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典目录学与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之建构
2015-12-17温庆新
温庆新
古典目录学与鲁迅《中国小说史略》之建构
温庆新
摘要:鲁迅据古典目录学建构《中国小说史略》,试图将古代小说纳入当时正统文化的范围内考察,致其探讨汉魏六朝小说时以《汉志》所载的小说观为主导,对唐及唐以降的小说的探讨则采用西方文艺理论视域下的小说观。鲁迅对《汉志》“街谈巷语”以“自生于民间”的解读,试图调和中西“小说”观之间的冲突,这种做法是其承继传统的知识体系与预先做出的理论设定相冲突的典型。而古典目录学与进化论的相互交织,是鲁迅在传统思想文化的影响与外来文化的艰难抉择中处于尴尬之态的反映,亦是其采取双重小说观的必然,致使体系建构多有相矛盾之处。
关键词:《中国小说史略》;古典目录学;小说观;进化论
近年来,虽有学者从目录学、治学方法等视角探讨《中国小说史略》的编纂,然此类研究仅是对鲁迅据文献方法以研究古代小说等情形进行一般性探讨,主要肯定鲁迅对小说文献的收集整理之功,局限于方法论的论述层面,对古典目录学与鲁迅研究古代小说二者如何相系、鲁迅借用古典目录学的根本目的、如何影响其“小说”观及“小说史”观的形成、如何影响小说史体系的建构、对《史略》的影响达到怎样的程度,乃至古典目录学与作为《史略》方法论指导的进化论观念是如何交融的等方面,几无讨论。这些对辨正古典目录学对编纂《史略》的影响,乃至全面评价《史略》之得失,有着不容忽视的意义。
一、鲁迅对传统知识体系的承继与利用史志目录以治学
鲁迅曾集功十余年整理校勘《嵇康集》,又整理有《沈下贤文集》、《云谷杂记》等文集,辑有《谢沈后汉书》、《会稽郡故书襍集》等,取得了丰硕的成果。他在进行此类研究时,古典目录学产生了重要影响——即借用古典目录学的方法以考证辑佚,尤以辑佚《谢沈后汉书》为典型。谢书失传于宋时,而鲁迅据历代史志所载断此书之存在依据并以辑佚,云:“《隋书经籍志》:《后汉书》一百三十卷,无帝纪,吴武陵太守谢承撰。《唐书艺文志》同,又《录》一卷。《旧唐志》三十卷。”*鲁迅辑录:《鲁迅辑录古籍丛编》(第3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年,第205页。又,辑校虞预《晋书》并作序(1913年3月)云:“《隋志》:《晋书》二十六卷,本四十四卷,讫明帝,今残缺,晋散骑常侍虞预撰。《唐志》:五十八卷。《晋书·虞预传》:著《晋书》四十余卷。与《隋志》合,《唐志》溢出十余卷,疑有误。”*鲁迅辑录:《鲁迅辑录古籍丛编》(第3卷),第215页。据史志厘清此书流传情形,等等。上述所列,均见及鲁迅据历代史志以“辨章学术,考镜源流”之治学意图,并呈常态化。
鲁迅广泛采用此治学方式,实得益于其对古典目录学之孜孜以求。据《鲁迅日记》所载,1912年9月8日:“读《拜经楼题跋》,知所藏《秋思草堂集》即近时印行之《庄氏史案》,盖吴氏藏书有入商务印书馆者矣。”*《鲁迅全集》(第15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年,第20页。1912年10月16日:“补写《北堂书抄》一叶。”*《鲁迅全集》(第15卷),第20页。1914年 3月9日:为许季上买《续藏经目录》*《鲁迅全集》(第15卷),第108页。。“壬子北行以后书账”录有:“宋元本书目三种四册(四月二十九日)。”1922年8月至9月钞《遂初堂书目》,并附“校记”*《鲁迅全集》(第8卷),第129页。。1926年8月31日,购《宋元旧本书经言录》等*《鲁迅全集》(第15卷),第635页。。