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与中国古代“自咏诗”〔*〕
2015-12-16张敬雅李定广
○ 张敬雅,李定广
(上海师范大学 人文与传播学院,上海 200234)
一、自咏诗及其与白居易的关联
我国诗歌发展到唐代,各种题材、体裁趋于完备。其中出现一种新的、特殊的题材类型——自咏诗,以白居易为主要代表,且对后世产生了深远影响,但一直以来并未受到应有的关注和研究。
何谓“自咏诗”?有学者认为:“‘自咏’即咏自、自我吟咏。我们所称的‘自咏诗词’,是指作者在生老病死、苦乐忧悲之中,因感奋而写下诸如自况、抒怀、自寿、自喜、自问、自嘲、自序、自跋、自题、自勉、自述、自诉、自挽、自赎等等,以自身境遇和感受为题材的诗词篇章,即诗词题材中以主体(作者)为核心的一类作品。”〔1〕其对“自咏诗”的界定显然过于宽泛,若照此界定,则先秦两汉以来所有的咏怀诗都包括在内了。这或可算作广义的自咏诗。而本文所谓的“自咏诗”,是特指唐代开始出现的以“自咏”为题,或题目涵义等同于“自咏”的一类诗,其特点是以自身为观照对象,把自身当作一“物”来吟咏,且全诗句句不离自己这个主体。这种“自咏诗”到唐代才出现,相对于前一种“广义自咏诗”,我们也可称之为“狭义自咏诗”,其外延界定,可用它与“咏怀诗”及“咏物诗”的关系图显示:
交叉部分即为“自咏诗”。
谢思炜先生曾在《论自传诗人杜甫——兼论中国和西方的自传诗传统》一文中提出“自传诗”的概念。“自传诗”虽与本文探讨的“自咏诗”不同,却容易混淆,特作辨析。谢先生指出:“与西方诗歌比较,中国(文人)诗歌最明显也是最重要的特征,不在于它的意象性、神韵、格调等等,而是它进入社会、进入历史的一种特殊方式,即自传方式。自传性是中国文人诗歌创作乃至除小说、戏剧之外的其他文体创作的一个首要特征。而有‘诗圣’之称的中国诗人杜甫则是这种方式的代表,他是最典型的自传诗人。”又表示“杜甫诗歌创作的自传性体现在他的全部创作都是围绕着自己的生活经历而展开的,完整地反映了他的生活经历和思想经历。他的人生经历的重要阶段不断写出一些回顾性的长篇作品,详述个人遭遇,剖析揭示思想矛盾和痛苦,并涉及社会环境、时事政治,如《咏怀五百字》《北征》《秋日夔州府咏一百韵》等。他在晚年还写作了一些旨在总结描述自己一生的纯粹的自传作品,如《壮游》《昔游》等。”〔2〕从其定义可知,他所言“自传诗”范围极广,几乎涵盖杜甫所有的诗,特别是那些叙事性、回忆性的自述自己境遇和感受的诗,咏怀诗、“自咏诗”皆可归作“自传诗”,反之则不可。
自咏诗的产生有其思想渊源和文学因缘。先秦儒道两家都有关于自我认知的表述。《老子》有“知人者智,自知者明”〔3〕,《论语》有“吾日三省吾身”〔4〕,《荀子》有“自知者不怨人,知命者不怨天”〔5〕等论述。这些自我认知思想发展到隋唐时期进一步强化了,王通谓“自知者英,自胜者雄”〔6〕,魏征言“知人既以为难,自知诚亦不易”〔7〕,韩愈曰“自知者为明”〔8〕。唐人自我认知感的强化,是自咏诗产生的思想渊源。而文学因缘则更为重要。魏晋南北朝咏怀诗和咏物诗的平行发展,到唐代达到高潮并形成汇流,于是自咏诗应运而生了。
最早的一首“自咏诗”应是盛唐人范液的《自咏》。封演《封氏闻见记》载:“范液有口才,薄命,所向不偶。曾为诗曰:‘举意三江竭,兴心四海枯。南游李邕死,北望守珪殂。’液欲投谒二公,皆会其沦殁,故云然。宗叔范纯,家富于财,液每有所求,纯常给与之,非一。纯曾谓液曰:‘君有才而困于贫迫,可试自咏。’液命纸笔,立操而竞。其诗曰:‘长吟太息问皇天,神道由来也已偏!一名国士皆贫病,但是裨兵总有钱。’纯大笑曰:‘教君自咏,何骂我乎?’不以为过。”〔9〕此为命题诗,虽艺术水平不高,有类打油诗,但首次以“自咏”为题,有其特殊意义。其后,杜甫的一些咏物诗亦有自咏的性质,如杜甫咏物诗《花鸭》,仇兆鳌引顾宸评语:“此虽咏物,实自咏耳。”〔10〕然杜甫未曾作过“自咏诗”。
