坏家伙
2015-12-17学群
学群
1
从办公楼出来,我趿拉着一双鞋。
第一次走进这幢楼,也趿拉着鞋。我是实在等得不耐烦了,才跑去找他们的。妈妈办了提前退休的手续,回到家里已经两个多月,我顶职的事,一问就是叫我们等着。那天红毛告诉我,市长到了劳动局,在开会。我对红毛和光头说:去弄只鸡来,我把它送到会场去。两个家伙一听就哈哈笑,一齐说好。只要是捣蛋的事,他们就开心。
那时候,劳动局在我眼里,就是一个嘀嘀咕咕的老头,加上一幢楼房。一年十二个月,楼房也是十二层。一层一层往垒,楼上的地板,就是楼下的天堂。一些房间其实空在那里,给我一间,我们一家就可以住得足够宽敞。在守门老头眼里,我一定不是个好家伙。看着我趿拉着拖鞋拎着一只鸡,气势汹汹直往里面撞,他本想拦一拦,最后只是嘀咕了两句。十二层有一个很大的会议室和一间小会议室。小会议室靠里面,一张大桌子围满了人。那样子,好像正在进行一顿丰盛的大餐。在他们眼里,我就像一粒突然闯进来的老鼠屎。桌子一端,那张大座椅上应该是市长。所有的眼睛都不怀好意,只有他朝我笑了笑。就像庙里的菩萨,中间那一尊慈眉善目,两旁的一个个凶神恶煞。我是蹲过号子的,我怕谁!那人问我什么事。我说:我妈妈办了提前退休,我顶职老顶不上去。听说要送东西,也不知道该往哪里送,买了一只鸡,就往这里来了。说罢,把鸡往那张大餐桌上一掼,母鸡受惊,咯咯叫起来。有一阵,所有人都坐在那里,听鸡说话,只差往本子上记。后来,鸡被拿到外面,换上市长说话,他们赶紧往本子上记。市长说,送东西是我不对,顶职的事,他会弄清楚的,如果是拖着不办,那就是他们不对,该办的,要本着对人民高度负责的精神,热心办、认真办、快点办,让人民群众满意。他一口气说出这么多,一板一眼,就像对着稿子念出来的。他要是到我们家那台电视机里面做主持,会比那一个好。
守门的老头一定觉得奇怪:拎着鸡进去,怎么又拎了回来?他嘴唇动了动,大概想问亲戚是不是不在家。他没问,我也就没说。光头和红毛倒是问得多,我只说了一句:喝酒去!我们可不像他们,围着桌子坐了,光说话,不吃菜,不喝酒。三个人差不多干掉两瓶酒。那只在市长面前说过话的鸡,被我们吃个精光。
过了两天,人家通知我到劳动局上班。这一回,守门的老头跟我说上话,他问我跟什么人是亲戚。我哈哈大笑,我说市长跟我是老表。
劳动局原来不需要劳动。不像劳教劳改,真的要劳动。不劳动却可以吃得很饱。正像爷爷后来说的,我偏偏吃不得饱饭。我趿拉着鞋子进去,最后又趿拉着鞋子从那里出来。
出门前,我朝着局长吼。他把眼睛睁得很大,他不相信。在这幢楼里,所有的脸都朝他笑。我在他左肩捶了一拳头,并不重。我只是要他相信,这是真的。他一边肩高,一边肩低,愣在那里。我撇下他,出了门。让他慢慢去明白吧。等他明白这是真的,一定会恨得咬牙切齿,发誓不让我再进这张门。只是,我一点儿也不想再进这张门,就像从劳教所出来,就没想过要回去。
2
从劳教所出来,我也趿拉着一双鞋。那是一双黄胶鞋。里头的人穿的全是这个。里头有人盯着,出了铁门,没人再来管我怎么穿鞋,怎么扣衣,怎么叠被子,怎么走路,怎么说话。我一脚把鞋后跟踩到脚底。趿拉着那双黄胶鞋,我想我得做点什么。绕着围墙往后走,估摸着里头就是我住了几年的地方。为了表达我的敬意,我掏出一样东西来。跟我一样,关在里头的这些日子,它也长得壮大无比,老想蹦出来干点什么。喝下去的水,现在都到了它那里,仿佛只要我把口哨一吹,它就会喷涌而出。可不是,它们停在门那里,就在办手续。等到它猛地一下奔出,连上头的口哨都被扯了回去。
撒过尿,我趿拉着鞋子接着往前走。在我看来,一双鞋子的全部罪恶就在它的后跟。有了它,鞋子就把脚囚禁。没有后跟,所有的口令,到一双拖鞋这里就流产了。出了劳教所,我以为从此我就可以趿拉着鞋子晃荡。可是我错了。
