复仇的蚊子
2015-12-17梁晓声
梁晓声
郑娟是好看的女人。
现而今的人们尤其男人们,早已不用“好看”二字赞美女人了。现而今赞美女人的词汇极大地丰富了,并且仍在创新着。但在从前,“好看”是民间的底层赞美女人时最常说的二字。“好看”是受端详的意思,是越细看越能发现美点的那么一种模样。除了“好看”,再就是漂亮了。比漂亮还漂亮的话,那就够得上是“大美人儿”了。民间的底层赞美女人,基本上就这么三级标准。
郑娟还达不到是“大美人儿”的级别。
甚至,也离漂亮的标准有点儿差距。
然而,她却的确是个好看的女人:容貌好看,身材苗条,走在路上,回头率蛮高的。当然,指的是县城的路上。三十六岁的郑娟,其实也没离开过县城几次。那南方的县城二十几万人口,是新区开发得挺现代,旧区改造得挺得体,新旧结合得颇自然、颇有味道的一个县城。很难说该县城居民们的幸福指数怎样,从没谁调研过,统计过。但他们生活得都比较从容淡定倒是真的,起码表面看起来是那样。郑娟一家三口以前过的也是那么一种从容淡定似的日子———自己经营一处小百货店,丈夫刘启明是名刑警,女儿上小学二年级了。富不起来,却也穷不到哪儿去。
公元2014年7月里的一天早晨,郑娟突然不再是一个女人了。不但不再是一个女人了,连一个人也不是了。究竟好看不好看的,对她全没了意义。
像许多女人一样,她有醒来后摸一下脸颊的习惯。
她摸了一下自己的脸颊,居然没摸到。
咦———怎么回事儿?
她困惑了。
又摸一下,摸到了———但感觉与以往太不同了。
刚醒嘛,神志处在一种似梦非梦的状态,那种不同没太使她当回事,只不过有点儿困惑而已。
她那会儿怎么也想不到自己居然变成了一只蚊子———一只雌蚊。
这是任何一个人都料想不到的事呀!
在枕头下方一尺左右,在薄薄的线毯的褶皱之间,她伏在宽大的双人床上。丈夫死后的一年多里,她度过了近四百个独眠之夜。夫妻间感情一向挺黏,独眠不是她所习惯的。一场车祸不但使她失去了丈夫,而且使她失去了女儿。多少个夜晚,她的泪水弄湿了枕巾,仇恨在心里发芽!
但她现在变成了一只雌蚊。
她还没睁开一下眼睛。
她想仰躺着,仍闭着双眼缓一缓噩梦连连之后的迷糊劲儿———却没能仰躺成功。
一只活的蚊子,不论雌雄,是一生也不“仰躺”一次的。除非被冻僵了。或者,快被蚊香熏死了。
我怎么动不了啦?
她又困惑了,但还是没有睁开眼睛。
她想摸出枕下的手表看看几点了,那同样也没成功。当时的情况其实是———作为一个人的意识和变成了一只蚊子的神经反应系统之间,还没有达到最初的通畅。也就是说,她作为一个人的意识是一回事,而作为一只蚊子的反应完全是另一回事。她终于睁开了眼睛,然而除了光亮她什么都没看见。蚊子虽也有眼,但视力是很差的。蚊子是靠对气味的敏感来决定行动的,而且几乎只在需要吸血的时候才有所行动。那时的她也就是那只雌蚊,并不饥渴,所以也就没有行动的欲望。像所有那种情况下的蚊子一样,“她”一动不动地自以为安全地伏着,如同老人在养神,如同婴儿浅睡。实际上,作为一只蚊子,“她”的生命标准是成熟的,经历却是一张白纸。一个三十六岁的、身高一米六八、体重一百一十七斤的女人的一切微缩成了一只蚊子,“她”的第一感觉当然会是以为自己根本不存在了,也当然会是找不着北的。
那种仿佛自己根本不存在了的感觉,不仅使“她”极为困惑,而且使“她”极为惊骇了。
怎么,难道我死了吗?
是的,“她”以为自己已经死了,只剩灵魂漂浮在空间了。而关于灵魂呢,“她”此前是宁信其有,不信其无的。并且,“她”的理解告诉“她”———灵魂是一种可脱离肉体存在的意识,却又不会一直存在下去。能存在多久,因人而异,因人怎么个死法而异。
“她”因为自己已经死了而哭泣起来。那是绝望与恐惧相混杂的哭泣。“她”太不甘心已死了!害死丈夫和女儿的一干人等还逍遥于法外,丈夫和女儿之死的真相还没大白于天下,“她”还有报仇雪恨的使命在身,怎么可以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呢?!即使使命完成了,“她”也还是愿意活着不愿意死。
伏在薄线毯褶皱间的那只蚊子微微动了几动,由于“她”的哭泣。
一年多以前,她的丈夫刘启明活着的时候,有一个时期心事重重,经常紧锁愁眉地发呆,显出心理压力巨大的样子。在她再三的追问下,有天晚上,一番做爱之后,丈夫主动向她倾吐了心中的郁结———他在参与侦破一起受贿金额巨大的干部腐败案的过程中,逐渐明白了连他们公安局的某几位头头都涉案了。而在他们背后,腐败案的始作俑者竟是县里的几位领导。郑娟听罢,一点儿都没往心里去,她说,老公你至于在家里唉声叹气、愁眉不展的嘛!你在办案组不过是个小角色,装傻就是了呗。他们腐败他们的,咱们过咱们的小日子,跟咱们可有什么实际的关系呢?他们就是腐败得再不像话,不是也没将咱们的一分钱给贪了去吗?丈夫说,那倒是,还发给了我一万多元的办案辛苦费呢!郑娟就笑了,说,那你应该高兴才是嘛!丈夫说,我怎么能高兴得起来呢,那明摆着是封口费嘛,我收还是不收呢?“十八大”以后,反腐反得多有力度啊,又打老虎又拍苍蝇的,我如果收了,万一办案组没替当官的抹平,哪一天露馅儿了,我不也成了一根线上的小蚂蚱了吗?那也肯定是要判刑的呀!如果我锒铛入狱了,你跟女儿往后的小日子可怎么往下过呢?
郑娟她一向是这么一个女人———事不关己,从来只当耳旁风的。各色人等对腐败现象的街谈巷议、义愤填膺,决不会影响她一门心思过好自己小日子的心思。她能熟练地用电脑,但对网上真真假假的关于腐败的新闻丝毫也不感兴趣。她只在网上买东西或为小超市订货,或看看关于明星名人们的绯闻八卦解解闷儿。丈夫刘启明却与她截然相反———他特关注社会时事,尤其关注腐败现象与反腐新闻以及社会治安报道,没得什么那类新闻值得关注的时候才看各类体育赛事。往往,丈夫手握遥控器,锁定一个正报道反腐新闻的频道边看边大发忧国忧民之义愤,陪着的她却已手握花生或瓜子打起盹儿来。
那一天,与丈夫交谈了几句之后,对于丈夫倍感烦恼的事起先本不怎么走心的郑娟,也不由得有几分重视了。
她不解地问:“现在既然反腐势头来得这么迅猛,他们怎么还敢顶风上呢?吃了熊心豹胆了?”
丈夫说:“吃了熊心豹胆也不敢顶风上啊!是‘十八大以前的腐败。以前已经将腐败的事做下了,贪污受贿的钱已经入了自己账号了,忽有人举报了,上边下了批文要求从速查清,他们除了想方设法地掩盖真相,再也没有什么好的自保的计策可应对得了呀!”
她追问:“你不收那笔封口费,你们办案组上上下下的人对你就没不好的看法?”
丈夫叹道:“已经有了啊。”
她想了想,为丈夫出了个主意,教丈夫怎么样怎么样装病,然后要求退出专案组。
丈夫说自己虽然不曾在单位装病,但却已经以别的借口要求退出办案组了,只不过还没批准。但一场大冲突却已发生了———两天前他发现自己的抽屉、柜子被人翻过。
“你的钥匙被偷了?”郑娟不免有点儿吃惊。
“在我们这行里,干那种事儿还用偷钥匙?”
丈夫苦笑,说他开骂了,结果和一名同事打起来了。说柜子里的记事本不见了,而记事本上,写着诸条自己对于案情真相的怀疑。
郑娟劝道,那你也不必有心理压力嘛!有心理压力的应该是他们,决不应该是你啊老公!又说,如果他们敢做什么对你不利的事,那我支持你干脆向上边举报他们!你在单位虽然是普普通通的小角色,但如果受欺负了咱也不忍。这年头,谁怕谁啊!何况你还掌握着完全可以整倒他们一大片的材料!
丈夫就又叹气,说,真是她说的那样当然就可以藐视他们,谁也不怕。可自己实际上并没掌握什么证据确凿的材料,只不过心存疑点而已。疑点毕竟不是事实,所以还不能轻易举报———如果一旦举报,而最终被证明只不过是自己的疑心,根本不是事实,岂不是自取其辱,在同事之间落下笑柄了吗?
郑娟说,那又有什么可怕的呢?反腐是每一个公民的权利,更是公民对社会的责任。即使举报错了,那也没什么可笑的。谁取笑你,是谁自己不对。
丈夫说,虽然理是那么个理,搁在一般老百姓身上,没什么大不了的后果。但自己不是一般老百姓啊,自己是公安人员呀。身为公安人员,自己应该清楚举报要有事实根据呀。否则,别人指责你居心不良,企图诬陷,就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身为公安人员,最忌讳的就是有了这一污点,那还能继续穿着警服在公安这一行里工作下去吗?
