心头,他扔下扫帚跌跌撞撞的随着人流往村外“跑”,那条病腿越发拐的厉害。远远望见一堆人围在他家的坟地,李满囤的心仿佛被人重重地捶了一拳,呼吸更加急促,顿觉两腿发软,两眼发花。他猜对了,他使劲咬咬牙强撑着往前走,他倒要看看,他恨了半辈子的这个男人临死还要耍什么花招。

李满囤终于走到了那儿,人们无声的为他让开一条路。他慢慢地往前走,他的心狂跳着,这儿是他妻子的坟墓,昨天刚刚下葬。可是现在坟被人挖开了,打开的棺材里除了他死去的妻子秀儿,还多了一个男人——阿风,就是那个开废品收购站的四川人。死去的秀儿又穿上了一件鲜艳的红呢大衣,衬着她的脸越发的苍白,阿风一身崭新的蓝西装,他侧身躺着,双臂搂着秀儿的肩膀,双手紧扣在一起,左手腕一道明显示的刀口,血已经流尽了,翻起的伤口如一张嘴,仿佛要向人们诉说什么。他的表情没有丝毫的痛苦,憔悴的脸刮得很干净,花白的头发新理过,看上去整齐安详,苍白的嘴角甚至还带着一丝笑意。

李满囤的脑袋里嗡嗡直响,两个死人在他的眼前晃呀晃。他看见他们在笑,他们终于在一起了,光明正大的。他输了,他李满囤到底输了,他低估了阿风,也低估了阿风和秀儿的感情。他的身子晃了晃,“爸”,两个儿子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一边一个扶住了他,李满囤面无表情地说:“把棺材封上,就这么埋了吧”。他的声音不高,但在场的人却都听到了,一百多号人鸦雀无声,所有的目光都落到李满囤身上,他承受不了,他要离开这儿。他缓缓地转过身,两个儿子呆呆地望着他,他们不知道现在应该用什么话来安慰他们的父亲,尽管他们是那么的博学多才。七十岁的李满囤这一刻是那么的苍老,那么的无助,他蹒跚地走了十来步,一头栽倒在地上,死了。

两个儿子的哭声在坟地上回荡,初春的寒风掠过树梢呜呜的响着,偌大的一片公墓空旷甚至有些恐怖,面对三个死人,所有的人都流下了眼泪,其实他们可以不死的,其实有些事是不该发生的,却实实在在地发生了,而且就在我们身边,我们都看见了,却谁都不去阻止。

三十年前,四十岁的李满囤买了一个四川媳妇,她叫秀儿,那年秀只有十七岁,瘦小的身子还没发育好,看上去像十四、五岁的样子,她被反绑着双臂,嘴里塞着毛巾,一双大眼睛恐惧地看着屋子里的人,人贩子拿了钱满意的说:“秀儿,好好过日子,以后叔再来看你。”秀儿疯了一样扑过去,却被满囤一把抓住拎起来扔到炕上。人贩子走了,几个邻居找了托辞也走了,满囤他妈插上了大门,又锁上了里屋门,屋里只剩下了秀儿和李满囤,李满囤把秀儿抓过来扯掉她嘴里的毛巾,又给她解开绳子,秀儿一下子窜到炕角,她大口地喘着粗气,像一只受惊的兔子惊恐地望着李满囤。这个中年男人身量不高却又黑又壮,两只大眼珠子闪着亮光,忽然秀儿的目光撞上李满囤的目光,秀的身子一抖,那是怎样的目光啊,好象一只饿狼,秀不由的缩紧了身子。

李满囤在地上不停地转圈,他的手在抖,脸胀得通红,贪婪的目光不断的在秀儿身上掠过,他很满意他的货物,虽然瘦小却很清秀,如果再大一点就更好了,不过这也不错,肯定还是个黄花闺女,想不到自己四十岁的人了还有这等艳福,李满囤喘着粗气一步步走过来,他的双眼已经让欲火烧的通红,他一刻也不能等了……秀儿忽然跳下炕,哭着抱住李满囤的双腿跪了下去,她仰着满是泪水的小脸儿,用浓重的四川话说:“叔,你放过我!我给你当闺女!我给你养老!”李满囤一下子愣住了,他还没反应过来,他妈推门进来,揪住秀儿的头发狠狠地打了秀一个耳光:“当闺女,做梦!花四千块钱买你是当媳妇!满囤你别听她的,甭管性子多烈的女人,破了身就老实了,只有生了孩子你才能留住她,她生的孩子才是你的孩子,还愣着干什么?快动手。”

秀儿奋力的厮扯着,而她那点可怜的力气在如狼似虎的李满囤母子面前是多么的微不足道,如一只小小的羔羊落入狼群,她的命运是可想而知的。邻居们都忘不了那个寒冷的冬夜,秀儿那凄厉的哭喊,一声声带着浓重四川口音的“救命”飘荡在小村的上空,那时正是吃晚饭的时辰,每一个窗口都闪着明亮的灯光,每一家人都在团团围坐温馨的吃着饭。秀儿的声音传来,邻居的孩子睁着天真的眼睛问:“他们家怎么了?”年轻的妈妈欲言又止,爷爷瞪了一眼孩子说:“吃饭。”爸爸走到电视机前,把音量调大,秀儿的声音变弱了下去。长者用威严的声音对儿媳说:“记着,以后永远不许去李满囤家串门。”媳妇默默的点点头,用筷子扒着碗里的饭,却再也无法下咽,她依然听见秀儿在喊,她在想象秀儿现在是个什麽样子,她看见了那个女孩,她还那麽小,媳妇终于推开饭碗说吃饱了。

李满囤家的前邻是村长家,村长正在和一个人喝酒,那个人说:“这女子还挺烈。”村长说:“烈又怎麽样?多吃点苦头罢了,傻女子,明知道反抗没有用还白费劲。”那人说:“李满囤和我一般大,该有四十了,眼看这辈子没希望了,没想到却娶了个小媳妇,这个老小子,艳福不浅呢。”村长说:“什么大小的,生个孩子别断了香火,死了有人摔老盆就行了,要不老太太死后剩他一个人多孤单啊。”那人说:“是啊是啊,村长你真是菩萨心肠啊。”

起风了,风呜呜的刮着,象是在为不幸的秀儿哭泣,几颗寒星发着抖,不忍看这悲惨的一幕,躲到了乌云的背后,寂静的小村子上空依然有个声音在断断续续的哭喊,除了偶尔的一两声狗叫,小村子是平静的,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

那夜,李满囤在他妈的帮助下一夜几次强奸了可以做他女儿的秀儿。虽然她年纪小了点儿,在李满囤眼里她首先是个女人,她的身体对他有着强大的吸引力,他不打她,他舍不得,他也不想让秀抓伤他,那样不好看,他更不想无为的消耗他的体力,所以让他妈帮忙按着她的手,他知道她很快就会安静下来,这点李满囤有绝对的把握,所以他不绑她,绑着就没有意思了。她妈现在不是女人,她是李满囤的帮凶,他们一起强奸这个无助的女孩。

第二天,秀儿再也没有力气挣扎了,她无声无息地躺着,嗓子已经嘶哑,泪水早已流干,瘦小的身子被人扒得一丝不挂,两个小小的乳房全是牙印,身上血迹斑斑,红了眼的李满囤随时会掀开被子发泄兽欲。正当壮年的他健壮的象一头公牛,平生第一次接触女人的身体,他疯狂的发泄着压抑多年的欲望。三天过去了,他们没让秀喝一口水。他妈说,要先去去秀儿身上的野性才能把她治服。秀儿已经被摧残的奄奄一息了,每次剧烈的疼痛让她清醒又让她疼昏,她早已没有了时间观念,对她来说白天和黑夜没有什么区别。她的意识逐渐模糊,她最后看了一眼身上这个男人那张丑恶的脸,慢慢地闭上眼睛,任凭李满囤在她身上怎么折腾再没有一点反应,眼看秀真的不行了,李满囤这才有所收敛,他不能让她死,他得让这个女人给他做老婆,生儿育女,况且他还花了四千块钱呢,他可不想人财两空。

秀儿终于活了过来,受了重创的她一动也不能动,李满囤给她喂水喂饭。秀儿努力地吃,她要活,她要逃走,她要离开这个魔鬼。

过了几天秀儿能下地了,她撑着虚弱的身子来到院子里,那是一溜五间旧房的一个小院,有两间配房,红砖墙安着大铁门,秀儿住的是最西头的单间,李满囤他妈住东头,院子很小,有几棵杨树和一些农具。秀儿试着向大门走去,刚走几步,李满囤他妈冲过来揪住秀儿就是两耳光,口里骂道:“小骚货,想跑呀,没门儿!给我滚回屋去!”秀儿踉踉跄跄地走回屋去,她想:再养养吧,这样的身体状况让跑也跑不了。可是很快她就发现她根本不可能逃走,因为李满囤和他妈妈总有一个留在家里看着她,连大门她都出不了,可秀儿不灰心,她就不信他们没有疏忽的时候,老虎还有个打盹的时候呢。

大约又过了一个多月,秀儿觉得身体恢复的差不多了,开始找机会逃走,那天李满囤出去了,同族的一个老太太来串门,秀儿趁她们说得热闹时悄悄开了大门,撒腿就往街上跑。她万万想不到,胡同口的几个女人迅速起身紧紧拉住了她,其中一个上点年纪的说:“满囤他妈怎么这么大意呀,这要不是咱们在这儿不就跑了?”秀儿使劲挣扎着,央求着,她哭着说:“求求你们放开我,放开我……这时李满囤她妈小跑着追了出来,一看秀儿被人抓住了,破口大骂:“小南蛮子,小骚货,叫你跑,叫你跑……她使劲抽秀儿耳光,秀儿的两只胳膊被人抓着,不能挡,不能躲。一个年轻女人看不过去说:“大娘,别打了,这不也没跑么,带她回家吧。”有一个人帮着满囤他妈把秀儿带回了家。几个女人小声嘀咕着,“可怜呀,落到这么个人家”。“唉,还是个孩子呢。”

进了院子,满囤他妈插上大门顺手拿了根棍子就打秀儿,秀儿满院子跑着躲避。毕竟老太太年纪大了,追了会就追不动了,坐在地上喘着粗气,秀儿趁机跑回自己屋插上了门。

时间不长就听见李满囤风风火火的回来了,想是有人给他报了信儿,他妈开了大门就大声说:“满囤,你给我打这个小骚货,把她腿打断喽看她还跑。”李满囤果然抄了根棍子踹开门进了屋,照秀儿身上没头没脑地一阵打,秀儿抱着头躲避着,棍子不停地落在她的身上腿上,秀儿一声声惨叫着,很快就不能动了,满囤他妈拦住满囤,说:“去,找根缰绳用水泡了狠狠的抽她,打烂了肉也伤不到骨头。”满囤出去找了,他妈残忍地剥去了秀儿的衣服,用她那长着长指甲的手使劲拧秀儿的身上,秀儿大声地惨叫着。

当李满囤手里的缰绳落到秀儿的身上时,她翻滚着,呻吟着,直到失去知觉。老太婆用凉水把她泼醒,说:“还跑不跑?”秀儿用仇恨的目光盯着她一言不发,老太婆疯狂地叫着:“打,接着打,打服了为止。”缰绳再次落到秀儿的身上,秀儿再次昏了过去……

秀儿有时就想不明白,为什么她的邻居们没有一个出来劝阻,难道他们真的听不见?这也就是为什么秀儿在那儿生活了三十年却没有一个朋友的原因所在,她恨这儿的人们,恨他们见死不救,麻木不仁。

这场毒打让秀儿昏睡了两天,第三天李满囤找来大夫,那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他冷漠的看了秀儿的伤,为她把过脉,面无表情的说:“她有喜了。”李满囤娘俩吃惊地张大了嘴巴,老头说:“以后下手轻点,别伤了孩子。”娘俩连连点头称是,秀儿至死都不知道正是这位好心的大夫谎称她怀孕了救了她一条命。从那天开始,他们细心地照顾秀儿,经过将近一个月的调养,秀儿恢复的差不多了,她始终不明白为什么他们娘俩会突然对她好了,尤其是李满囤,居然知道心疼她了,干那事轻手轻脚的,像换了个人。老太婆也不再打骂她了,思来想去秀儿认为是自己差一点被打死吓得他们,打死人是要偿命的,看来他们也怕了。不过,秀儿轻易不敢逃跑了,她知道现在还不是时候。

转眼几个月过去了,夏天来了,衣着单薄的秀儿腰身明显的粗了——她真的怀孕了。秀儿却一点也不知道,只是觉得那娘俩对自己越来越好。直到五六个月了秀儿才明白过来,原来自己怀孕了,她哭了,那是一种彻底的绝望。在她认为,一个女人失身于一个男人又怀了他的孩子就只能跟这个男人过一辈子了,因为别的男人再也不会要她了。好在李满囤他们娘俩现在对她还不错,就这么过吧。如今这副模样就是跑出去也没脸回家了,虽然李满囤比她大得多,只要知道心疼她,她也就认了,也许自个儿就是这命。心静下来,秀儿温顺多了,只是秀儿还是不可以出门,秀儿已经习惯了也不大在意。

年底小小的秀儿生下一个瘦小的男孩,他只有四斤二两,虚弱的秀儿仔细端详这小小的婴儿,他粉红的小脸,大大的嘴巴,鸡爪子一样的小手儿,他闭着眼睛身子不停地扭动着,秀儿忍不住轻轻亲吻他的小脸儿,尽管秀儿年纪还小,可是母性使然,看到儿子那一刻,秀儿已经长大了无限母爱自心底涌起,她是那么爱她的儿子,不幸的生活被这个小生命瞬间点亮。老太婆乐得合不拢嘴,孙子长孙子短的叫着,李满囤也高兴得手足无措,一个劲催促秀儿多吃东西。此刻秀儿很知足,只要李满囤娘俩不再打骂她就可以了,为了孩子他愿意留下来。那天她第一次叫了老太婆一声妈,三个人商量了半天最后给孩子取名叫李刚。