可知,鲁迅因读目录著述而知断学,又曾抄录历代史志及私家书目,购买过不少目录学著述,他对《秋思草堂集》的研判,表明其利用目录学研究古籍之情形的顺手,甚有心得。鲁迅于1927年7月16日在广州知用中学以“读书杂谈”为题作演讲时,曾说:“我常被询问:要弄文学,应该看什么书?这实在是一个极难回答的问题”;“我以为倘要弄旧的呢,倒不如姑且靠着张之洞的《书目答问》去摸门径去。倘是新的,研究文学,则自己先看看各种的小本子,如本间久雄的《新文学概论》。”*《鲁迅全集》(第3卷),第460页。以《书目答问》为问学门径、以书目学去“弄旧”(主要是学习并从事传统文化的研究),实是鲁迅个人治古代文史之径的经验之举。这足以说明古典目录学作为鲁迅所承继的知识体系之一,被当作重要的治学方式而深深烙印于其脑中,从而影响其学术研究。
利用目录学著述以征文献,同样体现在鲁迅对古代小说的辑佚与考证中。《唐宋传奇集卷末·稗边小缀》考《补江总白猿传》源流时,引《新唐书艺文志》《郡斋读书志》《直斋书录解题》《宋史艺文志》等史志以征;考《谢小娥传》出处时,云:“不载所从出,或尝单行欤,然史志皆不载。”考《炀帝迷楼记》时,云:“明焦竑作《国史经籍志》,并《海山记》皆著录,盖尝单行。清《四库目》谓:亦见《青琐高议》……竟以迷楼在长安,乖谬殊甚。然《青琐高议》中实无有,殆纪昀等之误也。周中浮(《郑堂读书记》)更推阐其评语,以为:后称‘大业九年,帝幸江都,有迷楼’。而末又云:唐帝提兵号令入京,见迷楼,大惊曰:‘此皆民膏血所为也!’乃命焚之。经月,火不减。则竟以迷楼为长安,等诸项羽之焚阿房,乖谬殊极云。”*《鲁迅全集》(第2卷),第306~344页。尤其是对《炀帝迷楼记》的考证,与《史略》运用目录学考辨的情形近甚。又如,《小说旧闻钞》援引《百川书志》《古今书刻》《也是园书目》书目所载考辨《大宋宣和遗事》《水浒传》《三国志演义》之源流及版本*《鲁迅全集》(第2卷),第352~390页。。应该说,作为编纂《史略》的学术准备,《唐宋传奇集》《小说旧闻钞》等所体现的据目录学著述以考镜源流之编纂思想即是其对古代小说进行论断的主要依据,此思维必然会于《史略》中加以延续。又,1934年4月9日,鲁迅在致曹聚仁信中说:“曾拟编中国字体变迁史及文学史稿各一部,先从作长编入手。”可知这几部文献辑录即是其编纂《史略》的资料长篇。从《中国小说史大略》(约略1921年下半年至1922年刊发)到《中国小说史略》(1923年、1924年北大新潮社初版上下册本)的修订过程中,鲁迅编有《明以来小说年表》(1923年),以此作为修订的文献参考,此表亦是资料长编之例*温庆新:《学界研究的推进与〈中国小说史略〉的完善》,《中南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年第6期。。这种先广搜史料,辑成长篇,然后加以择取,勒成定本的顺序即是古代编纂史籍的典型,亦是着眼于文献的结果,从而成为其顺利修订《史略》的保证。可见,鲁迅辑校古籍所形成的研究习惯、研究方法作为其承继传统知识体系的反映,已上升为一种思维方式,并深入影响其对古代小说的研究。
二、古典目录学对《史略》建构的具体影响