她说,那也不能算是污点。
丈夫说,对于公安人员,不是污点也是污点啊……
两口子交谈到这儿,郑娟不知再说什么好了。
上床后,郑娟使出她女人的浑身解数,尽显妩媚,故作娇羞,主动投怀送抱,给予种种柔情温爱,一心想要与丈夫云雨,用性趣驱除丈夫的烦恼。而丈夫却因思虑重重,无法进入状态,令郑娟好生地索然、郁闷而又无奈。
隔日是周六,丈夫说要驾车带女儿去郊区散散心。郑娟因为小超市进货了,脱不开身,便没同去。半个多小时后,噩耗传来,丈夫和女儿都亡于一场交通事故,死状极惨。所幸她没同去,若也在自家车上,估计连她也做了横死之鬼了。
那不能算是因公殉职的。追悼会开得匆匆草草,象征性的悼词也只不过寥寥数语;最该参加追悼会的同事、领导借故并没参加;参加者都不情愿似的一躹过躬就走了。
郑娟大病一场,之后开始走法律程序,要求对方司机经济赔偿。在这个时期,她也不由得起了疑心。顺着疑点明察暗访,她的疑心越来越大———对方司机竟是本县一位副县长的远亲,而那位副县长也是丈夫生前所怀疑的腐败干部之一!法院判的不能说不公正,赔偿数额也算说得过去。但她却只不过收到了一份判决书及区区三万多元钱,再就一笔钱也要不到了。法院的答复是对方确实无力全额偿还了,她说,经过她的暗中走访,了解到对方还是一处品质良好的大理石矿的老板呢,而且开的是奔驰。又开奔驰又是矿业老板的人,能说没有偿还能力吗?为什么不强制执行呢?钱是根本抹不掉她的伤痛的,那怎么能呢?但如果连赔偿都获得不到,丈夫和女儿岂不是白死了吗?两条人命啊。一个好端端的幸福的小家庭被毁了啊!法官则耐心开导她,劝她切莫钻牛角尖儿,凡事不能想当然。法官说法院方面也明察暗访了呀,说法院了解的情况乃是———大理石矿的开采权、销售权并不属于被告嘛,被告只不过是名义上的法人,只开一份并不太高的工资,法院是要严格依法办事的,那不违法。但法院如果封矿上的账,没收不属于被告而实际上属于别人的矿业收入,那可就是执法犯法了。至于那辆奔驰车,当然也不是被告的,而是真正的矿主的。
她问,那真正的矿主是何许人呢?
法官说,这可不便相告,因为这属于非当事者的第三方的隐私。相告了,就等于身为法官,侵犯了非当事者的第三方的隐私了。
法官还极同情、极遗憾地说:“你丈夫和你女儿,如果上了意外人身伤害险种就好了。你也要节哀顺变,再不幸的事,摊上了又有什么法子呢?死者不能复生,活着的人还要一如既往地活下去啊!”
她含悲忍气地问:“请您告诉我,我怎么就能一如既往地活下去呢?”
那位比她大十来岁的男法官略微一愣,随即打着哈哈敷衍道:“问得好,问得好,是啊是啊,我理解你目前的心情,特别理解。再回到以前的生活轨道上是不太可能了。但是呢,任何不幸,只能摧垮我们的一部分人生,却不能摧垮全部。比如,我们渴了还是得喝水的,饿了还是得吃饭的,困了还是得睡觉的,这些人生的基本方面,还是得一如既往地进行下去,除非……我说还要一如既往地活下去,指的主要是以上方面。我说得对不对啊?是对的吧?……”
法官一番话,说得她半晌哑口无言。她目不转睛地望着他,觉得他真是太能说会道了,同时想到了“行尸走肉”四个字。
法官又说:“你作为原告,不必太性急。人家被告不是没说再不赔偿了嘛!人家一再表示,赔还是会如数赔偿的。不过呢,要给人家时间。五年赔偿不完,十年还赔偿不完吗?十年赔偿不完,十五年、二十年还赔偿不完吗?总而言之,人家并不想耍赖。我们法院的判决,也是到任何时候都有效的……”
法官的话彻底激怒了她。尤其对方口中一而再、再而三说出的“人家”二字,如同往她心中的怒火上浇油。
她瞪着对方骂了一句很难听的话,一句有语言自尊感的女人即使在极其生气的情况之下也羞于骂出口的那么一句话。而她一向是一个有语言自尊感的女人,这得益于她曾是一所师范学院的学生,更得益于她有当过三年小学教师的经历。她活到三十六岁,口中真的就没说出过几次脏字。自从当了母亲以后,一次也没说过。那日,那时,瞪着那位法官,她如惯于以秽语骂街的泼妇似的骂出了口。
对方又愣了愣,眨眨眼,修养极高地矜持一笑。那时对方的双手捧持着一夹子案宗,一笑后,将夹子夹在腋下了。于是她看到,对方的另一只手还拿着手机。
那法官抱歉似的说:“我将咱俩的话从头到尾录下来了,这是我的工作习惯。我认为对于法官,这是个好习惯。”
他一说完就转身扬长而去。
而她站在原地呆若木鸡。
以后,她就见不到那位法官了。
但是她想要解决自己的问题,非得再见到那位法官不可啊。只得四处找关系求人。现而今,求人只用嘴是不行的,得送礼。她送了。现而今求人只送市面上常见的种种食品、特产、保健品之类的也是不行的,那些东西作为平常联络感情的礼品还勉强送得出手,真求人办事时,往往会被视为垃圾礼品的。她还算是个谙知世风、与时俱进的人,自然除礼品之外也给了一笔封在红纸袋里的钱。三十六岁而又风情正茂的女人求人,就得允许所求之人对自己的轻佻行为,不管情愿不情愿,那是都要装出愉快的样子的,否则就是太不懂事了。这点儿“事”她是懂的,只得“愉快”地允许对方趁机占尽肌肤便宜。
她终于又见到了那位法官,前提是她得当面向“人家”认错。
她当面认错了。
法官就又将上次对她说过的话几乎原汁原味地重说了一遍,像上次一样,一而再、再而三地强调“人家被告”其实并非想怎样怎样,只不过希望怎样怎样。总之,听来仿佛是这么一种意思———“人家被告”其实挺懂事的,也挺愿意服从法院的判决,只不过限于能力有限……所以她应理解,也应懂事。
那次法官的双手什么也没拿。
那次她又想骂那一句不堪入耳的脏话来着。却没敢再骂,怕法官兜里揣着手机,而手机开着录音功能。
她颇费周章却一无所获地与法官又见上了那么一面。
不久以后的事更令她难以接受了———被告因患过肺结核病,服刑期间查出痰中有结核病菌,被保释监外治疗,没几天便回家养着了。
于是郑娟开始了迫不得已的书信上告“战役”。
为了一封封信能使县里的领导们以及管着他们的地级市的领导们确实收到并作出“重视”的批示,她又开始求人。真心同情她的人劝她何必那么花钱送礼大费周章地求人,说不那样各级领导也是可以收到她的信的,起码有些领导能收到她寄出的部分信。但那时她已听不进劝了。她的经验使她认为,劝她的人都未免太天真了,尽管她相信他们的同情是由衷的———但她不仅希望那些领导们能确实收到她寄出的信,更希望他们作出“重视”的批示啊!要达到后一种目的,不借力怎么行呢?
她送礼送得越发实在了。
给钱给得越发大方了。
被形形色色保证能帮上她忙的男人们占肌肤便宜时,样子装得越发地乐意了。
然而礼白送了,钱白花了,也白被形形色色的男人们一番番大占便宜了,就差没跟他们上床了。
也许正因为就差没跟他们上床了,她的信皆如泥牛入海,没了下文。他们中的一个是律师,五十来岁,矮而壮,半秃顶,如果不是西装革履的,就怎么看怎么不像是律师了。然而收了介绍费的人言之凿凿他千真万确是律师。不但是,还是县城里大名鼎鼎的律师。她以前从没跟律师那一行的人打过交道,根本不了解律师中谁有名、谁又只不过初出茅庐,便信了介绍人的话。何况,她也相信人不可貌相。
律师在电话里说:“郑娟啊,你的事啊,就隔着那么一层薄薄的窗户纸,你就不明白究竟该怎么办?只要有人愿为你捅破窗户纸,指点迷津,你的事办起来就没什么大难度了。”
言下之意,他就是那个愿为她捅破那层薄薄的窗户纸进而指点迷津的人,她的“贵人”。
她就说了些拜托、感激不尽的话。
对方说:“看在你苦苦相求的份儿上,那我就帮帮你吧,哪天我先为你捅破窗户纸。不过呢,咨询费你还是要付的。我是律师事务所的合伙律师,我白接受你的咨询,所里别人会说闲话,会有意见的,明白?”
她连说:“明白,明白。”
她也正想核实一下介绍人的话,第二天就去对方指定的律师事务所交了三千多元的咨询费。那律师事务所的办公环境挺上档次,没见到那位律师本人,接待员说他参加开庭去了。
她有心套话,随口而言似的问:“他一向很忙,是不是啊?”