最早大量创作“自咏诗”从而开辟“自咏诗”新宇宙的,是白居易。据朱金城《白居易集笺校》、谢思炜《白居易诗集校注》统计,诗题中含“自咏”的共有十四首,诗题与自咏涵义等同的,包括自题、自咏、自觉、自悲、自问、自勉、自劝、自感、自叹、自嘲、自在、自喜、自解、自戏、自诲、自谕、自照、自吟诸项,共四十一首,合计五十五首。翻检时,注意到白集“写真”为题的五首诗歌,“我身”为题的一首诗歌。“写真”即描画人的真容,白居易集中的五首写真诗,皆为咏自己肖像的诗,实与“自咏”涵义略同。“我身”即“我自己”,也即自咏,故一并纳入研究。白集还存《照镜》《感镜》《新磨镜》《以镜赠别》《对镜吟》(闲看明镜坐清晨)《对镜吟》(白头老人照镜时)《镜换杯》《对镜》《览镜喜老》《对镜偶吟赠张道士抱元》十首诗歌,写白居易抚镜而照的场景,由白发多生引出年老的慨叹。这类诗以表现作者心绪为主,更宜将其划归广义自咏诗范畴,亦即咏怀抒情之作,不在本文讨论范围。依此标准取舍,则白居易集有“自咏诗”共六十余首,数量远远超过全唐其他诗人自咏诗的总和。
参照朱金城《白居易集笺校》、谢思炜《白居易诗集校注》等书之系年梳理,白居易自咏诗最早写于贞元十七年(801),时白居易三十岁。此后的自咏诗,若以十年为整段划分:三十至四十岁间五首,四十一至五十岁间九首,五十一至六十岁间二十二首,六十一至七十岁间二十一首,七十一至七十五岁间四首。可知,贞元十七年至会昌六年去世,白居易自咏诗不曾间断,总体呈递增趋势。从写作地点看,按所处不同地点作自咏诗数量降序排列,依次为:洛阳二十八首、长安九首、苏州九首、杭州六首、江州四首、下邽三首、忠州一首。可见,晚年在洛阳时所作“自咏诗”最多。
二、白居易自咏诗内容特点
白居易自咏诗内容充实,主要集中为对自身外貌形象的描画,对个人赋诗能力的夸耀,对自我知足知止心性的高扬。
其一,对自身外貌形象的描画以及对岁月沧桑的感叹,尤以写真诗突出。绘画是灵活性极强的艺术创作,面对所画对象,画师凭经验下笔,该过程注入判断和议论,画中“我”已然为他人眼中形象。白居易一生有过几次写真体验,《与杨虞卿书》言:“又常照镜或观写真,自相形骨,非富贵者必矣,以此自决,益不复疑。故宠辱之来,不至惊怪。亦足下素所知也。”〔11〕其常立在完工画作前几番揣摩,出于自珍、自爱、自恋之感,产生题咏自己画像冲动,遂成为中国诗史上最早吟咏自己画像的诗人。
元和五年白氏在长安作《自题写真》(时为翰林学士):“我貌不自识,李放写我真。静观神与骨,合是山中人。……不惟非贵相,但恐生祸因。宜当早罢去,收取云泉身。”有关此次写真,白居易《香山居士写真诗》并序补充道:“元和五年,予为左拾遗、翰林学士,奉诏写真于集贤殿御书院,时年三十七。”〔12〕介绍了集贤殿御书院奉诏写真事,奉诏写真原因未知,或是例行公务。《自题写真》指明此幅画像由德宗时人李放作,白居易仔细审察着画像上自己的神情与骨气,不禁连连感慨,并将所见形相转换成诗歌为载体的文字表达。诗用蒲柳之资望秋而落喻体弱早衰,用麋鹿之态喻愿为隐居之人。即便这样,“我”那通透、傲物的心性仍难驯服。作为奉侍帝王的廷臣,“我”刚正狷介,不与人苟合,而祸因所恃,滋极娇盈。与其如此,不如早日罢去,在山河胜景中安闲度日。
随之,元和十二年于江州作《题旧写真图》:“我昔三十六,写貌在丹青。我今四十六,衰悴卧江城。岂止十年老,曾与众苦并。一照旧图画,无复昔仪形。形影默相顾,如弟对老兄。况使他人见,能不昧平生。羲和鞭日走,不为我少停。形骸属日月,老去何足惊。所恨凌烟阁,不得画功名。”〔13〕前引《自题写真》是作画当年所写,而本诗是作画十年后贬居江州所写。毫无疑问,昔日画卷被诗人当为一面映照形象的镜子,画中“我”与此刻“我”,外貌、心境显著对比。两个“我”如同形与影般无言相望,以往那英姿飒爽、气宇轩昂的模样消褪。白居易既叹息时光飞逝,又赤裸道出十年内受尽的苦难。与此同时,将画中“我”和眼下“我”作比后,转向他人目中“我”的形象,思考着他人通过画像了解到“我”怎样的状态。经一番体味,白居易清醒感知着,时间不会分秒停驻,人的躯体、外貌日日老去。遗憾是,自己的写真不能置于那排列功臣画像的凌烟阁上。反映出诗人对遭谗贬江州的愤懑及未能施展才华建功立业的惋惜与无奈。然而,江州之贬虽打击沉重,济世之志未彻底消磨,企盼有朝再获机会实现抱负,流露对自我的美好期许。
大和三年在长安作《感旧写真》:“李放写我真,写来二十载。莫问真何如,画亦销光彩。朱颜与玄鬓,日夜改复改。无磋貌遽非,且喜身犹在。”本诗距《自题写真》已二十年,而两首都对着李放绘制的同幅画像而叙。透过《感旧写真》,白居易意在向自己、向看到画卷的人们强调,随时间推移,画卷或保存完好,或色彩黯淡以至坏损。“我”当年的红润容颜与乌黑发质,迅速被衰朽面容与满头斑白所替。容貌衰朽何妨,这是顺应自然规律的表征,紧要在珍爱生命。此诗继《自题写真》《题旧写真图》而作,似乎愿传达这般信息:读者需去关注的重点不再是对画中人的容颜铺开想象,而应看到一位普通老人安静地沉湎在美妙回忆中的乐观姿态。