《史略》利用目录学著述、以目录学思维为指导建构中国小说演进的史迹,不似《唐宋传奇集》等单纯局限于文献征引之层面,而是上升到一种治学研究的高度,以梳理学术之源流。郑振铎《鲁迅的辑佚工作》曾说:“他生平最看重‘学问’,惟不大看得起‘校勘家’,‘目录家’,像傅增湘诸人,因为他们所致力的不是‘学问’的某一部分而是为‘书’所奴役,无目的的工作着。”*郑振铎:《郑振铎全集》(第3卷),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1998年,第553页。此论甚有见地——编纂小说史更需要具有宏观视域的“史识”的切入(即目的意图),从而使得文献考证与理论指导有机融合在一起。《史略》所体现出来的目录学思想表明,鲁迅将目录学作为一种工具用途,以期达到有效梳理古籍及古代文学演变规律的目的。第一篇“史家对于小说之著录及论述”主要梳理诸多史志所载“小说”情形,以强调“小说”如何从史志书目中被剔除而渐自独立成体(案:此篇原载1920年的油印讲义稿《小说史大略》,铅印本《中国小说史大略》删剔,至初版本上册又重新修订收录;《小说史大略》仅是梗概式的片断论述,题意不甚清晰,初版本以降的修订本方才具备较为清晰之论断,故本文的讨论以北新书局1927年版为主,兼及对《小说史大略》的讨论)。此篇开头即云:
小说之名,昔者见于庄周之云“饰小说以干县令”(《庄子·外物》),然案其实际,乃谓琐屑之言,非道术所在,与后来所谓小说者固不同。桓谭言“小说家合残丛小语,近取譬喻,以作短书,治身理家,有可观之辞。”(李善注《文选》三十一引《新论》)始若与后之小说近似,然《庄子》云尧问孔子,《淮南子》云共工争帝地维绝,当时亦多以为“短书不可用”,则此小说者,仍谓寓言异记,不本经传,背于儒术者矣。后世众说,弥复纷纭,今不具论,而征之史:缘自来论断艺文,本亦史官之职也。*鲁迅:《中国小说史略》,北京:北新书局,1927年,第1页。下引《史略》除特殊注明外,余则皆据此版,不再一一注明。
鲁迅首先寻求先秦古籍记载“小说”的依征,所言“与后来所谓小说者固不同”“始若与后之小说近似”含有以西方文艺观的标准评判古籍所载得失之意,向为研究者所重视。但鲁迅引《庄子》《新论》等语,一方面为证明古已有“小说”之名,另一方面则是在梳理先秦诸子所载的基础上引出本节议题,即小说与史家之关系,故鲁迅原意重点则在“而征之史:缘自来论断艺文,本亦史官之职也”一语。这说明鲁迅有意将“小说”及小说史的编纂纳入以史官为代表的正统文化的范围内考察,从而为“小说”进行名分正举。故欧阳健先生认为鲁迅回答“小说是什么”的性质论时“只是面对西方观念的冲击,企图为中国的小说观念辩护、为中国的小说存在辩护的说辞而已”*欧阳健:《〈中国小说史略〉批判》,太原:山西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57~59页。。应该说,鲁迅以西方文艺观评判古籍所载之得失确含有“辩护”之意,但其又认为“小说”属“艺文”而在史官之职列,故对《新唐志》之前的史志的探讨,主要为说明“小说”在史志所占的位置及其背后的文治意义,以明“小说之名”古亦有之、已为以史官为代表的正统文化所接受。从鲁迅的经历及其知识储备角度看,这是其承继传统知识体系之外在化的直接选择,受限于其所接受的经验,从而形成特定的理念视域。所言《新唐志》将《列异传》《感应传》等与“耆旧高隐孝子良吏列女等传”同列于史部杂传类的作品“退为小说,而史部遂无鬼神传”;尤其是引《四库提要》“小说家”语后,云:“于是小说之志怪中又杂入本非依托之史,而史部遂不容多含传说之书”,指明史志从文治教化层面对“小说”进行位置调整对古代小说生存环境及呈现形态的影响,故其批判史志不载宋元平话、元明演义小说等源于民间的小说,是“史家成见,自汉迄今盖略同:目录亦史之支流,固难有超其分际者矣”。不过,虽然唐以降的史志对“小说”中“多含传说之书”予以剔除,但先唐诸志则予以著录,这种情形符合鲁迅所预先做出的、源于西方文艺理论的小说是虚构的故事之假定,使其看到调和其所承继传统的知识体系与预先做出的理论设定之冲突的可能。因而,其对先唐小说的探讨一方面着眼于史志所载及其“小说”观,同时对西方文艺理论视域下的“小说”观予以必要的关注,这是其寻求中西“小说”观相融通的反应,是构成《史略》建构体系重要的“环境场域”,客观上对鲁迅的“小说”观的形成产生了重要影响。