做了妈妈的秀儿仿佛一下子长大了,她细心地照顾自己的儿子,看着他一点点长大,她经常痴望着熟睡的儿子,心里鼓荡着汹涌的母爱,直到儿子醒来,儿子已经成了她全部的生命和希望。

李刚六个月大时秀儿又怀孕了,很快就没了奶水,只好买奶粉喂,偏偏李刚不喜欢喝奶粉,只有饿极了才喝两口,秀儿一夜要起四五次,过度的劳累让秀儿瘦了许多,孩子却依然瘦小而且经常生病。

那年冬天李满囤托人办了结婚证。当大红的结婚证放在她面前时,秀儿却丝毫也高兴不起来,尽管她已经决定留下来了。在她的记忆里,村里的那些姐姐们都会经过相亲,定亲,过礼,才会领结婚证。那是多么隆重的一件事呀,尤其对一个女人来说。可李满囤就这么轻易地把它拿回来了,秀儿甚至都不知道,上面的照片还是李刚满月的时候照的,当时李满囤说他俩照一张秀儿还有点不好意思呢,没想到是办结婚证用。秀儿说:“我没去,也没我们那儿的介绍信你怎么办的呀?”李满囤有些显摆地说:“想不到吧,我给村长买了两瓶好酒,两条好烟,让他提到乡里。没费事就办了。晚上咱家请村长吃饭,你早点准备准备。”看看那张结婚证,秀儿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怎么看都象张卖身契,她做梦也想不到,结婚证这么重要的东西原来可以这么轻易地拿到,它还算结婚证吗?秀儿仿佛看见结婚证上有鲜红的血滴下来,那是秀儿的,只是没人知道罢了。

李刚满地跑时,秀儿又生下了一个男孩取名李强。秀儿长大了,个子窜高了一头,人也胖了,身材高挑的秀儿弯眉秀目皮肤白皙,饱满的长圆脸上鼻梁挺直齿白唇红,村里人背地里都说,好好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可惜了。秀儿很能干,她让李满囤打工挣钱,自己一个人种地,婆婆带孩子,很快秀儿就在村里落了个能干的名声,那段日子秀儿觉得很幸福,她用自己全部的身心来爱这个家,当然也包括李满囤,秀儿是个极传统的女人,她既然决定了跟他过一辈子就会全心全意地去爱他,她尽量把李满囤打扮的年轻一点,别人看着顺眼,自己看着也舒服。家务活秀儿从不让李满囤插手,她觉得那是女人份内的事,他是男人,男人应该在外面体体面面,这样才不会让人看不起。她知道李满囤怕他妈,总是想法讨婆婆欢心,在那段时间里,秀儿就是村里媳妇们的榜样。

按说以李满囤的年龄和家庭条件,能取上秀儿这样一个媳妇也该知足了,做为李满囤的妈更应该高兴,哄着秀儿才对。后来秀儿也想过,如果李满囤没有妈,或许他们还是可以过下去的,李满囤的妈是远近闻名的泼妇,在李满囤二十多岁的时候家里就盖了新房子,李满囤又是独子,在当时也算条件好的,况且李满囤长得并不难看,可是一年年过去了,李满囤的同龄人都有孩子了,他却还是光棍一条,那是因为他妈的名声,没有谁会把女儿嫁给他,怕女儿受不了婆婆的气。李满囤他妈后来放出话,带小孩的也行,可李满囤还是娶不上媳妇,媒人们仿佛忘了他还是个光棍,甚至看见李家老太太躲着走,最后连李满囤也死了心,没想到四十岁时却娶到了秀儿这么个好媳妇,其实李满囤也知足,尽管他并不爱秀儿,毕竟秀儿改变了他的生活,让他在男人堆里不再抬不起头,可是,他怕他妈,他妈的话就是圣旨。现在看秀儿死心塌地的过日子了,李满囤他妈露出了本来面目,无论秀儿怎么做都不能让她满意,百般刁难,稍不顺心即开口辱骂,污言秽语不堪入耳,一点小事她能骂上一天或者半宿,直到李满囤打了秀儿给她出了气为止,有句话她挂在嘴上,那就是:打倒的媳妇揉到的面。如果李满囤动作慢了点,她就扯着嗓子嚎:“满囤呀,你这个没良心的,我养大你了,你不用吃奶了,你有了小妈儿不要我这老妈了,我不如死了呀,省得碍你们的眼,顺了小婊子的心,称了小骚货的意……每到这个时候,秀儿就惨了,李满囤会拼命地打她,直到他妈开口说话才住手。一年到头,秀儿的身上青紫不断,她跑过,可每次都是自己回来,她舍不得俩孩子。每次回来迎接她的必是一顿毒打,“叫你他妈跑,有种跑了就别回来,说,还跑不跑?”秀儿一言不发地扛着,她得忍着。当两个孩子一边一个偎到她的怀里,伸出小手为她擦眼泪时,她的伤不痛了,她的心痛。她在心里说,孩子们,你们快长大吧,长大了妈就熬出来了。可是日子毕竟要一天一天来过,每一天都是那么的漫长。

更叫秀儿伤心的是,无论他们家怎样大人哭孩子叫,都没有一个人来劝架,秀儿走到街上无论她的伤多么明显也没人问一句。秀儿找过村长,村长面无表情地听秀儿说完,轻咳两声说:“秀儿,清官难断家务事,你们家的事我管不了,你找乡里吧。”秀儿找到乡里,两个民政干部正在聊天,很不耐烦地对秀儿说:“找你们村长去,这些小事我们不管。”“还让不让人活了?”秀儿说,“我离婚你们管么?”那人说:“只要你老公同意,我们就给你们离,一方不同意也离不了。”秀儿说:“我是被强迫的,我们的婚姻是非法的。”那人一瞪眼,说:“我不比你懂?有结婚证就合法,再说了,是不是被强迫的,我们也没看见呀。”说着两个人交换了一个会意的眼神哈哈大笑。秀儿的眼泪掉了下来,她跪了下去,“求求你们帮帮我,只有你们能救我。他们总是打我,我真的快要坚持不下去了,我只求你们出面为我说句话,别让他们再欺负我,实在不行我就离婚,结婚证是他一个人办的,我并没有同意。”另一个人说,“要说呢,你也挺可怜的,我们不是不管,是没法管,外地媳妇不只你一个,经常有人来找我们,可你们是人家花钱买来的,和当地媳妇不一样,给你判了离婚钱谁出?老乡亲们还不骂死我们?庄稼人攒俩钱不容易。再说你那个婆婆,我可是见识过,能把死人骂活,惹上她我们还办不办公了?说句不该说的话,实在过不了还不会走?反正现在他们也不看着你了。”秀儿说:“可我舍不得孩子。”那人说:“那就甭说了,慢慢受着吧。反正她得死在你前面,我们也算仁至义尽了,你以后也不要再来找了,找也是白找。”

另一个乡干部说:“嫌委屈,早干吗来着,谁让你大老远的跑这儿来,知道你是什么吗?你就是他们家买来的一头驴,让你拉车你就拉车,让你拉磨你就拉磨,怎么说我们都是本乡本土的,能向着你吗?除非我们家不想在这儿待了。什么叫公道?这世界上有公道吗?要么你有钱,要么你有人,要么你有权力,什么都没有你就忍着,不想忍着你就走人,就这么简单。我劝你别给别人添麻烦,也别给自己添麻烦,下次再来捣乱我可就没这么客气了。”说罢两人自顾聊天再也不理秀儿了。

秀儿慢慢地走出乡政府的大门,最后的一丝希望破灭了,她靠着门垛子滑坐下来,两行泪水无声地落下。她觉得眼前一片黑暗,浑身发冷,尽管阳光是那么的强烈,可它却不屑照在这个外乡女人的身上,任她自生自灭,毫不怜惜。

时光伴着秀儿的泪水静静地流淌,孤独的秀儿没有一个朋友,没有谁敢和秀儿拉家常聊天,他们怕她婆婆,秀儿和李满囤娘俩没话,孩子们又小,孤独和寂寞时刻伴随着年轻的秀儿,她是多么多么想离开这儿,过分压抑的生活几乎要把秀儿逼疯,可她却不能走,因为她的孩子们还那么小,她要把他们养大。

秀儿喜欢翠绿的田野,在那儿她可以畅快地流泪,自由地呼吸,天不太热时候,她会把孩子们带上,秀儿在这时恢复的本性,她和孩子们快乐追逐,大声地欢笑,一首首四川民歌从秀儿的嘴里流淌出来,暂时忘却沉重的生活。

秀儿对李满囤除了恨还是恨,当初仅有的一点温情早让他打没了。秀儿曾一次次原谅他,希望一家人能好好过日子,最后她终于彻底的失望了。秀儿的冷淡让李满囤恼火,婆婆的冷言冷语总是恰到好处的激起李满囤的怒气,秀儿记不得有多少次让他毒打得不能动弹,只要看到孩子们好好的她就心安,她计划着把孩子养到十七八岁再走,她也算尽到了母亲的责任。

十年的光阴并不算漫长,对秀儿来说却有一生那么长。那年春天,秀儿因为浇地的事和婆婆拌了几句嘴,婆婆一头向秀儿撞去,躺在地上撒泼,喊秀儿打了她。李满囤刚好从外面回来,二话不说抄起一根棍子重重地打在秀儿的头上,秀儿身子往后一仰倒在地上昏死过去。妈——两个孩子尖叫着扑到秀儿的身上,哭喊着,摇晃着,秀儿却没有醒过来。李满囤傻了,他妈也不哭了,冲着李满囤喊:“快,快叫大夫。”李满囤这才反应过来,撒腿往外就跑。

秀儿没有死,醒来后,秀儿摸着头上的凹处,她知道是骨折了,经过再三考虑她决定走,否则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让他打死。两个孩子也知冷知饿了,他们的爸爸和奶奶还算疼他们,没有了秀儿也一样能活,她清楚的知道自己带不走两个孩子,也没有能力养活他们。

秀儿最后一次给两个孩子洗了澡,细心的为他们剪指甲,最后一次为他们洗衣服,她费力的压抑着心中的悲痛,长久的把两个孩子搂在怀里,“你们是大孩子了,要互相照顾,好好上学,不要惹老师生气。”两个不谙世事的孩子不解地望着他们的妈妈,他们不知道妈妈为什么这么说。李刚说:“妈,你是要去姥姥家么?”秀儿摇摇头,把两个孩子搂到怀里,泪水从紧闭的眼里流出来,秀儿心如刀割。

那天早上,秀儿早早地起来做好饭,带好干粮和水,说去地里间苗中午不回来了。她望望还在熟睡的两个孩子,强忍着泪水硬着心肠走了,离开了这个给过她无数屈辱和痛苦的地方。

28岁的秀儿从没出过远门,没有一点社会经验,也没有一分钱。她骑着那辆破旧的自行车拼命地蹬,她要以最快的速度离开这个熟悉她的地方,一口气骑出二十多里路,秀儿实在蹬不动了,坐在路边大口地喘气。初春的太阳刚刚升起,它是那么的美丽,那么的温暖,秀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她觉得天地是这么的宽广,美好的生活正在向她招手。休息了一小会,秀儿又骑上车,她怕李满囤追来,再走远点儿她才踏实。

其实她的担心是多余的,李满囤一直到晚上才知道,知道了也并没有着急,他觉得秀儿会象上几次一样自己回来。不过,这次他想错了,秀儿再也没有回来。等他明白过来时已经晚了,他知道自己错了,如果这些年对秀儿好点她是不会走的。他第一次和他妈瞪着眼说:“这下好了,她走了,你称心了,看你还跟谁闹?”老太太眨了眨眼破天荒的没开骂。

四天时间秀儿骑出了五百多里路,每天吃一点点干粮喝点凉水,实在骑不动了就歇会儿,边走边问,一路还算顺利,只是赶上了一次小雨,又正是在野外,秀儿只好冒雨前行,第五天中午秀儿如愿来到了省城。一路上她早想过了,回老家是不可能的,她也不想回去,也没有那么多的路费,她只想在省城待下来找份工作,先解决自己的温饱问题,然后把挣的钱攒起来,孩子们迟早会有用的,他们得上学得结婚,而这些都是一个母亲应尽的责任,尽管她已经离开了那个家,可她依然是孩子们的母亲。