会昌二年,白居易又在洛阳香山寺写真。《香山居士写真诗》:“昔作少学士,图形入集贤。今为老居士,写貌寄香山……勿叹韶华子,俄成皤叟仙。请看东海水,亦变作桑田。”本次写真离元和年间写真愈加久远,经岁月洗刷,“我”的样子与从前大不同。对此,诗人非愁苦不堪,反将笔锋一转,举“东海桑田”例证世事多变,人生无常。而随年老体衰,喜佛渐为精神上很大支撑。《旧唐书·白居易传》载:“与香山僧如满结香火社,每肩舆往来,白衣鸠杖,自称香山居士。”〔14〕佛教向来灌输人们遇事不惊不躁,从心灵深处放下烦扰的理念。白居易颇受熏染,对着画作自我安慰,莫因由年少忽变白头过于懊丧、哀伤,保持冲融平和,以对世事持看得开的立场来直面生活。
实际来讲,写真的时间只停在那时那刻,画面呈现的人物也就被定格在那时那刻。画卷描摹的“我”与观画的“我”相比,始终要年轻。今夕形象的极度反差必造成剧烈刺激,于此,无论白居易以缅怀年少的自己占主,还是一味叹老,再或坦然接受,其每次观画且将画卷以文字阐述,都显出对自我外貌的重视,带有对自身回顾性质。
除了写真诗外,白居易其它多首自咏诗多感叹岁月沧桑。如《我身》:“昔为意气郎,今作寂寥翁。”《和微之诗二十三首·和自劝二首》:“屋中有一曝背翁,委置形骸如土木。”《闲居自题》:“此是白家翁,闭门终老处。”《自咏》:“卧疾瘦居士,行歌狂老翁。”“寂寥翁”“曝背翁”“白家翁”“瘦居士”“狂老翁”等自称,是塑造个体形象的又一手法。
其二,对诗歌的浓浓喜爱,对个人赋诗能力的夸耀。诚如白居易《醉吟先生墓志铭》云:“凡平生所慕所感,所得所丧,所经所遇所通,一事一物已上,布在文集中,开卷而尽可知也。”
长庆二年,白居易在杭州作《对酒自勉》:“五十江城守,停杯一自思……肺伤虽怕酒,心健尚夸诗。”“自勉”的前奏是“自思”,自我反思。经历江州之贬、忠州量移,白居易深刻体会仕宦险恶,君王恩宠难以消受,人生态度已从“兼济”转向“独善”〔15〕,宦情淡薄。此次自请出刺杭州,与赴任江州、忠州,心情完全不同。离开了动乱的朝廷,有种解脱的轻松愉悦。杭州景色上乘,物产丰饶,陶醉在湖光山色中,以诗歌为伴。长庆四年在杭州继作《自咏》:“闷发每吟诗引兴,兴来兼酌酒开颜。欲逢假日先招客,正对衙时亦望山。”无聊烦闷时随手取诗助兴,诗兴大发酌酒增趣。饮酒可激发写诗灵感,使其在似真似幻境界中再添佳制。杭州任的几年里,忙于政务之余,白居易常与友人聚会游宴,诗酒赓和,怡然自得。是年,杭州任满,五月,诏除太子左庶子分司东都,秋至洛阳。在洛阳作《自咏》:“但遇诗与酒,便忘寝与餐。高声发一吟,似得诗中仙。……于今居处在,许我当中眠。眠罢又一酌,酌罢又一篇。”白居易取自嘲口吻叙述,畅言诗酒不离的惬意,它物无法比拟。常大声诵读自身创作极佳的诗句,以“诗中仙”的高超技艺称赞诗作浑然天成。紧接着,借刘伶嗜酒幕天席地的形象自比,觥筹交错下连续赋诗的场面,世间恍若无利无欲,纵意所如,放达洒脱。
开成四年,白居易作《病中诗十五首·自解》:“房传往世为禅客,王道前生应画师。我亦定中观宿命,多生债负是歌诗。不然何故狂吟咏,病后多于未病时。”先举房琯、王维为例,由房琯和王维今世不应为诗人反衬自己不仅今世应为诗人,而且在静心的修禅中观察自己前世命运,发现自己因诗歌而起的业缘不止一世。会昌六年《自咏老身示诸家属》:“寿及七十五,俸沾五十千。夫妻偕老日,甥侄聚居年。……走笔还诗债,抽衣当药钱。支分闲事了,爬背向阳眠。”对诗歌的热情未因年岁增长而丝毫减损,保有当年态度,“我”欠下的诗债未还清,陆续创作以达还清债务的目的。实际上白氏是在对自己作为诗人的得意,对自己赋诗能力的夸耀。
白氏晚年病痛缠身,对佛家教义弥信,自咏诗频频征引世人生命之辗转轮回观点来为狂热创作动因觅到根据。一方面,白居易追溯了自身与诗歌的前世结缘,另一方面,是对其创作才能的充分肯定。唐诗数量空前,白居易以二千八百多首存诗位列榜首,显然与上述自咏诗论说的文字因缘不无关系。而“诗魔”“诗癖”“诗仙”等自我称谓的意义更加得到巩固与升华。
其三,屡屡高扬知足知止的心性。赵翼《瓯北诗话》有言:“香山出身贫寒,故易于知足。……故自登科第,入仕途,所至安之,无不足之意。”〔16〕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亦云:“乐天之思想,一言以蔽之,曰‘知足’。”〔17〕白氏《醉吟先生传》则自评曰:“吾生天地间,才与行不逮于古人远矣。而富于黔娄,寿于颜渊,饱于伯夷,乐于荣启期,健于卫叔宝。幸甚幸甚,余何求哉!”
