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沙,那些美丽的关键词
2015-12-16江西
沐 墨(江西)
美丽的长眠——辛追
哪管红颜祸水之谬,总有些女子的作用在历史中被无限地放大,曾经她们的一笑,如今看来,是这样的重,又是那样的轻。
辛追,公元前西汉长沙国丞相利苍的妻子,历史对这个平凡的女子一开始并没有倾注太多的目光,她生于湘水边上某一个角落,是否有过嫁到江夏王府,遇韩信大军城破家亡,沦为女俘,又被刘邦所夺,生子,出逃的经历,无详尽考究。唯一确凿的证据是,她是西汉长沙国丞相利苍的妻子。直到考古人员对利苍家族墓所在地——马王堆进行发掘时,凭借香魂棺木的年轮测定,美人已故两千多年,全身润泽,皮肤覆盖完整,毛发尚在,指、趾纹路清晰,肌肉尚有弹性,卒时约50岁。经湘雅学院专业人士解剖证明,辛追因胆囊炎引发冠心病急性发作弊死,而小肠里那138颗半甜瓜子,不仅透露了她的死因,更揭示了这个性格有点急躁的老太太,是在夏天离开的。如今,她躺在博物馆里,不发一言,虽因时光侵蚀五官难辨,但透过颧骨的轮廓,依稀可见千年前的绝色姿容,任由王侯将相为之周旋,而她的忠诚恪守、温柔贤淑又使利苍家族敢为之倾城厚爱。辛追的一生是幸福的,而这样一种幸福,是生前身后都有人愿意给她承诺为她守候,甚至绞尽脑汁都要替她设计一个能够将幸福封存两千多年甚至更久的 “月光宝盒”。
这个 “月光宝盒”就是辛追的芳冢,位于长沙市东长浏公路北侧一个树木葱茏的小山坡上。对于前来景仰的我而言,那传奇的盒子就像在云端,走上前去,用目光轻启,黄褐色的泥土触目即是,古老的尘埃时而随热风飞在人烟中间,时而又随阳光落入深穴之底。 “就是一个破坑,没啥看头。”身边的两个历尽千辛万苦慕名而来的小情侣顿显疲惫失望之色,目光散漫,随意扫射,不到三分钟就消失在山坡的尽头。的确,比起那缕千年依旧不散的香魂,这个一览无余的土坑无丝毫神秘感和惊悚感可言,太缺乏视角和心理的高度冲击,有失游人前来观瞻的效果。但是,若没有这个破坑,也许今天我们无缘一睹千年美人的芳容,不可能从她的身上了解她的故事,更不可能得到价值超过我们想象的考古学、建筑学、医学、地震史学、社会学等方面的研究。而今,辛追的芳冢已为马王堆养老院,墓地出土的遗物虽已全部搬至长沙市博物馆,但我以为这个地方仍旧是值得一看的。从墓坑向下望去,像个方形的盒子,据长沙前辈回忆,出土时的样子是六层密封保存,里面是棺三层,外面是椁三层,尸体是浸泡在不明黄色液中,棺外上千斤的石灰和木炭,也正是在这种无菌无氧的状况下,尸身才得以保存千年而不朽。久久凝视眼前这个空盒子,暗暗赞叹设计者的智慧和用心,只是人生终究短促,自然永恒,肉身化为尘泥,光阴浩渺,这种人与自然与生俱来的巨大反差,强烈到让人黯然至怆然泪下。一个洞穴,一块墓碑,让人永生不忘至死铭刻的初衷一定不会是肉身的存在,而是某种感情对灵魂的佑护与坚守。
为了延续这份佑护和坚守,博物馆已不再出具辛追遗体供游人观赏。我们去时所见过的,只是经过电脑复原后的四个年龄阶段的辛追蜡像,分别是7岁、16岁、30岁和50岁,每一个阶段的辛追呈现出不同的风韵,不管从哪一个角度看,总有一种美好的气质在你的注视中频频惊艳。
展馆里,昏黄的灯光下,披挂过一个女子风华的衣裾平展于墙,两千多年仿佛昨日。那件高高挂起的,不再为谁所着的衣,轻薄的素纱禅衣,为一个特定的故事打上了永远的句号。它仅有49克,以蚕丝纤度匀细见长,在一个女子的芳华逝去之后,包裹着那些温软的记忆,在尘埃中静默千年。这件禅衣,就是单衣,类似当下流行的蕾丝,却比蕾丝更时尚,更具有轻柔飘逸的质感。这种单衣穿在女子身上,翩然若飞,隐隐绰绰,极具女性的柔美,可见古人活得多么精致,连一件衣服的料子和做工都如此讲究!专家们为了研制这样的禅衣,竟花了13年的时间,更可见西汉养蚕、缫丝、织造的工艺水平已达到巅峰。
仲夏,阳光弥漫人间,城市模糊了,行走在其中的人,更是细若纤尘。透过展馆的一件件遗物及芳冢的方形的穴痕,叨念着 “辛追”,我看见一位灵秀而丰满的女子,不再青春,不再耀眼,却依旧站在夏的深处,粲然而笑,自是坚似磐石,静如山岳,亦脆若细瓷,那时光呼啸而过,风移月迁,今生今世,于她,又有何关系?也许她需要的,只是待在原地,静静地享受前生前世沉淀下来的幸福。
青衫远影——岳麓
时光往前行走,带着一方富足与安康,渡过滚滚波涛来到湘江西岸,在古木参天的清风峡口停落,身后急管繁弦,身前触目即是钟神灵秀,洁泉恬然,古院幽幽。
