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茶事
2015-12-16编辑柳向阳
文、图/青 简 编辑/柳向阳
江南茶事
文、图/青简编辑/柳向阳
清晨的茶园,一切都刚刚苏醒。
碧螺春
清明假期,洞庭东山的古村依然少有人来打扰,悠长的巷子已经习惯了寂寥,来过风声,走过雨声,也就不再急着等哪个人的脚步声。何况总会有陆续忙起来的茶农把它们吵醒,惊觉又是一年春来早。
记得第一次在网上提及洞庭东山,有人还以为在洞庭湖。同是烟波浩淼处,此洞庭却非彼洞庭,只是太湖东岸的一处半岛,得湖水滋润,四时茶香果香不断,是断不会让人失望的去处。
东山产茶已久,大名鼎鼎的碧螺春最早就叫洞庭茶,又名“吓煞人香”。相传碧螺峰石壁产野茶数株,有一次采茶女因其叶多,筐不胜贮,遂置怀间,茶得热气,异香忽发,惊呼“吓煞人香”,便由此得名。若在乡间自饮,这样的名字倒也俗得颇有山野之趣,与茶叶本身的精致外形比,是大巧若拙地相衬,后来摇身成了贡茶,自然要改个雅号,便取其色泽碧绿,卷曲如螺,春季采制,又采自碧螺峰这些特点,命名为碧螺春。
行走在江浙一带的丘陵,常常能见到茶树满坡,满目苍翠的天然生机与排列整齐的人工痕迹,在茶园里得到了完美的融合,可是到了东山、西山却是例外。从碧螺村后上山,茶树散布在石阶边、果林中,本就因地势而植,近乎半野生状态,再被郁郁葱葱的果木罩着,更是毫不起眼的低调,这闻名的碧螺峰下,竟找不到一块大片平整的茶园。或许就是茶果相间的种植方式,让在果树开花之际采摘的春茶,也沾染上些馥郁芬芳,不需多,只要少许,如晨曦般新鲜就好。在碧螺村后山邂逅了几个采茶人,问了才知道都是外地来的雇工。既然无法大规模种植,当地的茶农也不会单靠茶吃饭,春茶过后,他们又会回归果农或渔民的身份,枇杷、杨梅、蜜桃、橘子、白果、银鱼、湖蟹……一年里还有太多惊喜会诞生在这里,每个月份该做什么,都是时令与自然安排好了的,碧螺春茶再怎么有名,也不过只是一季的收获罢了。
不似其他茶村的热情招揽,碧螺村口的那几家店简直是门庭冷落,走进去说要买茶,不必讲价也没有推销,店主自然笃悠悠地取新茶泡来与你尝,只见依稀带有双手揉搓力量与温度的茶叶,入水后徐徐舒展,上下翻飞,茶水碧绿清澈,清香袭人,入口是弥漫着湖山气息的鲜甜,买与不买便心里有数了。
淡定的东山人,饮着奇香的碧螺春,似乎早就看透了人生如茶,入水时翻滚出青涩的童年,初泡时满溢出鲜香的青年,再泡时沉淀出醇厚的中年,最末时回味出微甘的晚年。不经意间,这杯中的味道已经随喉舌渗入每一寸肺腑,浸透每一时悲喜。最终从东山带回的明前碧螺春,没舍得喝而送给了北京的朋友,北地寒意未褪,且先尝尝江南的春味吧。
上:碧螺村后,茶园就隐藏在果树间。
下:新茶的绿是春天色彩里不可或缺的一笔。
径山茶
明前,难得的好天气,径山上的茶园已经开始摘采。沿着古道拾阶而上,是密林修竹,摇一地碎影,斑驳可爱。在江南的天气还没有变得闷热之前,阳光都是可堪玩味的。
径山为天目余脉,不在高而在其名,相传法钦和尚来此结茅传教,被赐封为“国一禅师”;至南宋,宋孝宗亲书“径山兴圣万寿禅寺”;嘉定间又被列为江南“五山十刹”之首。禅茶一味,名寺自然有名茶。径山产茶历史悠久,始栽于唐,闻名于宋。翰林学士叶清臣《文集》中说:“钱塘、径山产茶质优异。”清《余杭县志》载:“径山寺僧采谷雨茗,用小缶贮之以馈人,开山祖法钦师曾植茶树数株,采以供佛,逾年蔓延山谷,其味鲜芳特异,即今径山茶是也。”日本僧人南浦昭明禅师曾经在径山寺研究佛学,后来把茶籽带回日本,是当今很多日本茶叶的茶种。