元和十五年作《我身》:“外貌虽寂寞,中怀颇冲融。赋命有厚薄,委心任穷通。通当为大鹏,举翅摩苍穹。穷则为鹪鹩,一枝足自容。苟知此道者,身穷心不穷。”长安为官的好胜之气与今日流落蛮荒之地的寂寥外貌不可并提,但“我”的内心恬适安宁。命运常存变数,跟随心意而行,任其显达与困厄。白居易举《庄子·逍遥游》“不知其几千里也”“其翼若垂天之云”的大鹏作为自我独立的象征。倘若处显达之位,定要抓住时机追求功绩;反之,遭遇打击,应像鹪鹩为可借枝容身感到庆幸、满足。处困境而不陷困境,彰显精神上的超越。宝历二年作《自喜》:“自喜天教我少缘,家徒行计两翩翩。身兼妻子都三口,鹤与琴书共一船。僮仆减来无冗食,资粮算外有余钱。携将贮作丘中费,犹免饥寒得数年。”白居易乐于上天示意,以为教诲,罢官归去。诗中刻画了家人同行,几物相携的离苏场景。出刺杭、苏的俸禄很普通,减去公家给食的仆役,将钱粮外略有的余钱算作维系归隐之需,他物不再多求。全诗洋溢着欢悦之感,显示了对自我生存选择的认可。
白居易自咏诗中除每每夸赞过人的诗文能力外,很多时候改换思维,抱着以不足为自足的良好心态看待周遭。大和六年作《自咏》:“随宜饮食聊充腹,取次衣裘亦暖身。未必得年非瘦薄,无妨长福是单贫。”取简单清淡的饮食维持生计,随意地拿衣服穿着保暖。体质瘦弱的人儿同样可享高年,孤苦贫寒不妨碍长久福气的获得。大和七年作《自喜》:“身慵难勉强,性拙易迟回。布被辰时起,柴门午后开。忙驱能者去,闲逐钝人来。自喜谁能会,无才胜有才。”身体慵懒以致难有精力留意时局,生性笨拙以致遇问题迟疑不决。忙碌的业务总驱使有才能的人亟去担负,恰因深知自己“慵”“拙”“钝”等毛病,又不排斥这些毛病,“我”罢去繁忙的河南尹职请求分司东都为情理中事。对东都生活带来的由“忙”转“闲”,尽是称心与自赏。诗中“慵”“拙”“钝”等看似贬意的字眼,反成为作出“无才胜有才”个人定位的得意资本,百端无能,不生忧劳。
纵观白居易自咏诗,近七十岁所作,对个人心性的剖析,越发涵括透彻的总结意味。会昌元年《偶吟自慰兼呈梦得(予与梦得甲子同,今俱七十)》:“且喜同年满七旬,莫嫌衰病莫嫌贫。已为海内有名客,又占世间长命人。”此年,白居易百日假满,少傅官停,官停俸罢。秋,与刘禹锡往来唱和,互换信息,共享喜悦共担忧虑。刘、白同生于大历七年,白居易欣喜于二人年岁之长、诗名之盛,劝慰友人及自身勿因衰弱抱病而颓丧消沉,勿因际遇清苦而嫌贫爱富。珍惜生活,保重身体,心胸宽广,“知足不辱,知止不殆”。会昌六年《自问此心呈诸老伴》:“朝问此心何所思,暮问此心何所为。……心未曾求过分事,身常少有不安时。此心除自谋身外,更问其余尽不知。”该诗与开成五年的自戏三绝句《心问身》《身报心》《心重答身》均用“心”“身”切入。三绝句展现了个人面临的两重世界——自我内心世界和身外大千世界,虚拟了“心”“身”对话。对话以“心”“身”关系为起点,凸显了承载共同体的“我”,只有“我”才能调停两者不时存在的矛盾冲突。不容忽视,白居易一向未有过多贪欲,晚年愈消杂念,不计得失。由于《三绝句》中已认识到“心是身王”“身是宫”的制衡关系,六年后再写下《自问此心呈诸老伴》满含一生归纳性的诗作,缓缓讲述了对“心”定则“身”定道理的领悟。表明依性置“心”,宁在小我的天地里谨守本分,不因慕荣华名利受困束缚。
总之,白居易将个人境遇以及境遇中的感受于自咏诗一一展示,正如日本学者丸山茂《作为回忆录的〈白氏文集〉》所形容:“歌咏人生一幕的一首首诗,一作某种汇集,就成为原原本本地再现作者全部品性的‘因缘’。”〔18〕
三、白居易自咏意识强烈探因
白居易大规模、高密度自咏的现象,史无前例。白氏自咏意识为何如此强烈?中国文人的自咏意识为何首先在唐代的白居易身上得到爆发?这自然有思想、政治、社会方面的大趋势使得唐人自我认知意识强烈的原因。然而,既然唐人笃嗜于诗又善表现自我,且拥有优越作诗环境,为何白居易之前的初、盛唐人鲜有以诗自咏,而直至白居易才写下大量自咏诗?显然,更主要的原因还在于白居易自身与众不同的个性因素。“究竟是什么东西推动艺术家进行创作呢?从某种意义上说是所有的一切艺术家进行创作的原因,这包括了他过去所有的生活状况,他在创作时的身心状况、意识和气质。包括所有能引起灵感现象的一切情况。这些情况严格说来可以包括直到艺术家所描写的那件事为止以前全部宇宙的历史”。〔19〕
(一)白居易对诗歌的热爱与自信远超一般诗人
如前所论,白氏曾通过佛教自省的方式自我认定今生应为诗人,前世也应为诗人,还自称“诗魔”“诗癖”“诗仙”等,可见其对诗歌的热爱与自信非一般诗人可比。他能成为全唐作诗最多的诗人,绝非偶然。正因为对诗歌超强的热爱与自信,白氏一切都用诗来表达,政治生活、文化生活、日常生活等等,乃至对自我的认知,无不反映在诗中。
