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塞俄比亚,骄傲的国度
2015-12-17丘濂
丘濂
如果你对非洲的想象仅仅是贫穷、部落和野生动物,那么你应该试图了解一下埃塞俄比亚。100多年前,它就被称作是“非洲代表,黑人希望”。它以古老的文明、零殖民的历史、快速发展的经济傲视非洲大陆,屹立于东非高原之上。
埃塞俄比亚风情
当清晨第一缕朝霞映照在机翼上,我乘坐的国航首航飞机正飞越在起伏不平的东非高原,即将抵达群山环绕中的埃塞俄比亚首都亚的斯亚贝巴。一片广袤的城市在眼前铺展开来,我仿佛能够感受到当年探险者的兴奋——由于埃塞俄比亚所处的高原地区被大量数百米深的峡谷和沟壑分割开来,它很长时间以来都被认为是不易接近之地。在欧洲漫长的中世纪里,作为基督教国家的埃塞俄比亚被伊斯兰势力完全包围。欧洲宫廷充满了关于神秘埃塞俄比亚的传说,说它如何富有、宫廷如何豪华,国王“约翰教长”拥有一口“生命之泉”让他一直活到了562岁。15世纪末,率先探索海洋的葡萄牙人向埃塞俄比亚派出了第一位代表,这里的面貌才得以真实书写。
无论从何种角度来看,亚的斯亚贝巴都是一个特别的非洲城市,埃塞俄比亚更是一个独特的非洲国家。这种迥然之处从一下飞机就感受到了。前来迎接我们的当地女孩递过一枝嫩黄的玫瑰,微笑说道:“欢迎享受13个月的阳光!”可为什么是13个月?原来,与我们习惯使用的“格利高里历”不同,这里的历法来源于“儒略历”,并根据这里的自然、宗教等实际对古罗马的历法进行了调整,将一年分成13个月,前12个月每月30天,第13个月平年是5天,闰年是6天。我们到达的时候正是埃塞俄比亚的2008年。它还采用一种12小时制的时间,需要加上6个小时才是普通时间。甚至机场这样应该与国际接轨的地方,钟表使用的也是埃塞俄比亚时间,我最开始还以为它没电了。
亚的斯亚贝巴的大街上,女孩们总是一道美丽的风景。她们身材高挑,具有宽阔的额头和挺直的鼻梁。这和埃塞俄比亚人的人种有关。他们认为自己有黑人的血统,但是并不属于黑人人种,他们的皮肤也是浅棕色的。公元前1000年左右,来自阿拉伯半岛的闪米特族入侵,外来者和埃塞俄比亚本土的哈姆族混合了起来,今天的埃塞俄比亚人便是他们的后代。历史上, 处于“非洲之角”的埃塞俄比亚人和阿拉伯半岛以及地中海沿岸地区有着密切联系,这种密切往来远胜过与撒哈拉以南的非洲国家。
亚的斯亚贝巴从1888年开始成为都城。那时的皇帝孟尼利克二世为了加强南方的统治,迁都于此。城中最高的恩托托山是他们最初安居的地方,不久皇后泰图在山南看中一处温泉沐浴,皇室便在那附近修建了宫殿。某一天,我和城市规划办公室的博哈努先生一起从他办公室眺望窗外,他给我讲了这座城市的过去和未来:那些贵族住宅围绕着皇宫搭建,平民的房子又围绕着贵族住宅,这样形成了亚的斯亚贝巴最初的规模,自然生长而成的街区于是大片分布。现在市政做规划时还会混杂土地的用途,比如将住宅和市场混在一起,以及在城市核心地段建设低收入者的住房,以打消不同阶层之间的藩篱。尽管功能分区是一种城市规划的趋势,规划部门还是努力想保留些本地传统。
Bradt旅游指南系列《埃塞俄比亚》的作者菲利普·布雷格在谈到亚的斯亚贝巴的时候这样形容:“它就是埃塞俄比亚首都应该有的样子。”这句好像什么都没有说的话实际是在讲这里所具有的一种特质,一种可以被布雷格称之为“埃塞俄比亚风情”的东西。这种风情是那些弯弯曲曲的街道,是小巷里弥漫的咖啡和乳香的味道,是全非洲最大的Merkato露天市场上头顶货物的批发商,是餐馆里面大嚼生牛肉的食客。一位从事非洲研究的朋友告诉我,一次他去参加首都政界的聚会,“是在一个露天餐厅,有很多树,刚刚宰好的还冒着热气的生牛肉放在那里,西装革履人士就各自取来切片,蘸着辣椒粉大快朵颐,颇有一种原始的感觉”。这种情景他认为只能发生在埃塞俄比亚,无论何种阶层、受过何等教育的人士,都认同与遵守传统的饮食习惯。在深度西化的一些非洲国家,就不可能有这种情况。
“埃塞俄比亚风情”值得强调是因为非洲大陆普遍有被殖民的经历,如今又处于全球化和现代化的进程当中,许多城市去过之后已经让人无法辨认身在何处。埃塞俄比亚是非洲大陆上唯一没有被殖民过的国家,除了1936到1941年它被意大利短暂占领以外,它从来没有受到过外国的统治,而且意大利人也无法占领广阔的乡村地区。博哈努先生谈到了一个有意思的现象:殖民时代,许多有海岸线的非洲国家的首都是海港城市,为了方便宗主国从殖民地掠夺资源。等到上世纪六七十年代非洲民族解放运动蓬勃发展的时候,新兴的非洲国家考虑到可能面临前宗主国的颠覆势力威胁,海边城市在安全上没有战略纵深可以依靠,纷纷内迁。“对于埃塞俄比亚来讲,1888年选择建都时便是统治者出于亚的斯亚贝巴是地理中心的考虑,自此以后没有再变化。”