看起来,劳动局的大楼与劳教所似乎不是一回事:没有人用铁门把你关在里面,当然也不会有人背着枪看住你。而且,这里头不是你想进就可以进得了的。在这里,其实不用干太多的事,你可以吃得好、穿得好,到时说不定还有一套一室一厅之类的房子住。还可以受到好多人的尊敬,比方说妈妈那边居委会那个戴红袖章的老太太,以前一看到我就板起一张脸,自从我进了劳动局,总是早早地把脸上的皱纹弄成笑容。
可是我觉得,骨子里它跟劳教所,跟拔起后跟的鞋子一样,都是要把你装在里头,就像用袋子装一件东西。不同的地方在于:劳教所不让你出来,在这里你多半不想出来。劳教是有期限的,这里没有期限。劳教所不管三七二十一,把你关进里头算了。这边就好像在你的鼻子上牵了一根看不见的绳子。不用说,每天你得准时坐到某一层某一间屋子的某一个座位上。领导随时会出现。领导一来,跟教官来了一样。那边是弯一弯膝盖,将身子往下一蹲说一声报告教官。这边不兴女人撒尿似的往下一蹲,作兴的是朝他点头、朝他哈腰、朝他笑。还得看他脸色,拣好听的说给他听。那边开会,这边也开会。不同的是这边开得更多更长,有时上午开了下午接着开,甚至一直开到晚上。奇怪的是,好多人明明不喜欢开会,还要装出喜欢的样子,拿一支笔往本子上记。完了还说自己听了如何如何,今后要如何照着做。我听着背上都发酸,不知道说的人为什么不怕牙齿酸。可是没有,无论说的还是听的,都觉得很正常。以前还以为只有学校出操,劳教所出操,没想到这里也出操,不管科长还是主任,棋子似的摆到一起,叫一声就摆一下手,抬一下脚。喊一声腹背运动,就连腰带头一齐弯下去,白发黑发长发短发都不例外。接着往后仰,那些早就不再挺起的胸脯,也都挺在那里。余局长说他军人出身,喜欢整齐划一,看着舒服。为了让他老人家舒服,大家就统一着装,整齐划一给他看。
鞋后跟多半是自己拔上的。他们多半是心甘情愿待在劳动局的大楼里。小时候我们用篾片织笼子,在上头写上皇宫,写上首都,把蝈蝈装在里头,还捉了蚊虫来喂它。可是没有一只蝈蝈愿意住在里头。因为它们不是家里养的鸡和鸭。鸡也有翅膀,鸭子还会游水,可是它们不会走得太远,它们要等着拿饲料来给它们开餐。
一进劳动局我就觉得不爽,也让余局长觉得不爽。那天全局会餐,余局长一桌桌敬酒。张主任给我倒了一大杯。余局长望都没朝这边望,说了一声:把它干了!我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对我说。满桌子的眼睛都朝我望着,那样子好像不喝不行,喝慢了都不行。我牛劲儿上来了,突然就不想喝这杯酒。旁边的张主任骂了一句:这家伙,湖里捉来的野东西!他脖子一扬,手一举,咕隆咕隆把那杯酒喝了下去。那气概,有些像董存瑞炸碉堡。
这以后,余局长再没有正眼看过我。叫他,他顶多在鼻子里哼一下。那天上厕所,我一头撞进去,里头是余局长。他不在这一层楼办公,可他在哪一层楼大便小便都可以。他正在下半截用力,转过头来,刚好跟我的脸相遇。我没话找话:余局长,上厕所啊!厕所里空间小,我的声音大了一点儿。我没听到他上面有什么声音,下头倒是稀稀拉拉有液体滴落的声音。我感到很没面子。我们拿着一样的东西,做着同样的事情。从落到地上的声音来看,我的来头比他大得多。他凭什么?我弄完了,他好像还没完。厕所里可以不要面子。我转身走人,从此碰破头,也不再叫他。
开大会的时候,余局长开始敲敲打打:有些人啦,也不想想自己是从哪里出来的,那样子,倒像是越南战场上下来的!他不点名,说到这里有意停了停,一阵附和的笑从台上开始,波及台下。在局里,我本来就水牛不合黄牛伴,这一来就更加孤立。偶尔有人跟我说几句话,突然看到有领导走过,话都没说完,赶紧溜走了。我窝着火,像一把倒立在门口的扫帚,单等一阵风来,打到什么就是什么。
这天上午,局里举行广播体操比赛,要求统一着装。我趿拉着一双拖鞋。在楼道里,余局长一看到,就朝我吼。我吼得比他还响,因为我撒尿就比他撒得响亮。我再也不想在这里待下去。发光的萤火虫,只要装进玻璃瓶,要不了多久,它们的屁股就会一片漆黑。
想走就可以走,这大概是劳动局跟劳教所不一样的地方。
3
办公楼不要了,我该去哪里呢?
