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彩衣下的陷溺心灵
2015-12-17苏宁峰
苏宁峰
上期谈到人教版高中语文《教师教学用书(必修二)》对陆蠡的散文名篇《囚绿记》的解读存在着政治主题预设和割裂逻辑关系的错误,其弊源自粗疏专制的阅读态度与庸俗僵化的解读立场。而欲求其正解,则须坚持关系还原的立场,将《囚绿记》的“绿”的含意置放于“我与绿”的关系轴线上来求解;则须坚持文本细读的立场,逐项厘清“我与绿”的关系、“绿”的含意、“我”自私魔念的心理行为的含意;最后,还必须将《囚绿记》置放于陆蠡的散文集与他所处的那个时代来细读以解析还原其陷溺心灵的寂寞渴恋。
总体上说,陆蠡属于布斯在《小说修辞学》中所说的“可靠的叙述者”:“当叙述者的讲述或行动与作品的思想规范(也即隐含作者的思想规范)一致时,我将其称为可靠的叙述者,反之则称为不可靠的叙述者。”①其友黄源也举其《秋稼》一文来说明陆蠡“文如其人”。但具体到一篇篇文章的分析,我们就还得倾听一下陆蠡自己的说法。他在《〈囚绿记〉序》中说:“在这矛盾和■■中,我听到我内心抱怨的声音。有时我想把它记录下来,这心灵起伏的痕迹。我用文字的彩衣给它穿扮起来,犹如人们用美丽的衣服装扮一个灵魂;而从衣服上面并不能窥见灵魂,我借重文采的衣裳来逃避穿透我的评判者的锐利的眼睛。我永远是胆小的孩子,说出心事来总有几分羞怯。”
这是他写作原则的朴素的宣告:忠诚于自己真实的生命与生活,诚实地创作,哪怕是些微不足道的内心私语的“声音”“痕迹”和“心事”,也有着朴素而神圣的永恒光芒;忠实于艺术的表现原则与对艺术趣味的追求,则要“用文字的彩衣”来装扮,“借重文采的衣裳”来逃避。这如此诚实的“欺骗”告白中自有着陆蠡的性情与人格,更有着他的艺术趣味与艺境追求。而对于我们即将开展的《囚绿记》的解读而言,这无疑又是一个很好的忠告:要想“窥见”他衣服后面的“灵魂”,我们需要有透视其“文字的彩衣”的慧眼与耐心。我们已经知道了他的文字是经过了装扮的,但是在哪儿装扮,怎样的装扮,装扮的用意——这些就全都是我们随后的工作与工夫了。
应该承认,经过作者“文字的彩衣”层层叠叠包裹与装扮了的“心事”在审读上确实变得困难了。但就像意大利美学家卡斯特尔维屈罗在《亚里士多德〈诗学〉的诠释》里说的那样:“对艺术的欣赏就是对克服了的困难的欣赏。”艺术的困难本身就是催化艺术美感的酵母。我们尝试着逐项分析,以窥见其“文字的彩衣”背后的“灵魂”。
他喜欢使用的“文字的彩衣”是“故事”。他其实一直都是很棒的讲述者,尤其擅长于讲述自己的生命“心事”。
他既然害羞得不想裸裎他的“心事”,于是他用“故事”包裹着“心事”,就像茧之于蛹;用“心事”滋养着“故事”,仿佛树根之于大树。既然有装扮,那么他的“故事”就需要解析,这就像梦需要解析一样。而解析他“故事”的钥匙就在于他的“心事”,他一贯擅长的生命咏叹主题——寂寞。
应该注意到,他的寂寞经过“美丽的衣服”装扮掩饰,已潜化变形。首先是变形幻化为叙述的回忆时态。这种回忆时态也是他常用的叙述时态,他的生前好友,也是著名文学评论家的刘西渭(李健吾)在《陆蠡的散文》中说的:“老实人,到了寂寞的时候,便从过去寻找温暖。”《囚绿记》开篇首句(段)“这是去年夏间的事情”,其叙述便是直入回忆,借回忆以营造怀旧的气氛,借回忆以逃避寂寞而回归心灵。回忆本身即是回归。他的回归显然是多向的:回归童年,回归故乡,回归心灵。