接待员说:“是呀,是呀,如今官司多,我们所的律师都很忙。何况他是我们的名牌律师,更比别人忙了。”
离开律师事务所后,她暗自庆幸自己找到的是一位名牌律师,并且因此对介绍人心存感激,也就不像点钱时那么心疼那三千多元,转而认为花得值了。
隔几天,她收到了那律师的短信,说她的事太敏感,不便在所里与她谈。
她回短信建议了一处地方。
对方说那地方人多眼杂,更不便了。
她又建议了一处地方,对方说那地方太幽静了,是个口碑不良的地方。
“怎么,你不知道吗?那里是有那种关系的男人女人经常出没的地方,是出绯闻和丑闻的地方,我是从不去那种地方的。”
看他短信的意思,仿佛受了侮辱。
“那还是您说个地方吧。您说哪儿,我去哪儿。”
她表态唯恐不及。
于是他接连不断地向她的手机发过去一条条短信。前一条刚确定一处地方,后一条随之而至,指出种种言之有理的顾虑予以自我否定。起码,在她看来那些顾虑是言之有理的。如是者三四,似乎整个县城就没有一处适合他与她坐下来安安静静地谈事的地方了。别说他有那种感觉了,连她自己也有啊。她摊上的案子不但一度是县城里的重大案件,成为了头条新闻,还引起过许多的流言蜚语、街谈巷议。后来,不论她出现在哪里,总像有几双眼睛在暗中监视着她,即使走在路上她也每每有那种感觉。
她干脆拨通了他的手机,试探地问:“那劳驾您到我家里来谈行吗?”
“到你家里不太合适吧,我可是从不到当事人家里谈业务的。”
他的话听来不怎么情愿。
“我家现在就我一个人了,决不会有人来打扰。再说我家住的小区挺偏僻,新小区,入住率也不高,不太可能碰到认识你的人。”
她已经在说服他了。
她太渴望见到他这位能替她捅破那一层薄薄的窗户纸,并且当面指点迷津的人了啊。
“那也只有如此了,你将详细住址发过来吧。”
他总算勉强同意了。
他出现在她家里那天,她预先将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沏好了茶,备好了烟。当听到他的敲门声时,她觉得如同上帝按时站在门外了。丈夫刘启明虽然是穿公安服的人,但也是一个偷偷信仰耶稣的基督徒,还信得蛮虔诚,所以她每每觉得上帝离她也怪近的。
他吸着好烟,饮着好茶,称赞着她家这里那里的舒适和干净整洁,穿插着重复地说同一段预先背过似的话:“你摊上的事,我是发自内心地同情的。想必你也清楚,许多人不愿听你说你丈夫那件事,更不敢和你谈那件事。本县公检法以及我们律师,尤其不敢沾那件事。你是聪明的女人,不必我说出原因想必你心里也是有数的。我这样的男人如今不多了,我不敢说自己是个见义勇为的男人,但起码敢当你面说,出于同情,我来见你那是无私无畏的。你的事吧,隔着层窗户纸看就很复杂,捅破了那层窗户纸看,其实解决起来也比较顺利……你家窗台那几盆花养得真好,我也喜欢养花,看到别人家里有花我心情就愉快,对主人就有一种情不自禁的亲近感……”
他的话重复过来重复过去的,就是不捅破他所言的那一层薄薄的窗户纸。有时看似真知灼见已到唇边了,却话题一转,又称赞起她家的舒适和干净来。
终于,她从他看着她时的目光中明白了原因,进而心中有数了。此前她已为了她的事,两次向同一个男人奉献身体了。是的,那接近着是奉献。那男人比这律师年轻,才比她大两岁,比她丈夫刘启明还小一岁呢。他自称县公安局政委是他表姐夫,有他表姐夫这层关系,他与县法院的头头们关系也走得挺近,而靠以上关系,他觉得自己能帮上她的忙———起先那起交通事故不是交管局作出的结论吗?他自信能替她要求县公安局引起重视,重新进行调查。如果得出的结论不再是事故,而是蓄意谋害,那法院不是就得重审重判了吗?她的目的不是也就达到了吗?他是一家房地产公司老板的助理,挺斯文的一个男人。她不是经人介绍而认识他的,是他毛遂自荐主动认识她的。他也很坦率,说此前她虽不认识他,但她却早已是他的梦中情人了。自从他有次在她的小超市买过饮料,以后就常去她的小超市了,买东西是自己给自己找的借口,其实是为了再见到她,再从她手里接过诸样东西。
“你回想一下,我是不是常到你的小超市去?如果你不在,我会转身就走。只有你在的时候我才买,买完这样买那样的,每次都买一大袋子,每次你也都笑着说‘欢迎下次再来,想起来了吧?”
她回忆了一下,想起来了,以前确实在自己的小超市里见过他几次。
于是她凄苦地笑了笑。
“我承认我心里确实对你有非分之想,否则我也不会主动来。但是,我的希望是纯洁的,是不能与我的非分之想画等号的……你明白我的意思?”
她点点头,表示明白。
他说那几句话时,夹烟的手指抖抖的,吸烟的双唇也抖抖的。他像不速之客一样迈进了她的家门,双手递名片时就发抖。坐下后双腿也没停止过颤抖。总之,他一直处在心理因不安而紧张的状态,显然一直提心吊胆的,分明是怕她先火起来骂他个狗血喷头。
而她那一个时期对自己的要求却是———只要表示愿意帮助她的人,不管其表示是真是假,自己都应一律地回报以感激,包括假的感激。她觉得自己太孤立无援了,太需要帮助了,连空头支票那种帮助也需要;对于渴极了的人,眼药水儿也是水。
她以女人研究水果摊上的水果是否打过蜡的那种目光看着他,语调尽量平静地问:“你主动找上门来,表示愿意帮助我,其实主要是因为你想趁机和我发生性关系,我这样理解对吗?”
话一说完,连她自己都吃惊自己问话的方式未免太过于单刀直入了。然而她一点儿都没脸红,已是结过婚有过孩子的女人了,对于男人们打算和他们相中的女人发生婚外关系的想法,她早就了如指掌不觉可耻了。只不过她一向善于把持自己,从没背着丈夫向别的男人劈开过大腿。
他倒吃惊起来,呆瞪着她一时说不出话,仿佛被她几下就剥光了衣服。
她又问:“你和你老婆关系好吗?”
他却脸红了,自卑地说:“我俩……我俩三年前……离了……”
“把烟掐了吧。”
她说着站了起来。
他的手更加发抖了,笨拙地摁了几次才将吸剩小半截的烟彻底摁灭在烟灰缸里,还弄脏了手和茶几。
“你站起来。”
他站起来了,掏出手绢擦手指,抚茶几,同时低声下气地说:“我……我是真的愿意帮助你,真的……”
“这我看出来了,什么都别说了。”
她拉着他一只手,倒退着将他引入了卧室。
当二人做完那种事,他离开床穿衣服时,她赤身裸体仰躺着,只用枕巾盖着小腹预防着凉。她目光竟挺温柔地望着他,有种久违了的心满意足的感觉。那时她忽然明白,自己需要的不仅仅是心理上的真真假假、真假难辨的同情和帮助的许诺,并且也直接需要生理的慰藉。一年多未行房事,她绝非习以为常。恰恰相反,有时候她想得厉害。丈夫活着的时候,两口子三天两头就变着花样做一番。丈夫会服“伟哥”什么的,而床边这个以前根本不认识的男人的持久善战靠的却是实力。她对丈夫那种药物作用之下的来劲是有切身感受的,而床边这个男人可不是银样镴枪头。
他穿好衣服,恋恋不舍地望着她,忽然想到似的说:“差点儿把正事给忘了,我打算如何帮助你的几个步骤,咱俩应该商议一下是吧?”
而她说:“不必了。谢了。我心领了。”
她对他将怎样实施帮助反倒漠然处之了。不是根本不在乎了,而是从他在床上如饥似渴的表现看出来了,他夸大了他在那些当官的男人们之间的能量。她丈夫生前曾对她说过,男人们的能量基本上是同等的,在别的方面太强了,在床上就不怎么行了。反过来也是一样的。她比较相信丈夫的话是有道理的。因为自从丈夫也对自己在单位的晋升与否牢骚满腹了,做爱前往往就偷偷服“伟哥”之类的了。
他说:“那……我可以走了?”
她说:“当然。”
他说:“我自己想怎么帮你就怎么帮你?”