(二)强烈的自我意识和自恋情结
白居易自咏意识之所以强烈,前提在高昂的自我意识。自我意识指人们对自己方方面面的察觉和认知。白居易内心丰富,情感饱满,倾向将生活小圈子看成中心,将自身作为可欣赏的审美对象,极为自我认同与迷恋。基于此,渴望把个人的一喜一怒、一悲一叹、一痴一醉、一得一失,点点滴滴畅快吐露,遂生出自咏情怀,以诗歌代言。同时,白氏强烈的自我意识还突显在创造着个性化形象的自作传记、自题墓志铭、书籍自序中。开成三年白居易作《醉吟先生传》,自叙十年来寓居洛下的闲逸景致。开成四年白居易撰《醉吟先生墓志铭》,综括此生“外以儒行修其身,中以释教治其心,旁以山水风月歌诗琴酒乐其志”的人格构造。且嘱妻侄:“无请太常谥,无建神道碑。但于墓前立一石,刻吾《醉吟先生传》一本可矣”,声称以自传形象为最真实形象。的确,《醉吟先生传》是白居易以“如此者凡十年,其间日赋诗约千余首,岁酿酒约数百斛,而十年前后赋酿者不与焉”的诗酒癖好为自定义的独特写照。揭示了“‘癖’虽然不可控制,却也可以用来自我标榜……可以用来臧否人物,又可以用来自我表现”〔20〕的功效。自作传记、自题墓志铭外,正文加自序的书序体例与自传有相当统一性。白居易大和二年作《白氏文集后序》《因继集重序》,大和三年作《刘白唱和集解序》,大和八年作《序洛诗》,会昌五年作《白氏长庆集后序》,显露以著述自期的观念,包含着留此为证以窥心灵乃至生活轨迹的用意。
(三)“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处世原则
白居易自咏与年龄及身心状况相关,更与传统儒家“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的处世原则相关。年少轻狂,初登仕途之际,白居易有着高度匡君报国之志,致力于干预现实的讽谕诗。官场凶险,政治理想屡遭挫折,萌生退意,诗歌取材渐转向。《与元九书》阐明其前后创作理论变化:“谓之讽谕诗,兼济之志也;谓之闲适诗,独善之义也。故览仆诗者,知仆之道焉。其余杂律诗,或诱于一时一物,发于一笑一吟,率然成章。”既然不能“外王”,那就转向“内圣”。“外王”多进取之心,“内圣”重修身养性,寻求恬静安逸生活。故与早期写讽谕诗不同,白居易后期关切核心由外在的他人他物一变为自身。加以岁月匆匆,老病交缠,回首审视,亟待将个人丰裕经历固定在无限自咏中。
白居易自咏诗多作于洛阳,与退居洛下的中隐生活息息相连。大和三年退居洛下,不久即作《中隐》诗:“大隐住朝市,小隐入丘樊。丘樊太冷落,朝市太嚣喧。不如作中隐,隐在留司官。似出复似处,非忙亦非闲。不劳心与力,又免饥与寒。终岁无公事,随月有俸钱。……人生处一世,其道难两全。贱即苦冻馁,贵则多忧患。唯此中隐士,致身吉且安。穷通与丰约,正在四者间。”中隐思想是白居易应对迅猛历史进程而自创的调适策略,希望以此寻到政治与个人间的平衡点。中隐生活远离朝堂纷争,官职闲散无拘,逍遥于诗酒山水,在悠闲的“独善其身”中进行自我观照,正是“自咏诗”产生的条件。
(四)“名片效应”和不朽愿望
唐代文人热衷于用各种方式自我推销。以诗歌自我展示,希冀被认定和赞许,赢获声名,提高社会地位,即为途径之一。白居易写作大量自咏诗时,早已负有诗名。《与元九书》言:“及再来长安,又闻有军使高霞寓者,欲聘倡妓。妓大夸曰:‘我诵得白学士《长恨歌》,岂同他妓哉?’由是增价。又足下书云:到通州日,见江馆柱间有题仆诗者,复何人哉?又昨过汉南日,适遇主人集众乐娱他宾,诸妓见仆来,指而相顾曰:‘此是《秦中吟》《长恨歌》主耳。’自长安抵江西,三四千里,凡乡校、佛寺、逆旅、行舟之中,往往有题仆诗者。士庶、僧徒、孀妇、处女之口,每每有咏仆诗者。”元稹《白氏长庆集序》曰:“然而二十年间,禁省、观寺、邮候墙壁之上无不书,王公、妾妇、牛童、马走之口无不道。至于缮写模勒,衒卖于市井,或持以交酒茗者,处处皆是。其甚者有至于盗窃名姓,苟求自售……鸡林贾人求市颇切,自云:‘本国宰相每以百金换一篇,其甚伪者,宰相辄能辨别之。自篇章以来未有如是流传之广者。’”〔21〕很分明地,文人们都不限于当日名气,仍存人生短暂,须竭力著书立说向外自我推荐,以求扩增生前身后名的垂世意图。“海内声华并在身,箧中文字绝无伦”“世间富贵应无分,身后文章合有名”等句便能印证,白居易也不例外。其于强势的唐代诗歌传播中灵敏捕捉到传播者和受传者的微妙关系,成功地心理预设——作品写给谁看,谁愿意看。以受众来说,生活在同时代的人们,即现实受众;后世读者,即潜在受众。白居易不停创作自咏诗,在现实受众和潜在受众中推进着以自咏为“外包装”的“名片效应”。