爸爸妈妈那套一室一厅、一厨一厕的房子,我是不想去了。他们自己在里面装了大半辈子,还要把我和弟弟一齐装进去。先是弟弟进城念书,他们把弟弟搁在卧室,自己睡客厅。我从劳教所出来,他们把卧室里的床换成双层。到睡觉的时候,我就爬到那张床的上头去睡觉。其他的时间,只要弟弟在家,那间房是他的。客厅有一台电视机,他们让我待在那里看电视。等着顶职的那段时间,我差不多天天看电视。可我不喜欢那两个播音员。他们老是一副真理的嘴脸,好像他们就是《真理报》《基督箴言报》。有时他们也会做出笑的模样,一看就知道应该是形势大好之类。真想一个人给他们一拳,看他们会不会哭。你跟他吵架,你揍他,可他只是一台电视。电视机打烂了,里头的人一点儿也不疼。好在还有《动物世界》可以看一看。除此之外,就只有抽烟,把烟像火箭一样从口嘴里发射出去。偶尔出去一下,先是妈妈唠唠叨叨,接着爸爸朝我吼,还想过来动手。他大概忘了,该他揍的时候,我正在号子里练习揍人。进去的头一天,我就把蒙在身上的被子,连同骑在上头的人一齐掀翻。一番拳脚之后,朝尿桶里吹泡泡的并不是我。还好,看到两只枪弹一样的眼球,还有我水桶一样的腰身,他已经错过揍我的时候。爷爷揍给他的,他只能留着。
爸爸妈妈住的地方附近有一个火车站,候车室一样有电视。你看到里面在动,在说话,听不到在说什么。听不到说什么,就不会生气。除了电视,还有人,尤其是女人。火车站总会有很多女人,从四面八方赶到这里,披着头发,耸着胸,有时也会弓起屁股。她们不会跟你谈真理,不会装模作样。她们只是给你看一阵,然后各奔东西。旧的走了,新的又来了。在其他地方,你看到的要么是老师是教官,要么是这个长那个主任,是父亲母亲,是衣服,是帽子和椅子。在这里,是实实在在活生生的人。即便二流子,也是真的。
我就是在这里认识光头和红毛的。我坐在那里,有两个人过来,说座位是他们的。换一处地方,座位还是他们的。他们的意思,要么走人,要么交上座位钱。我没动,也不打算给钱。光头先飞过来一脚。我捉住脚,一个顺手牵羊,他的上半身重重摔在地板上。还好,他翘着头,光头没有摔着。另一个扬着一头火红的头发扑过来,我身子一偏,使了个绊马脚,他摔了个鲤鱼打挺。我依旧坐在那里。光头和红毛一边一个,在地上呻吟。一个警察过来问怎么回事,两个人都说自己摔的。从地上爬起来之后,他们请我去喝酒。