她说:“随便。帮得上就帮,帮不上也别觉得内疚。”
她说完闭上了眼睛。他将房门关得很轻,尽管轻,还是不可避免地发出了响声,听到后,几乎同时,她眼角淌下泪来。
不久,她却反过来约见了他一次,也是在家里。她求一个最好的女友引见她认识一位县人大代表,对方称得上是她的闺蜜,县人大代表是对方的哥哥的高中同学,关系非比一般的高中同学。可对方找了一个显然是借口的借口拒绝,同样显然地,是要以那样的借口使她明白,请她以后不要再视对方为闺蜜了。那件事使她感到自己是孤立到众叛亲离的地步了,也使她感到“洪洞县里无好人”了———虽然她所在的县城并非洪洞县。
就是又受到了那一次心理挫折后,她不由自主地约见了他一次。
他一进门就说:“我发誓,决不是我虚情假意地骗你,我是真心真意、实心实意想帮你的,可没想到他们一听都摇头,劝我别管闲事,还指出了你的一些不是,太有难度了,太有难度了,我太对不起你了……”
她用一根手指压住了他的双唇,随之默默拉着他一只手,像上次那样倒退着将他牵入卧室里去了……
而眼前这位县城里的大牌律师,却是一个仅仅论样子也引不起她一点儿好感的男人。女人和男人在习惯于以貌取人这一点上没什么本质区别。也不是习惯或不习惯的问题,其实直接就是人性的固有倾向,这种倾向在看待异性时决定着相当普遍的好恶。情况每每是这样,明明一个女人在花言巧语着,但只要她的模样是一个男人所喜欢的,那么大多数的男人也会听得特享受,没被好看的女人骗惨过的男人尤其如此。他们会一边听着她们的花言巧语,一边在心里这么想:谁叫我喜欢你这样的女人呢?所以你的花言巧语也令我听了高兴。正如海涅的诗句所言:“虽然我明知你一点儿都不爱我,但你的香吻同样使我如醉如痴!”反过来,女人的眼看待男人时也是如此。
那律师的样子引不起她一点儿好感是含蓄的说法,干脆的说法应该是———他的样子属于她很反感的那一类男人。而他居然穿得西装革履的,还往衣服上喷了香水儿,这就使她更加反感了。是的,如果他不是那样的一个男人,那么他车轱辘话绕过来绕过去的,她还会有更大的耐心坚持着听下去。你再绕,那也总有自己把自己绕累了的时候吧?但面对的是他那么一个男人,她实在坚持不下去了。
她强忍着,没因发作而失态。
她告诫自己:不能生气,千万不能生气。郑娟,你必须听他向你捅破那一层薄薄的窗户纸啊,否则你肯在自己家里见他又是何苦来的?再说,如果你发作了,先不论失态不失态,他过后四处贬损你,你还能指望仍会有人肯帮助你吗?连关系那么好的女友对你的事都怕惹上什么麻烦避之唯恐不及了,何况别人啊!你为了认识他花了三四千元钱呀!只要他今天能向你捅破那一层薄薄的窗户纸,向你指点迷津,那你那三四千元钱就不算白花不是?
“你的事至今也没个令你满意的结果,归根到底是因为你虽然求了那么多人,但却求到的都不是高人。高人是什么人呢?是那种一句话往那儿一搁,相求的人就如同醍醐灌顶,立刻茅塞顿开的人。捅破一层薄薄的窗户纸,说来轻巧,那也得有那高水平……”
她已经开始反胃了,再听下去有可能就呕吐起来了。
“对不起,失陪一会儿。”
她不看他,说完即起身进入卧室了。
几分钟后,律师大声问:“哎,你还谈不谈啊?我的时间可是宝贵的!”
卧室传出她如笼头余流般的声音:“进来谈吧。”
他也正中下怀地进入卧室了,见她已直躺于床,一丝不挂。
然而他差不多是白忙活了半天,忙了一头汗却并没忙出几许快活来,更谈不上快感了。她的身子一直凉冷冷的,连体温都没因他心有不甘的白忙活而升高一点点。
当他沮丧地站在床边穿衣服时,她依然以那种平静极了的语调问:“现在该捅破那层薄薄的窗户纸了吧?”
他说:“什么窗户纸?……啊对对,是啊,是啊,是该捅破了。它是这么回事,你吧,你是不可以两种要求同时提出的。导致你丈夫和你女儿死亡的究竟是一场交通事故还是一场蓄意谋害,这是一个问题。要求法院强制执行经济赔偿,这是另一个问题。希望两个问题一块儿解决,太复杂了。所以要分开,只先解决一个问题。后一个问题相对单纯些,所以应先……”
不必他醍醐灌顶,她已经明智地先易后难地进行了,他的高人之高见对于她连是一个好建议的价值都没有。
她平静地说:“滚。”
说完便闭上了眼睛。
房门响过后,这一次她眼角连眼泪也没淌,头脑里一片空白,像活死人似的。
她最后一个求到的还是一个男人。一个快七十岁的老男人,县里一位退休老干部,曾当过政协副主席。她和他之间并没发生肉体关系。他腿不好,离开了轮椅站不住多一会儿的。见面地点在他家,他老伴进进出出的使他想怎么样也不敢轻举妄动,只能趁他老伴不在眼前时亲亲她的手,拍拍她的腿———当时她穿的是裙子。
“乱支招!瞎支招!愚蠢之见!还是得要求公安部门将你丈夫和你女儿的死因先搞清楚。作为亲人,你既然心存疑点,那就有正当的权利要求公安机关介入侦查!这是你的公民权利。打蛇要打在七寸上。第一个问题解决了,真相大白了,第二个问题不就迎刃而解了吗?对吧郑娟?……你的腿可真白……”
后来,她就不再没头苍蝇似的四处求助于那些男人了。求助于他们的一番番屈辱的经历使她明白———世界是男人的,也是女人的,归根结底是男人的,因为绝大部分权力由男人们掌控着。女人如果要求助于男人们了,不跟他们来潜规则是很难求助成功的。即使来潜规则那也未必就能顺利地求助成功。因为女人求助于男人而又进入了潜规则的过程,即使将自己的身子搭上了,那也往往会被认为是自愿因而是自作自受的事,难以启齿对他人道的。
于是她开始了上访这最后的决定。
对于上访,她是很不情愿的。那一年对上访者们管制得极为严格,种种耳闻使她畏惧不已。只剩那么一条路还没走,也就只有知难而往了。起先去往的是省城,在省城她的境遇还不太糟,接待部门的人士承诺会有批示,但实际结果是有批示还莫如根本没有批示,回到县城不久她便发觉自己被严密监控了,连她所经营的小超市周围也经常可见形迹诡秘的男女了。她明白那几个男女是执行有关方面的任务对她的小超市实行“蹲点”的。顾客日渐减少,生意从没有过地冷清了。那一个月的利润结算下来还不够付店面租金的,她干脆将小超市关了。
她横下一条心要到北京上访去了,她孤注一掷、破釜沉舟。几次在火车站被拦截住,押回到家里,被予以严词警告:“你的做法是破坏社会和谐稳定的行为!”
然而她总是能避过监视的目光又出现在火车站,却也总是会又一次被拦截住。最后一次,她被押到了一个“有利于”她“好好反省自己的偏执”的地方。那是一处废弃的农村小学,一间教室成为她的“感化室”,几个男女住在另两间教室里。他们住的教室有纱窗,床顶也挂着蚊帐。她住的教室没有纱窗,也没蚊帐。他们也不分给她蚊香,怕她弄出火灾来。正是盛夏农村蚊子既多又猖獗的季节,被“感化”的十几天里,不论白天还是晚上,她几乎就等于是一个被别人成心喂给蚊子的女人了。
在那些想一死了之都死不成的日子里,她无数次祈祷:“上帝呀,如果你真的是存在的,恳求你把我郑娟变成一只蚊子吧!我希望把我变成一只隐形的、蜻蜓王那么大的,飞的时候半点儿声音都不发出的大蚊子!仁慈的上帝呀,郑娟无怨无悔地哀求你了!……”
那时,这女人心里充满了憎恨。
她一向是善良的,本分的,视一概之报复行为是罪过的女人。变成一只大蚊子来实行报复,是她那时能想得到的最狠毒的报复方式……
此刻,她真的变成了一只蜻蜓王那么大的、隐形的雌蚊。但她还不清楚自己所变成的是一只多么奇异的雌蚊———除了蚊子,另外什么有眼睛的东西都看不到她。她自己却能看到自己,比如她飞到镜前的时候,飞近水面也能看到自己的影像。蚊子的视力是很差的,她这只巨大的蚊子却有一双蜻蜓才有的那种复眼,视力比蜻蜓还强。更为奇异的是,她根本不必与雄蚊交配就能够生小蚊子。是的,是能直接生出小蚊子,就像有的鱼能直接生出小鱼那样。只要她在白天既吸过男人的血也吸过女人的血,那么男女两种人血在她体内就可以“自动”合成一只只小蚊子。它们没出生时像微小的鱼子,一离开她这母体就变成了蚊子。她每晚可生下一千几百只小蚊子,而它们见风就长,隔夜就是能叮人也能交配的成年蚊子了。而且她所生出的蚊子寿命比较长———一般蚊子最多活半个月,她的“孩子”们可以“猫冬”活上两三年。
是的,是的,她当时还不清楚自己变成了一只多么大,能量多么强的蚊子。
“我究竟怎么了?病了还是死了?……”
这种恐惧的本能一产生,她便无声地飞到了穿衣镜前。确切地说,那是两种本能使然的行动———女人的本能和蚊子的本能。女人的本能使她想照镜子,蚊子的本能使她立刻朝镜子飞过去。女人的本能支配蚊子的本能。于是她立刻出现在镜前了。她想照镜子的本能极为迫切,几乎使她一头撞在镜上。却并没撞在镜上,因为蚊子的反应不会使那么可笑的结果发生。对于一只蚊子,居然一头撞在镜上或其他什么物体上,岂不太可笑了吗?
于是她看到了自己———一只蜻蜓王那么大的蚊子悬在镜前,蜂鸟般快速地扇动翅膀。虽然不能像直升机似的定位于空中,但基本可以保持水平状态。
“这是什么鬼东西?是我变成的吗?”
