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古代商业文化与商业精神
2015-12-16司马云杰
文/司马云杰
中国古代商业文化与商业精神
文/司马云杰
【编者按】:“21世纪商业文化论坛”于2015年4月18日在北京大学光华管理学院2号楼举行。司马云杰研究员发表了“中国古代商业文化与商业精神”的演讲,从历史角度反思商业文化的渊源与发展,并且探讨了商业精神的历史价值与现实意义。
司马云杰
1939年11月生,河南人,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员、文化社会学及文化哲学教授,1964年8月毕业于郑州大学中文系。其著作《文化社会学》获1987年度中国图书奖,第二届北方15省市自治区哲学社会科学优秀图书一等奖;《文化价值论》、《文化悖论》分别获第六届北方15省市自治区哲学社会科学优秀图书奖;《大道运行论》获第十届华东地区哲学社会科学二等奖。
一、中国古代商业文化发展
什么是商业文化?商业文化就是商品创造、生产、交换中所产生的文化。若从这个定义出发看待商业文化,中国古代商业文化的产生可谓源远流长。伏羲处渔猎时代,有无商品交换,尚无记载。古书说“伏羲制俪皮嫁娶之礼”1,制俪皮,已不是打猎获取的兽皮,而是经过制作的皮革产品。这已经是文化创造了。但它只是说作为婚嫁之礼使用的,并没有说拿到市场去交换。因此,还不能断定它是商品文化。但这发展到神农时代就不一样了。“包牺氏没,神农氏作,斫木为耜,揉木为耒,耒耨之利,以教天下”;随着农业的发展,剩余产品也开始了商品交换。《易传》所说“日中为市,致天下之民,聚天下之货,交易而退,各得其所,盖取诸《噬嗑》”2,就是指当时的市场商品交换。噬嗑,即市场经纪管理者的吆喝声。《噬嗑》卦二阳中虚,说明当时已经设关置市了。王船山说:“《噬嗑》之象,上下二阳,设为关肆;阴为民为利,九四象有司治市者,讥察于中,使三阴各退,不终合,以免黩货无厌也。”3《易传》说“颐中有物曰噬嗑”4,“颐中有物”,即经纪管理者吆喝的价格。“噬干肉,得黄金”5,说明商品已经进入货币交换了。这发展到黄帝、尧、舜垂衣裳而天下治,“刳木为舟,剡木为楫,舟楫之利,以济不通,致远以利天下”,“服牛乘马,引重致远,以利天下”6,商品经济更为发展,商业文化更为发达了。随着大禹治水成功,“九州攸同,四海会同,六府甚修,众土交正,致慎财赋,三壤成赋”,不仅解决了赋税问题,而且各地之间的商品交换也发展了起来,如海岱青州一带的丝、枲、铅、松、怪石,“浮于汶,通于济”;淮海扬州一带的瑶、琨、竹箭、齿、革、羽、旄、卉服、篚织,“均江海,通淮、泗”7等等,就是其当时各地区间的商品交换,也说明各地商业文化的发展。
随着商业文化的创造、生产及商品经济发展,社会人员构成,就发生了社会分工,产生了士、农、工、商四个不同阶层,产生了商业文化的主体——商人。《周礼》讲“坐而论道,谓之王公;作而行之,谓之士大夫;审曲面执,以饬五材,以辨民器,谓之百工;通四方之珍异以资之,谓之商旅;饬力以长地财,谓之农夫”8;《汉书》讲“士、农、工、商,四人有业。学以居位曰士,辟土殖谷曰农,作巧成器曰工,通财鬻货曰商”9。凡此皆是讲的士、农、工、商的社会分工,及商人阶层和商业文化主体的产生。周书曰:“农不出则乏其食,工不出则乏其事,商不出则三宝绝,虞不出则财匮少。”10可知士、农、工、商对社会发展和百姓生存是多重要了。司马迁说:“此四者,民所衣食之原也。原大则饶,原小则鲜。上则富国,下则富家。贫富之道,莫之夺予,而巧者有馀,拙者不足。”11特别是商人的出现及商业文化的发展,不仅“通四方之珍异以资之”,是各种珍贵物资的买卖者、交换者,即“通财鬻货”者,而且没有商业的发展,就会造成“三宝绝”,即食、事、财的断绝和缺少,社会是很难维系的。此可知商业文化发展之重要也。
二、中国古代商业文化与商业管理
司马迁说:“故待农而食之,虞而出之,工而成之,商而通之。此宁有政教发徵期会哉。人各任其能,竭其力,以得所欲。故物贱之徵贵,贵之徵贱,各劝其业,乐其事,若水之趋下,日夜无休时,不召而自来,不求而民出之。岂非道之所符,而自然之验邪!”12这就是说,在司马迁看来,士、农、工、商的发展,包括“物贱之徵贵,贵之徵贱”,都是符合自然规律的事,而非政教管理期望发展出来的,故曰:“自然之验邪!”