而多次自编集、悉心保存集子全貌及将集子收藏情状逐一记录的举动,与有意识地推进“名片效应”不可分割,潜藏着以诗不朽的愿望。《白氏长庆集后序》载:“白氏前著《长庆集》五十卷,元微之为序。后集二十卷,自为序。今又续后集五卷,自为记。前后七十五卷,诗笔大小凡三千八百四十首。集有五本,一本在庐山东林寺经藏院,一本在苏州南禅寺经藏内,一本在东都圣善寺鉢塔院律库楼,一本付姪龟郎,一本付外孙谈阁童。各藏于家,传于后。其日本、新罗诸国及两京人家传写者,不在此记。又有《元白唱和因继集》共十七卷,《刘白唱和集》五卷,《洛下遊赏宴集》十卷,其文尽在大集内录出,别行于时。若集内无而假名流传者,皆谬为耳。”朱彝尊《重刊白香山诗集序》评述道:“诗家好名,未有过于唐白傅者。既属其友元微之排纘《长庆集》矣,而又自编后集,为之序,复为之记,既以集本付其从子外孙矣,而又分贮之东林、南禅、圣善、香山诸寺,比于杜元凯岘山碑,尤汲汲焉。”〔22〕针对屡次编集、珍藏集子的本相,不论白居易自己所记或后世热议,从侧面见出了诗歌创作带上不朽愿望的功利性,而写“自咏诗”恰是其不朽愿望的反应。
四、白居易自咏诗的意义
将白居易自咏诗置于中国古代诗歌史的长河中来考察,有其重要而独特的诗史意义。白居易自咏诗的意义可从以下几方面观察:
其一,白居易是中国古代自咏诗的开创者及代表人物。
白居易创作“自咏诗”时间早、总量大、成就高,是中国古代自咏诗当之无愧的开创者及代表人物。白居易之前的唐代诗人仅盛唐人范液有《自咏》一首。而同处中唐的徐灵府有《自咏二首》,卢仝有《自咏三首》,崔玄亮有《登科后自咏》,其作诗时间皆略晚于白居易〔23〕。晚唐有唐彦谦《自咏》、郑谷《结绶鄠郊縻摄府署偶有自咏》、徐寅《自咏十韵》、陈黯《自咏豆花》,当皆是受白居易影响而作。白氏自咏诗不仅总量远超全唐其他诗人总和,而且大多是以充裕时间精心打磨的精品,艺术成就较高。引人注目处,其还最先以自己的“写真”为素材入诗反复咏叹。因而,在中国古代自咏诗史上,自白居易开始“自咏诗”以类型范式登上诗史舞台,白居易的开创意义及代表性毋庸置疑。
其二,白氏“自咏诗”为后世仿效与继承,影响深远。
白居易诗歌语言平易,通俗流畅,后世多受其诗风影响,宋代为甚。查览《全宋诗》〔24〕自咏诗作,北宋李昉七首、王禹偁十首、宋庠十三首、宋祁十三首、邵雍二十八首,南宋陆游二百零六首,较同期诗人占多。蔡戡集虽只存三首,其中两首诗题就直接标明“效白乐天体自咏”“又自咏效乐天体”。值得注意的是金人元好问,十一首自咏诗中四首《自题写真》〔25〕,是继白居易题咏个人写真的范例。接连向下发掘,惊奇于以上诗人的创作均有慕白、学白痕迹。这里以宋金两朝李昉、王禹偁、宋庠、宋祁、邵雍、陆游、元好问为例。
方回《桐江续集》曰:“诗学晚唐,不自四灵始。宋刬五代旧习,诗有白体、昆体、晚唐体。白体如李文正(昉)、徐常侍昆仲(徐铉、徐锴)、王元之(禹偁)、王汉谋(奇)。”〔26〕大略谈及宋初学白风气。李昉是白体诗倡导者之一,其在《王仁裕神道碑》中说:“著述之多,流传之广,近代以来,乐天而已。”〔27〕吴处厚《青箱杂记》则曰:“昉诗务浅切,效白乐天体。”〔28〕王禹偁更于李昉挽诗明言:“须知文集里,全似白公诗。”李昉效仿白居易自咏样式创作的“自喜身无事”五组诗歌,诗中“闲吟适性情”“论才拙复疏”“温衣饱食外,何必待盈余”“称家随分过,何用苦忙然”等句投射出的知足逸乐心态实为对白居易闲适情调的思慕。李昉还化用白居易诗句,如李诗《更述荒芜自咏闲适》“腰下转嫌金印重,眉间渐长白毫长”取于白居易《六十六》“瘦觉腰金重,衰怜鬓雪繁”及《初授秘监并赐金紫闲吟小酌偶写所怀》“鬓雪人间寿,腰金世上荣”二诗。李昉稍后的“白体”诗人王禹偁,因特有的人生经历使他对白诗,尤其白之自咏诗的觉察和学习另具滋味。宋蔡宽夫论曰:“国初沿袭五代之余,士大夫皆宗白乐天诗,故王黄州主盟一时。”〔29〕王诗《不见阳城驿》载:“予为儿童时,览元白集。”王禹偁学白慕白,早为历代所公认,他曾自言“谪居多看白公诗”,他对白诗题材类别、主题构思都予继承,《自咏》《自笑》等同题诗是仿白居易烘托闲适情趣的产物。他还借白诗习语来表己意,《自问》“自问意何如,身穷业有余”取白诗《自咏五首》“一日复一日,自问何留滞”句为参。而《自贺》“本与乐天为后进,敢期子美是前身”的陈述,既为自咏,也昭然可见对白居易的敬仰、追慕之心。
