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说孙方友
2015-12-17南丁
小说家孙方友,2013年7月26日12时20分,因心脏病突发,抢救无效,猝然去世,享年六十四岁。酷暑炎热的那一天,他正坐在案前写作小说《戴仁权》,他就倒在那未完成的小说残稿上。
我未去向方友的遗体告别。我不想不愿去看方友的遗容。我不忍去白发人送黑发人,我与方友的母亲同庚,我可以算是他的长辈。我希望在我的心中永远保持着方友的生动形象,那被颍河上空的太阳晒黑又被颍河原野上的风吹红了的脸庞,那被对生活对文学的热情燃烧着的明亮的双眼。我不愿这个形象受到任何打扰而有所损坏。
想起三十多年前孙方友的三十岁,那是1980年。是时,我已在文学圈折腾跌爬滚打了三十年,正与方友的年岁相当。我说折腾跌爬滚打,至今仍痛楚和伤感。这些折腾跌爬滚打,大都与文学的发展无关。或可进一步说,大都对文学有害,比如反胡风、反“右”派、“文化大革命”。1980年春天,河南省在距第一次文代会二十六年之后召开了第二次文代会。如果正常,会间隔得如此之久吗?终于回归了文学,可以为文学做些事情了,真想为文学多做些事情,以弥补找回那失去了的太多太多的时光。于是,在文代会召开不久,河南省就召开了农村题材座谈会。我在1992年所写《晕说孙方友》(《莽原》1992年第三期)里记下了对孙方友的最初印象:
那使自己骄傲的十二年前的我的那目光袁看到了什么呢钥一架壮实的身材被一身褪了色的军装所包装袁一张黑不溜秋的还挺英武的脸膛袁一对贼亮贼亮的眼睛袁那眼神里放射着狡黠与诚实尧谦逊与自信掺杂在一起的光芒遥整个的散发出颍河岸边的泥土气和水草味遥对于城市里被污染的空气袁这个黑脸亮眼壮实的乡村青年散发出的气味袁就挺新鲜挺好闻袁多少有那么一点净化效应遥那手也算得上做过庄稼的手袁有握力够粗糙有膙子遥
孙方友也有他的版本,他于1993年应《老人春秋》之约所写的《南丁印象》中,如此描述:
第一次见他袁大约是1980年遥野文化大革命冶后袁省文联召开了第一次农村题材座谈会袁从下面邀请八个人袁我是其中之一袁论年轻袁非我莫属袁其次是叶文玲袁再次是乔典运遥那时候我还在家务农袁去省城开会还要按天缴纳工分款遥当时河南文坛新人辈出袁为何让我捞了便宜钥现在想来很可能是郑克西与南丁两位老师没少从中作野梗冶遥由于家穷袁我穿着一件褪色的黄军装袁裤子上还补了补丁遥第一次走进省文联会议室时心情很紧张遥刚刚进屋袁就听一个沙沙嗓子的人问袁野哪个是孙方友钥冶郑老师拉我走了过去遥那是一位精瘦而不弱的中年人袁迎着走了过来袁握手袁打量袁目光慈祥袁平和而善良袁许久袁只说了一句话野坐吧冶袁话袁像是已从眼睛里说完了浴
那个沙沙嗓子,目光慈祥平和而善良,精瘦而不弱的中年人,就是1980年时孙方友眼中的我。
方友这里说起郑克西郑老师,我稍说几句。克西与我是华东新闻学院同学,1949年9月我们一起由上海来河南,先在《河南日报》,1950年2月又一起被重新分配至河南省文联。1980年河南省第二次文代会上正式成立了中国作家协会河南分会,克西与我都当选为副主席。方友这个文学新人,是克西首先发现的,他介绍我看了方友发表的两篇作品《杨林集的狗肉》《颍河风情录》,记得好像是发表在《安徽文学》和《百花园》上。我也喜欢,以为是从泥土里生长出来的真家伙。我们就商量决定,虽是刚刚起步的乡村青年作者,但路子很正,潜力很大,请他来开会。这就是方友说的所谓作“梗”。于是,他心情紧张地走进省文联会议室,这就算是他进了“场”,进了文学这个场。1980年冬天办了三个月的文学学习班,也请方友到了场。后来被那个班上的有些学员包括方友在内昵称为“黄埔一期”,那是他们作为写作者的难忘记忆。学习班结束后又组织学员去西南而后华东的采风活动,历时近月,大开眼界。克西已于2010年去世,享年八十一岁,有小说集《杏林春暖》、散文集《三门峡纪事》等存世。