那么,鲁迅对史志所载“小说”的理解情形又是怎样的呢?第三篇“《汉书·艺文志》所载小说”主要考辑《汉志》所载十五家“小说”,结论是:“今审其书名,依人则伊尹鬻熊师旷黄帝,说事则封禅养生,盖多属方士假托。惟青史子非是。又务成子名昭,见《荀子》,《尸子》尝记其‘避逆从顺’之教;宋子名钘,见《庄子》,《孟子》作宋径,《韩非子》作宋荣子,《荀子》引子宋子曰‘明见侮之不辱,使人不斗’,则‘黄老意’,然俱非方士之说也。”据此,鲁迅总结出汉人小说的两大特征:方士所作及多含黄老之意。此论已涉及小说的本质特征及发生情形等性质论范畴*案:《汉志》著录“小说十五家”,与方士有关者多达六家,余者班固著录“迂诞依托”;著录凡千三百八十篇,本为方士的虞初所作《虞初周说》凡九百四十三篇,占著录总数的三分之二以上。可见《汉志》所录小说确与方士有很大关系,鲁迅所言不差。。故第四篇“今所见汉人小说”言:“现存之所谓汉人小说,盖无一真出于汉人,晋以来,文人方士,皆有伪作,至宋明尚不绝。”论述具体作品时,如言《十洲记》“但为方士窃虑失志,借以震眩流俗,且自解嘲之作而已”,陈仲弓《异闻记》所记“史志既所不载,其事又甚类方士常谈”,与方士有关已成为其论述汉人小说的主要基点。由《汉志》所归纳出来的“小说”观不仅影响《史略》对汉人小说的论述,更是影响其对六朝小说的论述。第五篇“六朝之鬼神志怪书(上)”云:“中国本信巫,秦汉以来,神仙之说盛行,汉末又大畅巫风,而鬼道愈炽;会小乘佛教亦入中土,渐见流传。凡此,皆张皇鬼神,称道灵异,故自晋讫隋,特多鬼神志怪之书。其书有出于文人者,有出于教徒者。”方士源出于古巫,由于文化的演变,汉代方士已非局限鼓舞祠等科,亦收集地理博物、奇闻逸事、典章制度等方面的内容以备皇帝顾问,并借用诸子百家或传说人物以言其说或自神其说,从而导致汉魏小说多“鬼神志怪之书”。显然,鲁迅已认识到此点,因此,当他考察六朝小说时,便认为“晋以后人之造伪书,于记注殊方异物者每云张华,亦如言仙人神境者之好称东方朔”,又说:“华既通图纬,又多览方伎书,能识灾祥异物,故有博物洽闻之称,然亦遂多附会之说。”东方朔是汉武帝身边的俳优宠臣,亦与方士有关系。可见,不管是张华、东方朔等人所作抑或托于二人者,均与方伎有关,鲁迅已认可方士对六朝志怪之书的重要影响。同时,六朝志怪之书的演变虽亦与佛教的入传有关,但很大程度上仍含神仙之说、黄老之意,只不过相较汉人小说而言,六朝小说多了释家之言,故第六篇“六朝之鬼神志怪书(下)”云:“释氏辅教之书,《隋志》著录九家,在子部及史部,今惟颜之推《冤魂志》存,引经史以证报应,已开混合儒释之端矣,而余则俱佚。”从《汉志》归纳出来的包含小说作者与小说内容两层面的“小说”观,已成为《史略》前六篇论断的理论指导。又如,油印讲义稿第八、九篇分别为《唐传奇体传记》(上、下),上篇云:“小说亦如诗,至唐而一改进,虽大抵尚不出于搜奇记逸,然叙述宛转,文辞华艳,发达之迹甚明。当时道释二教,侈陈感通;有名位者,又好谈神异,于是方士文人,闻风而作,竞为异记。”对唐人小说类名为“唐传奇体传记”,亦是据史志以归纳的典型*参见拙作《对鲁迅“唐传奇”文类说的检讨》,《内江师范学院学报》2011年第7期。。“方士文人”的并举表明《汉志》所载已成为其论述的基点,对建构小说史体系产生了深刻影响。但到之后的北大新潮社初版上、下册本,鲁迅则将其改为“唐之传奇文”,转以西方文艺理论视野下的“小说”观为准。虽仍见及史志所载的“小说”观的影响,但这种影响正渐被弱化。