有个段子在埃塞俄比亚的中国人中颇为流行:“埃塞俄比亚人一直觉得全世界美国第一,自己第二;直到奥运会在北京举办后,才突然发现中国也很强大,于是自己退居第三。”如果说来之前,我对埃塞俄比亚的印象很多来自于1985年迈克尔·杰克逊为埃塞俄比亚饥荒录制的MV《We Are the World》,来到这里后打动我的则是当地人言谈举止中流露出的自豪感,这些都不因为他们经历了贫困和战乱有所改变。埃塞俄比亚的发展历程为何如此特别?埃塞俄比亚人的自豪感从何而来?我决定先去历史中寻找答案。
所罗门王朝的背影
我旅行的第一站是阿克苏姆,它被认为是埃塞俄比亚文明的心脏,地位类似中国的西安。这座位于北方的古城今天看上去也就是个平淡无奇的小镇,在烈日的午后寂静无声。城中最高的建筑是两座七层的宾馆,看来旅游业是当地十分重要的产业。很难想象,1世纪到7世纪之间,这里的阿克苏姆帝国处于鼎盛阶段,它统辖的区域横跨了红海,一直延伸到阿拉伯半岛的也门。罗马帝国时代的作家曾把当时的阿克苏姆与同时代的中国、罗马和波斯并称为世界的四大强国。
从阿克苏姆博物馆里的文物中还能模糊地看出帝国的往昔。这里收集有一些黄金铸造的钱币,如同指甲盖大小,透过放大镜能够清楚地看到上面国王的头像。那时阿克苏姆帝国有红海作为“内湖”,还建有阿杜利斯和阿瓦里兹(今天位于厄立特里亚)两个港口,对外发展贸易。这些钱币不仅用来表明物质的丰富和贸易的繁荣,也借此向邻国宣告,阿克苏姆是一个主权独立的国家。1世纪,一位希腊水手写下的《红海回航记》中,这样描述港口的商品货单:“他们将埃及制造的粗糙而无褶皱的棉布披身运送到那些地方卖给野蛮人。为住在这里的外国人带来酒和橄榄油。还运来按本地样式制造的金银器皿供国王使用。”他形容当时的阿克苏姆国王:“十分吝啬,总想多捞一些。除此之外,为人正派。”
游客多为瞻仰方尖碑而来,方尖碑的形象也出现在各种明信片和旅游宣传册上。相比那些零散破碎的文物,体量巨大的方尖碑更能让人相信当时阿克苏姆文明所能够达到的高度。它们是由整块花岗岩雕刻而成,早期的石碑表面光滑,之后制作的则装饰有假门假窗,好像现代的摩天高楼。最大的一尊方尖碑已经倒塌,它长32.6米,重517吨,据说是由于基座太窄导致了头重脚轻,没有竖起来便倒下。它提供了一个近距离观察的机会,让人惊讶于如此巨石如何做到翻转起来四面雕刻。方尖碑的含义模糊,因为并没有铭文,只是根据附近的帝王陵寝,推测是一种墓葬的标志。
依然矗立着的第二大方尖碑高度约24米,重达150吨。在意大利法西斯占领期间,意大利人将这尊方尖碑掠至罗马,放在当时的法西斯政府殖民部(后为联合国粮农组织总部)前的广场上,成为法西斯帝国的象征。埃塞俄比亚政府在“二战”结束之后曾经多次要求意大利归还方尖碑,但对方以运输的技术难题为由迟迟没有动作。2002年,埃塞俄比亚总理梅莱斯在罗马世界粮食大会的发言中,突然话锋一转,面对作为大会主席的意大利总统贝卢斯科尼就方尖碑归还问题发出质问和抨击。这让埃塞俄比亚漫长的索要历程出现转机。最终在2005年4月,意大利将方尖碑切成三段用专用运输机分三次运回埃塞俄比亚,阿克苏姆也为此重新修整了机场跑道。陪伴我的当地导游门泽说,方尖碑的回归是小城多年不遇的一件盛事,全城居民几乎全部集合到方尖碑前的空场上,总统和总理也来了。现在这片“方尖碑公园”成了当地年轻人照婚纱照时喜爱取景的地方。
阿克苏姆在埃塞俄比亚人心中具有重要地位,不仅由于它曾经的辉煌文明,还因为宗教。在4世纪,阿克苏姆国王埃扎那统治时,他皈依了基督教并将基督教作为国教。一个说法是叙利亚人弗鲁门蒂斯在阿克苏姆传教:两名青年在红海上遇险,获得营救后被带到了皇帝阿米达面前。其中的弗鲁门蒂斯成了皇帝秘书,在皇帝去世后辅佐年幼的国王埃扎那治理国家。弗鲁门蒂斯用基督教义对埃扎那全力培养,希望他以后能够成为一位基督教的国王。之后弗鲁门蒂斯前往埃及亚历山大向那里的大主教汇报自己在埃塞俄比亚的经历,被任命为主教后,再次前往阿克苏姆传教。埃扎那受到感召,成为一位基督教君王。从此以后,埃塞俄比亚的历任主教都由埃及亚历山大的大主教委派,这种状况一直持续到末代皇帝海尔·塞拉西执政之时。他争取到对本国主教的任命权,然后再通过大主教的首肯。