这位在浙江天台乡间成长起来的作家曾在《溪》中说:“故乡的山水乃如蛇啮于心萦回于我的记忆中了”,“我如怀恋母亲似的惦记起故乡的山水了”。在《失物》中说:“心中念念不忘的是过去生活的遗骸,心中恋恋不舍的是曾被过去的生命赋与一息的遗物。啊,七八年间绿色的生命,这小小的信物便是他的证人。……现在我时常感到空虚,往昔回忆的精灵在我的面前时隐时现……一切的回忆向我点头,使我浑然忘了自己。”在他的散文集里,故乡,自然,风情都是他创作的基本元素,编织着他的文字经纬。理解了这点,便能理解,在《囚绿记》中,他的回忆更多的还是渗透在对“绿”的渴恋的文字里的。他说:“我怀念着绿色,如同涸辙的鱼盼等着雨水”,因为“绿”是来自于他故乡童年的生命,“绿”已经渗漉内化而为他的生命。所以他在文中又说:“我了解自然无声的语言,正如它了解我的语言一样。”这种深切的了解是根植于童年经验而生长于生命之中的。
其次是他的寂寞孤独给予他的内省式的视角。反过来,这种内省式的视角也就成为他的孤寂的折射。在《门与叩者》中,他说自己:“好像世界遗忘了他,他也遗忘了世界……伴着他留在门里的,是寂寞和回忆。”寂寞让他聚焦于自我省思与回忆,在《乞丐和病者》一文中,他说:“我分析我自己如同医生解剖一个死尸,我审鞫我自己如同法官谳问一个犯人。”所以,他的文字有很强烈的自我凝视感、审视感与解剖的意味,在《囚绿记》中,“我”就坐在窗前“天天望着窗口常春藤的生长”,观察它的微小变化而为之欣喜,这种凝视感让描写对象有了相当的景深。随后,“我”又审视自己“自私”与“魔念”的心理行为,自我剖析,对生命内在的纠结渴望也因此有了实体感。
如此看来,寂寞爬满了他的文字。《囚绿记》实在是他逃离寂寞的心灵挣扎的文字速写。他虐恋似地囚禁了那枝常春藤,但却囚禁不住他的寂寞。他的寂寞像是干渴皲裂的饥渴土地,裂纹爬满了每一个文字,而那寂寞的深痛却是以对绿的非理性的痴恋方式来传达的,他以移情痴恋的行为来间接地显示了逃离寂寞深痛的心灵挣扎。在这个意义上,他的文字荒园里满开着的,其实是他溺于寂寞而又伤于寂寞的生命。
相由心生,他的“心事”衍生出了“故事”。他的《囚绿记》若用一句话概括,则或可为:“我寂寞的生命渴恋着绿的滋养。”这里,“我寂寞的生命”是“心事”,是根,是因,是心理情感,是潜藏在情节下面的心理情感的驱动力量;“我渴恋着绿的滋养”是“故事”,是树,是果,是行为反应,是裸露于文字表层的情节枝叶。他的“故事”是从“心事”里长出来的,然后繁茂为一株大树,魅惑着人们以至于让人忘记了那真正的“心事”之根——陆蠡成功的“装扮”背后有着他更深刻的悲哀:辞世七十年了,他的寂寞一如他生前。这不能不令人慨叹:荒诞之于人间,寂寞之于人生,皆是本质。
若更进一步,用一短语概括《囚绿记》,则或可为:“伤与爱”的生命事件——先是“因伤于寂寞而移爱于绿”,而后则是“借爱恋绿色而显示伤于寂寞”。表面上,他叙写“绿色”,可实际上是因为“寂寞”;表面上,他讲述“爱恋绿色”,可实际上却是“伤于寂寞”。他的“爱恋绿色”很像是一枝心灵温度计,其爱恋绿色的程度正是显现着他被寂寞烫伤的程度。