这是不是说商业文化发展不需要管理,不要政治干预,礼义教化,任凭其自然发展,就可以了呢?也不是。为什么呢?因为人不仅有“好是懿德”13的先天道德本性,还有气质之性;而气质之性,一开始就包含着阴阳、动静、清浊、善恶,包含着物欲情欲追求。为了生存,“人各任其能,竭其力,以得所欲”是天然合理的,故曰:“富者,人之情性,所不学而俱欲者也。”故曰:“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壤壤,皆为利往。夫千乘之王,万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犹患贫,而况匹夫编户之民乎。”故曰:“凡编户之民,富相什则卑下之,伯则畏惮之,千则役,万则仆,物之理也。”司马迁认为,“夫用贫求富,农不如工,工不如商”14,在士、农、工、商的四业中,从事商业活动是最能让人很快富裕的职业。人过度追求物欲,追求富贵金钱,也会陷入非理性,陷入司马迁所说的“不轨逐利之民,蓄积馀业以稽市物,物踊腾粜,米至石万钱,马一匹则百金”15的情况。而且为了物欲,为了赚钱,会弃农经商,打破正常的社会经济秩序。《禹贡》说,禹夏时“铸钱采铜,一岁十万人不耕,民坐盗铸陷刑者多。富人臧钱满室,犹无厌足。民心动摇,弃本逐末,耕者不能半,奸邪不可禁,原起于钱”16。据《山海经·大荒东经》、《竹书纪年》、《楚辞天问》所载,商王亥曾作客于有易之国,从事畜牧牛羊,而行淫享乐,有易之君绵臣杀王亥而取其牛的事件。凡此,皆属于人的非理性物欲,从事商业文化活动,正常社会经济秩被打破序者。特别是为了霸业,单纯功利追求,更会造成社会不平衡与危机。例如“齐桓公用管仲之谋,通轻重之权,徼山海之业,以朝诸侯,用区区之齐显成霸名。魏用李克,尽地力,为强君。自是以后,天下争于战国,贵诈力而贱仁义,先富有而后推让。故庶人之富者或累巨万,而贫者或不厌糟糠”17。这是不利于社会和谐有序发展的。
由上可知,商业文化发展,商品经济活动,是不能完全排除政治干预、礼义教化的。因此,中国古代随着商业文化发展,商品经济活动展开,也就开始了商业管理。前面所说神农时代《噬嗑》之象,上下二阳,设为关肆,就是属于商业文化管理。这发展到商周时期更为严格。周朝在地官司徒之下,设司市之官,“掌市之治教、政刑、量度禁令”,“凡市入,则胥执鞭度守门,市之群吏,平肆、展成、奠贾,上旌于思次以令市”18,就属于严格的商业文化管理。
中国古代的商业文化管理,有两种模式是值得注意的:就是经济管理上的政商合一与吏治管理上的政商分离。中国文化的“经济”二字,并非今天经济学所说的投入、产出、市场、利润、价格等活动,而是“经世致用,道济天下”之义。因此,从经世致用方面,国家是要管理商业活动的,实行政商合一,不能分离的。周朝惟王建国,以辨方正位,体国经野,设官分职,立天官冢宰,帅其属而掌邦治,立大宰之职,不仅“掌治朝之法:以正王及三公、六卿、大夫、群吏之位,掌其禁令”,而且“以八统诏王驭万民,以九职任万民”,其中“六曰商贾,阜通货贿”,就是国家对商业活动的管理。它在整个经治活动中是政商合一的:一方面“以考百官府、群都、县、鄙之治,乘其财用之出入。凡失财用物辟名者,以官刑诏冢宰而诛之。其足用长财善物者,赏之”19;另一方面,又通过司市之官,“掌市之治教、政刑、量度禁令。以次叙分地而经市,以陈肆辨物而平市,以政令禁物靡而均市,以商贾阜货而行市,以量度成贾而征价,以质剂结信而止讼,以贾民禁伪而除诈,以刑罚禁虣而去盗,以泉府同货而敛赊”20。这就是汉代经世致用方面的政商合一。
在国家经世致用方面实行政商合一,而在吏治管理方面,则实行政商分离的政策。汉朝明文规定,商人及其子女不得做官,不得介入政治。《史记》说:“天下已平,高祖乃令贾人不得衣丝乘车,重租税以困辱之。孝惠、高后时,为天下初定,复弛商贾之律,然市井之子孙亦不得仕宦为吏。”21《汉书》亦说:“孝惠、高后时,为天下初定,复弛商贾之律,然市井子孙亦不得为官吏。”22这样做的目的,就是防止政治腐败的发生及仁义廉耻的丧失。这是因为,不仅商业发展会造成“野与市争民,家与府争货,金与粟争贵,乡与朝争治”的局面,而且“商贾在朝,则货财上流。货财上流,赏罚不信,民无廉耻,而求百姓之安难,兵士之死节,不可得也,朝廷不肃,贵贱不明,长幼不分,度量不审,衣服无等,上下凌节,而求百姓之尊主政令,不可得也”23。然而汉代,武帝时大量用兵,造成国库空虚,随用东郭咸阳、孔仅为大农丞,领盐铁事,“以盐铁家富者为吏,吏道益杂不选,而多贾人矣”。自此以后,政治遭到商人侵袭,腐败也随之而生了:“县官大空,而富商大贾或趶财役贫,转毂百数,废居居邑,封君皆低首仰给焉。”24这种情况宋代更厉害,以至于发展到大商人“与人主争黔首”25的地步。当初,汉高祖“令贾人不得衣丝乘车”,是过严了点儿,苛刻了点儿,是不利于商业经济发展的,但汉代实行政商分离,在防止政治腐败方面,应该说还是有借鉴意义的。