从“方尖碑公园”出发,走不了多远就是锡安山圣玛丽亚教堂。它实际是个教堂群,包括一座能容纳上千人来礼拜的圆形教堂,由海尔·塞拉西在上世纪60年代所建;还有阿克苏姆国王埃扎那建造的全埃塞俄比亚第一家教堂遗址。在那座圆形教堂里,神职人员从锦缎的包裹中拿出一本《圣经》向我展示。这本书已经有500多年的历史,内容全部绘写在羊皮上,一页“纸”就是一整张小羊皮。用手摸上去坚硬冰凉,翻动起来会发出“刷拉、刷拉”的响声。《圣经》中使用的文字是盖埃兹语。它起源于2世纪,国王埃扎那将它改革成一种音节分明的书写体系,用它来翻译基督教经典。至今各大教堂的神职人员仍然需要掌握这种语言——语言文字和建筑一起都是古代埃塞俄比亚相当突出的文化标志。
在这片教堂群中,最神圣的地方莫过于据说安放有“约柜”的圣难礼拜堂。“约柜”中保存的是上帝和以色列人所立的契约,也就是通常说的“摩西十诫律”,它是犹太教和基督教共同的圣物。礼拜堂由专门的教士看管,谁也没有见过“约柜”的真容。倒是阿克苏姆的纪念品商店里有卖各式各样的“约柜”,大大小小,长方形或是圆柱形的,上面画着《圣经》故事。关于“约柜”的来历和埃塞俄比亚的国家起源有关:《旧约全书·列王记》记载,公元前10世纪,以色列王国在所罗门王的统治下国富民强。这让阿克苏姆的示巴女王非常倾慕。她带着香料、宝石和黄金前去拜会所罗门王,并且与他发生了关系,在回程的路上女王生下了儿子孟尼利克,他成为阿克苏姆王国一位伟大的君主。孟尼利克长大之后,回以色列看望所罗门王。所罗门王本想送他一个复制品的“约柜”,但是中间被人调包,这件圣物就流传到了埃塞俄比亚。
这个故事中的每个元素在埃塞俄比亚都可以找到亦是真实亦是传说的对应。导游告诉我,“约柜”到了这里之后曾经被藏在塔纳湖(青尼罗河的发源地)中,是国王埃扎那将它从塔纳湖的克括斯岛亲自移到锡安山圣玛丽亚教堂内。他还带我在阿克苏姆看了被称作示巴女王游泳池和示巴女王宫殿遗址的地方,甚至绘声绘色给我讲述示巴女王在哪个房间里睡觉,那些跟随孟尼利克从以色列回到埃塞俄比亚的随从,和埃塞俄比亚人结合之后,就成为这片土地上黑面孔的犹太人,也称作“法拉沙人”或者“贝塔以色列人”,这一群体是上世纪80年代以色列代号为“摩西行动”移民计划的对象。我之后去的位于古城贡德尔旁边的“法拉沙村”就是他们原来聚居的村落。他们离开之前,把制作陶艺的谋生技巧留给了当地人,这些人做起了制作陶塑纪念品销售给游客的生意。
埃塞俄比亚历史名城阿克苏姆的朝圣者一同庆祝棕榈主日
尽管经过政权更迭与地点变换,历代国王都称王朝为“所罗门王朝”,认为自己是所罗门王和示巴女王的后代。唯一可能例外的是从916到1270年在拉利贝拉进行短暂统治的扎格维王朝——他们始终都在为解释政权的合法性发愁,最后还是扯上《旧约》故事的边:在示巴女王和所罗门王同寝的当晚,她的一个侍女也服侍了所罗门王。示巴女王诞下孟尼利克一世的时候,侍女同时生下了一个儿子。扎格维王朝的诸帝,就声称是这个侍女儿子的后代,因此也算是和所罗门王同出一源。
我刚开始有些不解,为什么埃塞俄比亚的历代帝王要格外强调自己所罗门王的血统,尤其所罗门王是一位犹太人的君主。后来明白,这大概是为了说明埃塞俄比亚人是上帝选民,从此上帝的荣光不再照耀以色列人。这种“选民意识”深入埃塞俄比亚人骨髓,也是他们自豪感的来源之一。犹太教比基督教进入埃塞俄比亚的时间要早,所以这里的基督教还保持着一种从犹太教向基督教过渡的特征。比如,每个教堂里在一块幕帘的遮挡背后,都有一个存放“约柜”复制品和其他圣物的暗室,它是《旧约》中所说的至圣所,是整个教堂的核心,只有高级的神职人员才能进入。教徒在至圣所外面的教堂空间举行仪式,唱赞美诗。教堂的壁画也保留了一些《旧约》中描绘人物使用的象征性符号,画有两只眼睛的是好人,只画一只眼睛的便是坏人。能够认同一位犹太教的君主,也是出于对《旧约》的接受,犹太教和基督教毕竟同根同源。何况在一般百姓心中,所罗门王是正义与先知的化身。