那是八十年代末,工作不是很好找,秀儿最想在饭店打工,刷碗洗菜还是可以的,可那时经济还欠发达,大部分小饭馆都是用自家的人,大一点的国营饭店又不管住,而且秀儿没有身份证也没人敢用。尽管秀儿每天用捡来的破梳子把头发梳得很整齐,脸也洗得很干净,可还是一眼就看的出来是从家里偷跑出来的,这更加大了找工作的难度。五天时间过去了,秀儿的工作还是没有一点眉目,饿了就到小饭馆拣点剩饭菜填一下肚子,晚上找个背风的地方迷糊一会儿,好在四月的天气还不算太冷,可秀儿心里急呀,只有找到工作她才能活下来。每天晚上她都会想起两个孩子,尽管他们已经不算太小,可毕竟也只是十来岁的孩子,忽然之间就没有了妈妈,对两个孩子来说无论如何也是个不小的打击。尤其是小儿子李强,他还不满七岁,正是在妈妈怀里撒娇的年龄,他对秀儿是那么的依恋,每次秀儿一进门,他总是第一个跑出来,用还带着奶声的童音叫着妈妈扑到秀儿的怀里,那是秀儿最高兴的时候,正是孩子们对她的依恋给了她生活下去的勇气。还有大儿子李刚,秀儿清楚地记得,李刚小时候是个多么乖巧的孩子,可是,随着年龄的增长,看着家里整天打架,李刚幼小的心灵受到伤害,脾气变得暴躁,这么点儿个孩子居然多次让秀儿和李满囤离婚,可见他是多么厌恶这种生活。秀儿觉得对不起他,把他带到这个世上,却不能给他一个安定的生活环境,看着儿子一天天变得沉默寡言,看着他眼里的惊恐和冷漠,秀儿的心里别提多难受了,可她没办法,因为她没有能力控制这个家的局面。秀儿现在觉得自己很自私,自己是逃出来了,却把两个孩子扔在了家里,守着那样的爸爸和奶奶他们能健康成长吗?她恨李满囤更恨婆婆,如果不是他们秀儿又怎么会离开自己的孩子?又怎么会在这他乡异地忍受漂泊之苦?秀儿甚至想到如果李满囤来找她,只要承认他不对,保证以后不再打秀儿,秀儿会马上跟他回去。可秀儿知道这是不可能的,首先说李满囤不可能找到她。其次,她知道李满囤是不会改的,十年的共同生活她太了解李满囤了,这个脾气暴躁的男人,外表很强硬,却是个没主见的男人,他妈说的话就是圣旨,从不去考虑是对还是错,只要他妈一开骂他就没了脉,唯一知道做的就是打媳妇。他永远都不会去想怎样化解婆媳矛盾维持家庭的稳定,更谈不上维护夫妻感情。正因为秀儿看不到未来才会离家出走,却苦了两个孩子。就这样,秀儿白天忙着找工作,晚上则在矛盾和思念中折磨自己,人变得一天天憔悴,秀儿真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几天。

第六天的傍晚,秀儿在别人的指点下来到一个非法劳务市场,年轻漂亮的秀儿很快被几个男女围上了,都说要雇用她,秀儿正高兴的不知如何是好,一个小伙子分开众人把她拉住,用四川方言说:“妹子,我找你半天了,哥等着咱们呢,快走吧。”不由分说拉着秀儿就走,秀儿一边不由自主的跟着他走,一边又不舍的回头望望那几个人,她不明白这个男人为什么要说是自己的哥哥,她挣扎了一下却抽不出自己的手,“你放开我。”秀儿说,那人不说话又拉着她走出一段往后望望确定没人跟着他们这才放手。他不客气地责备秀儿:“你这么大个人就看不出那伙人不是好东西?还问一个月给多少钱,多少钱都不能去,他们是让你去卖身,明白了么?”秀儿吓得目瞪口呆,接着蹲在地上哭了起来,那人有点不好意思,蹲在秀儿对面,轻声地说:“喂,我说话不好听,你别生气,我下了班常来这儿,早就知道他们是一伙的,专门骗那些从农村来的年轻妇女,要不看你是老乡,我才不管呢,那伙人打人可狠了,别哭了,跟我说说你叫什么,是哪的?”秀儿擦了擦眼泪抿了抿嘴唇,小声说:“我是不是很傻?”那人笑了,露出一口整齐的白牙,“不傻,有点笨。”秀儿也笑了,仔细打量着这个老乡,典型的南方人面孔,身材不高却很结识,那双眼睛是可以一眼看到底的清澈,秀儿相信他说的。秀儿说:“我叫秀儿,四川武隆县的。”那个人眼睛一亮,“我也是武隆县的,我叫阿风。”秀儿马上高兴起来,她想不到在异地他乡能碰到本县的老乡,而且是在她最困难的时候。她说:“阿风哥,刚才多亏你救了我,你能再帮我找个活干吗?多苦多累都行,只要管吃管住,我不计较多少钱,帮帮我吧。”望着秀儿乞求的眼神,阿风心里软软的,看得出来这个女人是从家里跑出来的,她脸上还有隐隐的伤痕,想来一定是个不幸的女人,真的想帮她,却不知道自己有没有这个能力。他想了一下说:“你先跟我回工地吧,我帮你说说看,工地上都是男人,不知道人家要不要女的。”秀儿高兴得差点跳起来,说:“那就快走吧。”

两个人边走边谈,秀儿知道了阿风大她四岁,父母早亡,有个姐姐早就嫁人了,阿风从二十六岁就在外边打工,算来也六年不少了,现在是个不错的瓦工,每月挣150元,还没成家。“说说你吧秀儿。”秀儿一下子沉默了,十年的苦难她不知道该从何说起,也从未对任何人说起过,更从没有人问过她。秀儿的心底漫上一阵疼痛,她轻轻叹了一口气,往事幽幽,多少次秀儿哽咽难言,她用久违的乡音述说着十年的遭遇,阿风气愤地紧握拳头:“这个畜牲简直不是人,你出来算做对了,再也不要回去了,我们一起打工,反正我们都没有亲人,你就给我做妹妹吧,我绝对不会让你再受委屈”。秀儿感激地望了一眼阿风,听话地点点头,“哥,以后我听你的。”暮色中又走过两条街,他们来到一个工地,阿风介绍说,这个工地有两栋六层楼,现在刚开始打地基,秀儿随着阿风走进一间低矮的工棚,工棚是用红砖和沙泥垒的,没装修,石棉瓦的顶子,靠里一大排木板铺,明亮的灯光下,散坐着打工的男人们,他们看阿风带进个女人,纷纷和阿风打趣,这个说;呦,阿风在哪儿捡这么漂亮个媳妇呀,怎么不给我也捡一个。那个说,弟妹,别见外,晚上跟阿风入洞房吧,早晚是那么回事。又一个说,你真笨,人家洞房早入过了,是不阿风?众人哄笑不止,阿风笑而不语,秀儿却羞红了双颊。这时坐在铺里的一个五十多岁的小老头轻咳了一声,人们静了下来,老头说:“阿风,这是谁呀?”阿风说:“王头,她叫秀儿,是武隆县的老乡,从婆家跑出来的,在外边孤身一人,我认了妹妹,你看能不能把她留在咱们这儿,挣多挣少无所谓,给口饭吃就行。”众人都不言语了,三十多号人目光齐刷刷地望着王头,秀儿紧张地眼泪都要下来了,“大叔,我可以给你们洗衣做饭,搬砖除泥也行,我有力气,留下我吧。”王头看看秀儿又看看阿风,再看看大伙,不知谁先说了一句,“留下她吧,我们一个人少开两毛她那份工资就有了。”众人附和,是呀是呀,留下吧,这么大个人又不吃闲饭,留下吧,留下吧。王头呵呵一笑,“好吧,既然大伙都说留下就留下吧,能干点什么就干点什么,也别累着,毕竟是女人不比老爷们,干多干少咱们大伙都担待点,我给你按小工开支,一天四块钱,阿风你看行吗?”“行,行,谢谢王头,谢谢大伙。”阿风忙不喋地说,秀儿捂着脸哭了,她终于有着落了,再也不用流落街头了。

从此以后,秀儿和阿风兄妹相称开始了打工生活。秀儿非常能干,推砖拌沙比男人不差,王头很满意,大伙也高兴,工地上多了一个秀儿和以前不一样了,首先是提高了工作效率,说说笑笑中比平时多干了很多,质量也提高了,没有谁愿意让王头当着女人的面训斥两句,好胜是男人的天性。其次是提高了生活水平,每到下雨歇工,秀儿都会不辞劳苦给大伙包饺子,当然每次都会有好几个人帮忙,可如果没有秀儿张罗,恐怕一年也吃不上顿饺子。缝缝补补的活儿秀儿更是有求必应,秀儿开心的笑声像阳光一样闪烁在工地,让这些出门在外的男人们有种家的感觉。他们喜欢秀儿,可他们都知道秀儿早晚都是阿风的,虽然谁也没有说却是铁板上钉钉的事,曾经有个小伙子动了秀儿的心思,让王头骂了一顿,死了心。大伙都在盼着,希望他们俩能走到一起,两人年龄相当,各方面都很般配,阿风能碰到秀儿这就是缘分。大伙这份好心秀儿和阿风都明白,阿风对秀儿尽到了哥哥的责任,对阿风来说秀儿首先是妹妹,他要照顾好她,不让她再受到伤害,他喜欢秀儿但不勉强她,他希望秀儿在生活中慢慢的了解他爱上他,所以,他不表示什么,只是默默的关怀她,体贴她。秀儿能看不出来吗,她也喜欢阿风,阿风能干善良有责任心,平时自己省吃俭用,工友们谁有了难处,阿风从不小气,能帮多少帮多少,在工地上人缘极好,尤其是对秀儿,那真叫没得说,亲哥哥也不过如此,秀儿觉得她欠了阿风的情,也想过嫁给阿风,可她知道自己离不了婚,替阿风委屈,她觉得阿风应该找个比自己更好的女人,她所能做的只能是在生活上多关心阿风,这样心里还好受点。

转眼半年过去了,两个人就这么憋着,谁也不表示,善良的工友们看在眼里急在心上,鼓动着王头出面去捅破这层窗户纸,成全这对年轻人,王头想了想说:“还不到时候,我当初留下秀儿也是这个想法,可咱不能强迫人家,那不是老爷们办的事。阿风是个好男人,我相信秀儿会喜欢上他的,别着急,你们不妨开个玩笑什么的,咱看看秀儿的反应,心里也好有个底。”“没问题,瞧好儿吧王头。”几个小伙子七嘴八舌的嚷,王头又说,“不许过分啊,秀儿是个好姑娘。”

于是第二天出现了这样的事,一个人说:“秀儿姐,阿风叫你呢。”秀儿忙着跑过去,“哥,你叫我了?”阿风说:“没有哇。”秀儿知道被捉弄了,却不生气笑笑走了,秀儿刚回来,又一个人对她说:“秀儿,阿风说国庆节让我们喝喜酒呢,真的吗?”秀儿脸腾的红了,却不知回句什么话,秀儿本是不会开玩笑的人,不否认就等于默认,否认又怕伤了阿风,其实她是多么希望这是真的呀。沉默的秀儿不知道王头在不远处察言观色。下午他把秀儿派到了阿风身边干活,小伙子们更是不断打趣逗乐,哥哥长妹妹短的瞎唱,一会吵着吃喜糖,一会又说喝喜酒,秀儿有时偷看一眼阿风,总能碰到阿风温柔的目光,秀儿便一下羞红了脸,忙低下头干活。

过了几天,王头走进了秀儿的小屋,秀儿忙说:“叔,你坐。”王头说:“秀儿哇,你和阿风的事叔早看在眼里了。”秀儿羞红了脸低头摆弄着衣角。王头说:“秀儿,你不用不好意思,谁都是从年轻时候过来的,我不问你以前,反正家里要好你也不会跑出来打工,既然不想回去了,就该找个好人家嫁了,何必苦着自己呢,你说是不是?”秀儿点点头,王头又说:“阿风这孩子在我手底下干了三年多了,我了解他,能干实在心地善良,你跟了他受不了委屈,你也知道他家里没什么亲人了,穷小子一个,你要不嫌弃他,我就给你们做主了,你看怎么样?”秀儿红着脸不吭气儿,王头哈哈一笑说:“摇头不算点头算,秀儿哇,这是你的终身大事,你必须表个态。”秀儿羞羞答答的点了头。

王头乐颠颠的出去了,外边一下子炸了锅,几十号人又笑又叫又喊又闹,阿风被抬了起来抛向空中,他的心也随着飞向蔚蓝的天空,他终于等到这一天了,阿风的泪水和他的笑声一起荡漾开来。

那天下午所有的人放假半天,王头带人出去买酒菜,阿风和秀儿出去一人买了一身新衣服,两个人手挽着手走在街上,脚步是那样的轻快,阿风总是望着秀儿看,仿佛不相信这是真的,秀儿兴奋的满脸放光,她觉得天地是这样的宽广,街道是这样的美丽,她想跑想跳想大声呼喊,她扭过脸,深情地望着阿风,“哥。”阿风柔声说:“叫我阿风。”秀儿轻唤一声,“阿风。”阿风的心一颤,他再也控制不住自己沸腾的激情,就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紧紧把秀儿拥到怀里,秀儿幸福的闭上了眼,她不在乎别人怎么看,她想让全世界的人都知道,她和阿风结婚啦!

那天,大锅炖肉菜,二锅头酒,所有的人都喝多了,只有阿风除外,王头不许大伙灌醉阿风,只让他和秀儿敬了大伙一杯酒,王头说:“阿风今儿个你不能多喝,明白么?”阿风明白,当然明白,今天是他和秀儿大喜的日子,他怎么可以喝醉呢,其实,不用喝酒阿风已经醉了,他陶醉在无边的幸福里,心里眼里除了秀儿什么都没有了。

那晚,两个人久久地相拥着,谁也不说话,这也许是世上最简单的婚礼,却有着人间最纯美的爱情。躺在心爱的人温暖的怀抱里,秀儿哭得稀里哗啦,为过去也为现在。阿风温言细语第地劝着,粗糙的手掌轻轻地抚过秀儿的脊背,一遍又一遍,秀儿渐渐的平静下来,以往的悲伤正离她而去,幸福正席卷而来,一点点把她淹没,秀儿第一次知道做女人的幸福,她觉得自己象大海中的一片树叶,一次次被抛上峰顶浪尖,她的身体像一块柔软的海绵,吸尽阿风作为一个男人的全部内容,然后如婴儿般睡去。

新的生活开始了,秀儿如一只勤劳的家雀一点点建设着自己的小家,尽量让它舒适温馨。阿风常常发着幸福的感慨,“秀儿,为什么十年前我们就不认识呢?如果我们早点在一起该有多好呀!”秀儿便无声的偎到阿风怀里,秀儿岂止这么想过千百遍,好像为了补回过去的时光,两个人越发爱的炽烈,这让那些已婚的和未婚的男人们羡慕得眼发蓝。王头多次眯着眼感慨叹:“哎!真是缘分呀,是你的总归是你的,千里万里曲曲弯弯总能寻了来,不知几世修来的呦!”