他被寂寞深度烫伤的痕迹在文中比比皆在,用心简练揣摩可知。比如,其开篇用词豪奢,与其处境窘困不相匹配。“我占据着高广不过一丈的小房间”,“我怀着喜悦而满足的心情占有它,那是有一个小小理由”。理性明知是“不过一丈”的“小房间”,明知“小小理由”不过是因为“瞥见这绿影”,但其用词却是“占据”“占有”——其豪纵之感可见。此种遣词或有着造成“极化对比”的效果的考虑,但在豪奢爽阔的用语背后,何尝不正显示着那因极度寂寞而造成放大效果的扭曲心理?又比如,第五段那陡然间迸发出来的对“绿”的热烈抒情,其抒情越热烈,则愈见其伤于寂寞时间之久,程度之深;细细体味,此段抒情不同于别处,因其有着被寂寞烙伤般的灼红之感而令人倍感其痛楚。其心理状态类似烫伤之后的呐喊。再比如,“我”因“恋绿”而至于“囚绿”更至于“虐绿”,“我”自知“自私”“魔念”而不忏悔不悔改,不仅有违情理,也有违于文中“我”自诉的童年时对于嫩绿的芽苗、蕈菌所表现出的“不忍加以剪除”的仁慈之心。理解此矛盾处的关键正在于:这种行为反应上的有违情理正是其心灵生命伤于寂寞而扭曲的表现。寂寞之深痛既切入于生命,“囚绿”事关“我”生命之存续与否,则其生命意义的价值远超于道德良知评判的价值,故作者不忏悔也不悔改。享受“绿”所带来的“生之欢喜”本身就是最大的生命道德!既如此,则又何须不安?
以上是言其于故事内容方面的“文字的彩衣”的装扮,借此铺垫,我们再转进一步,分析其于结构层面上的彩衣装扮。
人教版教参编者在“问题探究”栏目中设计了一个很有价值的问题:“课文既然划分为寻绿、观绿、囚绿、放绿和怀绿五个层次,可为什么作者给文章命名‘囚绿记?”然其答案是:“选定‘囚绿来给文章命名,这与文章想要表现的主题有关。”概言之,一则是“囚绿”暗示着艰难的国运家运;二则是“囚绿”表明作者内心痛苦和精神上的坚决反抗。
此答案之弊有二:一是源自于僵化政治解读的解释,二是其解释只从内容维度,而未关涉到结构维度,思维障蔽而识见有限。
钱理群先生在观察鲁迅小说时,注意到文本中潜藏着的双层故事结构。他分析《故乡》时说:“《故乡》里分明有两个故事:他人的故事——闰土的故事与‘我自己的故事,两者互相渗透、影响,构成了一个‘复调。”在分析《祝福》一文时说:“《祝福》也有两个故事:‘我的回乡故事,‘我讲述的‘他人——祥林嫂的故事。”②这种分析对于我们把握散文《囚绿记》是有着很直截的启发意义的。
试想,文章以“囚绿”为题,则其文眼即在于“囚”字。“囚”之意有两层:“囚”与“被囚”。而其文意则紧扣“囚”字:其1-7段叙写“我被囚”,8-13段写“我囚绿”,14段写“我怀绿”,体察其意,“我怀绿”是因为“离开北平一年了,我依然被囚,所以思念之情宛在”,故此,“我怀绿”实际仍是“我被囚”的延续。而至于那囚禁“我”的主体,陆蠡是在原文中说得清清楚楚的:
“我疲累于灰暗的都市的天空和黄漠的平原,我怀念着绿色,如同涸辙的鱼盼等着雨水!”
“囚”字之中自有沉雄境界。而自此发现始,其文那貌似简单的单线结构便有了丰厚的结构美感,它是有着“复调式”的双层故事结构的——
表层:叙写“我”囚禁“绿”的故事
深层:叙写“我”被“都市与平原”囚禁的故事
再细察其结构之美:首先,其双层结构正与其双层内容对应吻合。从内容上,《囚绿记》下层有“心事”,上层有“故事”;在结构上,《囚绿记》深层是“我被囚”,表层是“我囚绿”。其次,“我被囚”与“我囚绿”两层结构之间有虚实远近之别,彼此间掩映观照,既有云山横断之美,又兼旨趣丰醇之用。细言之,“我被囚”是因,是心理动因;“我囚绿”是果,是行为反应;以时间轴线而言,“我被囚”是前故事,故铺垫在前,“我囚绿”是故事本体,状写在后;以写法而言,“我被囚”是虚写,略写,一笔带过,“我囚绿”是实写,详写,泼墨极写。但最有趣味的也尽在于此:其实处乃是虚像,其虚处倒幻为实体;其极写处正是其“文字的彩衣”掩饰之处,其淡墨所过处则却是其旨趣最为深远之处——唉,美之变化一至于此!