埃塞俄比亚历代君主对基督教的信仰都非常虔诚,当我到达下一站达拉利贝拉时,这种感觉格外明显。那个乡村一样朴实简单的地方,隐藏有11座在岩石上雕琢的教堂。它们始建于扎格维王朝六世国王拉利贝拉统治时期,相传他做梦梦到天使降临,要求他弘扬神迹,在非洲建立耶路撒冷。11座教堂分成三种形式:一种是在山体中挖掘出来的岩石洞穴;一种是在岩石上挖槽再用石块垒砌而成;最后一种最不可思议,是整个一块岩石雕琢而成——建造之时,先在巨岩四周凿下很深的沟,使之与山体完全脱离,然后从上至下,将岩石内的石块一点一点凿下,形成一个有顶、窗户、门道和厅的教堂。所以其他教堂需要仰视,这种教堂看到全貌却要俯视,顺着阶梯下到地下之后才能进入正门。精美的圣乔治教堂就是这样的结构:它的屋顶是一个十字架的形状,外观呈三层结构,内部没有任何支撑,整座教堂象征着诺亚方舟。我很奇怪拉利贝拉为什么没有宫殿遗址留下来。导游说,扎格维王朝的君主们就住在茅草屋顶的帐篷中,他们把全部财力都贡献给了宗教生活。
在拉利贝拉的周末我正好赶上了礼拜仪式。周围乡村的居民全部聚集在岩石教堂周围跟随神父一起来做祷告。他们将白色的细麻布左右相交地裹在身上,那代表着十字架的形状,然后朝向祭台的方向祈祷、吟诵或者鞠躬。连接教堂之间有岩石甬道,那里面也都站满了人,远远望去十分壮观。他们有的人是走了几个小时的山路才来到这里。
这种对于宗教的虔诚态度从古代延续到了今天,不论是在乡村还是城市。9100万人口的埃塞俄比亚,大大小小的基督教堂有50万座。在首都亚的斯亚贝巴,许多上班族都有早晚去教堂的习惯,即使人们开车路过教堂的门也要用手凭空来画十字架。埃塞俄比亚以基督教的传统为傲,这种宗教是古时传下来的,不是殖民时代现代传教士们带过来的。基督教形成了一种凝聚力,由于地理屏障而无法整合在一起的国土和人民靠它走到了一起。当意大利人觊觎这片土地时,他们即将面对的是一个有深厚文明的非洲国家——它有着从没有中断过的所罗门王朝,浸透有强烈的基督教信仰。
意大利人输了
在埃塞俄比亚北方旅行的日子,我吃饭时经常会点意大利面,既快速也保险。回到首都亚的斯亚贝巴,难免惦记吃一顿大餐。朋友推荐的依然是意大利餐馆。当地食物之外,城中评价最高的馆子都是意大利菜系。
这座叫Castelli's的餐馆1948年开业以来风格就从未有过改变。它一直都有着四间用餐室、挤在一起的餐桌,和浆洗过后保持硬挺的白色桌布。餐厅最早的老板是卡斯泰利(Francesco Castelli),一位跟随墨索里尼的军队来到埃塞俄比亚的军人。现在它仍由卡斯泰利的遗孀来经营。Tripadvisor网站上的食评多很一致,比如:“这是我在埃塞俄比亚旅行一年遇到的最好的餐馆!”“它就如同沙漠中的绿洲一样!”“最正宗的意大利餐馆原来不在罗马,也不在米兰,而是在埃塞俄比亚!”我的结论是可以点一下它各种形式的意大利面以及开胃菜,特别是帕尔玛火腿——它们从意大利直接进口,通过吉布提的港口上岸,又经过560公里的公路风尘仆仆地来到首都。不过,不要尝试牛排和烤虾。至于那个由于不愁客源而总是趾高气扬的前台,吃起美食来就暂时把他忘掉吧!
意大利人真正占领埃塞俄比亚只有短暂的5年。能够看得出,他们有着想将这里作为殖民地来长期经营的强烈愿望。我走访过的北方城市贡德尔,曾经在17世纪到18世纪是埃塞俄比亚的首都,纳粹侵略期间,考虑到它交通上的重要位置,遂将它建设成北部的行政和军事中心。意大利人修建的Piazza(意为广场)商业区虽然不大,却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那里有一家电影院,经常放映宣传法西斯意识形态的影片,比如一部1937年的《女人与海》,它讲述了罗马人和迦太基人之间发生的第二次布匿战争,其实是在暗示意大利对埃塞俄比亚的征服;意大利人还盖了酒店,鼓励国民来贡德尔旅游。一份意大利在1938年出版的埃塞俄比亚旅游手册说贡德尔有两座小旅馆,包括24个房间和4个餐厅;还有一座37个房间的特色酒店,屋顶有平台,能让人瞭望古老的贡德尔王宫。这些对贡德尔的宣传都意图让意大利普通民众能够支持墨索里尼的政权,也能让更多的意大利人移民到这片土地。
然而,如今看来,意大利人除了美食、意式浓缩咖啡、一些意大利单词之外,对当地最重要的影响就是让埃塞俄比亚人增加了民族自信心。作为外国人,你和当地人聊天迟早会谈到这个话题:它是唯一打败过欧洲殖民国家并保持了独立地位的非洲国家。