想一想,这个世界上有多少座房子?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去过的那些房子,差不多都是要把你装在里面,限制你,管着你,叫你这样,叫你那样。学校是这样,劳教所不用说是这样,办公楼是这样,爸爸妈妈的房子也是这样。这些房子我一所也信不了,它们不属于我。候车厅似乎要好一些。它不属于任何人,任何人都可以在这里进出。它四通八达。不像其他房子,活生生就是一只袋子,只要把你往里面装。假如没什么地方可去,我倒是愿意跟光头红毛他们待在这里。
可是我已经想好了,到湖边跟老马头跟正湘老爹他们放牛去。跟牛住在一起,大概比跟人住在一起要好。就像在爸爸妈妈那里看电视,看《动物世界》,比看人要好。
路边有一些树。站在水泥地里,它们双双对对挥动枝头的叶子,走着风。它们用的,也是一对拖板。有时一棵树上住着几种风,一些拖着鞋子往这边跑,一些趿拉着往那边跑。一些来到地上的叶子,本来是要到地上来乱跑的。一辆垃圾车把它们装走了。不管装到哪里,反正那不是它们要去的地方。
不知不觉到了城郊。一些菜苗在风中抖动,它们在做操吗?人们就像庄稼地里的菜秧子,战战兢兢一辈子,最终还是给做成菜送到餐桌上。
趿拉着鞋往前走。脚每抬一下,鞋底就会反过来拍打在脚板上———叭,叭!一路走下去,鞋子就在我的脚下欢呼,就像鼓掌一样。这大概就是他们说的反动。
4
十里坡像个娘们儿,展开腰身躺在那里。一堆稻草,正好堆在胸脯的位置。天阴着,阳光好像全都堆到胸脯上。晚稻收割已经有过一段时间,别的稻草都去了牛栏,去了柴草间,这一堆像是专门给我留的。从劳动局出来,走着走着就到了郊区。接着是一辆拖拉机,刚好往这边开。从拖拉机上跳下来,就有一个草垛在这里等着。
劳动局当然不会有草垛。档案室里,写过和打印过的纸倒是码成墙样。在劳教所,一边是等着做袋子的塑料布,一边是做好的袋子,堆成草垛一样。可它们不是草垛,水泥屋顶也不是天空。一只大灯泡挂在那里把自己当太阳。教育改造似乎就是没完没了地做袋子,要不就做操。好像袋子做完了,人就改造好了。可是袋子永远也做不完,因为外头人们拼命地往袋子里装东西,也不知都装些什么,装到哪里去。
好久不见,我决定在这里停一停。
两只鞋子先飞上去。它们躺在草堆上,像一对夫妻。人不如鞋子,他只能独自躺着。用一堆稻草把你托起,上面和四周只有天空,这事儿真好。风吹着云,一会儿晴,一会儿阴。一朵云停在我身上,就成了睡眠。好像做过一阵梦,梦里打着一顶蘑菇。在一阵雨声中醒来,却不见淋湿。醒过来才知道,风吹到稻草上,就成了雨声。那一顶蘑菇就举在我的裤子下面。还有一阵阵雨声,不知道来自哪里。我抬了抬身子,两只拖鞋睡得正香。草堆下面,一个人正将一只屁股朝这边弓起。雨声来自屁股的那一头。
一个女人的屁股。阿珍姐的屁股!