那一对半圆的花瓣玻璃球似的复眼,起初使她以为自己变成的是蜻蜓,但她立刻又看出,那根本不是一只蜻蜓,而是一只堪称巨大的蚊子———蜻蜓的嘴和蚊子的嘴区别是明显的。
“噢,上帝,上帝,我究竟做了什么罪过之事你要这样惩罚我?不但将我变成了一只蚊子,还将我变成了一只不伦不类的大蚊子!你将我变成了这么大的一只蚊子,不是要使我一飞离自己的家就会被发现吗?那么不论大人孩子,谁会不以将我消灭掉为快事呢?……”
她这么一想就号啕大哭起来。那只不过是一个女人的意识部分在哭,无声,也无泪,没有任何相关的脏器反应。作为一个女人,整个的她也只剩下了意识,其他一切的一切,全都微缩成了一只蚊子并改变生理结构存在于一只蚊子体内了。尽管相对于蚊子,那可不能说是一只微缩的而简直是一只巨大的蚊子。
但是她的意识一号啕大哭,对于她变成了蚊子的身体还是会发生一些间接的影响,她的蚊子的身体难以水平地悬在镜前了,翅膀扇动的频率不协调了,这使她蚊子的身体忽悠一下坠了一尺左右的高度,紧接着以一种高超的飞行技巧飞开了———那也是蚊子的本能反应。具有女人的和蚊子的两种本能的这一只超大的蚊子,它的奇异之处也在于:当女人的本能将会导致不好的结果时,蚊子的本能会反应迅速地化险为夷;反过来也是如此。
于是她又降落在床上自己刚刚“趴”过的地方。
“我要复仇,我要复仇!我要实行私刑性的惩罚!”
这种强烈的想法一经产生于她的意识之中,就压倒了恐惧,并且使她不再抱怨上帝也不再哭了,因为她忆起了自己曾那么多次地祈祷上帝使她变成一只蚊子。
“噢,上帝,原来你是真的存在的!那么你就应该允许我采取报复行动,否则你就枉为上帝了!……”
随着她这么一想,她作为女人而唯一存在的那一部分也就是她的意识里顿时充满了复仇的能量和强烈的行动念头。那时刻,蜻蜓王般的大蚊子完全听命于一个原本很善良的女人“怒火熊熊”的意识了。
于是她一下子又飞起来了。先是朝窗子飞去,有玻璃挡着,自然没法飞出去。一扇窗开着,也有夏初刚换的新纱窗挡着,那么大只的蚊子,根本不可能从纱窗的网眼钻出。
“到卫生间去!到卫生间去!”
女人的意识果断又明确地下达了行动指令,于是大蚊子从窗前掉头飞入卫生间了。她每次洗完澡之后都习惯于敞开着卫生间的门,为的是使潮气容易散出,卫生间干得快些。卫生间的窗是半开着的,南方人家差不多都那样。为了防止蚊子飞入,往往在窗台上放一种小布袋,里边塞满气味像樟脑丸一样的驱蚊药。蚊子对那种气味特敏感,不敢冒险接近。
“噢,也不能从小风窗飞出去!”
她正这么提醒自己这只蚊子,却发觉自己已经在外边了。作为蚊子的她丝毫也没嗅到那种气味。或者反过来说,那种气味以及其他一切蚊香、驱蚊剂、熏蚊草之类的气味,对于她这一只大蚊子是丝毫也不起作用的。她在庆幸自己的无恙之后,居然冒险地飞近了小布包,想要搞明白它对自己为什么竟无伤害。没有伤害就是没有伤害。她甚至在小布包上伏了一会儿,丝毫也未感到任何不适。
“哈哈,想不到我变成的是这样一只蚊子,上帝啊,您老人家太心疼我了,教我如何能不信仰您呢?……”
在她的意识之想象中,上帝以一位慈祥老者的形象出现,酷似罗中立的油画《父亲》———她曾在电视美术频道见过那一幅油画,留下了很深的印象。《父亲》很像她早已故去的同是农民的父亲。她很爱父亲,父亲也很爱她,父女感情深焉。只不过,她想象中的上帝并不扎白毛巾,而是一头凌乱的白发,这一点又有几分像晚年的莫扎特。郑娟可不是一个除了挣钱再就只习惯于嗑着瓜子打麻将,或蜷在沙发上一集接一集兴趣盎然地看垃圾电视剧的女人。不,不是那样的。实际上她是一个喜欢看书的女人。以前常常是,丈夫在低着头聚精会神地玩手机游戏,而她同样聚精会神地在看书。她对书的选择挺有品位,这使她文化见识的视域挺开阔,许多大学生都没有的见识,她反而是有的。她是民间寻常女性中一颗为数不多的读书种子,所以她那无所归属的独立存在于空气中的意识的联想十分丰富。而这种十分丰富的联想,又使她的意识觉得自己仿佛仍是一个女人,只不过被隐身了;蚊子是蚊子,并非是她,最多只能说是她的一部分,还不是主要的部分。
她少了几分害怕,勇往直前地飞往第一个复仇对象必定会在那里的地方。她目的地明确地飞着飞着,看见一个姑娘在公共汽车站候车。姑娘二十三四岁,挺秀气,短发,穿无袖连衣裙,裸着的双臂白皙,皮肤细嫩。那样的两条手臂,确切地说是那姑娘的体味,几乎只有蚊子才能闻到的体味,诱使她胆大无比地飞了过去。那时她这只大蚊子忽感饥渴难耐。她昨晚没吃晚饭就睡了,她的蚊腹瘪瘪的,她那蚊子的身体里顿时产生了一系列的生理反应,使她立刻想要畅饮人血,如同酒鬼犯了酒瘾似的。
然而她不是一个行事莽撞的女人。在任何情况之下她都是一个胆大心细的女人。她先绕着姑娘的头飞了一圈,看那姑娘的反应是否敏捷。姑娘却丝毫反应也没有,仿佛是聋子。姑娘的手伸入了挎包里,她猜想姑娘将要取出手机了。姑娘取出的却不是手机,而是袖珍本的小书———安徒生的插图版童话集。她已看出那姑娘并不聋,当附近一棵树上有蝉突然鸣起来时,姑娘朝那棵树望了一眼。
她困惑了。
自己这么巨大的一只蚊子,飞时得发出多响的翅振声啊!这姑娘明明不聋,为什么就听不见似的呢?
但她仍不敢贸然行动———她太清楚有些人对付蚊子的策略了!明明听到了蚊子的嗡嗡声,却装出毫无察觉的样子,正在怎样,照样怎样,只待蚊子刚一落定甚至是将要落在身体的什么部位时,出其不意地啪地一掌,一只蚊子就丧命了。那类人是蚊子杀手,十只想要吸他们血的蚊子,往往有八九只还没来得及下嘴就被拍扁了。她自己没变成蚊子之前就属于那一类人,所以她要对那姑娘再进行试探。一只蚊子如果受一个成年女人的意识的支配,如果那女人并不是一个脑残的女人,那么那只蚊子便一定是一只极为狡猾的老谋深算的蚊子———虽然她是一只刚“出生”的不谙蚊道的蚊子。
她怀着高度的戒备飞近了姑娘的耳朵,翅膀几乎触着姑娘的耳郭了,就在那么近的距离悬浮着。蚊子要保持在空中悬浮不移,翅膀扇动的频率就应更快,发出的声音也更大。
然而姑娘分明地还是没听到,低头专心致志地看着书。
县城里的生活节奏是慢的,虽有公共汽车,乘车的人却不多,车次相隔的时间较长,候车的人等得都耐性可嘉。
姑娘的表现使她终于明白,原来自己变成了一只飞着的时候并不发出嗡嗡声的蚊子!这使她简直有些惊喜了。她又在姑娘的眼皮底下飞过来飞过去的,还胆大无边地在“安徒生童话”上落了一会儿———姑娘的表现依然如故。
这使她进一步明白,原来自己还是一只隐形的蚊子!
“哈哈,现在人奈我何?人奈我何!我变成了这么奇异的一只大蚊子,如果还不实行一个都不宽恕的报复,更待何时?更待何时!上帝他老人家将我变成这样的一只大蚊子,不就是为了成全我的报复愿望吗?……”
她不但惊喜,而且对于即将实行的报复稳操胜券,信心百倍,勇气大增。
但却并没抵消掉饥渴的感觉。丝毫也没抵消。
腹中空空,又飞了一阵,真是又饥又渴,她急迫地需要饱吸人血!
姑娘沉静地低头看书。
她从书上一飞起,目光首先被吸引住的却不是姑娘的手臂,而是姑娘颈子的一侧。那部位的皮肤像姑娘的手臂一样白皙,比手臂还细嫩,并且白皙细嫩的皮肤之下,隐隐呈现一截淡蓝色的、毛线般粗细的血管。这是在成年人中不常见的情况,只有极少数儿童和少女的颈部才会那样,连少年们的颈部也很少如此。
那血管使她亢奋。
这世界上不曾有一只蚊子能直接将吸针刺入一个人颈部的血管中。
然而她的吸针绝对可以轻而易举地刺入!