宋庠、宋祁均是北宋著名文人。宋庠仕途畅达,两入宰府,宋祁从科举到为官,受其兄牵连。二人常以诗情细品人生,颇为自怜。宋祁自咏诗有“自咏”“自讼”“自叹”“自勉”等题,宋庠除“自咏”“自讼”外,尚有“自慰”“自适”“自哂”等题,二人以“自咏”为标题的诗作竟接近各自自咏诗半数。与李昉、王禹偁相对照,二宋自咏多组诗创作,如宋祁《移病还台……自叹二首》《自咏三首》《自讼三首》,宋庠《和吴侍郎……自哂二绝》《初倅襄阳郡事感而自咏三首》。既此,由多首诗歌组成同一主题的集合,愈发昭示自咏精神。值得一提的是,二人自诉类诗歌发挥着调节自我心理的效用,可算“在创作当下并不用于传播而主要用于自我心灵对话的作品”〔30〕,宋祁《自讼》,宋庠《自讼》《淮南自讼》皆是。这类自咏诗助其呈露心绪,营造和谐生活气息。同是北宋人的邵雍,和白居易晚年一样,闲居洛下数年,司马光就此评议:“只恐前身是,东都白乐天。”白居易自咏诗多在洛阳作,邵雍亦然。《宋史·邵雍传》谓:“名其居曰‘安乐窝’,因自号‘安乐先生’。旦则焚香燕坐,晡时酌酒三四瓯,微醺即止,常不及醉也,兴至辄哦诗自咏。”〔31〕与洛阳生活相应,白居易曾作《序洛诗》:“序洛诗,白乐天自叙在洛之乐也。”邵雍在诗集《伊川击壤集序》用判断句式确定着近乎一致的创作主旨:“《击壤集》,伊川翁自乐之诗也。非唯自乐,又能乐时与万物之自得也。”〔32〕邵雍自咏诗中“自贻”“自乐”“自在”“自庆”“自余”“自处”成分充足。他还刻意模仿白诗浅显易晓风格,四库馆臣赞曰:“邵子之诗,其源亦出白居易。”〔33〕
南宋陆游与白居易都自学诗始每日吟咏,是高产作家。白居易暮年自编集,陆游在创作末期也刊印《剑南诗稿》。陆诗形貌颇与白诗一脉相承,是白居易后自咏创作最多的诗人。“自警”“自诒”“自娱”“自嗟”“自箴”“自闵”“自规”“自咎”“自宽”“自励”“自诘”“自儆”等作遍布诗集。《自咏》:“泥醉醒常少,贪眠起独迟。闭门谁共处,枕藉乐天诗。”把白诗当支柱力量,山阴所作惯以琐事畅显悠闲、开朗心境。格外醒目的是,陆游反对语言雕琢,与白诗削去文人化修饰的要领趋近,李重华《贞一斋诗说》云:“陆放翁堪与香山踵武,益开浅直路径,其才气固自沛乎有余。”〔34〕明李东阳评曰:“陆务观学白乐天,更觉直率。”〔35〕金人元好问则在多首诗中对白居易推奖有加,如《感兴四首》:“并州未是风流域,五百年中一乐天”。〔36〕元好问多首《自题写真》,既与自身对绘画精通,倡导诗、画同宗紧扣,还学白居易将诗、画交融的陶染,用诗歌将写真传神映现。
其三,开拓了古代诗歌的题材类型和风格类型。
中国古代诗歌的传统题材类别很多,诸如征戍诗、送别诗、山水诗、咏怀诗、咏物诗等等,并涌现因善于某类创作而著称的流派及诗人。白居易以前,尚未有自咏诗这种诗歌题材类型,是白居易第一个大量创作“自咏诗”并赋予其类型化特点,从此中国诗史上自咏诗人、诗作渐多。白居易“自咏诗”题材类型化的主要表现在于,诗歌以吟咏“自我”为焦点,既承认自己与他人的不一样,给予独立价值和地位,又承认“我”与他人的天然联系,期待他人从诗中了解、熟识于“我”。
白居易“自咏诗”也形成了独特的风格类型,也就是宋人所谓的“白乐天体自咏”。事实上,同类题材在每人笔下可写出截然不同的作品,风格各异。“风格之为风格,是因为其有别于旁人的个性特征(作者个人的情思意趣、审美理想、处理题材和运用语言的特殊方式,自我的艺术个性及其作品的艺术特色等)”。〔37〕白居易自咏诗以“我”为吟咏主体,对人物肖像、动作、语言、性格等正面描写,较少或压根不触及政治问题。且多五七律创作,语言质朴率易,不押险韵。加之时时辅以长篇铺陈,以平常之笔抒写优游生活。白居易自咏中的写真诗还取时空交替法,以发展的眼光观万物演变,打造着自我形象多样性,映衬出诗人从容、闲雅气质。
白居易自咏诗题材类型和风格类型在宋代得以最有效地承袭,不只艺术取向的相近,也因白居易的自适旷达风度为宋人歆慕。究及根本,当诗人深切意识到个体价值时,便在该意识引导下自觉将各表象有序联结起来,形诸文字,谱成一首首咏叹自我的曲调。
其四,为后人提供了知人论世的第一手史料文献。
中国古代的作家研究有一个优良的传统,就是“知人论世”,但真正做到“知人论世”并非易事,因为寻找全面可靠的第一手资料往往十分困难。而白居易开创的“自咏诗”正可弥补这方面的不足,但至今并未引起研究者的重视。白居易的“自咏诗”试图以诗歌展现“我”这个角色,向世人、后世介绍“我”的形貌,诉说“我”的处世行事,传递精神面貌。白居易以及之后诗人们的众多自咏创作,都在主、客观上达成着让后世读者全方位领略该人该作的效果。而由“我”亲力亲为陈说的自咏内容,拉伸式地谱写出个人生活史,较他人视域下对“我”的刻画介绍更准确。从这个意义上说,“自咏诗”为后人提供了知人论世的第一手史料文献,为研究诗人的形貌、性格、思想、情趣提供了最真实、最可信的第一手资料。因此,今后对白居易及其后诗人的研究,必须高度重视、充分发掘其“自咏诗”的价值。
注释:
〔1〕黄君:《中华自咏诗词精选》,华龄出版社,2001年,第1页。