转眼秀儿离家已经两年多了,其间他们随着工地搬了两次家,看着一座座高楼拔地而起,秀儿的心里充满了自豪。舒心的日子让秀儿变得更加年轻漂亮,阿风成了一名不错的电工,工资涨了一倍,所有的事都称心如意,唯一的遗憾是秀儿做了绝育不能再生孩子了,虽然阿风说不在乎,她却觉得对不起阿风。随着时间的推移,秀儿越发的想念自己的两个孩子,他知道李满囤不会给她,她想把小儿子李强偷出来,自己和阿风老了也有个依靠。晚上躺在被窝里,秀儿说出了自己的想法,阿风马上表示不同意,“秀儿你太冒险了,万一让村里人看见你还回得来?你和俩满囤可是办了结婚证的,你是外地人,想离婚都离不了,难道你受罪还没受够?”“不会的阿风,我在那儿住了那么多年,哪儿都熟悉,出不了事的。”“那我也不同意。”阿风坚持,可最后他还是拗不过秀儿,只好决定自己跑一趟。

第二天,阿风请了假就走了,三天后的晚上阿风回来了,看得出来他累,阿风边吃饭边说,“秀儿,这回算白跑了一趟,我跟你说,你先别急,你婆婆去年就死了,李满囤今年春天得了脑血栓,成了“半导体”,李刚李强都不上学了,我好容易找到李强,拿出咱俩的照片给他看,怎么说他都不跟我走,我只好先回来了。”

阿风带回来的消息如晴天霹雳,秀儿痴痴的坐着,那一刻深沉的母爱被重新唤起,她心痛欲碎,她的孩子们,她可怜的孩子们现在是多么的需要她呀,他们要生活,要上学,而这一切李满囤都给不了。一瞬时,秀儿的泪水如奔流的小溪,阿风忙放下碗筷把秀儿揽到怀里,秀儿一下哭出了声,“阿风,我怎么办呀?”

阿风轻抚秀儿的脊背,柔声说:“秀儿,不哭啊,我知道你心里难受,这事太突然了,一下子我也没有什么好主意,你别太着急,什么事都有我呢,你这一哭我什么也想不起来了,这事咱得有个长远的打算,你让我再考虑考虑,好吗?”秀儿含着泪点了点头,她知道这几天阿风累坏了,忙安排阿风睡下,阿风一躺下就发出了鼾声,秀儿就这么望着他,泪水不知不觉又滑了下来。她该怎么办?她的孩子们在等着她回家,如果她不回去,孩子们将不能再上学,两个十岁左右的孩子没有任何生活能力,也许他们将面临吃不饱穿不暖,他们的将来可想而知。如果回去她又怎么舍得下她的阿风,她是那么的爱他,尽管他既不漂亮也没有钱,还要跟着他四处漂泊。因为她知道阿风爱她胜过一切,只为了阿风这份深情,她愿意一辈子跟着他,无论他多穷。两年的时间里,她知道了什么是爱和被爱,她陶醉于这份浓浓的情意之中。如果身边没有了阿风,她真不知道自己该怎样打发每一天。而阿风又怎么离得开秀儿?一天也不可以的,他们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把孩子带来阿风是不会说什么的,可他们居无定所孩子们又怎么读书?况且昂贵的借读费也不是他们能负担得起的。当初她想把李强接过来时已经到学校问过了,养一个孩子都难更何况两个,她不能逼死她的阿风。

天快亮了,经过一夜的考虑,秀儿已经决定了,回去。望着还在熟睡的阿风,秀儿的心刀割一样,她强忍着巨大的悲痛亲吻着阿风,阿风闭着眼睛把她搂到怀里,秀儿用脸摩擦着阿风的胸膛,“阿风,我要……她知道,这可能是自己最后一次和阿风做爱,带着近乎绝望的疯狂亲吻着阿风,阿风的激情被她瞬间点燃,火热的身体迅速覆盖了秀儿,秀儿热烈的回应着,她要让阿风快乐,她要让自己牢牢记住这个男人,以后也决不让别的男人再碰她一下,她的心和她的身体永远只属于她心爱的阿风一个人。

带着心痛和满足,秀儿疲惫的睡去,朦胧中她感觉阿风坐在她身边,轻抚她的鬓发,她闭着眼伸出双臂搂住阿风,阿风马上俯下身搂住她,亲吻着她,在她的耳边说:“好好躺着,今天不要上班了,我给你请假。”秀儿无声的点点头,泪水从闭着的眼角涌出,阿风轻轻的为秀儿擦去泪水,“秀儿别难过,我们会有办法的,等着我,啊。”秀儿再次点头,看着阿风走出去,把脸埋在被子里哭得死去活来。

秀儿悄悄的走了,她没有勇气和阿风告别,她怕自己会改变主意。她给阿风留了一封信:亲爱的风,我走了,别恨我,我知道你爱我,就像我爱你一样,如果有来生,我还愿意做你的妻子。别等我,别找我,我留下来会成为你的拖累,因为我不能不管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们需要我,他们还那么小,我是他们的妈妈,无论多难,我都要把他们养大,让他们成才。阿风,你是个好人,找个好姑娘接着过日子吧,慢慢的你就会把我忘记,就当做了一场梦。永别了,亲爱的,如果你爱我,就好好珍惜你自己,千万听我的话,就当我求你了阿风。 秀儿即日。

坐上回家的长途车,秀儿含着泪水望着这座城市,她还记得刚刚来到这儿时的惶恐和不安。她在这里生活了两年零八个月,这里有她心心相印的爱人阿风,有她虽然简陋却温馨的小家,他们的爱真诚热烈绵长,她是多么舍不得离开呀,可她必须走,她是阿风的妻子,更是两个孩子的母亲,她知道回家后她的日子会有多难,可她必须用她那不算结实的肩膀扛起来,为了她的孩子们,她别无选择。

黄昏时分,秀儿到了县城,距李家庄还有将近二十里路,秀儿没有雇车,几件衣服也不是很沉,秀儿徒步往家走。已经进腊月了,偶尔会听到一两声鞭炮响,县城依然破旧,没有多大变化,细心的秀儿给孩子们买了一点糕点和肉,她能想象孩子们的生活该是多么糟糕。

出了县城便是开阔的田野,放眼望去一片荒凉,秀儿想到了家里那十来亩地,如果种好了也是一笔收入,再养点猪羊什么的,抽空还可以打工,应该没有问题,再说孩子们一天天长大,很快就是帮手了,想到这儿,秀儿的心里踏实了许多,脚步也加快了。

冬天日头短,天说黑就黑了,最后一抹霞光消失的时候,秀儿走进了村子,街上冷清清的,秀儿的心里说不上是什么滋味,想着当年的屈辱,想着村里人的冷漠,命运真的是捉弄人呀,当年离开的时候从没想过还会回来,如今却不得不再次踏进这个村子,她恨这个地方和这儿的人,如水和油,秀儿永远不可能和他们融到一块。

终于站在那个她既熟悉又痛恨的大铁门前,秀儿的心一阵疼痛,心扑扑的急跳,婆婆和李满囤那两张丑恶的嘴脸马上出现在她眼前,秀儿使劲用手扯了一下领子,她觉得憋得慌,现在她知道,仇恨是不可能忘记的,无论过去了多少年。秀儿闭上眼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很久很久,她终于伸手叩响了门,一下,两下,三下,秀儿费力的扣着,随着轻快的脚步声,门哗的一下开了,是李强,尽管他窜高了两头,秀儿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的小儿子,“强强,是妈妈。”李强愣了一下,马上扑到秀儿的怀里,“妈妈……李强大声的哭叫着,秀儿的眼泪夺眶而出,紧紧的把儿子搂在怀里,院子里的门灯亮了,秀儿望过去,李满囤和李刚站在灯下,李刚快步跑过来无言的抱住了秀儿的胳膊轻声的抽泣着,李满囤和秀儿远远的对望着,灯光下,李满囤的脸抽搐了几下,他没有想到会是秀儿,秀儿望着这个曾给过自己无数屈辱和打骂的男人,他比以前瘦了,头发已经全白了,灯光下看上去六十不少,其实他不过才五十三岁,然而秀儿对他没有丝毫的怜惜,有的只是仇恨,无法化解的仇恨。李满囤已经反应过来了,巨大的欢喜让他手足无措,他,跌跌撞撞的走过来,向秀儿伸出手,秀儿却拉着两个孩子冷漠的从他身边走过,如一瓢凉水迎头而下,李满囤慢慢缩回手,他明白了,过去的并没有过去,秀儿依然恨他,他缓缓的转过身,一瘸一拐的走向屋里。

明亮的灯光下,两个孩子依偎在秀儿的身边大口的吃着带回来的糕点,一件非常可体的红色防寒服裹着秀儿姣好的身材,李满囤发现秀儿比前两年还要显得年轻漂亮,而自己……想到这儿,李满囤心里有点难过,可他很快就压下去了,堆上笑脸说:“秀儿,你回来了好哇,我这身子骨也不行了,孩子们又小,正发愁呢,以前是我和妈不对,不该那么对你,妈没了,不会再给你气受,我以后也会好好待你,你就看在俩孩子的面上不要走了。”秀儿面无表情的说:“我是不走了。李满囤你听着,从今往后我不再是你老婆,我是为了两个孩子才回来的,以后我不会让你碰我一下,否则你会后悔的。以后你住你妈那屋,现在你就把被子搬走。”李满囤虽然心里不痛快却也不敢说什么,毕竟秀儿回来了,现在这个家需要她呀!他默默的把被子抱出来,他知道秀儿恨他,他想以后对秀儿好好的,秀儿早晚一天会接受他的,怎么说也是夫妻一场,常言说一日夫妻百日恩,他们可是十年的夫妻呀,再说了,一个锅里搅马勺,一个屋檐下住着,还疏远得了?他又怎么想得到,秀儿早已不是原来的秀儿了,他曾经拥有过十年的机会,可他没有把握住,秀儿是不会再给他机会的,他们的缘分已经尽了,如一面破碎的镜子,是不可能重圆的。

秀儿把两个孩子叫到跟前,郑重地对他们说:“你们都得上学去,家里的事不用你们管,你们只要好好学习,将来就一定能考上大学,妈就是累死也要供你们。”两个孩子懂事的点点头。

那夜,秀儿哭了很久很久,她知道她的阿风将会是怎样痛苦的熬过这个不眠之夜。阿风,阿风,秀儿一遍遍在心里呼唤着她的阿风,想象着阿风找不到她痛苦绝望的样子,秀儿的心碎了。

中午下了班,阿风顾不上吃饭先去看了秀儿,他没有看见他的秀儿,看到了那封信。天啊,阿风的头嗡的一声,他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不相信他的秀儿会撇下他走,他攥着那封信疯了一样的往外跑,出门就把端着饭的王头撞倒了,阿风头也不回的跑,王头一看知道出事了,“快拦住他!快拦住他!”四五个人拼命拉着阿风,阿风奋力的挣扎着,“放开我,你们放开我,秀儿秀儿秀儿哇……阿风一急晕了过去,大伙七手八脚的把阿风抬回屋,又掐人中又灌酒,终于把阿风弄醒了,阿风还想起来却没有一点力气,“王叔……阿风痛哭失声,那深沉的悲痛感染了在场所有的人,王头握着阿风的手说,“阿风,你慢慢说,到底是怎么了?”阿风断断续续地说了事情的经过,然后把那封信递给了王头。看罢,王头长叹一声:“唉,不要追了,阿风,秀儿是不会回来的,你们感情那么好,不是实在没辙了她是不会走的,走了也就不会回来了,她是不想牵累你呀!”阿风说:“我怎么会怕牵累呢,你们都知道的,为了秀儿我什么都可以做。”王头说:“正因为这样秀儿才走的,秀儿要真把孩子带来,就上学这一件事情就能把你难住,你知道借读费是多少?两个孩子又是多少,小学初中高中得交多少次,把你们俩都卖了也不够呀,你没看见有多少民工的孩子上不了学,是上不起呀,况且咱们干活也没个准地方。”阿风垂下了头,是呀,秀儿是不想让他为难才走的。他低低的说:“可她回去那日子也难呀。”王头说:“是难,可比在这好得多,这儿什么不花钱呀,喝口水都是钱,农村好歹有那几亩地,不愁吃,再说现在孩子小花不了多少钱,应该没事。”阿风点点头,总算有点平静了。

那个晚上阿风和秀儿一样没睡,思念的折磨是一方面,更多的是对秀儿的牵挂,阿风清点了家里的钱,存折还在,秀儿只带走了500块钱,阿风的泪又掉了下来,他再次感到秀儿是多么的爱他。没有了秀儿,这间小屋是如此的空荡,空的让阿风难受,他抱紧秀儿的枕头低声的呜咽着,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孤独。

第二天,秀儿把两个孩子送到学校,在人们诧异的目光里开始了紧张的生活 。

一个星期后,秀儿受到了阿风寄来的两千快钱和一封信,秀儿哭了,她知道那是她俩全部的积蓄,秀儿原封不动的把钱和信退了回去,她要让阿风对她死了心,只有这样她才能对得起阿风对他的一片真情。

阿风收到了秀儿退回来的信和钱,心里一热,泪水一滴滴流下,他感受到了秀儿对他的情意,他要重新振作起来,为了他的秀儿和她的孩子们,他要努力的工作,努力的赚钱,尽管他不知道以后会怎么样,现在他只想这么做,也只能这么做。

秀儿开始了艰辛的生活。

春节前后,秀儿忙着给两个孩子补功课,俩孩子都很聪明,很快就赶上了。出了正月,秀儿开始跟着村里的小建筑队盖房子,抽空把家里的猪圈修好了,买了四只小猪养着,李满囤每天都会把午饭和晚饭做好,他知道秀儿很累,也是在讨好秀儿,希望能改善两个人的关系,五十出头的李满囤性欲依然旺盛,有很多个夜晚他在秀儿的窗外徘徊,可他到底没敢进去,他知道,再也不是十年前了。