正当她预备突袭时,姑娘合上了书。书的封面印着安徒生的半身画像,那实际上其貌不扬的童话作家的样子被画家美化了,看去有几分像英法两国的美男子诗人拜伦和雪莱了。
她的家里如今仍保留着一本同样版式的《安徒生童话集》。
她曾为女儿读过。
女儿曾端详着“安”的画像说:“他很漂亮。”
在她和女儿之间,安徒生一向被亲昵地说成“安”,仿佛是她家的一个好亲戚。
她从没告诉过女儿真相———“安”一点儿也不漂亮,用其貌不扬来说他已是相当礼貌的说法。不仅如此,“安”还是男人中的小矮子。
就在那时,姑娘吻了一下“安”,吻得很深情。
姑娘这一动作,竟使她的刺针没有刺将下去———她嘴两旁的瓣腭已经分开了,她的刺针已快接触到姑娘的皮肤了。
然而她收回了刺针,合拢了瓣腭,从姑娘的颈旁飞开了,悬浮于姑娘对面了。
那秀气的姑娘看上去是一个尚未恋爱过却已开始思春的人儿。
“我不能,她和我无冤无仇,看上去分明还是一个好姑娘!再说她正在看书,看的居然还是《安徒生童话集》!如果她在玩手机,那么是另外一回事。这年头,看书的年轻人已经不多了,看书的姑娘尤其少了。看‘安的童话集的姑娘,往往会被嘲笑为弱智的!这样的姑娘是应该友好对待的,我不能……”
她那女人的意识以各种理由说服自己不要“空袭”那姑娘,她的蚊子之身却由于饥渴难耐而生理反应强烈,一次又一次地向姑娘的皮肤接近———或者还是颈部,或者是脸、手臂,甚至有几次向下飞企图接近姑娘的裸腿。大蚊子的瓣腭也一次又一次分开、合拢,再分开,再合拢……
正当她的意识和她的蚊子之身互相争夺行动权的时候,公共汽车终于开来了。几秒钟后姑娘已在车内。她被车门关于车外了。她灵机一动,落在车后窗上搭乘起顺风车来了。
她气喘吁吁,觉得更饥渴了,还觉得好累。刚才那一番女人的意识与蚊子之身的争斗消耗了她不少的生理能量。见到那姑娘背靠扶手立竿又在看“安”的童话集,她竟因毕竟没有伤害到对方而产生了几许欣然。
搭顺风车的她,快捷地来到了一处会场。昨天电视新闻报道,上午有一次关于维护社会公正与治安的会议要在那里召开,她估计她的第一个报复对象肯定在会场中。
她估计得不错,他果然在那里,坐于台上,正对着话筒侃侃而谈。那男人并没对她潜规则,更没在肉体方面占过她什么便宜。实际上,二人没面对面过,更没说过话。但在所有她将要实施报复的男人中,她最恨的是他。她知道,是他亲批文件将她列为重点监控对象的。在她被“收容”期间,他还到那地方去检查过看管人员的“工作”情况,在关她的房间里,她听到过他和他们的对话:
“这就是禁闭她的房间?”
“是的,领导同志。”
“要好好调教她,使她彻底明白,给政府制造麻烦是绝无好下场的!”
“明白。”
“纱窗不必修。蚊香不必给。”
“那么,蚊帐呢?”
“更是多此一举,蚊子又叮不死人,让她受点儿惩罚是应该的,也是你们的责任!否则派你们在这里干什么?总之要好好调教她。调教什么意思你们都懂的吧?”
“懂。都懂。请领导放心。”
他走后,他们对她的态度更加冰冷了,有的男人甚至敢于调戏或凌辱她了,而且将她的关押时间延长了半个月,直至她肯于屈服地写下悔过书才获释放。
蜻蜓王般的隐形的不发出一点儿振翅之声的大蚊子,遍体膨胀着复仇的怒火朝在台上侃侃而谈的男人飞将过去,如同一架携带着核弹头的歼击机朝歼灭目标飞过去。如果她不是隐形的,那么人们看到的也许是一只着火冒烟的“大蜻蜓”。
那男人啪地往脸上拍了一下。确切地说,是一掌拍在右眼上。
“哎呀,什么虫子叮了我一下。请原谅我的失态之举啊亲爱的同志们,坐在台上就这一点不好,雅或不雅的动作都会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
他还想趁机幽上一默。
虽然那话也没什么幽默性可言,台下却照例响起了阿谀献媚的笑声。有人还起身高举手机为那时的他拍照。
“刚才我讲到哪儿了同志们?……”
啪!
他紧接着又往左眼上拍了一下。
而他的右眼已肿了起来。
多大只的蚊子啊!它的刺针像静脉注射针头似的;何况还是一只愤怒到极点的大蚊子,当然袭击效果立竿见影喽!
“哎呀、哎呀!……”
那男人双手分捂在左右眼上了。他的感觉不是痒,直接就是疼,如同被马蜂蜇了。他离开了座位,碰倒了椅子,就那么双手捂眼,哎呀哎呀叫着,满台跑圈。
她却并没停止进攻。她嘴两旁的瓣腭一次又一次激动地分开,一次又一次准确地将刺针深深插向他的脖子、耳朵、额头、鼻尖、手。
台下的人全都站起来了。他们什么都没看见,也什么声音都没听到,根本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情况。简而言之,大家都看呆了,有人还以为领导突然中了邪魔呢。
居然又有高举手机拍照者。不心疼领导的家伙,不但什么时候都会有,而且往往在领导突遭不测时原形大暴露。
“别照啦!都照什么照?张科长,你还想不想再当科长了?快上台保护领导呀!……”
于是有人对领导的爱心被唤起了,犹犹豫豫地往台边移动,进一步退两步的———不明情况,尽管爱心被唤起了,却谁都不敢冒失登台。万一真是什么邪魔附体呢?一旦转附到自己身上,那是闹着玩儿的吗?
而领导却舞扎着双手,哎呀哎呀直叫着,啪嗒一声掉下台去了。
她这才算多少获得了一些报复的满足和快感,再没攻击任何别人,扬长而去。她是可以顺便也攻击别人几次的,比如那些想要表现对领导的爱心的人,但一考虑到他们挺无辜,分开的瓣腭于是收拢了,有原则地作罢了。如果她想,她也真的可以由着性子对所有的人攻击不止,那会使整个会场一片惊叫疼喊,乱成一锅粥的。
但她并无那种想法。
她离去得像进入会场一样顺利,伏在一个着急忙慌打手机的男人的背上进入了电梯———那男人是领导的秘书。出了电梯,她一下子就从一扇敞开的窗口飞到外边去了。
对于蚊子,人血以及其他一切动物的血本身是没有味道的。对于她这只奇异的大蚊子也不例外。她吸入时只感觉一股温热的液体进入了腹内,于是似乎电器充了电似的,生理化学反应使她觉得自己又强大了许多。但同时也感觉身子沉重了,以至于影响飞行速度了,就像人吃得太饱了反而倦怠那样。
她飞向一棵树,躲在几片大叶之间睡了过去。那一觉她睡得很长,醒来时已是黄昏。那时的她才真正感到精力充沛,能量饱满,战斗力极其旺盛。
她看到了这样一种情形———那棵树的一侧是一片水塘,塘中莲叶翠绿,几茎莲花娇蕊初绽。在水塘上方,一群蚊子飞作一团,忽而飞散,忽而聚拢。它们分散,乃因有一只蜻蜓在攻击它们;它们聚拢,乃是出于一种自保的本能。蜻蜓从飞作一团的蚊群中逮到一只,比逮到一只单独飞着的蚊子难度要大些,所谓视觉迷乱的缘故。
那是一只被人叫作“黄毛”的蜻蜓,比“红辣椒”大不少,比“八一”的身子稍微短点儿,却较肥壮,从头到尾全身都是黄色的———黄中带褐那一种不纯正的黄色。连四片翅片上的筋络状的线条也是那么一种黄色,那只“黄毛”的飞行技巧很高超,显然特有空中捕食蚊子的经验,蚊群企图迷乱其视觉的伎俩对它显然失灵。它每向蚊群冲过去一次,总能准确地逮到一只蚊子大快朵颐。一般而言,一只蜻蜓吃掉两只蚊子就基本上饱了,吃掉三只就未免会撑得慌了。可她眼见那只“黄毛”已经吞食掉四只蚊子了,却还不肯罢休地继续向蚊群进攻着———看来是蜻蜓中的一只天生的吃货。
她讨厌吃货,不管是人还是蜻蜓。而且,眼见自己的同类受到一次次无法招架的攻击,她顿然地心生出同情和侠义来。还没等她那作为女人的意识想好了究竟该不该管这等闲事,作为蚊子的她已经本能地也是果断地采取行动了。
她从树叶上起飞,向“黄毛”冲了过去。“黄毛”虽有一对复眼却看不见她,它只是从气流的变化预感到将有什么对自己不利的事发生了,还没来得及有所反应,已被她撞得在空中连翻了几个筋斗。它凭着高超的飞行技巧刚一稳住身子,竟被她用六只“手”紧紧抓牢了尾部。她就那样拖着“黄毛”在空中忽上忽下地飞,使“黄毛”的身子完全失控了。如果说“黄毛”是一条蛇,那么大只的她宛如一条巨蟒,“黄毛”根本不可能是她的对手,只有被“修理”的份儿。
“黄毛”看不见她,那群不知怎样才能有效自保的蚊子同样看不见她。但它们感觉到了一只强大的、不知从何而来的无形的同类的存在———那是蚊子之间的化学信息的传递和接收现象,只有蚊子们之间才能明白的事。它们也看到了“黄毛”被“修理”的惨状。那时她的六只“手”已自上而下地牢牢地钳制住了“黄毛”的头。只要她想,可以轻而易举地将“黄毛”的头扭下来,或仅仅两下就用刺针刺瞎它的双眼。比较而言后一种手段虽然蚊道一些,但“黄毛”还是必死无疑。
她犹豫着究竟该怎样结束战斗。
越聚越紧密的蚊群这时发出了更大的嗡嗡声,同时也产生了集体的释放性更强的生理化学反应,那种反应类似于人的欢呼与口号:
“王!王!神圣的蚊之王!……”
“吾王万岁!吾王万岁!……”
在她听来,确切地说是她所感受到的化学讯息经由她的意识译成了欢呼与口号。
蚊群中的每一只蚊子都特亢奋———她的无形的存在,使它们以为她是无限大的,当然也就可以占领全部空间。它们想象着同类中产生了如此伟大的一只,那么地球以后肯定便是属于蚊子们的常乐家园了!