由此结构自然涉入另一个关键问题:“我”与“绿”的关系问题。
由上述的双层结构看得很清楚:在处境与命运上,“我之在城”与“绿之在室”都一样是被囚禁的对象,“我”与“绿”是有着异体同构的生命关系的;在情感上,自然有着“我”与“绿”惺惺相怜相惜的移情之感。“我”凝视着“绿”,则有如自我凝视般;“绿”犹如从“我”内心中裂变出来的而为“我”的对象一样,“我”对“绿”的凝视有如无声的对话交流。而那在被囚禁之前的“绿”,则亦仿如“我”未被囚禁之前的理想的生命状态,即自然的生命里有着生命的自然自适——根在自然,性自天然,则生而适然,“我”之爱于“绿”,实是“我”之爱于那自然饱满的生命的理想与感情。所以,陆蠡忍不住抛开了叙述,突转而入为抒情:“绿色是多宝贵的啊!它是生命,它是希望,它是慰安,它是快乐。”由此而观,“绿”不仅是“我”移情之物,更实是物我一体之象征对应物。
这种移情印记,在散文《囚绿记》中比比皆是。可以说从开篇起,“我”就是为“绿”而出场而存在的。
“我便是欢喜这片绿影才选定这房间的……我瞥见这绿影,感觉到一种喜悦。”
“我急不暇择的心情即使一枝之绿也视同至宝。”
“我了解自然无声的语言,正如它了解我的语言一样。”
“人是在自然中生长的,绿是自然的颜色。”
“我拿绿色来装饰我这简陋的房间,装饰我过于抑郁的心情。我要借绿色来比喻葱茏的爱和幸福,我要借绿色来比喻猗郁的年华。”
“我好像发现了一种‘生的欢喜,超过了任何种的喜悦。”
可以见出,“绿”之于“我”即是自然之于心灵生命的关系。若从这视角对文章进行梳理,我们将会看到迥异于教参的另外一种故事线索形态:
疲累的心灵渴望绿——寂寞的心灵观察绿——自私的心灵占有绿——漂泊的心灵怀念绿
这里,“绿”形如“我”的生命镜像,照见“我”生命的荣枯景象:那代表着生命中自然元素的“绿”,当它在的时候,“我”的生命元气即在,喜悦快活饱满葱茏;当它不在的时候,“我”的生命即陷溺于抑郁枯槁之中而至于苍白憔悴。“绿”之于“我”,是一种生命营养元素与生命拯救的力量。从这个意义上去理解其“囚绿”的行为,则仿佛是一个即将陷溺至死的人匆忙而又坚定地紧抓住一根稻草的感觉。所以,你一定更能理解他的一句话:“我好像发出了一种‘生的欢喜,超过了任何种的喜悦。”这分明是一种生命的大喜悦。
在这个意义上去理解陆蠡的“绿”则更觉其寄意深峻丰厚。那株常春藤可以说是陆蠡生命的化身,他说“人是在自然中生长的”“我了解自然无声的语言,正如它了解我的语言一样”。这仿若是在说陆蠡自己,长于自然,枝条柔弱,本性向阳,心灵不屈,即使在黑暗中也追寻着光明与自由;而常春藤那“即使一枝之绿”和它的“绿影”也可以说是“我”在城市里生命状态的镜子,照见“我”的苍白虚弱的生命病态和扭曲矛盾的心理变态;那一枝之“绿”还可以被理解为是陆蠡文字中乡土世界的象征,他是借此来写他那抒情的乡土心灵。生命生于斯,长于斯,才能壮美于斯,生命也只能在“绿”的世界里才能获得心灵的慰藉与最终的归宿。
————————
参考文献
①[美国]布斯:《小说修辞学》,华明、胡晓苏译,北京大学出版社,1987年版,第178页。
②钱理群:《名作重读》,上海教育出版社,2006年1月版,第17页,第22页。
[作者通联:福建厦门一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