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乡的草台戏
2015-12-16冯梦龙
◆ 冯梦龙
“拉大锯,扯大锯,外婆家,唱大戏。”老家村上每年都要唱上两场大戏,戏期一般选在正月十五和六月六,这时候人闲马歇,正是酬神娱乐的大好时机。六月六的戏,台子往往搭在村西的大桐树下,亭亭如冠的树荫正好遮住戏台上的阳光,看戏的人就坐在桐树后边的林子里,借助树荫庇护安心地看大戏。正月十五的戏台大多选在村东头的麦场里,麦场的后边就是村庄,前边是向阳的开阔地,依托村子的遮挡,正好避开刀子一般的东北风。
这是个2000多口人的大村庄,聚居着吴、杜两大姓,其他如刘、张、赵等一些姓氏,隐没在两大姓中,就像是生活在灌木下的绿草,只能悄悄生长,没有出头的份。两大姓在这里相伴而居已有数百年的历史,两姓人始终保持着均衡增长的态势,也一直相安无事。早年间,吴姓人多居住在村西头,杜姓人多居住在村东头,如今早没有了姓氏之间的界限,见缝插针,形成了混搭的格局。
一条河自北向南从村西流过,流过村子的时候,突然向东转个90度的弯。俗话说,“河无三里直”,这条不大不小的河流东去的河道却非常规整。在风水中,这属于渊薮,是出大官的宝地。村上所出的大人物,最有名的要数吴招讨和杜制衡了,这也是两姓人公认的开山祖宗。古人为尊者讳,习惯在官职前加姓代之。吴招讨和杜制衡显然也是如此,招讨和制衡的全称应该是招讨使和制衡使。至于他们生活的具体朝代,已不可考。不过从招讨和制衡官位的设置上看,应该是唐朝以后。招讨使最早设置于唐贞元年间,此后,遇战时临时设置,五代和北宋时期沿袭,掌镇压起义及招降讨叛等诸多事宜。如唐宋八大家之一的王安石就担任过西北道招讨副使,而一代名将岳飞于绍兴五年被任命为荆湖南北 ﹑ 襄 阳府路招讨使。制衡使则只有在北宋年间推行的三司衙门才设置过类似的官职,由此可见,两人最有可能生活在北宋时期。
我一直怀疑这两个人是否真实的存在。两个人的故事,从幼年起我听了无数遍,并且有无数个版本,无论是村上的鼓儿哼艺人,还是热衷于讲故事的老人,除了故事情节相近外,几乎每个讲述者都有自己的版本。流传最广的版本是这样的:吴招讨的前世是一只英勇无比的雄鹰,杜制衡的前世是一只狡猾的兔子。各自托生后恰好同朝为官,吴招讨凭借勇武被朝廷封为招讨使,统领天下兵马,杜制衡担任了制衡使,负责监管部队同时负责粮草和后勤工作。他们二人本应精诚合作,共御外辱,但由于前世的宿怨,杜制衡对吴招讨处处制肘,并借助主管粮草的机会,拒绝给身在一线作战的吴招讨发放给养,致使吴招讨弹尽粮绝,战死疆场。
我的怀疑当然有理由的,吴、杜的故事几乎就是杨业与潘仁美故事的翻版,这个故事是不是从《杨家将》演绎而来?作为两个重要人物,应该能够在《宋史》或者其他时代史上找到相应记载,可吴、杜二人的姓名却无人能够说得清楚。但是,直到80年代初期,吴、杜两姓不通婚却也是事实,这似乎为故事的真实性添加了注脚。还有另一个注脚,吴姓人家聚集的村西头,池塘的水清澈澄明,而杜家人所在的东头池塘,池水则是浑浊的,雨后尤其明显。这似乎也体现了天意,说明吴姓人家的祖宗是清官,杜姓人家的祖先是昏(浑)官。小时候,我对此也确信无疑,后来才明白,吴姓人家的池塘是口老池塘,位于村子中间,四周多树,而杜姓的池塘则在村外,池塘的对面是一片高崖,每逢雨天,大雨冲刷着崖壁,泥浆砂石流入池塘中,池水自然浑浊,而村中的池塘则少有泥沙汇集,颜色自然清亮。但千百年来,在百姓口口相传的故事里,这似乎成了杜制衡昏庸的铁证,一直让吴姓人家忿忿不平,也让杜姓子孙生活在阴影里。
河水转弯,流速下降,在转弯处,淤积的泥沙形成了大片的良田。这个村庄的选址是很讲究的,处于河流的凸案,按风水学的说法,这叫“腰带水”,主富贵。这看似迷信的说法,其实不无道理。由于流体力学的作用,滚滚流动的河水不断冲刷凹案,而在凸岸一侧,则不仅不会冲刷,而且会慢慢淤积,土地便会自然生长,而土地是看得见的财富。也许是籍于此的护佑,多少年来,无论世道如何沧桑变化,这方水土始终养育着这方村民,无灾无难。