同时,《史略》第二篇“神话与传说”中云:“志怪之作,庄子谓有齐谐,列子则称夷坚,然皆寓言,不足征信。《汉志》乃云出于稗官,然稗官者,职惟采集而非创作,‘街谈巷语’自生于民间,固非一谁某之所独造也,探其本根,则亦犹他民族然,在于神话与传说。”认为小说虽为史志目录所载,但起源于民间的神话与传说,这是西方文艺理论视域下的“小说”观。而为有效协调中西“小说”观二者的冲突,鲁迅主要抓住“小说”源于民间的发生情形,从而对《汉志》所载作“然稗官者,职惟采集而非创作,‘街谈巷语’自生于民间”之诠解。我们知道,《汉志》所载“小说”主要着眼于学术价值的判断,其对小说家的定义则是据所录作者及作品之实际加以归纳得出的;“街谈巷语”是指与“朝政得失相关的庶人言论,非一般的闲言碎语”,故如淳释为“街谈巷说,其细碎之言也。王者欲知闾巷风俗,故立稗官,使称说之。”*王齐洲、屈红梅:《汉人小说观念探赜》,《南京大学学报》(哲社版)2011年第4期,第109~120页。可见鲁迅对“街谈巷语自生于民间”的解读,是精准的。从这个视角切入,从“亦犹他民族然”的高度将中西“小说”观相系链,是其一大创举,使得《史略》的“小说”观在史志所载与西方文艺理论观之间不断来回变动,在一定程度上是言说有据。从某种意义讲,这的确能有效调和中西“小说”观之间的冲突,但又反过来加剧了其复杂性——“小说”观的双重标准导致“小说史”观及评判标准的随意、片面而致论断之失正。这种调和的表达使我们清楚地看到鲁迅承继传统的知识体系以建构《史略》与预先做出的理论设定相冲突的情形。
鲁迅认为,从《新唐志》剔除史部鬼神传入“小说”始,至《四库提要》将“小说之志怪中又杂入本非依托之史”、“多含传说之书”剔入于“小说”,史志所录小说“稍整洁”,与西方文艺理论视域下的“小说”观,渐行渐远。同时,历代史志又几不录盛于民间的小说,不合于其对小说源于民间之基本判断,无法有效论证预先设定的西方文艺理论视域下的“小说”观。而通俗小说又是唐以降小说发展的主流之一,无法规避,致使两种“小说”观发生冲突。对此,《史略》对唐及唐以降之小说的讨论,如话本、“拟话本”、讲史、神魔小说、人情小说、讽刺小说、狂邪小说等,采取以通俗小说为主,而略史志所录小说,并转以西方文艺理论视域下的“小说”观为主导,而非史志所载。这与对唐以前的小说的探讨以史志所录为主的情形相反。导致此举之由,在于《史略》前后两部分论述所采取的“小说”观念不同而致:纵观《史略》,其对汉魏六朝小说的探讨以《汉志》等史志所载为主,佐以西方文艺理论视域下的“小说”观;对唐及唐以降的小说的探讨,主要是以西方文艺理论视域下的“小说”观为主(案:另一层客观原因在于唐以降的小说形态在白话通俗方面确有长足的发展,这种客观情形导致鲁迅的论述转而以通俗小说为主)。显然,鲁迅已意识到单纯据以史志所载无法调和其所接受的以西方文艺理论为主导的小说观对研究唐及唐以降的小说及其演变史迹二者的冲突,故其对此时期小说的探讨逐渐弱化史志所载的影响。这是因为此时期的史志所载已渐渐不合其所圈定的研究对象,已不需要对中西“小说”观进行调和;同时,宋元明清时期的通俗文学样式已蔚为大观,已能充分论证西方文艺理论视域下的“小说”观;之前对“小说”的正名,解决了“小说”的存在前提。可见,据史志所载不过是种策略,是其承继传统的知识体系的下意识之举;西方文艺理论视域下的“小说”观才是指导《史略》编纂的最本根的“小说”观,是建构《史略》使之体系化所预先做出的前提设定。这从其对唐及唐以降的小说的论述,即见一斑。