秀儿每天天不亮就起身,做饭、喂猪、收拾家务,然后叫醒俩孩子吃饭上学,都料理清再上班去,地里实在太忙了就请天假,秀儿感觉得出来,这次她回来村里人对她好多了,她想,也许是婆婆死了的缘故吧,毕竟那时人们有些怵她婆婆,谁也不愿意没事找事。歇息时人们偶尔也会说起秀儿的婆婆,也为秀儿报屈,虽说于事无补,秀儿还是很高兴,人们并不像她想的那么坏,只不过有点自私罢了,事不关己,又有谁愿意为了一个外地人强出头呢。

放暑假了,上四年级的李刚和三年级的李强,双双拿了第一名,秀儿高兴的合不拢嘴,她常想,如果两个孩子将来能考上大学,也算是给自己争了气,不枉受这些年的苦。李满囤也很高兴,天不太热时指点孩子们干一点力所能及的农活,减轻秀儿的负担。

阿风偶尔来封信,秀儿还是退回去,她却不知道大部分信落到了李满囤的手里,李满囤全明白了,他知道秀儿永远也不可能和他和好了,他对秀儿仅有的一点愧疚成了仇恨,可他一点也不声张,悄悄的看过就烧掉了,五十多岁的李满囤比当年精明多了,他不会因小失大,这点委屈他李满囤还受得了,况且他们不过通通信而已,又到不了一块,他知道孩子在秀儿心中的份量,秀儿是不会走的,最起码在孩子们长大之前。而那个叫阿风的男人又怎么会等她那么多年呢?慢慢的两个人也就淡了。

两年后,李刚和李强先后考上了县里的重点初中,因为离家远全部住校,秀儿的压力很大,为了让孩子安心读书,她从不让孩子知道家里的境况,总是很提前把饭费和学费预备好,无论秀儿怎么算计钱也不够,学校各种各样的收费接连不断,尤其到了高中,几乎每个星期孩子都得交钱。

李满囤又犯了一次病,身体更差了,地里活一点都干不了,勉强能做口饭吃,秀儿一个人每天忙的昏天黑地,种地养猪上班,一天只能睡四五个小时,人越发的瘦了,却干得非常有劲,因为两个孩子都考上县里最好的一中,学习依然是名列前茅,村里人都说这两个孩子能考上大学,秀儿当然也这么认为,她对自己说,无论多难,也要坚持下去。

有一年冬天,秀儿真的是山穷水尽了,家里再没有余粮可卖,圈里的猪还小,打工的钱也支完了,眼瞅孩子们得拿书费饭费取暖费补课费,秀儿拿上家里仅有的六百多块钱去了县城。她没有到学校,却走进了医院,除了卖血她再没有别的办法了。在别人的指点下,秀儿来到一个窗口,却生生的说:“我想卖血。”里面的人面无表情的扔出一张单子,“去体检。”做完简单的体检便开始抽血,看着自己鲜红的血缓缓流出,秀儿如释重负。四百毫升血卖了四百块钱,终于凑够了,秀儿的脸上露出了微笑。

秀儿走出医院大门没觉得怎么样,上了自行车一蹬才知道,身上的力气仿佛撤走了一半,秀儿知道自己本来就血压低,又抽了血肯定是吃不消了,只好又下了车子,她怕自己头一晕栽下来,她是不可以出事的,孩子们还指望着她呢。

秀儿好容易走到了学校,找到两个孩子,把钱递给他们。孩子们看她脸色苍白,说话有气无力的样子,忙问:“妈,你怎么了,是不是病了?”秀儿微笑着合了一下眼,轻声说:“妈骑车累的,歇会儿就好了。”无论多难受她都得咬牙挺着,她不能让孩子们分心,望着两个有出息的儿子,秀儿很欣慰,觉得自己没白受累,困难是暂时的,终将过去,而未来却是美好的。

秀儿永远都忘不了那二十里路她是怎么走回来的,她走了整整半天。有时她觉得自己就要倒下去了,她就拼命的想阿风,想阿风就在她身边搀扶着她,和她说着体贴的话,阿风,秀儿无声地唤着,泪水模糊了双眼。此刻,她是多么希望她的阿风马上出现在她的面前,她会立刻倒在他的怀里,美美的睡上一觉,她真的太累太累了。

终于挨进了村子,终于推开了大门,秀儿用最后一丝力气勉强走进自己的屋子,往炕上一趴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两年后,秀儿的大儿子李刚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学,接到录取通知书,秀儿又是喜又是忧,喜的是自己没白受累,孩子给她争了气,忧的是将近一万块钱的学杂费超出了秀儿的能力,就是抽干了全身的血也凑不够哇,李刚忐忑不安的望着秀儿,秀儿明白,儿子是心里没底,她说:“儿子,你放心,妈一定让你上大学。”李刚点点头笑了。

晚上躺在炕上秀儿的眼睛合不上,愁哇,供两个孩子上高中已经是捉襟见肘了,这一万块钱全部都借,李满囤没什么近亲,再说也都是庄稼人,自己更甭说,麦子早卖了,钱也花了,今年猪价低,养猪也不赚钱,几只小猪还不足百斤,家里实在是拿不出钱来呀!

第二天,秀儿嘴上起泡了,她和李满囤商量了一下,分头出去借钱。可是谁都知道秀儿这个家是个无底洞,今年是李刚,明年就是李强,借了钱没日子还,李满囤年老多病,秀儿又是外地人,顾面的借给二三百,就当白扔了,大部分的还是找借口搪塞一分不借。中午两个人都回来了,钱放到一块两千出头,两个人谁也没有说话,李刚说:“妈,我打一年工,明年再考。”秀儿痛苦的摇了摇头,还有一星期李刚就得到学校报到,秀儿真是一筹莫展,第二天就病倒了。

李满囤拐着腿又奔波了一天,空手而归,满囤说:“不行借点高利贷吧,秀儿没言语,那是最后一个法子,银行秀儿已经问过了,没人担保一分也贷不出来,秀儿没有担保,好在第二年就可以在学校申请贷款了,实在没办法也只好借高利贷了。

傍晚,秀儿骑着车子来到地里,她不想在家待,巨大的压力让她喘不过气来,没有钱李刚就不能上大学,多年的辛苦将付诸东流,唉,秀儿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天色渐渐的暗下来,两旁的玉米地里黑黝黝的,路上没有一个人,秀儿推着车子慢慢走着,泪水不知不觉流了下来。忽然一双大手握住了她的车把,“秀儿,是我。”秀儿猛地抬起头,如遭雷击一样呆在那儿,尽管夜色朦胧,尽管八年未见,单凭这一声呼唤,秀儿就是闭着眼也知道是阿风,她不曾有一天忘记他呀,泪水不由得蒙了双眼,秀儿嘴唇颤抖着却说不出话来,透过泪光望着她日思夜想的阿风,他黑了也瘦了,,阿风心疼地看着憔悴的妻子,伸出手为她擦去泪水,秀儿伏在阿风的肩头呜咽着。

深深的玉米地里,秀儿依偎在阿风的怀里心疼的说:“你傻呀,就这么苦等,我为了孩子抛下了你,你应该恨我才对,我值得你这样吗?”阿风柔声说:“值,你知道的,我这个人死心眼,心里有了你,再也装不下别的女人。”秀儿一头拱到阿风的怀里哭的呜呜的。阿风轻抚秀儿肩头说,“秀儿,你别哭了,我不走了。”秀儿抬起泪眼,“你真的不走了?”阿风点点头,“我要和你一起供孩子上学,让他们成才。”秀儿娇嗔的说:“那你为什么不早点来?”阿风无声的笑了,轻轻摸着秀儿的脸说:“当初你回来了,我本想马上跟来,可我没什么钱,来了又能怎样,无非也是给人家打工,工资却比省城低多了。再说孩子们那时还小,花销也少,我觉得你一个人勉强能应付,这几年我尽量攒钱就是为了今天。”阿风说着,从包里掏出个纸包,递给秀儿说:“这事两万六千块钱,你给俩孩子留足上学的费用,剩下的我开个废品收购站,这几天我四处转了转,方圆十里一个也没有,肯定能挣钱,地址我都选好了,一年一千块钱租金,开张后你来帮忙,这样怎咱们就天天能见面,生活来源也有了,咱俩好好经营,供俩孩子上学不成问题,李满囤都六十了还能活多少年,再犯病肯定就完了,那时我光明正大的娶你过门。”秀儿撒娇的说:“我现在就想让你娶我。”阿风笑了,“我也想,可不行呀,你是外地媳妇,根本就离不了婚,我们只能等,再说,咱们这不是在一起了吗。还在乎等十年八年?”秀儿点点头,阿风捧起秀儿的脸低下头去,秀儿闭上了眼睛,四周静极了,只有偶尔的虫鸣,白天的热气已经下去了,有阵阵凉风袭来,清爽怡人,在这个美好的夜晚,秀儿再一次找回了曾经失去的幸福。

那天秀儿很晚才回家,李满囤隔着窗户看见秀儿的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欣喜,和出去时判若两人,觉得有些不对劲,想了想,明白了,肯定是借到钱了,这么想着,就踏实的睡着了。

三天后李刚顺利的到北京去上学了。

阿风的废品收购站在交通便利的大马路边,三间旧房,院子很大。那天秀儿悄悄来看阿风,见阿风正挥汗如雨的干活,一个人又除泥又搬砖,秀儿忙过来帮忙,阿风却拦住了,说:“天热上来了,歇了吧,等下午天凉了再干,我得先洗洗,你进屋吧。”秀儿便进屋了,顿觉眼前一亮,这是一明两暗的样式,中间是堂屋,西间做了厨房,东间是卧室,门窗墙壁粉刷一新,新打的地面镶着粉白的瓷砖,西间一整套新灶具,堂屋一套旧春秋椅,东间却是一张极好的大床,一对崭新的单人沙发,墙角一个小梳妆台,所有用具一应俱全。秀儿伸出手抚摸着一样样家具,心潮难平,她知道阿风的良苦用心。这时,一双手轻轻的从后面环住她的腰,一个温凉的身体紧贴在她的身上,“秀儿。”阿风一声轻唤,秀儿的心一颤闭上了眼睛,阿风轻轻亲吻着秀儿的脖颈,温热的气体直吹到秀儿的耳朵里,秀儿晕晕的,她微仰着头,摩擦着阿风的脸,阿风趁势吻住了她的唇,一阵颤栗,秀儿呻吟了一声,阿风紧紧的把秀儿搂到怀里,“秀儿,秀儿,秀儿……阿风一声声轻唤着,如一只求爱的雄鸟。八年的压抑,八年的思念,,在这一瞬间全部爆发,他的粗鲁,他的热烈,他的温柔,勾起了秀儿无限的渴望,这一切可是在梦中?泪水从秀儿水润的身体涌出,那是幸福的泪,是花开时晶莹的露珠,秀儿伏在阿风怀里香甜的睡去,只要有阿风在,她就什么都不怕,阿风就是她的江山。

秀儿是在阿风的亲吻中醒来的,她微微睁开眼,遇上阿风温柔的目光,“秀儿,我实在忍不住想亲你。”秀儿带着微醉的笑意,眼睛微闭着送上自己的嘴唇,阿风热热的吻住,两个人很快又纠缠到一块,秀儿刚刚觉醒的身体欲望是如此的强烈,她热烈的回应着,快乐的呻吟着,在自己的爱人面前,她是如水的女子,有着万般柔情,正当壮年的阿风,一次次邀约他心爱的妻子,好像要把这八年的欠缺一次补齐,他们终于又在一起了,经过八年漫长的分离,他们彼此更加珍惜,这几间旧房将是他们最温暖的巢穴,从此以后又将日日厮守,患难与共。

经过两人齐心协力的修整,东西两排石棉瓦的棚子盖了起来,以便放那些怕淋的纸类废品,整个院子的地面满用红砖铺就,而且设计了相当的坡度保证不存水,一切就绪,废品收购站终于开张了。如阿风所料,生意空前的好,不到一个月已是货如山堆,秀儿辞掉了以前的工作,每天忙着分类过秤算账,每一天都忙碌充实快乐,无论有多累,两人相视的一个眼神,或是一声充满关爱的问候,所有的疲劳便会随风儿而去。午饭时正忙,一般草草吃一点,晚饭就好多了,秀儿一定自己下手为阿风做上可口的饭菜,两个人边吃边谈,轻声细语,兴致来了就亲热一会,这是他们一天中最幸福的时光,最后秀儿依依不舍的离去。

收购站离李家庄大概有五里地,中间隔着一个村子,虽说不太远,晚上阿风还是不放心,总要送秀儿到村边才回去,每次分手两人都像新婚的小夫妻一样难舍难分,有一次,傍晚下起了大雨,秀儿说:“阿风我今天不回去了。”阿风说:“还是回去吧,省得让他多心,咱们得往长远里看。”雨住时已经是十点了,阿风还是把秀儿送了回去,其实阿风又何尝不想秀儿留下来,只是不得不克制自己罢了,毕竟打算长久的待下去,所以各方面都得注意,不能授人以柄。

有了爱情的滋润,秀儿好像年轻了好几岁,她脸色红润,眼睛发亮,脚步轻快,头发再不是随便的一扎,而是在脑后盘成一个髻,用一个雅致的发套绾上,看上去干净利索,脸型越发显得饱满。连性格也变得开朗了许多,经常有不知情的人叫秀儿老板娘,秀儿别提多高兴了,甚至都不想纠正,每次都是阿风郑重的告诉人家秀儿身份,有一次秀儿倚着阿风的肩膀说,“阿风,什么时候我才能成为你的老板娘呀?”阿风说:“别急,会有那么一天的,再说你不已经是老板娘了吗?”边说边调皮的拧一下秀儿的鼻子,秀儿笑着倒在他的怀里,看着秀儿姣好的模样儿,阿风忍不住低下头去吻她,她的嘴唇,她的脸蛋儿,她的脖颈,秀儿停止了笑声,伸手搂住阿风的脖子,她微闭着眼,全身心的享受着这份缠绵。