我差点儿叫出声来。突然间就觉得,我逃学、我偷东西、我蹲号子、我打架、我从所有那些用墙砌着的地方跑出来,不就是因为这样一只屁股!以前我还不大知道,以为是门是锁,是头发和梳子,是衣柜和裤子,是很多别的东西。现在才知道,是屁股。我躺在草垛上,朝天空打着一朵蘑菇,为的就是这个。此刻,她就弓在那里。我饿虎扑食一般,奔向草垛下面。
她一定吓坏了。我是从屁股后面突然箍住她的。她簸绿豆,簸箕里的绿豆水一样泼了出去。那一声号叫像野兽。她身上散发着母兽般的气息。她像狼一样,在我手上乱咬。从我手上奔出去的一瞬间,我抓住她的裤腰。哗的一声,整整一只屁股,连同它的中间线,全部摆在我面前。白花花的屁股,比溜出云层的太阳还耀眼。我想都没想,用那只捶过余局长的拳,在上面捶了一坨。她扑倒在地,大哭:“你是人还是鬼呀?呜呜呜……哪来的乌风野鬼,呜呜呜……”
她一哭我就身子发酥,连骨头都酥酥的,只有一处地方铁硬铁硬。在号子里,不止一次听那个通奸犯说过:女人一哭,身子就软成了水。两只手一捧,就可以捧起来。我试着把她捧起,她哭得更响。一滩汹涌的水,滚烫的水。放到稻草上以后,我就没了下文。接下来的事情,通奸犯没有说。闹腾半天,才知道,事情是在屁股隔壁。
我半倚在草垛上抽烟的时候,她起身说她得先回去。这是她第一次拿眼睛望我。她的眼里像蒙着一层什么,仿佛那渐起的暮色也来到她的眼睛里。她把绿豆拢进簸箕,用稻草罩住,她沿着十里坡往上走,她登上卧牛冈,一路全是那只弓起的臀。
这事儿怪不得我。晚稻收过这么久,你昭林一身的牛劲儿,不把稻草运回去,偏偏堆在我来的路上。我一觉醒来,偏偏又有一只屁股弓在草垛下面。我在一处地方凸起,她又恰好在那里陷落。天上的老爷子早就把一切都安排好了,要怪只能怪他老人家。
在地里挖了两只红薯。用稻草擦干,吃下去之后,我又爬到草垛上,和两只鞋子躺了一会儿。天黑下来,风吹动十里坡的草和庄稼,吹出一片汪洋。稻草垛就像汪洋中的一条船。拂动的草屑告诉我,船正在往前开。黑暗中,也不知道它到了哪里。我不管它到了哪里,要去就去一个没有太多墙壁与房间的地方,没有教官,没有局长和科长。家也可以不要。要就要上草垛和船,再加上一点儿别的,比方说一簸箕绿豆,一群牛。
5
登上卧牛冈,我小时候的村子就在面前:几堆比夜色更浓的东西,矮小得甚至不及一个草垛。最东边那一堆是爷爷奶奶的老屋,接着是阿珍是山麻雀,还有建大伯和阿宝。一条路一如既往通到那里。路尽头,就像一只手分成五个手指头,每个指头都指向一张门。每一张门里都关着自家的灯火。
狗叫好像是从阿珍的门口开始的,不知它是代表阿珍,还是昭林。爷爷的那条狗作势要叫一通的,等我敲门时,又朝我摇起尾巴。自东往西,各家的狗跟着停了下来。两个老的一定去了后面的猪栏,奶奶大概在跟猪说话。一村子的夜色,跟着敲门声在响。一旁有一张门裂开一条缝,好像在说:我没有从外面锁着,也没有从里面闩上。
奶奶一路念叨着来开门。门开了,她却张着嘴停在那里。爷爷取下嘴头的喇叭烟,说了一句:回来啦!仿佛等的就是这句话,她接着这句话嚷开了:天啊,我的小祖宗,你怎么这时候回来啦?想爷爷奶奶啦!你妈倒是会想,两个儿子大一点儿,就全弄到身边去了!我的儿子她要,她的儿子她也要。现在倒好,我儿子没来,她儿子来了。来了好,来了就吃荷包蛋下面。饿坏了吧?
她连着往下说。我没想回答,她也没让我回答。直到爷爷在背后说:死老婆子,还不去下面呀!