之后,方友就成了经常被邀到场的人。1985年,我以为对新时期的河南文学界是重要的一年,那一年河南的小说家们勤奋劳作,获得好收成,在全国引起很好的反响,令人高兴。年末,即1985年12月10日,我们开了个小说创作评论工作座谈会,这个会也请方友参加。我在会上有个讲话《继续推进小说创作的好势头》,专门讲了方友几句话,“还有一个孙方友,也是农民作家,他在颍河旁边编织着他的颍河风情画,他的作品,他的语言,我认为是有个性特色的,这也是个‘危险人物”。现在回想起来,那个“危险人物”看着我的眼睛里写着感动和兴奋。方友在《南丁印象》中说,“扫描器般搜索着他所熟悉或陌生的眼光,每次‘扫描,总要在我的身上‘顿一会儿。我就与他用目光‘交谈,仍是投机,仍是和谐。”这大约可以算作这种目光“交谈”中的一次。
1990年方友从他的家乡淮阳县新站镇给我来信,对我1985年时的“危险人物”说,做出回应:“何老师:半年未见,甚是想念。今年我情况可以,到年底有望发出二十万字,已占《星火》《北京文学》等刊头题,《钟山》将发表我的中篇《虚幻构成》,用崭新的视角叙事,由苏童责编,我不知此篇能否构成‘危险人物的前奏,但我对这部小说抱希望颇大,当然这也有个命运问题。另外《百花园》第十期也将以头题推出我的笔记小说,四期推出我的四篇已有《小说月报》等几家转载。墨白今年也行,《清明》《钟山》《百花洲》《当代作家》都有中篇问世,《收获》也有一部《同胞》写得可以,责编已经送审。情况汇报完毕。学生孙方友敬上,1990年9月10日于故里。”墨白是方友这位大哥的三弟,当年也在故里做小学教师,从事业余写作。可以看出,方友对其1990年的成绩单有些情不自禁的得意,迫不及待地要告知我。
随后,又来了,1992年早春,方友寄来一份长长的成绩单,还说是要目。我在此不一一列举,大体上,中篇十几部,短篇数十篇,小小说上百篇,一百二十余万字。他在附信中夸我的眼睛,说我在十二年前的1980年第一眼看他时的眼神就充满自信,自信没看错人,云云。并请我为他写篇文章评说评说。我看了方友那成绩单,高兴,我看那附信,就想笑,这哪里是夸我,分明是拐着弯儿夸自己啊。文章我写了,大约是较早评说方友的文字,题为《晕说孙方友》,文章的开头我就说:“据说十二年前我第一眼看方友的目光叫方友难忘,据说我那目光非常自信,自信没看错人。当我看到方友寄来的洋洋洒洒的作品要目时,就很为自己十二年前的那目光骄傲,就很想回忆那目光,只可惜自己的目光自己看不到,回忆就发生了困难。虽然难于真切地回忆起那目光,看着眼前这要目的洋洋洒洒,也如同喝了杯新毛尖茶那般滋润了……”可以看到我情不自禁地对方友的赞赏之情。endprint
1992年,我与方友大约有一次见面,方友在《南丁印象》中如此描述:“由于我去年(1992)身体欠佳,南丁先生离职之后我只见过他一面。在省文联小招待所,他去看望作代会代表,306房间,他握住了我的手,目光慈祥,平和而善良,打量许久才说,‘要力作!话仍然低沉凝重且残留着主席风度。”方友在同一篇文章中两次提到我的目光,重复用了慈祥、平和、善良这几个词,我自己不知道是否如此,因为我看不到我自己的目光。还说起我的风度,还是主席的,且残留着。我还有风度吗?有意思。小说家孙方友这里用的手法,是写实还是浪漫呀?