李满囤终于看见秀儿对他笑了,开始还很高兴,他以为是李刚考上了大学秀儿高兴。这么多年来,秀儿一个女人家供两个孩子上学吃尽了苦头,高兴是应该的。可慢慢的他觉得不对劲了,首先是村里人和他说话那语气,那表情怎么都让他觉得不对劲,总觉得含着讥笑,当他知道秀儿的老板是阿风时,李满囤仿佛挨了一闷棍,心里说:我说这几个月怎么没来信呢,敢情找上门来了,好小子,胆子还真不小。李满囤觉得不能再忍了,再忍就出事了。

那天晚上,秀儿照例回来的很晚,她轻声哼着歌儿,进了院子,放好车子,又反身把大门上好,她看自己屋里亮着灯也没往心里去,迈着轻快的脚步走过去,一推门却看见李满囤坐在她的炕上,秀儿愣了一下,马上沉下脸说:“出去。”“嘿!”李满囤冷笑一声,“你当然得让我出去,有了年轻的相好的,你怎么会要我这个糟老头子。”秀儿说:“你胡说。”李满囤慢悠悠的说:“我没胡说,是阿风那小子,你们早就相好,你在省城的时候不就跟他在一块儿么。”秀儿的心咕咚一下,她万万没有想到李满囤知道的这么多,信,一定是那些信,自己经常不在家,肯定是有的信落到了他手里,可怎么一点儿也没看出来呢?这个狡猾的老东西,秀儿心里骂着,怎么办?秀儿的大脑飞快的转着,秀儿心一横,一副豁出去的样子,说:“是,怎样,离婚么你?”李满囤没想到秀儿承认的这么爽快,口气这么硬,自己也不能落了下风,李满囤说:“我不离,你以后不许去阿风那儿,你再去就是给你的心上人找麻烦,我李满囤也不是省油的灯。”秀儿说:“李满囤你吓不住我,我不去也行,李刚上学阿风出了一万,只要你还了我就不去了,以后孩子们上学你出钱,我这个当妈的管这么多年了,现在也该你这个当爹的出力了,如果你嫌阿风在这碍你的眼,我跟他走。”李满囤万万没想到他兴兵讨伐落了这么个结果,他本想吓唬一下秀儿,没想到,没吓住,他不得不承认秀儿不再是以前的秀儿了,他李满囤也不是以前的李满囤了,他左右不了谁,怪自己事先没想周全就开了口,李满囤有点收不了场了,他是不可能让秀儿走的,秀儿一走,这个家就算完了,两个儿子都得退学,最起码得歇一个,可李满囤哪个也舍不得让歇呀,那可是他的亲生骨肉呀,他老了还得指望着他们呢,李满囤沉默了,秀儿说:“你走吧,我要睡觉了。”李满囤站起来,边走边说:“小心点,别把孩子们的脸丢尽了。”门在他身后砰的关上,秀儿靠着门滑坐在地上,她呆呆地坐着,大脑仿佛被掏空了,什么也想不起来,只有两行泪水无声的流下来。

秀儿失眠了,和阿风在一起的这些日子无疑是快乐的,两个人齐心协力把生意打理的红红火火井井有条,每天两个人有说有笑温情溢于言表,虽说累了点儿,心情却是舒畅的,由于秀儿的特殊情况,阿风又是单身,两个人年龄相当,经常有人开他俩的玩笑,尽管收购站离家五六里地,可由于来往的人杂,村里已经有些风言风语了,就怕李满囤知道了不高兴,哪料他知道的更多。万一阿风出点事,可怎么好。秀儿是不会走了,现在孩子们正在节骨眼上,秀儿这个当妈的无论如何不能松劲,可万一李满囤狗急跳墙怎么办?自己岂不是害了阿风,秀儿越想越烦,只想得头痛欲裂,黎明时才睡了一小会,早早的就又起来了,她恨不得马上见到阿风。

阿风第一眼看见秀儿就觉得不对劲,“秀儿,你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病了?”秀儿摇了摇头走进屋里,阿风忙给她端过饭,秀儿又摇了摇头,秀儿叫了一声阿风,眼里就汪上了泪水,阿风忙把秀儿揽到怀里,“怎么了秀儿?李满囤欺负你了?”秀儿偎到阿风的怀里,泪水流了下来,她怎么舍得和阿风分开呀,她真不知道没有了阿风还能不能活下去,阿风轻轻的抚摸秀儿,柔声说:“秀儿,别难过,什么事有我呢啊。”秀儿点点头,把昨晚的事告诉了阿风,最后说:“阿风不如我就不来了。”阿风果断地说:“秀儿,你放心,我量他李满囤也没那个胆子,他只不过吓唬你一下,看能不能吓住,他不敢把你逼走,虎毒还不食子呢,你走了俩孩子怎么办?李满囤也是人,我不相信他这么狠。我既然敢来就不怕他,我并不觉得对不起他,咱这生意这么好,说什么也不能歇,歇了俩孩子拿什么上学,熬上几年俩孩子大学毕业了,我就带你走,咱不等他死,他要不死咱还等一辈子?说闲话的让他们说去吧,反正也说了。有我在这儿能让你给别人去打工?你在我眼皮子底下,饥饱劳累我看得见,要不是怕人多眼杂,我再雇上两个人,什么也不让你干,咱照样供孩子上学,你说呢?”秀儿点点头,她知道阿风疼她,现在等于是阿风在替她养家,凭她一个女人,供这俩孩子上学已经是不可能了,收购站还得开下去,走一步看一步吧,但愿如阿风所说,希望李满囤看在俩孩子的份上别难为阿风。

这件事表面上看算过去了,李满囤没再说什么,却把仇恨积在了心里,阿风和秀儿也没说什么,却都加了小心,秀儿每天趁天还亮时回去,也不要阿风送了,平时两人说话也更加注意,在外人面前尽量表现的平和,其实没有什么事是过不去的,也没有什么事是过得去的,全看当事人的肚量,秀儿了解李满囤,她知道李满囤不是个有肚量的人,他只不过在压抑着,在适合的时候一定会爆发。秀儿希望象阿风说的过上个四五年孩子们毕业了,她也算尽到了做母亲的责任,趁着两人还不老多挣点钱,老了不至于太依赖孩子。秀儿心里明白,如果她再次走了,孩子们一定会对她有看法,所以她不敢太倚重孩子,尽管她为他们付出了很多,她只希望孩子们能理解她,能尊重她的阿风,她就知足了。

春节到了,李刚放了假,回到了家里,秀儿的心再次提了起来,她怕李满囤会和儿子说什么。其实她的担心是多余的,李满囤什么也没说,他觉得还不到时候,常言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李满囤虽不是君子,却也还沉得住气,这个春节过得不错,一家人都很高兴,正月初六李强开学了,正月十六李刚也走了,生活又恢复了平静。

隔了一年,李强以优异成绩考上了武汉大学,阿风和秀儿的压力更大了。见阿风的废品收购站红火,有人眼红了,附近相继又有两家开张了,阿风的生意明显的不如以前,好在俩人为人和气,老客户还是不少,两人一年到头辛辛苦苦精打细算,供两个孩子略有盈余,若不是前两年有点积蓄,两个人的学费一下子还真拿不出,为了赚钱,两个人连件好点的衣服都舍不得买。有一次阿风得了急性肺炎,医生要求住院,阿风死活不住,拿了药回家输液,秀儿守在阿风身边,泪一滴一滴的掉在胸前,阿风说:“秀儿别这样,我没那么娇气,现在的医院哪是咱穷人住的,再说,我住院了,这儿就得关门,一天得耽误多少钱?”秀儿趴在阿风身上呜呜的哭,“阿风,是我拖累了你呀!”阿风抚摸着秀儿的头发说:“别这么说,咱俩还说什么你的我的,你再这么说我可生气了。”

秀儿回家跟李满囤说:“阿风病的厉害,这两天我不回来了,李满囤阴沉着脸哼了一声,秀儿知道他不相信,爱信不信吧,阿风的命要紧,一连几天,秀儿住在阿风这儿,一边无微不至的照顾着阿风,一边照常营业。阿风看着秀儿忙碌的身影,既心疼又幸福,当年秀儿走了以后,王头也托人给阿风介绍过别的女人,阿风拒绝了,在他心里没人能比得上秀儿,他自己也说不清楚秀儿什么地方吸引了他,总之他就是喜欢她,只要秀儿过得幸福,他就是幸福的,命中注定,他就是这个女人的,他愿意为她付出一切,他不管以后怎么样,以后的事谁能说得清楚,他只要现在。每天看见这个女人,和她一起劳作,看她欢笑,任她撒娇,接受她的照顾和疼爱,他不知道爱情是什么,可他认为他们一直就拥有,两个人相亲相爱,不离不弃,相濡以沫,世上还有比这更完美的爱情么?他喜欢秀儿对他的依赖,让他觉得自己活着是那么的重要。他喜欢秀儿给予的温暖,让从小就缺少亲情爱抚的他,无限的满足。他知道会有多少人笑他骂他,可只要秀儿高兴就够了。想到这儿阿风笑了,他的笑容温暖而明亮。秀儿忙清手里的活,才看见阿风,嘴里马上就开始唠叨,“没说不让你出来么,今儿个天多冷,回头又感冒了,你就是不听话。”边说边把阿风扶进屋,阿风幸福的笑着,其实他已经好多了,也没有那么衰弱,可他愿意听秀儿责备他,愿意秀儿搀扶他,那是秀儿对他的爱,他仔细的享受着。

秀儿洗干净了手,倒好水,把药放在阿风手边,阿风微笑着张开嘴,秀儿笑了,她喜欢阿风耍赖,她小心的把药放在阿风嘴里,又把水杯拿起来尝了一下,然后放到阿风唇边,阿风就着喝了一大口,仰了一下脖子,又喝了一大口,然后摇头,秀儿却执拗的让他喝完,阿风便听话的一口气喝干,秀儿笑了,阿风也笑了。

吃过晚饭,秀儿让阿风平躺在床上,一点一点给他按摩着浑身的关节,柔声细语的和他说着生意上的事,橘黄色的灯光温柔的撒下来,小屋温暖而宁静,看时候不早了,秀儿端来洗脚水让阿风泡脚,自己也洗了脚,两个人上床熄灯,秀儿柔软的身子贴着阿风,手放在阿风的胸上,感觉得出阿风已经不再发烧了,秀儿很高兴,“明天我再到医院拿点药,再输两天。”阿风说:“不用了,都输了一个星期了,我觉得都好了。”秀儿说,还没好彻底,我怕再反复,阿风说:“不如只拿吃的药吧,输液太麻烦,快到年底了,你又忙还得管我,再说你也该回去看看了,免得把他惹急了。”秀儿无言的搂住阿风,她是多么不想回去呀,可她必须回去。阿风体谅的拍了拍她,说:“日子还长着呢,等过了这几年,离开这儿,咱们再找个地方开废品收购站,那时咱们就天天在一起了。”秀儿默默的点点头。

秀儿不在家的这几天,李满囤显得很烦躁。白天还好点,清静惯了,晚上听不到秀儿熟悉的开门声,没人和他一起吃晚饭,早饭也没人给他做,李满囤忽然觉得他被抛到了一个荒岛上,无边的孤独向他袭来,这可是从没有过的。最可恨的是晚上,他总是不由自主的去想象秀儿和阿风在一起的样子,虽然他早已失去了那个功能,可他还是不希望秀儿和别的男人好,他承认阿风帮了他的大忙,可那是他李满囤用自己的老婆换来的,他不相信是阿风有病,就算有病,那么年轻一个男人还用照顾?又不缺胳膊少腿,他知道秀儿恨他,恨不得他死。现在想起来李满囤觉得当年自己做的有点儿过分,可也不能全怨他呀,那老太太也不是好惹得,惹不起老太太他只能打媳妇。再说了,哪个男人不打媳妇呀,更何况秀儿是买来的外地媳妇,打过了也就打过了,还老记着,不是都说夫妻没有隔夜仇么,怎么到他这儿就不是了呢?他觉得自己挺大度的,秀儿跑也跑过了,还在外边有了人,他不都忍了?阿风追了来他不也忍了?别的男人能做到么?要是老太太活着能饶么?这么想着李满囤就觉得秀儿不知足,天生的水性杨花离不开男人。可他又想起,秀儿回来八年没让他摸过一下手,那是他才五十出头,干那事还挺棒的呢,天天一个院子住着她就不想?这个女人简直是猜不透,如果那时他就霸王硬上弓会怎么样呢?怎么说自己也是她名正言顺的老公,两口子干那事合情合理合法,他不相信她就真不让,又不是大姑娘,大姑娘那阵寻死寻活还不是也让他李满囤给干了,干了也就顺溜了,想到这儿,李满囤后悔了,后悔自己当初不像个老爷们,没听人说么,男人在那个事上征服女人是最容易的,那事干得好,女人就服服帖帖的,李满囤一直认为自己年轻时干那事挺棒,可怎么就没征服秀儿呢?他想不明白。

那天秀儿回来了,还给李满囤买了点水果,李满囤很高兴。可转念一想,秀儿这叫心虚,想堵他的嘴呢,水果也便没了甜味。可毕竟是秀儿回来了,日子又开始一天天的往下过,今天就是明天,明天就是后天,其实人都这样,这就是生活。