鲁迅曾在《写在〈坟〉后面》一文中说到:“别人我不论,若是自己,则曾经看过许多旧书,是的确的,为了教书,至今也还在看。因此,耳濡目染,影响到所做的白话上,常不免流露出它的字句,体格来。但自己却正苦于背了这些古老的鬼魂,摆脱不开,时常感到一种使人气闷的沉重。就是思想上,也何尝不中些庄周韩非的毒,时而很随便,时而很峻急。”*鲁迅:《鲁迅全集》(第1卷),第301页。这话带有一定程度与传统决裂而寻求“现代”依据的思想倾向,但鲁迅坦言“旧书”的耳濡目染对“所做的白话”的影响,即使鲁迅想极力摆脱,却因这些“古老的鬼魂”对其影响的根深蒂固,已无力摆脱开来。既然这种思想对鲁迅“所做的白话”产生了深刻影响,我们大可推测这对鲁迅的学术研究当亦产生重要影响——“所做的白话”主要指其小说创作与杂文写作,小说研究亦是“白话”的一种。鲁迅无法与传统思想文化的影响彻底决裂开来,也就是说,鲁迅在传统思想文化的影响与外来文化的抉择中始终处于艰难的尴尬境地。《史略》小说观的矛盾状态,就是这种两难的集中反应,从而导致《史略》的组织思路及相关论断存有诸多自相矛盾之处。当然,我们并非有意苛责《史略》的种种不足,而是希望透过鲁迅的思想倾向、学术素养、编纂意图及行为选择等方面,弄清《史略》如此编纂的前因后果。
三、古典目录学与进化论观念的冲突
据此,鲁迅虽熟悉目录学并用于治学,却非简单地借用,而是将其作为一种思维方式、作为思想理论,以达到梳理古籍及古代文学演变脉络的目的。这种意图决定古典目录学之于《史略》是不会单独运用的,必然要与其他思想、方法相结合,以组成建构《史略》体系的指导思想链条。上文已述及,鲁迅在传统思想文化的影响与外来文化的抉择中始终处于艰难的尴尬之态。若据以这种矛盾心态反观鲁迅的小说史研究,即见《史略》的两难抉择主要集中于古典目录学与进化论观念的冲突。由于学界往往过于纠缠进化论观念对《史略》建构带来的种种影响,未曾对传统目录学影响《史略》的建构予以足够关注,更不曾注意到古典目录学与进化论观念的纠缠交织对《史略》所带来的诸多影响。简而言之,两者冲突的典型表现有二:
一是,“史家对于小说之著录及论述”篇的变动。此篇原置于油印讲义稿之首,题为“史家对于小说之论录”,含奠定基调之意。但到《中国小说史大略》(铅印本)则以删除,而以“神话与传说”一篇起论;至初版本上册又重新修订收录。不过,油印讲义稿仅是梗概式的片断论述,题意不甚清晰,初版本以降的修订本方才具备较为清晰之论断,但比油印讲义稿多出小说源于民间、多含传说之书等论断。鲁迅将此篇删之又补的原因,除了为规避声誉日隆的胡适的观点*参见拙作《鲁迅所编〈明以来小说年表〉与〈中国小说史略〉之修订》,《明清小说研究》2013年第2期。,更是鲁迅寻求中西“小说”观相协调的矛盾心态的反映。油印讲义稿云:“至于唐之传奇体记传,宋以来之诨词小说,史志皆不取,盖俱以猥鄙荒诞而见触也。”*鲁迅:《小说史大略》,《中国现代文艺资料丛刊(第4辑)》,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79年,第38页。此时鲁迅虽欲据史志所载对“小说”进行正名,但史志所载与其对西方文艺理论视域下的小说观的接受有本质之别,且尚未找到有效调和二者相冲之“中间物”。不过,鲁迅已意识到若简单据以史志所载是无法有效确定进化论观念作用下的古代小说演进规律的源头问题的。进化论观念与西方文艺理论视域下的小说观一道,是鲁迅因时代特殊要求,借以建构《史略》体系的两大支柱,是建构之前就已预先设定的。故油印讲义稿有关小说演进规律的探讨是从第二篇“神话与传说”开始的,云:“凡民族,当草昧之时,皆有神话”,“神话稍演进,乃渐近于人间,谓之传说。”*鲁迅:《小说史大略》,第38~39页。此时专列第一篇的目的仅是为正名而已。铅印本直径删除,转而以西方文艺理论为指导,反而失却为小说正名的包装。由油印讲义稿到铅印本、再到初版本的修订过程,是《史略》渐自疏离传统学术思维,且不再以传统文献为论断基点,转而以西方文艺理论为主,试图概括一条小说“进行的线索来”的转变过程。据此,若剔除“史家对于小说之论录”一篇就无法为小说进行正名,亦无法合理论述据《汉志》所总结出来的小说观对汉魏小说发展的影响(汉人小说多已散佚,讨论亦唯有据以《汉志》),无法确定古代小说演进之源头。故初版本修订以补录,增加小说起于民间之“中间物”,使得为小说正名、小说演进规律之源头与史志所载的“小说”观三者得以有效融合,即见鲁迅修订《史略》的苦心及本意。据此,鲁迅早在《史略》撰写之初以及修订过程中,古典目录学思维与进化论观念就已激烈纠缠,两者是本质层面的冲突。