1993年末,我应邀为“颍河作家丛书”写总序,在那总序中我写道“于是就顺理成章地生长出这套‘颍河作家丛书来。这个阵势中写小说的挺红火热闹的孙氏兄弟方友、墨白,写诗的梁辛,搞评论的李少咏,是熟识的,其他各位朋友则暂未谋面。第一辑即推出十二本,也够浩荡。我当然知道这只是他们阵势中的一部分,这只是他们作品中的一部分”,“搞文学的企求什么呢?自己的作品,如能像颍河水里的波浪中的一滴滋润过了什么,如能像颍河平原上的春风中的一缕吹拂过了什么,也就得到欣喜和安慰了吧”,“倒真的不必夹着尾巴作文。说不定也有人会弄出更大的气候来,走向不朽,与永恒奔流不息的颍河共存。那就让颍河作证吧”。这最后一段文字,是期待也是预言。“说不定也有人”是暗指,颍河作家群中人会看得明白,那是指孙氏兄弟的大哥孙方友的。
上个世纪90年代中期吧,方友被借调至河南省文化厅属下的《传奇故事》编辑部工作,编辑部报请文化厅拟正式调入,数年过去仍无消息。方友着急,来找我求计求助。我看着方友那两双无助的渴盼的眼睛,我当即爽快答应,此事我来办。就好像此事就归我管,我只一句话就可办成事。其时,我早已离开文联的领导岗位,但我与文化厅长是可以说上话且还谈得来的朋友,可能是因为厅长政务繁忙忽略了此事,也可能是因为对方友了解不多,导致对这个难得人才的价值认识不足,我要亲自去向他游说推荐,我相信他会听取我的意见的,我信心满满把握十足。那天上午送走方友后,我随即骑了辆自行车直奔文化厅。那时文化厅还在花园路那老地方,经七路往南左拐纬一路往东至花园路,十几分钟就到了,我爬上四楼,就找到了正在开会的文化厅长,我把他拉了出来,坐在外间,说了此事,他仔细倾听并用笔记下。不久,1997年10月,孙方友正式调入《传奇故事》编辑部,户口也随着转入郑州。一切顺利。此后,方友老将此事挂在嘴上,说我对他有知遇之恩。真不敢当。
赵富海在《南丁与文学豫军》(作家出版社2013年10月版)里说,他于2009年11月4日至9日首发在《大河报》上的长文《南丁与文学豫军》,触动了一些人的情怀,首先是“‘黄埔一期的学员孙方友,他第一个打电话给我,说:‘赵兄写得真好。我也写过南丁,写得不好。我感恩,没有南丁就没有我孙方友。南丁老师第一次见我时,(孙方友学南丁的口气)低沉的声音问孙方友来了没有啊,把我这个农民吓一跳,这么大个文豪,还知道我孙方友。孙方友是很会过日子的人,打电话很节省时间,这次很长,他继续在电话里说:南丁老师握住我的手说‘方友特色,笔记小说。富海兄,听到这话我的手都抖,差点儿晕了过去。他话又转回来,你咋恁会写,记得那么美,珍贵啊!下蛋呀,咱们那班蛋下得都不错。那时南丁就说,搭个窝,你们下蛋吧!那啥时候啊,刚改革开放,不说啥题材,给咱创造个条件,自由写作,了不起!”(见该书28页)。
赵富海这段文字,夸张了。他于2009年冬天发表在《大河报》的那篇文章《南丁与文学豫军》,事先我并不知晓,发表后我才看到。发表后,方友第一个给富海打电话,他们之间有很好的友情,方友向富海表述对我的情意,我以为这是真诚的。但是,说我握住方友的手说“方友特色,笔记小说”,方友的文章《南丁印象》并无此记载,我也不记得说过此话。因为,方友的笔记小说是从1985年时才启动的,就是我说孙方友是个“危险人物”时的1985年,而不是我和方友第一次见面的1980年。至于方友在电话里向富海说“这么个大文豪还知道我孙方友”,也可能是他们朋友之间随意说,形诸文字,我看到,就感到有种嘲讽意味,如坐针毡,扎得我不是“差点儿晕了过去”,是真的晕了过去,叫扎晕了过去。我知道我是谁,我对自己定位十分清晰,我就是一个一生在文学界工作的文学人,在文学界做过编辑做过创作做过评论做过组织领导服务各项工作的文学人。
我之所以要详细叙述方友正式调入《传奇故事》此事,是为了澄清另一件事。赵富海所著《南丁与文学豫军》中说,孙方友是由我调入省文联的。有误,没有此事,应予更正。富海可能是将这两件事弄混了。