那个春节,李刚去了李强那儿俩人都没回家。

转眼李刚就要大学毕业了,跟秀儿说他想考研究生,秀儿不同意。阿风却说,让他考吧,以后大学生多了,还是学历高点儿好找工作。秀儿含着眼泪说:“阿风,我是心疼你呀,天天灰头土脸腰酸背疼哪儿是个头哇?”阿风无声的笑了,把秀儿揽到怀里,“我知道你心疼我,可也不能委屈孩子,再咬咬牙,再有个三四年咱俩也就熬出来了。”秀儿说:“阿风,我和孩子们欠你的情几辈子也还不完,以后俩孩子要不孝敬你,我饶不了他们。”阿风开心的笑了,搂着秀儿轻轻摇晃着身子,“好,我就等着享福了。”

时光在忙碌中悄悄的流逝,转眼又是五年,这一年秀儿48岁了,阿风也52岁了,多年的劳累让他们过早的衰老,皱纹爬上了额头,白发占据了鬓角,他们老了,早已打消了离开的念头,只盼李满囤死了两人能到一块儿,也好彼此有个照顾。也就是这一年,两个孩子都有了不错的工作,留在了就读的城市,李刚的单位还分给了一套房子,阿风和秀儿高兴,他们终于熬出来了。李满囤更高兴,他也熬出来了。他要报复,报复秀儿,报复阿风,窝在心里二十年的这口窝憋气,说什么也得出来。

腊月二十七这天,李刚和李强都回来了,阿风提前几天就让秀儿放假,做好各方面的准备。秀儿不干,她说:“年底正忙的时候,我歇了,你一个人忙得过来么?我不歇,回来就回来呗,用不着那么郑重。”阿风说:“孩子们都难得回趟家,尽量让他们觉得舒服点。”秀儿望着阿风花白的头发,心酸的说:“阿风,你心里只想着他们,你也心疼心疼自己,五十多岁的人了,浑身的病,一年忙到头,他们回来了,我就得把你一个人扔这儿?天底下还有说理的地方吗?”阿风终究拗不过秀儿,二十七这天秀儿才放假,却出去一下子把过年的吃的穿的用的都给阿风办齐了。秀儿依在阿风怀里说:“风,我会天天过来看你,别累着啊,这些东西想着吃,别搁坏了。”又拿起一身深蓝色的西装往阿风身上比着,“阿风,我就喜欢你穿蓝衣服,显得年轻又稳重,什么时候你娶我,你一定要穿一身蓝西服,我嘛,要穿一身大红。”阿风笑了,“那时你要是六十了还穿大红?”“嗯。”秀儿郑重的点点头,“无论我多大,我都要穿一身大红,大红喜庆,嫁给你是我这辈子最喜庆的事。”阿风无言的把秀儿搂到怀里,两个人久久没有说话,那一天太遥远了,遥远的他们都不敢想,却又总是想着盼着念叨着。转眼阿风来到这已经整整十年了,十年的相依相伴,十年的同甘共苦,已经把他们紧紧的联系在一起,随着他们年龄的增长,彼此更加依赖,感情更加醇厚。如今两个孩子工作了,他们再不用整天疲于奔命节衣缩食的攒钱了,以后他们可以给自己添件自己喜欢的衣服,或是做顿想吃的饭菜,熬到李满囤死了,他们就可以光明正大的在一块儿了,那时尽可以把废品收购站关掉,种上一亩田,麦子够两个人吃了,玉米可以养些鸡呀鸭的,院子里种点豆角丝瓜什么的,如果两个孩子孝顺再给点零花钱,那该是多好的日子呀,他们一生含辛茹苦,这便是他们所梦想的幸福生活,在别人眼里也许是那么的微不足道,对他们来说却是毕生的追求,只可惜这世上又有几个人能理解他们,体谅他们,成全他们?

秀儿第一次张罗了一桌丰盛的饭菜,三十年了,终于熬出来了,看着两个高大英俊的儿子,秀儿几次泪湿眼角,吃饭的时候,一家四口团团围坐,两个儿子殷勤的给爸爸妈妈夹菜,李满囤还和两个儿子喝了一点酒,望望儿子,看看媳妇,李满囤心里那个美,没想到我李满囤也能有今天,阿风,傻小子,我叫你白忙活,儿子是我的,媳妇也是我的,报复的念头又在李满囤心里发了芽,而且顷刻间就长得枝繁叶茂,有两个儿子做后盾,我李满囤已经没有什么可怕的了,一缕邪恶的光从李满囤眼里闪过,李满囤假装咳嗽了两声,儿子们忙关切的问:“爸,你怎么了,是不是病了?”李满囤轻轻地摆摆手,说:“孩子们啊,你妈这些年不容易呀,为了供你们上学,她起早贪黑风里雨里没少受累,你们可不能忘啊。”“是,爸。”儿子们点头。李满囤又说:“再过两天我就七十周岁了,人活七十古来稀,想不到我这个病秧子也能活到现在,我老了,也活不了几年了,我最不放心的就是你妈,你们要孝顺就把我和你妈接出去,哪天我死了,有你们照顾你妈,我也就放心了。”秀儿的心里咯噔一下,她明白了,老东西开始行动了,他要拆散自己和阿风。秀儿的心里一声冷笑,不动声色,看他接下去怎么唱,李刚说:“爸,我有房了,是想把你们接出去,我还怕你们不去呢,过了年,你和我妈就跟我走吧。”“好,好,真是个孝顺孩子,爸妈没白疼你们。”李满囤从心里乐了,他没想到他的目的这么容易就达到了,可他高兴的太早了,秀儿说:“你们接你爸走吧,妈在城里待过,不喜欢车多人多的生活,乱的慌,还是乡下清静,我不想去。”李刚忙说:“妈,你不去哪行,谁照顾我爸呀?”秀儿笑了,这正是她想要的结果,秀儿说:“你要照顾不了那就别去了,你说呢,他爹?”李满囤哑口无言,他恨恨地盯了秀儿一眼,秀儿的目光直视过去,一个嘴角往上一挑,那是个不屑的笑容,李满囤低下了头,败下阵来。秀儿说:“我累了,吃完饭就放着吧,明天我再收拾,我先睡觉去了。”两个儿子忙说:“妈,您歇着,我们收拾。”秀儿点点头走了。

饭桌上一下冷清下来,爷仨默默的吃饭,李满囤的脑袋却一刻没停的转着,第一个回合他算输了,不过没什么,他还有一招杀手锏没使出来呢,虽然这招险点,李满囤相信能取胜,他赌的是儿子们的虚荣心。

李刚和李强正闷头吃饭,忽然听见爸爸一声抽泣,两个人同时抬头望过去,顿时大吃一惊,只见年老的爸爸皱纹堆垒的脸上老泪纵横,他的嘴唇颤抖着,仿佛饱含着无限的委屈,“爸……两个人齐声叫,李满囤好像突然清醒似的一惊,忙擦干眼泪强笑着说:“没事,我没事,吃饭吧,吃饭吧。”却又扭过脸去擦眼泪,两个儿子对望了一眼,李刚说:“爸,我们是您的儿子,有什么事您不应该瞒我们。”李强说:“是呀,爸,有什么事您就说吧。”李满囤说:“没事,真的没事。”李刚说:“没事您哭什么呀,大过年的多不好。”李满囤张了张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我……唉!”两个儿子坐到了李满囤身边,“爸,您倒是说呀。”李满囤看看这个又望望那个,唉了一声,“我不能说呀。”这下李刚火了,“爸,你要不说现在我们就走。”李强也说,“爸,你再不说我可生气了。”李满囤要得就是这个效果,他假装被逼无奈不得不说的样子,“唉,孩子们呀,你们这么多年不在家,家里的事你们哪知道哇,我比你妈大二十三岁你们知道吗?”两人点点头,李满囤接着说,“你妈嫌我老,看不上我,无论我跟你奶奶怎么哄着捧着也不行,在李刚9岁那年跟一个叫阿风的跑了,一跑就是三年呀,你奶奶一着急就死了,我是又当爹又当妈的拉扯你们俩,后来就累得得了这么个病,你妈呢,要说还算有良心,知道我病了就回来了,挣钱供你们上学,那个阿风一封信一封信的往回叫你妈,你妈没回去,那个阿风就找来了,在这儿开了个废品收购站,把你妈叫了去,两人天天在一块鬼混,我早就知道,可我不敢跟你们说呀,我怕你妈一生气又走了,你们怎么上学呀,儿子们呀,你们也是男人,你们想想你爸这些年过的是什么日子,我还叫个男人么?我窝囊呀我!明知道自己的老婆跟别的男人好,却得装聋作哑,我都不敢去街上,我怕人家戳我脊梁骨呀。我不想跟你们说,怕你们受不了,可我不说又不行,说什么你们也得把你妈带走,再也不能让她在这儿丢人现眼了……说罢泣不成声,浑身颤抖。这时的李满囤在儿子们眼里是那么的无助,那么的委屈,那么的善良。此计果然凑效,两个儿子脸上挂不住了,二话没说就奔了西头秀儿的屋。李满囤马上停止了哭泣,脸上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秀儿铺好了被子,正准备睡觉。两个儿子来敲门,秀儿满心欢喜的打开门,李强叫了一声妈,李刚都没说话,脸上带着掩饰不住的怒气,秀儿的心往下一沉,一定是李满囤和两个孩子说了什么,秀儿说:“你们大老远的回来也累了,不如早点去睡吧。”李强拉着秀儿的手坐在炕沿上,搂着秀儿的肩膀央求着:“妈,跟我们走吧,您为我们吃了这么多年的苦,说什么也得让我和我哥孝敬您。”秀儿笑了,“妈还不到五十,不老,现在还不想给你们添麻烦。”李刚忍不住讥讽的说:“你是舍不得阿风吧?”秀儿呼一下子站起来,“李刚,你说什么?”李刚没好气的说:“我爸都跟我们说了,我们都知道,您必须跟我们走。”秀儿叹了口气,无力的坐下,说:“你们知道了也好,没有他就没有你们的今天,如果你们是有良心的好孩子,就劝你爸跟我办了离婚手续,把他带走,妈要陪阿风过后半生,咱们欠人家的。”李刚胀红着脸忽的站起来:“妈,您别做梦,还想跟我爸离婚,亏您想得出,我告诉您,就是我爸死了,我们也不会让您嫁给他,我们丢不起这人,我们欠他的我们还他,您不走也得走。”说完冲出了秀儿的小屋。李强小声咕哝着:“妈,我哥说话不好听,您别生气,您再想想,我爸那么老了,也挺可怜的,我不希望你俩分开,也不想您嫁给那个人,我知道您疼我们,我们也一定会好好孝敬您的,我先出去了,您休息吧。”李强掩上门也走了。

秀儿呆呆的坐着,她的大脑停止了思维,尽管她刚才有过思想准备,这一切对她来说还是太突然了,她做梦也没有想到会是这么个结局。一阵锥心的疼痛从心口一直蔓延到指尖,秀儿紧紧的闭上了眼,她想哭,可她哭不出来,她甚至都没有眼泪。秀儿这个一辈子要强女人,今天感受到了深深的挫败感。是的,她没有办法,她已经左右不了长大的儿子了。就算她拼了命留下来,又有什么脸面去见阿风?二十年,一个男人最好的二十年,阿风全给了她。为了她,阿风吃苦受累。为了她,阿风忍受别人的冷嘲热讽。为了她,阿风放弃了正常的生活。他把一辈子交给了她,这就是她给他的回报——人财两空。还钱?他们怎么会,连秀儿都不相信,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回来,这两个没良心的东西。

秀儿一夜未眠,她睁着疼痛的双眼望着黑糊糊的屋子,她感觉那黑暗正从四面八方压下来,要把她挤碎。“阿风……秀儿轻唤着,两股热泪汹涌而出,此刻她是那么想念她的阿风,她想依偎在他厚实的胸前尽情的诉说,尽情的哭泣,此刻她是那么的孤独,那么的无助,没有人能帮她。她恨,恨李满囤这个老东西,不知道他和孩子们怎么说的,让孩子们这样恨他她。不,我不能输,为了阿风,也为了我自己,我不能输,秀儿在心里呼喊着。她决定明天和两个孩子谈谈,她要让孩子们了解她,了解阿风。

第二天早上,秀儿很平静的做饭吃饭,然后对两个孩子说:“你们俩到我屋里来,我有话说。”狡猾的李满囤马上说:“秀儿,什么也不要说了,过去的就过去了,我和孩子都不会记着,他们会好好孝敬你的,是吧,孩子们?”两个人点点头。他们觉得他们的爸爸是那么的通情达理,宽厚善良。李刚说:“妈,我爸说得对,从今以后咱们谁也不许再提以前的事,过了年咱们就走,我和弟弟会好好孝敬你们。”秀儿默默的回到自己屋里,躺下。过了一会儿想了想又起来,骑车子出去了,不知不觉就来到了阿风那儿,阿风正忙着清点货物。秀儿远远的望着阿风,他老多了,身体也差多了,看上去似乎很壮实,只有秀儿知道,他的腰贴满了膏药,一天不烫脚也无法入睡。每一个冬天他的手都裂满口子,贴着胶布,流着血水,他没买过一双皮鞋,甚至没有一身拿得出手的衣服,秀儿刚给他买的那身西装还不到一百块钱。偶尔买一点水果,他总说自己胃不好,让秀儿吃。看着阿风直起腰时手不住的捶着腰,秀儿的眼泪流了下来,她多想过去帮帮他,可她的腿迈不动呀,他怕阿风一眼就看穿她的心事,他是那么的了解秀儿,就象秀儿是他的手或者脚,秀儿的每一点变化都逃不过他的眼睛,有一次阿风说,我就是闭着眼睛也知道你在想什么。是呀,在这个世上没人比阿风更知心,包括她自己的儿子,秀儿到底也没有走过去,尽管她知道阿风在等着她。

二十九就是除夕,明天就是初一了,秀儿默默的包着饺子,李满囤爷儿三个在收拾院子,贴对联,他们都很高兴,秀儿一点也高兴不起来,她在想阿风,阿风还在忙么,包饺子了么?