西方国家对于非洲大陆的瓜分始自1885年柏林会议之后。当时埃塞俄比亚的国王孟尼利克二世周旋于英、法、德、意四国之间,试图利用外交平衡术能够维护埃塞俄比亚的领土完整。列强当中对埃塞俄比亚野心最大的是意大利。1885年,意大利军队占领了马萨瓦港(今天位于厄立特里亚),并逐渐开始向埃塞俄比亚渗透。英国为了钳制法国在非洲的殖民活动,暗中支持意大利的扩张。孟尼利克二世一方面与占据吉布提的法国发展关系,授权法国修建从亚的斯亚贝巴到吉布提的铁路,以换取法国对埃塞俄比亚领土主权的承认;另一方面,在1889年与意大利签订《永久和平条约》(即《乌查利条约》),其中规定埃塞俄比亚与其他列强交涉的时候,可让意大利作为调解人。但双方立刻对条约的文本翻译发生了争执,因为意大利据此对国际宣称自己是埃塞俄比亚的保护国。在矛盾解决无望的情况下,意大利整个占领了厄立特里亚,并进入提格雷地区,一场战争在所难免。
1896年,在起决定作用的阿杜瓦战役中埃塞俄比亚的军队大获全胜。西方的报刊立时发出感叹:“不敢设想,一个文明国家的军队会在一名非洲酋长及其士兵的手中遭受如此巨大的灾难。”这大概是许多人对这场战役的第一印象。但那时的埃塞俄比亚并不是什么非洲酋长国,在18世纪到19世纪初经历了一段封建割据的“王侯纷争时代”,经过了提沃德罗斯二世、约翰尼斯四世和孟尼利克二世这三代君王的治理和征讨,国家又建立起强大的中央政权。孟尼利克二世本人执行制度化的行政、立法和司法职能,各省的总督和各县的领主须得向他效忠,他是名副其实的“万王之王”。孟尼利克二世还是一位积极推行现代化的君主,他在1894年第一次发行国家货币;随后建立了西式的邮政系统,创建银行和学校,并向瑞士和俄国遣派留学生,甚至按照西方习惯于1907年建立了第一届内阁。在他统治结束时,埃塞俄比亚已置身于现代化的道路上。
笃信基督教的埃塞俄比亚人也坚定地认为上帝注定会让他们生存下去。1893年,孟尼利克发表了一个声明,当中说道:“埃塞俄比亚不相信任何人,她只向上帝伸出自己的双手。”这一后来被广泛引用的语句正是埃塞俄比亚人宗教信念的最为经典性的写照。1895年,面对意大利人的汹汹气势,孟尼利克又向全国发表了动员告示:我们的敌人已开始其行动,像鼹鼠一般掘进我们的国土。在上帝的帮助下,我绝不会把自己的国土交给他们。今天,你们中强壮的,为我献出你们的力量吧;你们中体弱的,用祷告来帮助我吧!
在埃塞俄比亚,表现阿杜瓦战役的绘画已经成为公共空间里一个重要的装饰画题材。我在位于亚的斯亚贝巴大学的民族博物馆中就看到了这样一幅:手持砍刀与盾牌的埃塞俄比亚人与拿着步枪的意大利军人厮杀成一团,在他们背后,都有双方的枪炮严阵以待。这也说明了一个问题,阿杜瓦战役并不是仅依靠刀剑赢得胜利的。这一部分得益于《乌查利条约》的签订——条约当中规定了意大利有支付给埃塞俄比亚200万里拉、3万支步枪和28门大炮的义务,也同意埃塞俄比亚可以通过意大利输入军火的条款,以及与其他欧洲国家接触并购买军火。从1890年埃意对条约出现争执,到战争爆发,中间有5年时间,埃塞俄比亚从法国和俄国都进口了军火。战争开始时,埃塞俄比亚除了大量使用古代火器和长矛的战士外,装备近代步枪的士兵就超过5万人。意大利军总共1.8万人,还有7000多人是从意大利殖民地厄立特里亚征集过来的土著士兵。这样的状况和其他非洲国家在抗击殖民侵略时使用的刀、斧、矛、盾和过时的毛瑟枪的状态完全不同。
阿杜瓦战役的失败对意大利来说是奇耻大辱。意大利一直盘算着要将这“非洲最后一块没有欧洲主人的地方”,与意属厄立特里亚、意属索马里连起来,然后向苏丹渗透,再与利比亚相接,建立一个意属非洲殖民帝国。1922年墨索里尼在意大利上台,通过国家干预的经济政策,一度令国内经济欣欣向荣。然而,1929年全球性的经济萧条使得意大利经济弊端原形毕露,墨索里尼决定通过发动对外战争的方式,挽救法西斯政权。按照他的想法,一场战争可以激发人们的爱国主义精神,从而减少国内的社会分歧。战争必然会导致大量的就业机会,还能将过剩的人口输入到新征服的土地进行殖民。埃塞俄比亚再次成为意大利的目标。
老皇帝的威严
海尔·塞拉西大概是中国人最熟悉的埃塞俄比亚人物,尤其对老一辈来讲更是如此。家中的长辈就还记得1971年海尔·塞拉西访华的盛况:他乘坐着敞篷的红旗轿车,车队浩浩荡荡,摩托车在两旁开道。那次会晤让国人印象深刻的原因还在于,当时是“九一三”林彪事件发生后,毛泽东的首次露面。参加过反法西斯战争的共同经历让这两位元首一见面便促膝长谈——当毛泽东领导的工农红军进行艰苦长征时,这位孟尼利克之后继位的帝王正面临着意大利的第二次入侵。
海尔·塞拉西一开始想得过于天真,将维护国家主权的希望寄托于国联,认为加入国联之后就能得到和平的保障。但英法等国选择了“绥靖”政策,希望一旦希特勒在德国发动战争,意大利能够加入他们的同盟。本来意大利在经济上86%都依靠地中海国家的进口,只要实行经济制裁就能给它带来毁灭性的打击,结果长长的禁运清单中有马、驴、骡子和骆驼,却荒唐地不包括煤炭和石油。