〔2〕谢思炜:《论自传诗人杜甫——兼论中国和西方的自传诗传统》,《文学遗产》1990年第3期。
〔3〕陈鼓应:《老子注译及评介》,中华书局,1984年,第198页。
〔4〕杨伯峻、杨逢彬注译:《论语》,岳麓书社,2000年,第2页。
〔5〕王先谦:《荀子集解》,中华书局,1988年,第58页。
〔6〕王通:《中说》,中华书局,1985年,第16页。
〔7〕吴兢:《贞观政要》,岳麓书社,1991年,第118页。
〔8〕闫琦:《韩昌黎文集注释》,三秦出版社,2004年,第7页。
〔9〕赵贞信:《封氏闻见记校注》,中华书局,2005年,第100页。
〔10〕仇兆鳌:《杜诗详注》,中华书局,1979年,第879-880页。
〔11〕《白居易集笺校》,朱金城笺校,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第2772页,以下所引白居易诗文皆据此书。
〔12〕《白居易集笺校》第2491页:“诗序云‘三十七’当为‘三十九’之讹。”
〔13〕《白居易集笺校》第404页:“则此旧写真图乃元和二年三十六岁时所写,非李放元和五年所写。抑‘三十六岁’或为‘三十九’之讹文耶?”
〔14〕刘昫等:《旧唐书》卷一百六十六,中华书局,1975年,第4356页。
〔15〕《白居易集笺校》第2794页《与元九书》:“古人云:‘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仆虽不肖,常师此语。大丈夫所守者道,所待者时。时之来也,为云龙,为风鹏,勃然突然,陈力以出。时之不来也,为雾豹,为冥鸿,寂兮寥兮,奉身而退。进退出处,何往而不自得哉?故仆志在兼济,行在独善,奉而始终之则为道,言而发明之则为诗。”
〔16〕赵翼:《瓯北诗话》,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年,第47页。
〔17〕陈寅恪:《元白诗笺证稿》,三联书店,2001年,第337页。
〔18〕丸山茂:《作为回忆录的〈白氏文集〉》,蒋寅译,《周口师范高等专科学校学报》1999年第1期。
〔19〕中国社会科学院哲学研究所美学研究室:《美学译文》第1辑,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0年,第90页。
〔20〕〔美〕杨晓山:《私人领域的变形:唐宋诗歌中的园林与玩好》,江苏人民出版社,2008年,第78页。
〔21〕元稹:《元稹集》,中华书局,1982年,第555页。
〔22〕〔26〕陈友琴:《白居易资料汇编》,中华书局,1962年,第250、184 页。
〔23〕徐灵府晚唐咸通年间(860-874)尚在世,年辈略晚于白居易。卢仝《自咏二首》约作于大和八年(834),参崔宗巍著:《卢仝诗赏析》,中国国际文化艺术出版社,2011年,第59-60页。另据白居易《得湖州崔十八使君书喜与杭越邻郡因成长句代贺兼寄微之》诗末自注:“贞元初同登科,崔君名最在后。当时崔自咏云:‘人间不会云间事,应笑蓬莱最后仙。’”崔玄亮与白居易、元稹三人于贞元十九年(803)同登书判拔萃科,崔列名榜尾,因作《自咏》诗一首。
〔24〕北京大学古文献研究所编:《全宋诗》,北京大学出版社,1991年,以下所引宋代诗歌均出此本。
〔25〕此处数据参照《元好问诗编年校注》,中华书局,2010年版统计而得。
〔27〕曾枣庄:《全宋文》第二册,巴蜀书社,1988年,第28页。
〔28〕吴处厚:《青箱杂记》,中华书局,1985年,第3页。
〔29〕郭绍虞:《宋诗话辑佚》,中华书局,1980年,第398页。
〔30〕戴伟华:《独白:中国诗歌的一种表现形态》,《中国社会科学》2003年第3期。
〔31〕脱脱等:《宋史》卷四二七,中华书局,1985年,第12727页。
〔32〕陶秋英:《宋金元文论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第116页。
〔33〕四库全书研究所:《钦定四库全书总目》卷一五三《击壤提要》,中华书局,1997年,第2057页。
〔34〕丁福保:《清诗话》,中华书局,1963年,第927页。
〔35〕李东阳:《怀麓堂诗话校释》,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第215页。
〔36〕元好问:《元好问全集》,山西人民出版社,1990年,第394页。
〔37〕段红伟:《阮籍〈咏怀诗〉与咏怀诗的产生和发展》,《殷都学刊》2005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