二是,鲁迅据进化论观念确定了古代小说演进的三大规律,即由写神向写人的方向演进、由无意为小说向有意为小说演进及由文言向白话文演进等*对这三大规律的组织情形及得失,欧阳健《〈中国小说史略〉批判》第70~84页有详论,可参看。。其中,由文言向白话文演进这一条系采用西方文艺理论视域下的小说观以确定古代小说演进史迹所归纳得出的。据上所述,鲁迅若依《汉志》所载及《史略》的论述逻辑,先唐之“小说”应兼及记言、叙事、考证、辑佚等多种形式,可谓诸体兼备,故清翟灏曾言:“古凡杂说短记,不本经典者,概比小道,谓之小说,乃诸子杂家之流,非若今之秽诞言也。”*翟灏:《通俗编》(卷2),北京:商务印书馆,1937年,第24页。则“俳优小说”“俗赋”等当时流行的通俗文学样式亦可归入其中,这就是通俗小说的早期存在样式。依鲁迅所认为的历史是进化的、不间断的观点*《中国小说史略》第八篇“唐之传奇文(上)”云:“小说亦如诗,至唐代而一变,虽尚不离于搜奇记逸,然叙述宛转,文辞华艳,与六朝之粗陈梗概者较,演进之迹甚明。”可资佐证。,则古代小说的演进规律就应该是文言与白话小说约略同时演进了,并非由文言向白话文演进。由于《史略》对古代小说的讨论采取了双重的小说观,对先唐小说的论述以史志所载为主,而对唐及唐以降的小说的讨论则采用西方文艺理论视域下的小说观,导致古典目录学无法涵盖自先秦至清之小说演进的全部情形,故无法兼容对小说演进规律的概括,而渐被疏离。而由无意为小说向有意为小说演进之规律,亦值得推敲。既然鲁迅认为汉魏小说的创作主体为“方士文人”,那么方士借用诸子百家或传说人物以言其说或自神其说,已触及创作的自觉问题了,“自神其说”就是允许作品的虚构(鲁迅认为“小说”是虚构的),这就不存在汉魏小说“无意为小说”之说,此条演进规律的概括亦乏準的。可见,《史略》小说观的双重标准,以及进化论观念与古典目录学相冲突的情形,终致建构体系的双重性、规律总结的失正。
要之,进化论观念与古典目录学的冲突,于《史略》编纂之初就已存在,更表现在对《史略》进行编纂的指导思想上。自据进化论总结的小说演进规律之源头始,到具体规律的提出,二者的冲突通过其采取双重小说观的细节表现得十分突出,涵盖《史略》的大部分章节。分析《史略》可知,进化论观念作为编纂的一种指导思想存在(学界已有详论,不赘),而古典目录学不仅是种考证的方法,更是一种思想理论,是鲁迅所接受的知识体系于建构过程中的经验式的反映。可见,指导《史略》编纂的多种思想理论是鲁迅在传统思想文化的影响与外来文化的抉择中处于艰难的尴尬之态的反映。因而,在《史略》中,进化论观念与古典目录学思维的冲突是不可避免的。不过,双重小说观的采用又在一定程度上缓解了二者的冲突。
责任编校:刘云
DOI:10.13796/j.cnki.1001-5019.2015.02.006
中图分类号:I106.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1-5019(2015)02-0040-07
基金项目:国家社科基金重点项目 (11AZD062)
作者简介:温庆新,文学博士,湖南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湖南 长沙41008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