意大利最初的进攻也是艰难的。那些十几岁的埃塞俄比亚少年背着步枪,心里满满都是父辈在阿杜瓦战役中击败意大利侵略军的荣耀。意军所到之处,百姓把粮食藏匿,把水井填死。意军即使已经占领了埃塞俄比亚八分之一的领土并对首都三面包围,却由于缺粮缺水士气低落,最后不得不使用了卑劣的手段——轰炸与毒气。那时埃塞俄比亚还没有空军,整个天空都属于意大利人。墨索里尼的儿子也参加了一次空袭行动,他在回忆录中炫耀般地写道:“我们向一群骑马的武士投下炸弹,炸弹在人群中优雅地爆炸,如同一朵美丽的玫瑰般盛开,将人群炸得血肉横飞!”他们还从飞机上喷射芥子气,大量平民和士兵无区别地窒息惨死,或者在伤口的糜烂中遭受折磨。1936年5月2日,海尔·塞拉西携同家人和少量随行人员乘火车抵达吉布提,登上一艘英国军舰流亡伦敦。3天以后,意大利军队进入亚的斯亚贝巴,5月9日宣布建立“意属东非帝国”。
英国记者简·莫里斯见过流亡当中的海尔·塞拉西:“他在一节帕丁顿火车的一等车厢里孤独地坐着,面色苍白,黑眼圈,沉思冥想。”他没有放弃继续为埃塞俄比亚的独立和尊严而斗争。1936年6月30日,海尔·塞拉西来到日内瓦国联总部发表了慷慨激昂的演讲,抨击欧洲各国对意大利的绥靖政策:“我们是在捍卫所有正在受到侵略威胁的弱小民族的事业。曾经对我们做出的承诺变成了什么?上帝和历史将会记住你们的判断……今天是我们,明天就可能轮到你们!”
海尔·塞拉西果然一语成谶。1939年9月“二战”在欧洲爆发。1940年6月,意大利向英法等国宣战。消灭意大利在东非的意军,成为同盟国战略的一部分。1941年1月,海尔·塞拉西率军与英国军队一起攻入埃塞俄比亚。在两支部队的共同作用下,意军迅速走向溃败。北方城市贡德尔成为意军的最后一块阵地,顽强抵抗的散兵游勇一直坚持到了1943年。当地导游告诉我,贡德尔的古代王宫就是在那时被英军炸毁的,他们担心意大利人会将宫殿用作军事堡垒,于是今天看到的就只是些残垣断壁。他个人对英国人没有好感,相信凭借埃塞俄比亚人自己的力量也能收复失地,只是代价要更大。“英国人在战后另有所图,”他说,“倒是海尔·塞拉西,他在英国的帮助下恢复了统治,又巧妙借助美国,使英国的势力退出埃塞俄比亚。”
海尔·塞拉西的贡献不仅在挽救国家于民族危亡,还改善了埃塞俄比亚的国际处境,提高了国际地位。他毕生热衷于外交活动。1930年刚继位不久,他就周游欧洲列国访问,既为了寻求支持,也意在了解现代化改革的经验。他甚至随身带着一头狮子——那是他精心挑选出来的非洲雄狮,皮毛又黑又亮。这种举动瞬间让欧洲人重新认识了非洲帝王的风采,埃塞俄比亚因此有了“雄狮帝国”的美誉。复国之后,海尔·塞拉西既与美英等西方国家保持密切或同盟关系,又与苏联、南斯拉夫等东欧国家关系良好,纵横捭阖之间维护埃塞俄比亚的非洲大国地位和地区影响力。上世纪60年代,随着非洲国家的大批独立,他活跃于非洲外交界,成为倡导建立非洲统一组织的核心人物。1963年,埃塞俄比亚等30多个国家的代表齐聚亚的斯亚贝巴参加“非统”的第一次会议。海尔·塞拉西当选为名誉主席。从此,亚的斯亚贝巴成为“非统”即后来“非盟”总部的所在地,迄今仍是非洲大陆的政治中心。
上世纪50年代走访埃塞俄比亚的作家约翰·甘涩曾把对海尔·塞拉西的观察写在《非洲内幕》这本书中。他记述了一个皇帝出现的场景:“一辆飞扬着王旗的巨型绿色汽车拐着弯向我们冲来,驴群散开了。过路的人都趴在地上好像迎着一股无形的风把头低垂。海尔·塞拉西靠在座垫上面,有礼貌地点头答礼,然后飞驰而去……几乎一切有关他的东西都带有无瑕疵的尊严。”他还提到了一个“有趣的现象”:在这里是欧洲人为非洲人工作,而不是非洲人为欧洲人工作。“首席法官是英国人,警察也是英国人;检察长是匈牙利的以色列人;财政部和商业部里有加拿大的官员……”
随着海尔·塞拉西步入老年,他日渐变得保守和专制,慢慢失去了民心。《皇帝:一个独裁政权的倾覆》一书的作者雷沙德·卡普钦斯基在皇权被推翻后,采访了海尔·塞拉西身边的侍从,用他们提供的口述细节,勾勒出了一个昏聩的朝廷日常:皇帝对权力行使亲力而为的人治模式,超过10美元的开支须要经他批准;他每天一早单独约见各级官员,从秘密警察头子到财务大臣都有,被例行召见的官员小心翼翼地向皇帝报告工作,不忘表彰自己和给竞争对手打小报告;皇帝钦定很多官员的提拔,还要亲自主持任命仪式;皇帝出访国外之际,官员和贵族们会为争取随同名额想尽办法,只是为了求得与皇帝近距离接触的机会;在民间社会,每当皇帝出行的时候,沿途拥挤的人群竭力把脖子伸长以求皇帝关注一眼。在这个体制内,对皇帝的忠诚是最重要的品格,即便官员的行政办事能力羸弱。