阿风上午还在忙,现在他在拌馅,他觉得天黑以前秀儿一定会过来看看,到时,阿风会煮饺子给她吃,秀儿总是说,这就叫过年了。这几天秀儿没来,阿风不奇怪,儿子们好不容易回来一次,当然有说不完的话,阿风能理解。

天渐渐的黑下来了,阿风孤独的站在大门口,明知道秀儿不会来了,他依然不愿意回屋,在此起彼伏的鞭炮声里,阿风的小院是如此的孤寂,“唉!”阿风叹了一口气,一边捶着腰一边蹒跚的往回走,他把大门插上了,走了几步又回来打开,他轻轻摇了摇头,又回身把门插上,阿风看看包好的饺子,又摇了摇头,三十晚上阿风什么也没吃就睡下了。

初一,阿风把自己打扮的整整齐齐,他知道今天秀儿一定会来的,上午来的时候多,如果上午不来,下午一定回来的。可是他又失望了,秀儿依然没有来。电视开着,阿风却什么也看不见,他只感到无边的孤独向他袭来,他想,过了年,先给秀儿和自己一人买个最便宜的手机,见不着面还能听见声音呢,省得这么牵肠挂肚,他想,秀儿一定是病了,否则无论多忙她都会来看阿风的。

从初一那天开始,两个孩子和李满囤开始张罗着卖房搬家。秀儿已经不重要了,他们没必要跟她商量,带她走就是了。秀儿的心仿佛在慢慢死去,她不想吃,不想睡不想说话,她的生命如秋后的一片树叶迅速的枯萎。她知道阿风在等她,她也知道阿风看不见她有多着急,可她没有办法,她像一条离开水的鱼,在做着最后的挣扎。

初三,他们告诉她,一切都办妥了,初六就走,她没说话。

初四的晚上,秀儿拿出两天前预备好的笔和纸,她本来是想给两个儿子写一封信,因为他们不听她解释。可是,现在她不用解释了,一切已成定局,秀儿什么也改变不了。她要给儿子们写一封遗书。从年前腊月二十七那天开始,秀儿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如今终于成为了现实。性格坚强的秀儿轻易是不会死的,可是,现在她再也找不到坚强的理由,哪怕是为了她的阿风。她知道如果自己坚持留下来是可以办到的,她和阿风还不太老,不用孩子一样可以生活,毕竟阿风还有个废品收购站,而且她知道阿风什么也不会说,因为他是那么的爱她。可是,她已经没脸见阿风了,她觉得自己是个骗子,欺骗了阿风二十年,榨干了他的血汗和感情,只有死才能表明她的心迹,她永远都不要阿风误会她,哪怕是一点点。

至于两个儿子,秀儿甚至都不愿想起他们,他们读了这么多年书,居然连这点事都量不开,难道他们看不到自己的爸爸妈妈是多么的不般配?难道他们的心不是肉长的?更何况阿风为他们付出了那么多,他们居然毫不领情,面对儿子们的公然背叛秀儿已经伤透了心,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更不要提让她每天面对李满囤那副胜利者的嘴脸。李满囤用儿子报复了她,她要用自己的生命来报复李满囤,她相信儿子们会明白过来的,毕竟他们不是小孩子了。

这封信很长,秀儿细数了她一生经历的苦难和对阿风的深情,最后她说:儿子们,也许你们看不起我,可我看得起自己,为了你们我和阿风放弃了到手的幸福。你们想象不到,我们有多么的相爱,为了这份感情,我们忍受了常人不能忍受的一切。我永远都不会后悔。我恨你们的爸爸,是他毁了我这一生。我不恨你们,你们是我的儿子,我怎样为你们都是应该的。我走了,当活着不再快乐,死也就不是什么痛苦。如果你们还有点人性,把阿风的钱还给他,让他能安享晚年。你们记着,你们欠他的情永远也还不清,他改变了你们的命运。我没有给阿风留一个字,因为你们让我无话可说,如果真的有来世,我会再做他的妻子。账单我给你们留下了,你们看着办吧。我死后你们不要哭,你们已经不再是我的儿子了,我欠你们的还清了,将来不要把你爸和我葬在一起,我恨他。

秀儿长长的出了一口气,信虽然写得颠三倒四,却总算说明白了。她的心变得异常的平静,她希望儿子们能明白她的心,她希望她的死能唤起他们的良知,最起码把阿风的钱还了,死得也算值了。秀儿默然的用一把水果刀割断了左手腕上的血管,鲜血汩汩流出,秀儿已经不觉得疼了,因为她的心更疼。秀儿静静的躺着,看着自己的血飞快的从身体里流出,她忽然觉得无比的轻松,她在心里说:阿风,让我用死来报答你对我的深情。儿子们,让我用死来保全你们的面子。李满囤,让我用死来成全你的报复。秀儿累了,她慢慢的合上眼,睡着了,这个受尽磨难的女人,死对她来说也许是最好的解脱。

正月初五,年仅四十八岁的秀儿死了。她用鲜血唤醒了她的儿子们,他们理解了他们的妈妈,知道了妈妈所受的苦难和付出的代价,只可惜太晚了,他们只能用悔恨的泪水洗涤自己负罪的灵魂,他们一辈子都不能原谅自己,他们逼死了辛苦养育自己的亲生母亲。

李强久久坐在秀儿的身边,握着秀儿冰冷的手,秀儿手腕上那触目的伤口是他无法缝合的。尽管他读了研究生,有那么好的医术,尽管他曾经面对无数个比这大得多的伤口而面不改色。今天,面对母亲手腕上的这道伤口,他的心颤栗了。他一直认为自己是妈最疼爱的小儿子,他最理解妈妈的心,现在他才知道,他是那么的傻,只知道伸手和妈妈要钱,却从没想过妈妈这些钱是怎样辛苦挣来的,更没关心过妈妈的感情生活,在如血的亲情面前,在无私的养育之恩面前,那些虚伪的面子又算得了什么?如果时光能倒流,如果妈妈能醒转,他愿意接受阿风,只要妈妈能开心幸福,他什么都愿意,他现在已经不讨厌那个男人了,他甚至记起在他十岁时,阿风曾经找过他,拿着他和妈妈的照片,说是妈妈让他来接他走的,他为什么就没早点想起来呢?他为什么就不听妈妈的解释呢?妈妈曾经说过有话和他们说的,妈妈,妈妈,李强伏在妈妈身上呜呜的哭着。

李刚把那封信举到李满囤眼前,“爸,我妈说的是不是真的?”李满囤不用看也知道秀儿写的是什么,在儿子严厉的目光下,他有些胆怯,“你说。”李刚提高了嗓门,李强拦住李刚,“哥,别问了。”又转向李满囤,“爸爸,是我们三个逼死了我妈,你也有责任,是不是?”李强平和的语气里含着压力,李满囤被迫点点头,李强说,“我不想追究谁,我的责任也不小,我只希望您能为自己的所作所为后悔。”

李满囤对于秀儿的死只是有点吃惊,他不后悔,也不难过,秀儿就是活着也不是他的人,他从来就没有爱过这个比他小二十三岁的四川女人,他李满囤得不到的,他阿风也休想得到。他李满囤到底赢了,他不在乎人们说什么,因为他马上要跟儿子走了,要进城享福去了。

秀儿的两个儿子晚上来到了阿风的小屋,双双跪在阿风面前,望着这个朴实憨厚的男人,两个人泣不成声。这就是辛苦养育了他们十年的那个男人,这就是母亲深爱了一辈子的那个男人,他苍老的面容,他粗糙的双手,他悲戚的表情,他们在想,如果母亲能和这个男人在一起过上二十年那该有多好哇。李刚说:“叔,我们感谢您这么多年辛辛苦苦供我们上学,我们会像孝敬父亲一样的孝敬您,给您养老送终,这是我妈留下的欠条,我们会加倍还您,请您保重身体,别太伤心,我妈不在了,还有我们。”

秀儿的死彻底击垮了阿风,他怎么都不能相信,几天的功夫一个活蹦乱跳的大活人就这么没了,他的秀儿没了,阿风痴痴的坐着,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看不见,一句话也不说。他心里千百遍的呼唤着,秀儿,秀儿,秀儿……李强倒了一杯水递过去,阿风轻轻的推开了,他缓缓的问:“你妈是怎么死的?”两个人沉默了,阿风再追问一句,“说。”两个人对视了一眼,李强低低地说:“割腕。”“割腕!啊……秀儿,我的秀儿哇……阿风老泪横流,浑身颤抖着,泣不成声,“秀儿呀,是谁逼死了你呀,是谁呀,秀儿……李刚和李强羞愧的退出来,面对阿风的悲痛欲绝,让他们想起了李满囤的无动于衷,什么都不用再说,两个三十来岁的男人在这一刻看到了自己卑微的一面,他们为了自己的面子,扼杀了母亲唯一的爱情和幸福还有生命。

秀儿的葬礼风光无限,人们却议论纷纷,尽管李满囤封锁了消息,秀儿割腕的事还是不径而走,人们叹息着,他们是看着秀儿一步步走到今天的,他们曾经对秀儿的遭遇麻木不仁,也曾为阿风对秀儿说三道四,可当秀儿死了的时候,他们还是动了恻隐之心,同情这个不幸的女人,感叹她坎坷的一生。联想到李满囤卖房,人们猜出秀儿十有八九是为情而死,也算个有情有义的女人,只是可怜阿风落了个人财两空,人们虽不知道李满囤对秀儿做了什么,却一致认为秀儿的死是让他逼的,两个儿子也脱不了干系。

入夜,阿风扛了铁锨,提了个包出了门,他最后看了一眼这个生活了十年的小院,掩上门走了。

天很黑,没有一颗星星,阿风磕磕绊绊的走着,他要去秀儿的坟上。虽然他没有去过那儿,但知道在李家庄的村东那片树林里,那是李家庄的公墓。五里多路很长很长,尤其对阿风来说,这一路上他从头到尾的回忆他和秀儿的这一生,从相识相恋,到相爱结婚,从八年分别再到十年相聚,几多悲欢几多离合,想来如一场梦。他们一起设计过无数个结局,唯独没想到落今天这么个结局。可是,他不后悔,因为他知道秀儿始终是真心爱他的,否则她就不会死,她大可一走了之,秀儿哇秀儿哇你太痴情了,阿风感叹着,他仔细回忆着二十七那天他们最后分别的一点一滴,谁能想到竟是最后一面呢,唉!人生无常啊。

阿风终于找到了秀儿的坟,坟头很小,按当地风俗三天圆坟才会正式堆起,阿风累了,守着坟堆坐下,这样能离秀儿近一点。他摸出一颗烟点着,吸了一口,说:秀儿,你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就走了呢,你呀,真死心眼,只要你好好的,你怎么做我都不会怪你,咱俩这么多年了,你还不知道我?你走了,我要钱有什么用呀?秀儿哇,你怎么不想想,没了你,我还能活么?”阿风呜咽着,烟头在他手指上一明一灭,仿佛在听他诉说。整个树林黑黝黝的,寒风阵阵袭来,吹透了阿风单薄的衣裳,他慢慢的站起来,“秀儿,你等着,我这就来。”阿风拿起铁锨,慢慢地铲土,他太虚弱了,两天什么东西也没吃了。终于露出了棺材,阿风一点点把土拂净,从包里拿出钎子和锤子,费了老半天劲儿才把盖子撬起来,又推到一边,阿风已经是满头汗水,他顾不得歇会儿,把脏了的外衣脱掉,换上了一身崭新的蓝西服,一双新皮鞋,然后提着包下到棺材里。他用颤抖的手摸出打火机,却怎么也打不着,终于打着了,阿风举着打火机仔细端详着死去的秀儿,阿风抽泣着,哗哗的淌着眼泪,“秀儿,秀儿,你再看我一眼,你跟我说句话,秀儿哇!”阿风一声长嚎,哭倒在秀儿的身上。无边的暗夜里,北风一阵阵呜咽着,看着人间这悲惨的一幕。过了很久很久,阿风才缓过来,小心的为秀儿换上一件红尼大衣,阿风说:“秀儿哇,咱不穿那死人衣裳,不好看,我给你买了件红大衣。你不是说我娶你的时候我要穿一身深蓝,你要穿一身大红吗,我都按你的意思办了,连鞋我都给你买的红的,今天我就娶你,你受了一辈子苦,我不能让你带着遗憾走,没有谁能把咱们分开。你往边上点儿,给我腾点地方,我知道你不嫌挤,你喜欢我搂着你睡觉,有多少年我没搂你睡了?我再也不会放开你了。”阿风的左臂费力地从秀儿的脖子下穿过去,右手从口袋里掏出刮胡子刀,毫不犹豫地划向左腕,热热的血喷涌而出,他用右手仔细地抚摸着秀儿苍白的脸,亲吻着她冰冷的唇,“秀儿,我带你回家,咱们四川多美呀,那儿才是咱们的家。”阿风把两手紧紧的扣在一起,喃喃的说,“再不会有人把我们分开了。”他最后看了一眼秀儿,微笑着闭上了眼睛。朦胧中,一袭红衣的秀儿微笑着向他走来,还是那么年轻,那么美丽,她娇羞的依偎到他的怀里。

风,停了,整个墓地静悄悄的,仿佛怕惊醒了这对新婚的爱人。天不知什么时候晴了,满天的星星都出来了,它们可是来参加这旷世的婚礼?按说早已过了立春的节气,而春天的脚步却依然遥远。

田新艳 女, 2002年开始写作,曾在《河北建设报》《大众阅读报》《荷花淀》《莲池周刊》《四季风》发表小说、诗歌、散文多篇。2014年在《北京文学》发表短篇小说《红杏》、随笔《一个农民工的文学路》,2015年小说《回家的路》再次入选北京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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