方友到河南省文学院搞专业创作,是2002年,为时任省文联的领导和时任文学院的院长评论家孙荪、常务副院长小说家李佩甫所为,他们有比我更为聪明的慧眼。
我以为,作为一个文学写作者的方友,在《传奇故事》编辑部的数年历练,到文学院去从事专业的文学创作,都是重要的。《传奇故事》编辑部的数年历练,恰与他正在写作的新笔记体小说相类近,这使他开阔了眼界,增长了才干。去文学院当专业作家,使他有了全由自己支配的充裕的时间。这不但保障了他创作的量,也促进了他创作的质。有其三弟也是小说家的文字为证,墨白在长文《序〈陈州笔记〉的价值和意义》中说:“方友创作的第二阶段是1999年至2013年,这一时期创作完成的《陈州笔记》一百六十八篇,《小镇人物》二百八十八篇,构成了孙方友新笔记小说总量的三分之二。孙方友这一时期的新笔记体小说的叙事风格日臻成熟,特别是到了晚后期,《陈州笔记》里的篇章不仅写得从容自然,气运畅通,还写得出神入化,形神浑然一体。”这符合方友创作轨迹的实际,也是理所当然的。
方友去世后不到两年的时间,为他开过三次会。这种礼遇,这种荣光,对于一个已逝的作家来说,也属少见。三次会,我全都去参加了。这三次会分别是,2013年8月9日,插图本《俗世达人》首发式暨孙方友追思会;2014年7月26日,孙方友小说全集(二十卷)前八卷《陈州笔记》《小镇人物》首发式暨孙方友逝世周年纪念会;2015年3月28日,《陈州笔记》《小镇人物》研讨会。《俗世达人》为方友笔记体小说的精选本,在方友生前即编就下厂,出版时方友刚刚去世,作者本人未能看到。三次会安排得各有侧重,话题太多,真是说不完的孙方友。我在三次会上也都作了发言,关于方友,我有许多话要说,如今想来,意犹未尽。endprint
2014年7月26日的孙方友小说全集(二十卷)前八卷《陈州笔记》《小镇人物》首发式暨孙方友逝世周年纪念会上,方友的女儿孙青瑜送我一本书,作家出版社2014年7月出版的孙方友著《小镇奇人》,计六十三篇,二十八万字,为《小镇人物》的精编本,说是为方友生前亲自编定。书的封面和扉页用了我一句话:“孙方友的新笔记体小说要传世,他是当代伟大的小说家。”这句话,为我在2013年8月9日方友的追思会上所说,作家出版社在报刊上摘了我这句话作为广告词。能为方友的小说的推广做点儿事说句话,我感到高兴和荣幸。
我所以如此说,不是感情用事,不是一时冲动,不是哗众取宠,是有着方友的创作实绩作为依据的,坚实的依据。河南文艺出版社编辑出版的《孙方友小说全集》,已先推出他新笔记体小说《陈州笔记》《小镇人物》计八卷,将要陆续出版的为中篇小说三卷《虚幻构成》(1985—1991)、《血色辐射》(1992—1995)、《都市谎言》(1996—2011),短篇小说二卷《黄色的雾幔》(1978—1989)、《浪漫在瞬间》(1990—2013),小小说、百字小说一卷(1978—2013),长篇小说六卷《武大郎歪传》《鬼谷子》《衙门口》《女匪》《乐神葛天》《濮家班》。
中篇小说、短篇小说、小小说、百字小说、长篇小说等且都不说,只说新笔记体小说。孙方友的新笔记体小说七百五十六篇,共约二百六十万字,收入《陈州笔记》的三百五十一篇,收入《小镇人物》的四百零五篇。陈州即孙方友生于兹长于兹的河南省淮阳县的古称,淮河的主要支流颍河流过境内。小镇,孙方友笔下的小镇颍河镇,是他生活了四十余年的新站镇的文学称谓。《陈州笔记》讲述的是民国故事和人物,《小镇人物》说的是1949年共和国建立之后的人物故事。五行八作,种种色色,这些人物的爱恨情仇、命运遭际无不刻印下他们所生活的历史时代的印迹,反过来,这些人物的命运则反映了那个历史时代的风云变幻、跌宕多姿。将其连缀起来读,即可看作是一部反映中国现当代百年来历史风云的史诗。这是孙方友站在民间立场以中国气派的大繁至简的新笔记体讲述的中国故事,是孙方友历经数十年的耕耘所创造的史诗。方友新笔记体的某些名篇早已在民间不胫而走,雅俗共赏,获得广泛的欢迎,民间也早已有“古有《聊斋志异》,今有《陈州笔记》”的赞誉,也有不少名篇已译成多种外国文字。