更为尖锐的问题是农民没有土地——为了安抚地方封建势力,加强他们对皇室的向心力,政府停止实施过去的土地登记和税收制度改革,广泛实行了土地分封。1972年起,全国遭受特大旱灾。不久,因缺水、饥饿和瘟疫而死亡的人数达到30多万人,城市有400多万人严重缺粮。海尔·塞拉西用金银盘子盛着肉喂养自己的爱狮的情景被人拍了下来,照片引起民众极大的愤慨。1974年初,在南部驻防的一支卫戍部队因缺水缺粮而发生兵变。很快,各地驻军纷纷起义。9月12日,由正规军、警察和地方部队三支力量成立的“协调委员会”代表向海尔·塞拉西宣布永远废黜皇帝,结束君主专制。为了不引起注意,海尔·塞拉西被平日身边司机自用的一辆绿色的大众甲壳虫汽车送出皇宫,而不是他平时出门惯常乘坐的梅赛德斯-奔驰。“怎么?就坐这种车吗?”据说这是他那天说的唯一一句话。
第二年,海尔·塞拉西在软禁当中被军政权领导人门格斯图秘密处决。直到军政权倒台后,人们才知道他的遗骨被很不体面地埋在了皇宫厕所的地板下面。2000年,海尔·塞拉西的遗骨被重新安葬,他和皇后的大理石棺如今陈列在亚的斯亚贝巴的圣三一教堂中供人瞻仰。也许为这位封建帝王来盖棺定论在当时来说仍十分棘手,我查阅当年的报纸,发现政府只是申明重新安葬属于皇族内部事务,是由一个叫“海尔·塞拉西皇帝”的基金会组织完成的。
那么,今天的埃塞俄比亚人如何看待这位末代君主?在亚的斯亚贝巴大学的埃塞俄比亚研究所,我问了所长阿哈麦德·哈森博士这个问题。“亚的斯亚贝巴大学的主体建筑曾经是海尔·塞拉西的寝宫,他把它捐出来用作发展新式教育,并不是每位君主都愿意这样做的。”哈森博士这样说,“但是他再怎样改革,都是一位封建君主,这就注定了他只能允许资源和财富集中在少数人手里,这是他最大的弱点。他让意大利法西斯卑躬屈膝,将埃塞俄比亚放在了非洲政治版图的中心,这是他的强悍之处。”
在更多的时候,海尔·塞拉西已经无关功过成败了。他成为一个有关荣耀的符号,象征着一个主权国家的威武不屈和壮志雄心。我注意到一些人的汽车上会贴着老皇帝的头像,书店里有关他的传记总是放在醒目位置。在亚的斯亚贝巴大学参观海尔·塞拉西旧寝的时候,讲解员指着他的画像和服装几次说道:“你知道吗?海尔·塞拉西真的很矮。”仿佛是在刻意强调与他矮小身材并不匹配的影响力。
重拾骄傲
位于亚的斯亚贝巴城市中心的十字广场(Meskel Square)平常是一处市民活动的场地。每天早晚时分,便有人在广场上跑步或是踢足球。休闲放松的气氛淡化了广场作为政治空间的色彩。它见证了太多历史的风云变幻:海尔·塞拉西时代,这里是一年一度“十字纪念日”的庆祝场地,皇室成员在这里点燃篝火;门格斯图的军政权时代它又被扩大数倍,更名为“革命广场”;2012年,埃塞俄比亚总理、政治强人梅莱斯的葬礼在此举行,成千上万的民众为其送行。
1974年,旧王朝被推翻之后,门格斯图在十字广场上做了一番讲话,宣布“反革命者必死”,接着砸碎了三个装满红色液体的玻璃瓶,一场血腥屠戮从此拉开序幕。在将皇帝和贵族为主的政府官员接连处决后,门格斯图把枪口转向了当时其他反对皇帝的主力军。他们都称自己是马克思主义的信徒,所以这是一场“马克思主义”军政府针对“马克思主义”反对派的“红色恐怖”。这期间有大量平民遭到屠杀。每年十字广场都要举行大型的悼念活动,广场边有一间名叫“红色恐怖”的博物馆也是为了纪念无辜死难者而建。创办者是一位女士,她在清洗行动中失去了全部4个未成年的孩子。讲解员告诉我,即使是孩子也难逃厄运。他本人当时也只不过十一二岁,因为在街上散发反对军政府的传单被判入狱5年。
人们期望军政府的治理能够优于之前的封建王朝,其实反而更糟。除了对异见者残酷的镇压外,门格斯图开始搞激进的“社会主义化”运动,严重挫伤了农民和工商业者的生产积极性。1984和1985年,埃塞俄比亚连续两年发生大规模的旱灾,1985年又遇到蝗灾,全国有近600万人缺粮。军政府忙于应付反政府武装,无法及时为灾民提供救济粮,造成很多饥民死亡。西方媒体对埃塞俄比亚饥荒进行大量报道,饿得面黄肌瘦的孩子和奄奄一息的饥民频频出现在电视里,西方歌手纷纷发起了大型演唱会为饥民募捐。埃塞俄比亚于是成为非洲饥荒和接受西方援助的代表国家。