名茶自有良泉来配。山下有井深不盈尺,相传为陆羽汲泉烹茗之处。茶圣陆羽隐居的地方总不会差,何况人家还是喝了这里的水,写出了不朽《茶经》。管它如今几度沧桑,人物俱非,沾点名气也是好的。如今的径山寺是近年新修,茶道已然式微,而流传千年的“径山茶宴”,据说包括了张茶榜、击茶鼓、恭请入堂、上香礼佛、煎汤点茶、行盏分茶、说偈吃茶、谢茶退堂等十多道仪式程序,宾主或师徒之间用“参话头”的形式问答交谈,机锋偈语,慧光灵现,如今大约只能沦为来访团队的表演了。好在寺里的斋菜还算可口,有数种新鲜时蔬与豆制食品来搭配米饭,吃完了问师父哪里付钱,指向门口的透明箱子说是随意给。还可以在寺里住上一晚,看着西天的最后一抹粉色褪去,径山五峰从青到蓝,再转深黛,终究在暮色中渐渐睡去。玉兰开得极盛,在黄昏真正到来之前,花树下的月亮升起了,明朗却不圆满,一如我们大多数的人生,依然也是美的。
与普通绿茶的炒青相比,径山茶的烘青更有含蓄长久的韵味,这种自然馈赠与先人智慧的结晶,融化在似水流年中,平添了一种不浓不淡,恰到好处的味道。万物无言,不会机语,却时时刻刻在和我们交流。就好像径山上的一株小小茶树,谁决定了你生命的甘苦?是山中的云雾,是早春的细雨,是土壤的温度,还是炉中的火焰?无论是什么,个中滋味已经镌刻进了我们千百年记忆的深处,也有才下舌尖,更是又上心头。
上:采好的新茶一一过秤交割给茶园主人。
下:如今炒茶几乎家家都用上了电锅。
苏州东山,采下来的新茶要先用手工筛一遍。
龙井
谷雨时节渐热,西湖诸山中的游客熙熙攘攘地多了起来,茶农们却在抓紧最后的采摘机会,趁着天好,三三两两地把茶园装点成绝妙的江南春意图卷。
龙井村虽不算隐秘,也还在山里,向来是踏青喝茶的好地方。最接近人间烟火的山谷,却产出最负有盛名的绿茶,想必也算是沾了西湖的些许灵气吧。花香淡远,豆香宜人,制法精妙,色形俱佳,龙井确实有着广大忠实的追随者,每年清明到谷雨时节来此寻茶。其实若不是为了新茶,单纯来这山里走走也是无上享受,毕竟西就是一个神奇的方向,湖又是一种迷人的风景,况是西湖,况是西湖以西,况是西湖以西的暮春三月。花草渐乱人眼,茶园满目青翠,盛产最美的色彩与最香的滋味,这是一个怎样被眷顾的时节啊。
七点之前出门,一切都还是静谧的,阳光比大地苏醒得更早,已经开始给山巅树梢和一些微妙的角落镀上亮色。从龙井村信步往东是龙井八景,乾隆皇帝六下江南,慕龙井山水与茶名,先后四次巡幸龙井,寻山问水,观茶作歌,作《龙井八咏》,御题“龙井八景”,誉为“湖山第一佳”。沿龙泓涧行,草亭茅舍都挂上了新茶的招牌,清晨少见人踪,只有溪声潺流,鸟鸣婉转,却似在与人招呼。路过茶园,拾阶而上,看采茶的妇人们一阵忙活,过秤交割后相继离去,只余下阿婆一人收拾,问了才知道方才是她雇来的采茶工。阿婆先是抱怨了几句外地人采摘的叶芽太粗糙,做不成好茶,又叹人工贵、茶价低,茶农的钱都被茶商赚去了。“不赚钱也要忙,否则看这些绿油油的茶树长出新芽,不采心里难受。”阿婆嘟囔着要再亲自采一会儿,转身又忙开了。
返回村子时,家家已经摆出了炒茶电锅,据说现在不但柴火灶难寻,第一道杀青早就用上机器,而且挥锅时“茶不离锅,手不离茶”,抓、按、捺、抖等每个动作能做到位的,也没几个老人了,更多时候成了做给茶客看的表演。在村里买茶,能保证核心产地已经是最大的幸运,至于所谓“无味至味”之神韵,大约也只能到狮峰山上寻棵野茶,摘了新芽,再找到柴火老灶,全手工炒制才有机会领略一二吧,只是那价格也是天价吧。
被阳光雨露滋润过的茶园新绿,有时比五色花草更能牵绊我们的目光,就好像似乎无味的龙井新茶,有时比五味食材更能读懂我们的舌尖。茶就是乡愁最好的解药,浓也好,淡也好,都是这一杯的味道,甘也罢,苦也罢,都是这一生的过程,少了哪个也不再完满。
如果要做一种植物,我宁愿化身为茶树。成长之时,我是南方的一株嘉木,涅槃以后,我是中国的一种味道。
一杯春色,饮尽江南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