更多的蚊子迅速地从四面八方聚拢了过来,欢呼与口号之化学释放波频更密集也更如声雷动了。
这反而使她作为女人的那一部分意识顿时冷静了。
“见鬼!我怎么会被呼作蚊子们的王?我才不要做什么蚊子们的神圣之王!我才不愿堕落得不可救药,见鬼见鬼见鬼!……”
作为一个曾经的女人,她所反感甚至可以说讨厌的事之一,就是呼众集群起哄架秧子。她的经验告诉她,不论什么人,一旦参与了那种事,也不论在其中扮演什么角色,不被利用几乎是不可能的。要么是成为主角利用了由群氓组成的乌合之众;要么是反而被乌合之众所裹挟,最终身不由己地被利用,结果也变得与他们差不多了。
何况现在的情形是聚蚊成雷,是绝对的害人虫们的集结,比人类中的乌合之众的起哄架秧子更讨厌啊!
于是她的六只“手”松开了,将已认命一死的“黄毛”放生了。
“黄毛”仓皇地飞走了。
“战无不胜!战无不胜!……”
群体庞大了许多的蚊子们,亢奋不减反增。
讨厌的情绪在她的蚊身中成了主要的行动本能,使她明智地选择了逃之夭夭。
“追随吾王!追随吾王!……”
庞大的蚊群凭着生理定向本能穷追不舍。
“我讨厌这种事!”
她也释放出了强烈的生理化学讯息,随之加快了飞行速度……
她不知怎么摔落在自家的卫生间里,幸而并没摔伤———在落地那一瞬间又恢复为女人。
她一时蒙了,未明白是什么事发生在了自己身上,以为自己不小心滑倒了。
她离开卫生间,从冰箱中取出瓶矿泉水,坐在沙发上喝了一口,觉得脑子里一片空白。虽然天还没黑下来,但挂钟的指针显示的时间已是七点多了。对于自己在已经过去了的一白天里的经历她毫无印象。
“我又病了吗?”
她摸了一下自己的额头,并不发烧。
电视遥控器就在手边,她随手拿起开了电视。央视新闻是她一向要看的。之后是本省新闻,那也是她照例要看的。
“今日上午,省第一人民医院收治了一名奇怪的重伤患者,该患者是由某县医疗抢救中心紧急送到的。据其自诉,在开会时突被看不见的什么东西叮咬。为了不引起公众不必要的恐慌,上级指示暂不报道那一县名……”
伴随着男播音员永远波澜不惊的语调,屏幕上出现了由手机实拍剪辑成的新闻画面:
那个被她报复过的男人的双眼肿得像大眼泡金鱼的双眼;他的脖子肿得快跟头一般粗了;他的鼻子肿得像猪的鼻子了;手肿得像熊掌……
还有记者对现场目击者们的事后采访:
“您没看见和某东西是看不见的,这两种说法的意思很不同,您究竟是哪种意思呢?”
“我的意思很明白啊,当时会场中那么多人,什么都没看见的不止我嘛,没有一个人敢说自己看见了什么呀!许多人都用手机拍照了,录像了,结果都是没有呈现什么可见的活物嘛,这跟什么东西是看不见的意思没什么不同嘛!……”
此则新闻报道使她一下子忆起了自己的所作所为,却无法明白自己怎么就能又恢复成了一个女人,然而成功实施了报复的痛快之感,使她又一次祈祷起来:“上帝啊,另外那些卑鄙男人的行径也是应该受到惩罚的呀,那么我还是得多次变成蚊子啊……”
她心中默默这么祈祷时,无意间从镜中发现———自己的头在渐渐缩小,面容在渐渐发生改变。
那种改变令她大骇。
“噢,上帝,上帝,不是这时候,不是这时候,您怎么比我还性急呢?……”
于是她的头和脸又复原了。
于是聪明的她领悟了,自己是可以通过内心祈祷来控制身为女人与身为蚊子之间的随时变化的。她大喜过望,移坐桌前,执笔展纸,开始写一份报复名单。
嗡……
她听到了飞蚊发出的声音,一只身子呈霉草根色的蚊子转瞬间落在白纸上。她下意识地举手欲拍,却并没拍下去,一种莫名其妙的亲和之感使她的手又轻轻放在了纸旁。
“王,我的神圣的法力无边的蚊王,请原谅我贸然出现在您面前,我有些至关重要的话希望能与您坦诚交流。”
只有老蚊子的身子才是那种颜色的。
出于敬老的礼貌,她向老蚊子传递出了“洗耳恭听”之讯息。
于是在她与那只老蚊子之间进行起生理化学系统的思想碰撞。
“王,我无限崇拜的王,没想到您还能化为人形,这真使我大开眼界啊!”
“老者,您得明白,我讨厌别人……不……别的蚊子对我说个人崇拜那套话,非常讨厌,请您开门见山。”
“那好,那好,不过首先还是得允许我讲讲历史。”
“允许。”
“在地球上出现人类以前,我们早于他们几亿年就出现了。可是呢,现在地球反倒主要成了他们人类的。自从他们聪明了一点儿,就千方百计地想要彻底消灭我们,这是一个事实吧?”
“是的。”
“他们连电蚊拍都发明出来了,以后不知还会发明出什么东西来对付我们。可我们呢,我们那么地渺小,发明不出来任何足以自卫的武器,更不要说进攻性的武器了。人类谴责在他们中使用化学武器,但对我们使用起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来却仿佛天经地义,这公平吗?”
“那是因为我们……不……因为你们……因为蚊子传染疾病……”
“王,我的王,我不介意您说‘我们还是‘你们。您是至尊至圣之蚊王,与我们普通的悲催的蚊子当然不可混为一谈。但,说到我们对人类健康的危害,那我就必须认认真真地与您讨论一番了。我们蚊子才能在人类中传播区区几种疾病啊?更多的疾病是他们自己搞出来的呀!如果没有生了血液性传染病的人,我们想传播又怎么能传播得了呢?就寻常叮咬而言,我们一次才吸他们多点儿血啊,那一般后果无非就是痒一阵,肿个小包嘛。相对于他们自己对自己造成的危害,比如战争,比如天天吃被农药严重污染的食品,我们的危害岂不是微不足道吗?”
“你说的不是一点儿道理也没有。但是以你的年龄,你应对这世界的真相具有一些常识性的认知才对。这世界上的许多事,本就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的。”
“是啊是啊,不幸身为一只蚊子,今天已经是我活过的第九天了,能活过十几天的蚊子少而又少,这一点想必您也知道。既然您说这世界上的许多事是说不清孰是孰非的,那么老蚊我斗胆请教,人类又凭什么将彻底消灭我们认为成绝对正义的事呢?”
“老蚊,我不愿与你讨论下去了,以免咱们伤了和气。你就最后直说吧,究竟为何不请自来?”
“我的王啊,蚊子将死,其言也雷人。史有蚊言文曰:‘量小必人类,传病真蚊子。恳求您以蚊王雄风,号召世界各地各等蚊子,组成天下最众之蚊子大军,与人类决一死战!天下者,蚊子之天下也。下定决心,不怕牺牲,将被人类控制的天下归属权夺回来!那细皮嫩肉,易于我们吸血的人类,我们可运用传播疾病之战术,使他们成为瘫痪人,不能再对我们的叮咬构成危险,于是变成我们的永久血库。那么一来,我们蚊子的一生,将不再是忐忑的一生。我们的寿命,也许就不再是十来天,而可能是几十天,甚至几个月、几年、几十年了。这地球,也将是我们蚊子的常乐家园了……”
“住口!简直是一派胡言,疯话!”