到厨房,拿面条她问半包够不够。往锅里倒水,她问水是不是多了。她一个人分成两个,一个问一个答:不多,应该不多。连擦几根火柴之后,她说这些火柴全是骗子,光冒烟不生火。就像你爷爷,鼻子嘴巴就知道冒烟。
奶奶说了很多,有两句话,让我在床上翻来覆去:昭林不是好家伙,在家待得好好的,要跑去偷牛。自己关进去不说,连累了阿珍这孩子。
我老在想着那些门:裂开一条缝儿的门。上锁的门,没上锁的门。一张吱吱呀呀的门。竹竿挑开的门。看样子,在跟牛住到一起之前,先得跟一个人住上一住。这个人跟其他那些人不同,她是个女人。
猪栏里的门,还像几年前一样吱吱呀呀。我已经不是以前的我。甚至不是从余局长那里出来时的我。我懒得理会一张门在说些什么。拖鞋的欢呼,比白天来得响亮。踩下去时,我听到它和阴沟里潮软的泥土一起在呻吟。黑暗像蓑衣,浓浓地从屋檐上披挂下来。在一张门那里,夜色像一潭积得很深的水。像一个摸鲫鱼的人,我伸过手去,门开了。
第二天,一切还是头天一样。推门,门不动。门从里面闩着。敲门,门后面只有空寂和黑暗。绕到前面,那张开过一条缝儿的门,现在挂着一把锁。我在门上打了一拳。一张门响遍一个村子。门边的狗垂着尾巴溜走了。山麻雀家那边的狗叫了几声。
进猪栏门的时候,闻到一股旱烟味。在重浊的猪圈气味中,有些像电闪。打开通往厨屋的门,一支烟头醒在那里。爷爷在抽烟。爷爷总是这样,仿佛生活就是一张旧报纸,卷上烟叶之后,把它烧掉,不用多说什么。他把一句话和一口烟一齐吐出:你小子,人家偷牛,你偷人家老婆。我没说什么,抠了一根纸烟,在一旁抽着。
6
爷爷说:你吃不得饱饭,那就只有去放牛了。其实,在号子里的时候,我就想过,出来去湖边放牛。如果警察不来,我大概一直在那里放牛。
大牛庄的牛,除了农忙时各家归各家,平时都集中到湖边,由正湘老爹放牧。正湘老爹越来越老。昭林背着他把牛偷去杀了卖肉,被公安逮去,供了三头,还有一头牛不知哪去了。正湘老爹一下病倒。大牛庄一直没找到放牛的,仿佛就等着我回来。老天爷大概知道,我天生是放牛的料。
赶牛去湖里的那个早上,爷爷把樟木塅的老马头请了过来。喝过早酒,两人一起赶牛上路。在爷爷奶奶背后,我总感到一扇窗户里面有点什么。回头一看,只看到窗户。路上,除了吃奶的小牛犊,嘴上都戴着一只篾笼子。可是一遇到红红薯藤什么的,一些吊子半吊子,总忍不住要停下来嗅上一把,掉几串口水。老马头扛着一根竹竿,竹竿一端有一把小铁铲。他随便铲上一勺土一扔,土块落到牛屁股上,牛身子一紧,赶紧往前跑。我试了两下,不行。用手扔,倒是十有八九能瞄中。可他百发百中。他也趿拉着一双鞋,一双旧胶鞋。除了泥土,看不出什么颜色。鞋后跟早已被踩进鞋底,仿佛一开始它们就是一双拖鞋。他说,要是那些娘们儿只要扔一勺土就成,我就比朱元璋还多。朱元璋放牛的,知道不?放着城里的粮本本不吃,要回来做朱元璋。依我看哪,你生成是做朱元璋的料。你爷爷就放牛出身。湖里边抢地盘那阵,他跟人家短手动过,长手也动过。他没传给你爸,传到你身上来了。谁说放牛不好?除了脸上不好看,什么都好!放牛的人要脸做什么,脸皮能当抹布使?有一只××就够了!想到那扇窗户那张上锁的门,我说,要只××有卵用!他把两只酒眼睛睁得大大的:没用?谁说冇用!湖边边上到处是人家,男人去锄他们的红薯,锄他们的棉花去了,女人在屋檐子下面等着你去锄呢!你嫩鸡仔一个,她们吃了连骨头都不想吐。还有水里边打鱼的娘们儿,胯里也像湖里一样,不得水干。你想想,你想,你一只××,忙都忙不过来耶。他说得我身子底下有些来劲儿,走路的障碍集中到裤子那里。这当然逃不过那老东西的眼睛,他放开沙哑的喉咙大笑,一边笑一边咳嗽。
我喜欢放牛。放牛就是在太阳升到牛栏高的时候,把牛放到湖滩上去。傍晚把它们收回来,关进牛栏里。上头除了一块天空,再没有别的。天空下面,湖足够宽大。湖滩上有草,牛在吃草。你可以朝着天上吹口哨,躺在草地上看云,要不就下水摸鲫鱼。
到了归栏的时候,有几头牛不肯回去。一头半吊子被老马头截住,一头吊子带着另一头半吊子下到水里,朝那边的湖洲游去。老马头说:坏就坏在屁股后头那两坨,早就该骟掉了!