因此,商业文化创造与商品经济发展,还是需要一种伦理道德精神的。这就是我要讲的第三个问题。
三、中国古代的商业文化精神
中国古代经商不叫经商,不叫做买卖,而是叫“做生意”,它的意思是:把没有生意的地方,干枯死寂的地方,焕发岀生机,做出生意来。这种“生意”,生机勃勃的兴起,在中国文化中有一个范畴概念,称之为“仁”。仁,就是生意,就是生机,就是乾元,就是造化,就是大化流行、生生不息,就是宇宙生命精神!所以,什么是中国文化的根本精神?说破一部《易经》,指陈玄门造化,及儒门《论》、《孟》教典,真正可为天地间大道真脉与流行不息之真精神者,只一个字即可说的,那就是“仁”。故明儒罗近溪说:“天地之大德曰生。夫盈天地间只是一个大生,则浑然亦只是一个仁,中间又何纤毫间隔?故孔门宗旨,惟是一个仁字。”26这就是中国文化精神的本体论,商业文化精神的本体论。
惟“仁”是天地间之大道真脉,是儒门教典之真精神,也是商业文化的真精神。一部《论语》,一个“仁”字重复出现了一百零九次,无非是强调“仁”的精神;《大学》《中庸》之所阐释发挥者,也无非《易经》“大德曰仁”的精神。“大哉乾元!万物资始”;“至哉坤元,万物资生”,天地之间,正是有了乾元、坤元的两种最原始根本的力量,才构成了宇宙万物的大化流行、生生不息。故仁者,天地之大德,生生之大用者也。中华民族,惟有得此天德大用,得此天地精神,才浩浩不息,绵绵相续,卓然独立,存在于天地之间的。知仁,则知中国文化要义;知仁,则知中国文化根本精神与核心价值观。
因此,中国文化精神,中国商业文化的精神,不是一切向钱看,单纯追求功利,追求利润最大化,而是立于天地之大仁,仁爱天下,唤起国家民族的生命精神;不是凯恩斯所讲的“恶有用”,利用“恶”从事一切经济活动,而是以仁德为根本,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兼济天下苍生;不是不管人民死活,横征暴敛,以满足自我的淫乐,而是经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以诚明之心,德合内外,至诚不息,成己成物;不是二三其德,好货好色,巧取豪夺,而是以天德王道,仁爱百姓,兼济天下。
故中国文化精神之宗旨,彻天彻地,固执圆融,自内及外,浑然一体,贯彻始终者,只是仁的精神,只是生生的精神,只是大化流行、浩荡不息的精神,只是中华民族求生存、图发展的精神,而不是佛陀的自我解脱精神,或基督耶稣的拯救精神。一切从事商业活动的人们,一切经世致用、道济天下的人们,都必须以天道至德,仁爱天下,都必须内心怀天地之仁德,反诸身,涵诸心,生化圆融,纯一不二者,以此生生之理,道济天下,必须以至诚不息为天职,以仁义之道行天下,以刚健中正之道协和万邦,以浩浩大化知觉主宰处为最高性命之理。
1《礼记·月令》正义引《世本》。
2《周易·系辞下传》。
3《周易内传》卷6上。
4《周易·彖上传》。
5《周易·象上传》。
6《周易·系辞下传》。
7《史记·夏本纪》。
8《周礼·冬官考工记》。
9《汉书·食货志上》。
10《史记·货殖列传》引。
11《史记·货殖列传》。
12同上注。
13《诗经·大雅·烝民》。
14均见《史记·货殖列传》。
15《史记·平准书》。
16《汉书·食货志下》引。
17《史记·平准书》。
18《周礼·地官司徒·司市》。
19《周礼·天官冢宰·大宰》。
20《周礼·地官司徒·司市》。
21《史记·平准书》。
23《管子·权修第三》。
24《汉书·食货志下》。
25王安石《度支副使厅制置三司条例》,《临川先生文集》卷82。
26《明儒学案》卷34,《黄宗羲全集》第8册第36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