那场饥荒成为埃塞俄比亚知识分心中深深的一道伤痕,因为那场饥荒竟成为埃塞俄比亚在很多外国人心中一种难以抹去的印象。间或到来的无偿援助也让一些老百姓养成了一种不劳而获的心理,这完全有悖于埃塞俄比亚骄傲的民族性。比如现在作为外国人去到埃塞俄比亚偏远的山村,会有很多人围过来伸手要钱,如果要拍照,也会暗示要给小费。当我把这样的现象告诉给一位埃塞俄比亚学者的时候,他觉得很痛心。“有一个原因是今年埃塞俄比亚又遭受大旱,农民的收成受到很大影响。”他说,“但在我的记忆里,在埃塞俄比亚,即使是乞丐,他们也会很有分寸地说,give me(给我),而不是give me money(给我钱)。并且你给或不给,他们脸上都挂着微笑。”
1991年,经过了多年的抗争,梅莱斯领导埃塞俄比亚人民革命民主战线(简称“埃革阵”)推翻了门格斯图的统治,从此开启了埃塞俄比亚历史的新篇章。“埃革阵”是由四个分别在提格雷州、阿姆哈拉州、奥罗莫州和南方州执政的成员党组成的政党联盟,它始终保持“一党独大”的地位,与友党一起占据议会的多数席位。一直到2012年去世,梅莱斯担任了4年总统、17年总理,建立了强大而高效的中央政府。埃塞俄比亚没有像尼日利亚等非洲国家那样先建立民主政体,再用民主推动经济改革,而是采用了一种中央集权加逐步经济改革的方式。
你会发现一些似曾相识的亲切场景在埃塞俄比亚不断上演:梅莱斯有着“经济总设计师”之称。2006年,梅莱斯推动了第一个“五年计划”的实施,主题是“经济发展与脱贫”,即在国际援助资金的支持下,由政府主导,大力投资公路和电力等基础设施建设;2011年,政府进一步推动第二个“五年计划”,也被称为“增长转型计划”,希望将经济从以农业为主转向以工业为主导,努力发展出口导向的工业,实施“进口替代战略”。埃塞俄比亚人在不断地“向东看”,因为兴建基础设施、以投资拉动经济增长的做法在中国取得了成功,发展劳动密集型的制造业也让中国成为世界出口行业的领头羊。
“我们对中国还有一种感情。埃塞俄比亚经历过古代辉煌和现代落后的反差,有强烈的发展愿望,这和中国的近现代很相似。”埃塞俄比亚研究所所长哈森博士说。据朋友讲,近5年来,埃塞俄比亚中学课本增添了这样一篇课文,大意是讲,中国在近代也贫穷落后,但近几十年创造了经济奇迹。既然中国这样的文明古国能重新焕发生机,那么埃塞俄比亚也有同样的能力。“这篇课文在青年中多少产生了影响,希望到中国学习的年轻人每年都在增加。”
成为“民主的发展型国家”是梅莱斯在研究完东亚的政治形态和经济增长模式后为埃塞俄比亚设计的一条道路。在耳熟能详的“发展是硬道理”之外,它格外强调政府和执政党在其中发挥的作用。“梅莱斯也观察到包括中国在内的东亚国家有着发展不平衡的现象。埃塞俄比亚是个多民族的国家,没有哪个民族占据特别主导的地位,他特别注意在首都和大城市之外开展建设工程。”一位埃塞俄比亚研究专家这样对我说。
梅莱斯的经济政策有着明显的效果。近10多年来埃塞俄比亚每年GDP增长都是两位数,是非洲非资源出口类国家中经济增长率最高的。2014年,它成为非洲第7大和世界第69大经济体。在埃塞俄比亚,谈起未来经济发展的趋向,人们会说起一个叫“复兴大坝”的项目。这个位于埃塞俄比亚西部、青尼罗河上的水电项目,总耗资预计达50亿美元,建成后将拥有6000兆瓦发电能力,会使全国发电量翻五番。周边国一直担心,复兴大坝的建设将减少青尼罗河下游的水量,导致严重的生态环境问题。直到今年,埃塞俄比亚、苏丹和埃及三国首脑才就水资源如何分配达成了初步共识。我遇到的埃塞俄比亚人都对它表示出支持和期盼。“复兴”之名的政治意义更为深远,它将同阿克苏姆方尖碑、拉利贝拉岩石教堂以及贡德尔旧王宫一起,成为埃塞俄比亚的新“四大骄傲”。
而在亚的斯亚贝巴的十字广场,今年也增添了一道新景观——一道轻轨线路从空中穿过,每十几分钟便有一辆列车缓缓进站。这条由中国中铁承建的轻轨是非洲第一条城市轻轨,被喻为“撑起这座未来现代化城市的骨架”。中方开始建议将轻轨做成下穿式,这样不会破坏广场的整体感。但埃塞俄比亚要求它还是出现在地上。视觉效果看,它成为十字广场这个政治空间的一部分,也为这个凝结了荣耀与伤悲之地,增添了新的历史注脚。
(感谢好友何晨青为本文写作提供的帮助;实习生罗秉雪、陶玉荣对本文亦有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