我一路追赶泅水泅到洲子边。远远看到一个摇船的女人,一俯一仰的,衬着傍晚的红云让人怦然心动。真想抛一坨泥巴到她的屁股上。可是,我只能把泥巴往牛那里抛。哪天再过来走走!两头牛被我赶着往回游。老马头在湖滩上接应。把牛关进牛栏之后,我对那头吊子点了点头:算你是条好汉!可我不是余局长,我是秦始皇,我是土匪流氓朱元璋。吃过晚饭,抽掉两根烟,我把吊子牵到一根树杈上。牛头从上头伸过来,树杈正好卡在脖子那里。接下来是打牛。我把劳教所练来的功夫,把在余局长身上不曾用过的劲,把在一张关着的门那里憋下的气,全都用到牛身上。打得那件牛皮波浪滚滚,一直涌过树杈,在那一头重重地喘息。我就这样把它收服。
这以后,每天就是吹口哨,摸鱼捞虾,或者仰面朝天往沙滩草地上一倒。躺着躺着,就有一根东西朝天举起。天上的云太高,它够不着。我不时朝来的路上张望。
我是在摸到一条鲫鱼之后无意看到的:湖岸的山包上走下来两个人,一个戴帽子,一个没戴。
7
来的两个人,戴帽子的是警察,另一个是村支书。他们到这里来做什么?调查偷牛的事?我没什么好说的,我继续摸我的鱼。摸完鱼还得去捡木头,那些被浪打上来的木头。可那个穿制服的人叫我跟他走。我干吗跟他走?摸鱼也犯法?我看看他。他有意无意往腰里摸了摸,好像在告诉我:他腰里有一把东西。光是那套制服,他还觉得不够。村支书在一旁笑着,望望他又望望我:走就走吧,不就走一趟么!电影里的维持会长就是这样。
我把牛脚眼里的两条鲫鱼丢回水洼。它们自由了,尾巴摆出一股浑浊,不见了。我洗去脚上的泥,穿上拖鞋。村支书一人递上一根烟。抽上烟,气氛和缓了一些。
警察熟练地将烟叼在嘴角,眯缝着一只眼,瞄准似的望着我:劳动局那边,同人家局长吵什么?
他娘的,原来是这个!又不是竹扎的纸糊的,肩头拍一下,还好意思弄到公安那里去。为什么吵?一个把尿撒得很响的人,怎么会怕一个连尿都稀稀拉拉撒不出来的人?局长又怎么啦,他朝我吼,我得把它吼回去!我不想跟一个叼着烟的警察说这些,只是在鼻子里笑了一声。他说:你笑什么?你跟人家吵,人家当局长的扛不住,气出心脏病来。住了一阵院,半夜里突然发作,走了。人家家属把你给告了。要不,我才懒得跑这一趟呢。
我一愣。警察催我走。村支书走头,我在中间,警察断后。等在前头的,好像又是墙壁和黄胶鞋。我朝湖洲那边望了望。我不想走。一个到了湖边的人,再也不想在头顶加上水泥板,周围围上墙。踏惯拖鞋的人,不想再把脚关进鞋子里。可后面那个人身上有一套制服,还有一把枪。我不能像对付列车员一样对付他。
三个人朝湖岸走去。离湖岸不远就是公路,车就停在那里。没什么可以阻止我们往那里去。牛不是问题,警察让支书想办法。我要去牛栏那边取点儿东西,警察不让:到了那边,叫家里送。
湖岸边有一段土崖,路在那里是一步一登斜上去的。后面那家伙保持着距离,不让你一脚把他登下去。他不怕我跑,枪弹可以追上我。手可以够到崖顶的时候,我把一只土墩蹬了下去。土块散落的时候,我看到扬起的大盖帽下面掠过一丝笑。我上去了,和支书在上面等他。少了一个墩,他得用手攀住崖顶爬上来。就在他用手攀住的时候,我跺了一脚。拖鞋底有些软,我注意多用了一点儿力。他哎哟一声,扬起那只手,刚才叼烟的嘴角好像在哆嗦。我没时间多看,在另一只手上又跺了一脚。他滚下去,滚成一叠惊叫,声音越来越远。我转过身,村支书以为我要揍他,半举着手,连声说他和我爸是朋友,朋友。我没时间理他。枪弹追上来之前,我得赶紧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