这就是我所以说出“孙方友的新笔记体小说要传世,他是当代伟大的小说家”这句话的理由和底气。还记得我说此话时,还说了大意如下的话,说起伟大,我们的目光总习惯地投向远方,时间历史的悠远的远方,空间地域的遥远的远方,就仿佛只有茫茫的远方才是生产伟大的地方。谁料想,伟大就在我们身旁,就是这个我们熟悉的孙方友,糙不拉唧的靠着写写小说混进城里的、土气至今也尚未褪尽的、不吸烟不喝酒不唱歌不跳舞,整天就是写写写,听说稿费挣了不老少,不但养家糊口,而且养育子女,而且听说在省城郑州置买了不止一套房产,且都是大房子,也算是有本事,全靠自己那原先做庄稼磨出膙子之后、写小说磨出茧子的手,不容易,不简单。但是,他伟大吗?他可以被称作伟大的小说家吗?你说呢。
孙方友生前所获的文学奖项中,小小说金麻雀奖,小小说终身成就奖,为其比较亮眼的两个奖项,获得此奖的有当代十分著名的作家王蒙、冯骥才等诸位,与之为伍,当然荣幸,就小小说这一文体而言,与王、冯诸位相比,方友也无愧。因此,在《小小说选刊》做了近三十年总编辑的杨晓敏从这个角度出发,提出他的见解:“孙方友生前创作了许多小小说作品,加在一起近千篇,这对中国文学来讲,对小小说来讲,都是令人感到非常欣慰的。一种文体,总要有一些非常优秀的作家来支撑,孙方友就是支撑这种文体的伟大作家。”晓敏是将方友的新笔记体小说(其多数都符合三千字之内的小小说之规范要求)都算在小小说之内的。方友之所以获得金麻雀奖、终身成就奖,作为主持此两项奖项的资深小小说编辑家,对方友是算总账的。晓敏认为,方友继承并发展的新笔记体小说,只是小小说的一种写法。将其认定为上世纪80年代以来新兴的并发展繁荣壮大的小小说文体的开拓者奠基者之一的伟大作家,或更适宜。杨晓敏对小小说的深深的情有独钟的情结,当然可以理解。他的说法,也自有其道理在。顺便说一句,坊间有本书《杨晓敏与小小说时代》(赵富海编著,作家出版社2014年第一版),据说卖得相当火。
我在1992年早春所写《晕说孙方友》,有这样的文字:“70年代末期80年代中期的中国,文坛够热闹。搞文学的有两支队伍特活跃:一是经历过坎坷的中老年作家,做出好像真的‘减去十岁了的样子在那儿意气风发;一是下过乡的知识青年,即知青作家群,北大荒、陕北山地草原、平原乡村给了他们许多感受,他们要借助文学倾诉,他们的势头那时已初见端倪。河南有河南的特色,这就是直接从泥里土里庄稼棵里冒出来几个愣头愣脑的家伙。孙方友是其中的一个。”
孙方友如何冒出来?不妨先往前查勘他的人生步履。大约也是天意,我以为三个“七”对于方友有重要意义。1956年,他七岁,这年他家遭遇一场火灾,一场大火将他家化为灰烬,烧得他家倾家荡产。七岁童年的方友,就亲历了深刻体验了灾难与贫困带给他的痛苦。1966年,他十七岁,他父亲因“四清”中的经济问题被捕入狱,次年被判三年徒刑在西华农场劳动改造,这对于方友的家来说,好像抽掉了顶梁柱,不啻于十年前那场火灾的灾难。方友是七个兄弟姐妹中的老大,他是长子,十七岁少年的方友,他的尚未坚强起来的柔弱肩膀,就要协助母亲承担起家庭这副重担,正在读中学的他回家务农做庄稼,之后于1972年初春又远去新疆察布查尔谋生,在九个月的“盲流”生活中,干过深山伐木、窑场打土坯、卖冰棍等各种营生。1976年,他二十七岁,《孙方友年谱》中如此记载:“春天,在淮阳太昊陵结识作家郑克西,开始接触西方文学,学习小说创作。”我当然十分熟悉我的朋友郑克西。克西祖籍浙江舟山,在上海出生在上海长大。他心直口快,性格直爽,敢于担当,热心肠,乐于助人,也好为人师(我以为这也是克西的优点)。他平日好读书,阅读范围甚广,阅读量甚大,其中西方文学占相当分量。他记忆力好,口头表达能力也甚强,能够复述他读过的书的故事,并能点评出它的出彩处,反映着他的文学欣赏水平的高档次,说起来滔滔不绝,口溅白沫,极其兴奋。聊天闲谈中,我就常领教他的风采,欣赏着受益着并快乐着。面对《年谱》那简短的文字,我都能想象出方友在太昊陵前与克西结识会面的场景,那必定是方友求学若渴、谦逊求教而克西诲人不倦、谆谆教导、循循善诱、滔滔不绝,于是方友就开始接触西方文学、就学习小说创作。endprint