然而老蚊子一经竹筒倒豆子般说起来,便刹不住车了。
它滔滔不绝地只图痛快地继续说:“我知道在某处有一片拆迁造成的残垣断壁,那里曾是早年的传染病院,因为条件根本不达标所以被拆了。那里的许多断壁上留下了斑斑点点的干血迹,偶尔还能发现我们蚊子的干尸沾在上边。想想吧,传染病院啊,那些干血迹全是有病毒的!干了没什么的,我们可以用我们的唾液去化开。据更老辈的蚊子们传下的回忆,那里还有艾滋病患者住过院呢!至尊至圣的王啊,暂且先将这县城当成战场吧,让我们蚊子将它折腾得人仰马翻吧!用词不当,用词不当,如今县城里也看不到马了,那就声东击西地搞得它人心惶惶吧……”
那郑娟是不听犹可,越听越发地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她猝击一掌,只听“啪”的一声,老蚊子被拍扁在白纸上了,六条细腿平平地呈现着,翅膀也是如此———完好无损,如同绝佳的扁平标本。
她觉得自己的心随之颤抖了一下,那是一种人们形容为“心疼”的微感觉。反应于她,是很复杂的情绪现象。她心里甚至还产生了一种类似罪过的意识,却一点儿忏悔都没有。
当她用纸将老蚊子包起时,想到死了的是一只有今天没明天的老蚊子,便连类似罪过的隐约意识也完全消失了。
她想将纸团扔进纸篓,却没那样;想将纸团由马桶冲掉,也没有。最后她将纸团在烟灰缸里烧成灰烬,加了点水,浇在花盆里了。那么做完了,她的心情也就恢复了此前的平静,仿佛刚才的事根本没发生过。
她又开始列报复名单。
于是,第二天,第三天,又有男人被什么“看不见”的古怪东西蜇了。虽然后果的严重程度不同,却照例被送到了省里的医院。县城里的医院不敢贸然收治,怕担责任引发医患纠纷。而严重程度不同,乃是由她实施报复时的愤怒程度怎样来决定的。对谁“刺”下留情了几分,谁的下场便不至于太惨。
不论省里市里还是县里的电视台进行报道时,统一了新闻口径,一致将“看不见”的东西说成是“没人看见”的东西,为的是免使人心恐慌。
起初县城里的人们普遍相信“没人看见”之说。没人看见嘛,不过就是没人看见喽,极少有人往“看不见”方面去想。大多数人猜测是某种毒蚂蚁之类的虫子,顺着人的鞋爬到人身上———它们那样咬了谁,谁自己和别人确乎是不太容易看见的。
有些人幸灾乐祸,喜大普奔。这年头,没有冤家的人屈指可数啊。何况,那三个男人,都是县城为人不仁、行事霸道、口碑恶劣之人。他们原先并不那样,有了点儿权势后,渐渐地身不由己似的就那样了。除了他们的孩子老婆,几乎没人同情他们。他们的朋友们谈到他们的遭遇,装出同情他们的样子,其实内心里也是挺欣快的。他们那种男人不太可能有真朋友,正如他们自己不太可能是别人的真朋友。
然而县城里的各种防虫水脱销了,特殊人士们甚至托关系走后门搞到了被毒蛇、毒蜂、毒蝙蝠、毒蜥蜴之类咬伤后,足以保障生命安全的预防药品。网上开始销售同类进口药品,真真假假,价格不菲。尽管,县城里从没出现过以上有毒的厉害东西。
然而她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图报复功,按照名单排列顺序,一天收拾一个。行动为蚊,在家为人,从容不迫,干得越来越顺遂,也越来越有成就感。
到了第七天,她出门扔垃圾袋时,见小区里停着几辆大卡车,三户人家同时在搬家。有一户还是与她同一单元同一楼层的斜对门邻居。
她问:“大娘,你们怎么都搬家了呀?”
邻居家大娘说:“郑娟,你一点儿不知道吗?”
她又问:“您指的什么事啊大娘?要发生地震?”
大娘说:“也不是地震那么严重的事,但也怪吓人的。县城里都闹了好几天的古怪事了,也不知有了什么人眼看不见的东西,一被它叮咬了结果够惨的。虽然到目前为止被叮的全都是大男人,谁知道以后呢?如果哪天也开始叮女人和孩子呢?省城派来了专家,可也没能给出个明明白白的说法。所以呢,有别处可住的人们宁肯不怕麻烦先搬走一时期避避……”
回到家里,她坐在沙发上吸着一支烟。她曾是一个吸烟的女人,戒多年了;那天破戒了。
斯时她心生出一种大罪过感。
这是扰民啊,扰民扰得太严重了呀!
一向安分守己的她,没法不自我谴责了。
但名单上还剩下一个名字没被划掉。那是她认为必须予以惩罚的一个男人,与第一个报复过的男人一样必须予以惩罚———她本是求助于他的,他不但没相助,趁机蹂躏了她之后反而恶语威胁,警告她应该明智点儿,不许再执迷不悟。
她决定傍晚时分去将最后一档事了结了……
看去还未满周岁的婴儿在年轻的母亲怀中惬意地吮乳。
“难怪几天来我眼皮跳抖不止的,不想你爸上午去区里视察时还前呼后拥的,下午就被规了去了!刚才我到银行一问,咱们几口人名下的存款都被冻结了,连宝宝名下的账户也取不出现金来了。人家是早就暗中将你爸查个底掉了,可你爸还怀着侥幸心理以为能平安过关!家中值钱的东西都不知该往哪儿转移好,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光那些东西也值几百万啊?你聋啦?倒是出出主意呀!……”
一个西葫芦身材的大妈级的女人歪坐于沙发,哭唧唧地说着,是那应该受到惩罚的男人的老婆。
“妈,你别絮叨了行不行啊!事到临头,我能想出什么对策啊?”
那女儿哭了,眼泪滴在孩子脸上。
一个青年进入这户人家,是当女婿的。
那女婿急赤白脸地说:“都他妈是白眼儿狼,向谁都探听不到什么情况!不管认识我的不认识我的,都东躲西躲地不肯见我!……”
这人家的三个大人,仿佛身在汪洋大海中的一叶小舟上,小舟无帆无桨的,而且开始渗水;他们都显出束手无策的大恓惶来。
斯时郑娟已在这个家中了。该惩罚的男人被“双规”了,她挺兴味索然,却也不愿白来一次,正犹豫究竟应由谁来替罪。
她听说那是老婆的女人有心脏病,怕她根本经不住自己的袭击一命呜呼了———即使刺得留情。
那是女婿的经常吸毒———这在县城里早已是公开的秘密,虽然他一次也没被关进去过;她怕他的脏血污染了自己的血。
孩子太小,实在无辜,而且同样可能会因她的间接报复危及生命。
最后她决定对那个女儿采取行动———父债子还,这是民间法则。同样,父亲作孽,当女儿的替父亲承受一定程度的惩罚也不算蛮不讲理,何况她是一只雌蚊,其报复并不具有性侵犯的性质,更不是打算取对方的性命。
忽然那婴儿不吃奶了,瞪大一双乌黑的圆溜溜的眼盯住她看。
她联想到了民间一种带有迷信色彩的说法———未满周岁的婴儿的眼,可看见大人们看不到的东西。
这一联想使她断定那小小人儿确实看见了她。
而那小小的人儿咯咯笑了,笑得如同初开的向日葵,使她觉得自己心里仿佛有一轮太阳悬在叫心尖儿的地方,向下投射着舞台顶灯般的光,将她心灵的边边角角都照亮了。
她做过母亲的经验告诉她———婴儿如果起初吃的是奶粉,改吸母乳了基本上不需要什么适应过程,那是他们的天性所更愿意接受的改变。而反过来则情况大不相同,如果一个婴儿吮惯了母乳,起初改吸奶嘴是会发生排斥现象的。有的婴儿甚至会哭上一整天,直到饿极了才肯含奶嘴……
她不愿使那咯咯笑着的小小人儿遭受大人之间的怨毒的牵连,不管他是否真的看到了她,不管他可爱的笑与她有关没关。
“妈,孩子他爸,你们快过来看宝宝怎么了?先是不错眼珠地看那儿,后又咯咯地笑起来没完……”
于是当爸的和当姥姥的凑了过去。
当爸的横着一根手指在孩子眼前移来移去,继而转身四处巡视着房间。
孩子却已不笑了,目光随着她的转移而转移。
当姥姥的双手一拍:“不好了,我想起了一种迷信的说法,也许有什么邪性的东西进来了……”
言罢双膝跪地,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快速地念起什么经咒来。
郑娟一下子飞到茶几底下去了。
她是不怕任何咒语的,但那半老女人的语速令她讨厌。她也还没有穿壁的本领,只能在谁开门时趁机而去。
她放弃了最后一次报复行动———那也是一次狼狈的行动。
“郑娟,你已经三个多月没产生不良幻觉了,想出院吗?”
问话的是坐在她对面的女医生。
她点了一下头。
“那么,你今天就可以出院了。哦,这份报你带走。是它使你的病情迅速好转的,留作纪念吧。”
她默默接过了报,霎时泪如泉涌。
报上有篇整版报道,通栏大标题是———中纪委明察暗访惩办腐败,组合拳自上而下重击魍魉;副标题是———三年前交通事故竟是谋杀,一干人等尽数判刑。自从读了那篇报道,她的心情(将她送入精神病院的坏人们认为是精神)日趋平静,甚至都有点儿不在乎被视为疯子了。
她换上自己的衣服,拎着一个纸袋走出了精神病院的大门———纸袋里装着些小东小西,是她被强制送来时从她兜里翻出来的。
那是初秋一日,上午九时许。天空晴朗,阳光明媚。
一个男人伫立于一辆轿车旁,捧一大束鲜花。
他笑了,快步向她走去。
她犹豫了一下,也向他走去,脸上几乎没有所谓表情可言,心情却多少有那么点儿愉快了。她对他早已不陌生,一年半以来,他每个星期都来医院看她,每次都给她带她想吃的,陪她度过一个上午或下午。
他说:“我所遗憾的是,一心想帮你,可根本没帮上。”
她说:“人的能力有大小,谢谢你的尽力而为。”
他将鲜花递向她,她高兴地接过去了。
他拉开了车门,她又犹豫一下,坐入了。
车开走时,她不禁扭头朝医院望了一眼———白底黑字的牌子的下半部被刚停在那儿的另一辆车挡住了,她只望见了“精神”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