田地的背后是一片大树林,其中以桐树居多。桐树是本地土生的泡桐,而非招引凤凰的梧桐树。桐树林原是吴姓人家的族产,归祠堂所有,吴姓祠堂就在树林的边上,坐北朝南,略偏东,照应了八卦的震方,震方是产生能量的惟一地方,选址于此有护佑子孙旺盛之意。据老辈人说,老祠堂毁于清末捻军的战火,后虽有小规模的修复,但也于破四旧的运动中毁于一旦。祠堂在时,戏台子的正面对着祠堂,祠堂不在了,大家仍然习惯把台子搭在这里,一方面是惯性使然,另一方面也可能是找不出既能庇荫又视野开阔的地方了。
“六月六,起大戏”。其实是有传统的,五月初五收麦子,经过一季的劳作,丰收之后要感谢神灵的赐予,同时祈求上苍继续风调雨顺,保佑秋季也有个好收成。在望天收的年代,旱涝是农业的命门,只有风调雨顺,才能五谷丰登。所以唱戏的主要目的是酬神,其次是娱己。这个时节,麦子已收,秋苗已种,正是一年中相对空闲的时候。每到这时,总有村上的执事人召集各家各户,出钱出力,邀请附近的戏班子来唱个三五天,费用按人头均摊。起庙会的日子,也是村子最盛大的节日,往往戏台子还未搭好,消息早已四方传播开来,村上人家忙着邀请老亲旧眷,前来看戏,已出门的闺女、未过门的媳妇往往是邀请的重点。亲戚们也往往不负众望,扶老带幼,携妻将雏,穿上最好的衣裳准时赴约。四邻八村的人们也迫不及待的打听着开戏的准确时间,搬着椅子、凳子等家伙什三五一伙的赶来捧场。“宁穷一年,不穷一节”,唱戏的日子家家都像过年一般,清扫卫生,杀鸡割肉,用最丰盛的饭食款待来客。村民也会邀请自己中意的、喜欢的角来自家吃饭,往往一个名角几家争抢,而那些跑龙套以及敲鼓、打锣、拉二胡的人员则根据执事的安排轮流到各家吃饭,每一家都会做上七个盘子八个碗的盛情招待。
唱什么戏,哪个班子来唱都是不确定的。往往准备起戏的消息一传出去,就有不同的班子前来“写戏”,商谈天数、价格和剧目,谈拢了便确定具体的日期,谈不拢就各自散去,会有新的班子来谈。所唱的曲目剧本上都是那么几个,《大祭桩》、《铡美案》、《打金枝》、《白蛇传》、《风雪配》等,不同的是上演的顺序。大戏往往放在晚上,就着马灯的光亮,天擦黑儿开始直到月上西楼才罢场!但是一场戏永远不会上演的,那就是《杨家将》,看戏的人都会心照不宣的和现实类比起来,引来不必要的麻烦。
内行看门道,外行看热闹。看热闹的多是孩子们,大人们往往随着戏台上的唱念做打和情节发展,深深地沉醉在戏里不能自拔,而孩子们更多的关注在戏外,在于货郎挑上的各类小吃和玩意儿。熟花生、生瓜子、玉米杆儿(一种淀粉做的膨胀食品)、棉花糖、糖人都受到了女孩子的热捧,而各式玩具如琉璃瓶、玻璃球、弹弓枪更是男孩子们的最爱。这些现在看来及其稀松平常的东西,当时却是难得遇见。让我记忆深刻的是琉璃瓶,一种薄薄的瓶状的玻璃制品,通过瓶口的吹动,瓶底能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现在这种玩意市面上基本绝迹了。心思不在戏上的,远不止孩子们,还有那些适婚的青年男女和他们的父母。那些年,电视没有普及,也没有一些类似《非诚勿扰》之类的相亲节目,婚姻基本上靠熟人介绍。他们一直在观察着,一旦看到中意的,便会悄悄地打听是哪家的孩子,是否有对象,确定对方无对象,便在散戏后托亲戚邻居去说媒,往往在戏后能迎来订婚的高潮。当然一些胆大的青年是不屑于父母托人说媒的,他们主动搭讪、约会,私定终身,待水到渠成后才向父母摊牌。这样的故事每年都在上演,只是每年的主角似乎都在变化。
随着电视的普及和打工潮的涌起,故乡的草台戏便一天天衰落,六月六起大戏由固定节目逐渐变得不确定起来。村子上青壮年外出务工,只剩下了“三八六零九九”部队驻守,老一辈的执事人逐渐老去,大戏再也起不来了。前几天,外婆掰着指头细算,大概有十来年光景没有起戏了吧!那些活跃在戏台上的演员老去的老去,转行的转行,常见的草台戏班子也都失去了用武之地,慢慢地自生自灭了。前段时间,回乡参加一个丧礼,看见了当年的一位名角,她仍然在演出,只不过舞台已小了很多,站在皮卡车的车厢上用《大祭桩》的哭腔为丧礼助兴。她已经实现了转型,可故乡的草台戏何时才能再觅踪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