实际上,在这个春天的此前一年的冬天,即1975年的12月,方友刚刚拜访过在淮阳“五七干校”劳动的侯宝林先生,开始学习写相声,并于1976年创作了山东快书《找花镜》,被收入河南人民出版社的曲艺集《新风格》中,为他的处女作。1977年在淮阳县公路段宣传队做临时工,边修路边演出自编的相声、山东快书节目。1978年回到他的新站镇,在文化站做文化专干。
他的短篇小说处女作《杨林集的狗肉》发表在《安徽文学》1978年第十期小说专号的头题,一开始就出彩,极大鼓舞了他写小说的信心。从此,他开始带领比他小七岁的也酷爱文学的三弟墨白,打起以写小说为内容的文化翻身仗。何谓?稍加解释,就是要以写小说来改变自己的命运,改变自己的人生。写小说能改变命运,改变人生吗?只有初中文化水平的孙方友,竟敢作如是想,真乃壮哉!勇士。
七岁童年和十七岁少年的孙方友相继遭遇到的家庭灾难,教会他坚强,滋养着他坚强人格的成长。二十七岁青年的孙方友与作家郑克西的偶遇,那是造化派遣的使者,专为指点他的前程而来。
所以,我说,七岁,十七岁,二十七岁,这三个“七”,在方友的生命中有其不一般的意义。
结果,都知道了,方友从一个农民,墨白从一个乡村小学的教师,他们兄弟二人双双都成了专业作家。正如他们所预想的,硬是靠写小说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和人生。
写小说靠什么呢?靠生他养他育他的那片土地,靠他的那个在生活中叫作新站、在他的作品中叫作颍河的小镇。靠他生活在其间的、如今叫作淮阳古称陈州的那个县域,靠滋养他的颍河,靠在颍河上空的太阳,靠颍河原野上的四季风,靠百年来曾在那里和正在那里生活的百姓,苦涩也好欢乐也好,悲剧也罢喜剧也罢,或现实或浪漫或传奇,故事全在他们之中。有一颗悲悯爱怜的心灵,有一双热情渴望的眼睛,便会感知便会发现那是取之不尽的文学宝藏。
还有,还有。
还要行万里路。方友1972年曾去新疆“盲流”九个月。1980年冬入了文学场后,与同辈的许多文友一起去西南的云南四川而后华东的上海采风。逐步著名之后,受到各地邀请,或获奖或研讨,皆为座上宾,南方北方,饱览祖国大好河山。成了专业作家之后,又有了机会去了欧洲的法国、德国、意大利、荷兰、比利时、奥地利、卢森堡、梵蒂冈,复又去了俄罗斯。他的腿比我长,全是我未去过的地方。
还有,还有。
还要读万卷书。
从两篇孙方友与他的女儿孙青瑜的对谈中,可以窥见方友读书的一些消息,一篇是《努力把家乡写成一片原始森林》(《西湖》2012年第五期),一篇是《从象义关系谈小说之“小”》(《南方文坛》2013年第六期)。这两篇对谈中,涉及中国古典的骈文、唐诗、宋词、元曲,涉及《红楼梦》《西游记》《聊斋志异》,现代的文学巨人鲁迅,古代的思想家庄子,当代的作家汪曾祺、王安忆、刘庆邦、方方,甚至年轻的毕飞宇、鲁敏等等,国外的,涉及《十日谭》,涉及马尔克斯、卡夫卡、卡佛、卡尔维诺、莎伦·斯科达等等,方友不但对他们的作品熟稔在心,且能讲出他们的小说观,说出自己的取舍。从这里可以得知,他的读书之广,他的写作的高度自觉,他在写作实践和阅读借鉴中早已壮大。
现在,可以大体知晓,这个从泥里土里庄稼棵里钻出来的愣头愣脑的孙方友,如何借助外力,自己将自己培养锻造成为一个响当当的小说家了。全靠他只知进取的勇敢的心,吸纳万象之营养的包容的心,心无旁骛执着专一持之以恒不知疲倦的心。之所以如此,皆在情理之中。
在《努力把家乡写成一片原始森林》这篇对谈中,方友也谈及他三弟墨白的创作。墨白的创作,与其大哥方友走的是全然相反的路径,是在进行现代派的实验。方友认为,墨白的实验已经成功,只待发现者。据我所知,墨白的作品也是海量。上世纪90年代,墨白曾将其已发表的作品打包寄我,我也都一一拜读,但却无力评说。当时已在周口地区文联《颍水》编辑部工作的墨白,曾表示要来省城从事专业创作的意愿,将其已发表作品的也是洋洋洒洒的要目寄我,已经离任的我,也只能扮演一个热心向继任者推荐的角色了。至于方友所说的只待发现者,据我所知,坊间关于墨白的评论也是海了去了。我想,如果将其兄弟的作品放在一起读放在一起评论,作一篇比较文学的大文章,大约会做出一些意味意思意义来。这是另外的话题。
前些日子,我在我的电脑信箱中看到方友的女儿青瑜发来的她的已发表出版的作品的要目,知道她已有评论集《小说叙事的差异性》出版,知道她写了许多评论文字,写了许多笔记小说,许多随笔,等等。此前,我在《文艺报》《中国艺术报》上,不时会看到她的随笔文字,我在她与她父亲方友的两篇对谈中,也已看到了她的学问和悟性,她将她父亲的文学基因全然继承,仿佛对她有了些认识。但这要目的洋洋洒洒(也是洋洋洒洒),依然让我这个耄耋之人的昏花老眼看得只剩下眼花缭乱的份儿了。我在看的当时,心中竟升起一句说给青瑜的话:“闺女,不要太累着了啊。”
青瑜所写《亡父不知亲人痛》,是篇痛彻肺腑的文字,使阅读的人也肺腑彻痛。
我的童年和少年时光,在淮河之滨度过,淮河里有从颍河流来的水,我与方友曾同喝一个水系的水,感情中就有种说不清的亲近。我想,方友对我大约也是如此。
想起方友去世五年前的那个7月,即2008年7月。那年年初,河南文艺出版社首次推出他的《陈州笔记》(八卷本),那年的7月某日上午,在省文学院二楼小会议室有一个小范围的《陈州笔记》研讨会。文学院的小范围的研讨会大都在小会议室,大都在上午的9时开始。由经七路的文联去经三路的文学院,车程大约需要半个小时左右,左或右视路程中堵塞的情况而定。我每次去开会,大都是向老干部处要部车,于8点半前出发,并未误过点。那天上午,道路堵塞略严重,我迟到了几分钟,快步上到二楼,就看到孙方友正站在小会议室门前廊道的西窗口,往文学院的大门那里张望,他听到我的脚步声,回过头来说:“何老师,正等你。”不用他说,从他由张望而喜悦的瞬间变化的眼神中,我已看出。果然只差我一人。我到了。开会。
方友,如今陆续为你开的三次会,我都到了。唯独没有了你。三次会都在小会议室对面的大会议室开,到会的你的朋友甚众,当然都是围绕着你的议论,议论颇多。议论些什么,你都听不到了。那都是对你不倦劳作所获成果的赞誉和致敬。现在想来,朋友的议论总难免要掺杂些感情因素,想不掺杂,也难。我是否也难免?我在前面说,我说方友传世,我说方友伟大,决不是一时激动,决不是感情用事,可靠吗?值得相信吗?且不论。但是,我知道,我说了不算。当代作家,谁人传世,谁人不朽,谁人伟大,当代人说了都不算。需要等待,等待那个绝对权威的历史老人发声。再想想,什么传世,什么不朽,什么伟大,全是非诗的非文学的话题,全都多少沾染上些功利的世俗的色彩,那么就让我们且摒弃它们,以离诗离文学更近些。
方友的骨灰已于2013年8月4日,安葬在他的故里新站那片生他养他育他的土地上,他最牵挂的最放心不下的两位老人———他的父母也已先后随他而去。颍河上空的太阳依旧照耀着他,颍河原野上的风依旧吹拂着他,颍河流水的声响,是他最爱听的音乐,那音乐伴随着他的长眠。他劳作他奉献他做了他想做的,他无愧于故里这片土地,他是颍河值得骄傲的儿子。这就够了。
方友,安息!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