岳麓为南岳衡山之麓,因而得名岳麓。西晋以前岳麓是宗教活动中心,山上苍篦谷上 “蟒蛇洞”、 “万寿宫”、 “慧光寺”便是当年道、释两家修行之处,云蒸星璨殿阁相望的情景依稀可见。如今,两家虽曾历经战火杀戮之灾,盛景不若从前,但香火依旧绵延,梵音福泽天下。唐以后岳麓为文人骚客所眷恋,遂逐渐成为读书人安顿精神、交流学术的主要阵地,直到宋初兴办书院,岳麓建成一所正式的学府,此后,岳麓书院逐步演变成为湖湘文化的源泉,为读书人创造了梦境与奇迹,并顽强延续千年,至近代已嫁接起湖南大学,形成独具特色又居重要地位的教育文化。
古代儒生为了寻找读书秘境,负箧曳屣不远万里来此求学。因为这里的书楼如瀚海无边深藏浩繁典籍,这里的讲堂启人心智雄辩赳赳,这里的祠庙供奉先贤往圣令人景仰不已,这里的斋舍更有心灵相通智慧交锋的志同道合。千年后,为了一个梦,我也来到湖南,在长沙西岸住下,连日来静静地观瞻,边走边看。清晨7时从岳麓东山门进去,准备花一天的时间去完成对岳麓的朝圣。路线已很明晰,东山门入登顶,然后往南走,路上有 “蟒蛇洞”、“万寿宫”、 “慧光寺”,途经烈士墓,爱晚亭,往下就是半山腰上的岳麓书院,然后从南大门出,一路风光无限,为何要去排队搭乘环保车?作为一个真正的读书人,我喜欢以古儒 “行千里路”的方式,重温汗水与油墨的芳香,并致以我对这千年学府深深的敬意。当年朱张会讲,朱熹与学生范伯崇、林择之从福建崇安启程,整整花了三个月时间才抵达长沙,张栻携了潭州名儒及岳麓众多弟子数十里相迎。随后,四方儒生接踵而至,都想目睹宋代第一名儒闽学之祖的风采。在岳麓两个月间,前来听讲学的人越来越多,盛况空前,以至 “一时舆马之众,饮池水立涸”。
在当时岳麓书院并不属于官学,它允许不同学派自由讲学,这种重要的教学形式,体现了书院内各派 “百家争鸣”的特色,时至今日这种形式对办学理念与教育改革起着无可厚非的作用,这也正是千年庭院能够获得如此穿越时空恒力无边的原因。在那样的以科举考取功名的时代,天下学士儒生来自世俗而在此又超越世俗,儒家士大夫们凭借自己对教育的热爱,把毕生心血献给了这所书院,他们的执着、智慧与忠诚凝聚了一代代读书人的梦想。景仰这所千年学府,不愧 “唯楚有才,于斯为甚”的美誉。
登岳麓峰头,朗日清风,山下甘泉之气扑面而来,犹潜龙之渊,令人敬畏,又令人振奋。所谓 “太极悠然可会”天地万物之理可知,一切荣辱得失亦能置之度外,冥冥之中,未至圣坛却已解圣意。
山腰,见百丈泉下翊然一亭,重檐八柱,琉璃碧瓦,亭角飞翘,自远处观之似凌空欲飞状。这样的亭子,在中国园林建筑史上数不胜数,然而一座亭子的生命,就在于它的名字。此亭始建于清代,因为三面环山树有枫林,山长罗典将其命名为红叶亭,后又取字于杜牧诗句 “停车坐爱枫林晚”故名爱晚亭,有守护爱惜晚辈之意,与前方人才辈出的岳麓书院及湖南大学,遥相呼应。几千年儒家文化的传递驿站,就在那里, “道统”和 “心传”之灯瞬时亮起,直指崎岖前路。
悄悄地从书院后门而入,沿回廊直往下走,静静地看,不说,唯恐惊扰了那读书人的梦境。打开一道门槛又一道门槛,在讲堂前,在半学斋,在文昌阁,在赫曦台,仿佛又听到这沧桑学府中弦歌绕梁,千年不绝。这里的每一块砖,每一片瓦,每一方石碑,甚至每一棵树的背后,都潜藏过读书人的心声,都深含着隽永的文化品位。千百年来,各朝各代有多少儒家士大夫走到这里来推动教育和学术的发展,又有多少莘莘学子从这里走出去走进史册。讲学者有张栻、朱熹、王守仁、罗典、欧阳厚均……求学者有王夫之、曾国藩、左宗棠、梁启超……读书人寻找自己精神家园只是个人的梦想,但是无数梦想堆叠起来,便创造了文化的奇迹与历史的丰功。
“是非审之于己,毁誉听之于人,得失安之于数”的深深教诲,在这个物欲横流的社会,作为读书人的我们,是否持有同样的真心去铭记?安于一个角落,诵经读书,意气风发谈论国家大事,切磋交流学术,这种集体为学的氛围与力量,在今日教育中已渐行渐远。一个人坐在百泉轩光滑的石凳上,轻轻念着碑文,突然不再觉得孤独。抬头,循着阳光我望见青衫远影抱着线装书本款款而来,那刚刚才沏的茶,恰好,等待的余温与读书的声音一时冲向山谷荡起涟漪。
岳麓书院传承千年,古为最高学府——州学,现虽已被列为国家重点保护文物,供游人观瞻,但它的教育功能一直未被时代的横流湮灭。宋史记载: “兵兴时,三学生聚居州学,犹不废业。”而今书院亦不废业。2013年3月26日,岳麓书院国学研究与传播中心成立,结合时代发展需要,恢复岳麓书院讲学传统,创新形式。岳麓书院拥有自本科生到博士后的体系,已然完全复兴它的文化传承、人才培养、学术研究功能。所幸,在岳麓书院,我们除了观瞻古迹思怀古人以外,还可以看见另一种读书形式和现实合拍的读书人,他们同样胸怀远志,充满自信,对待自己和对待社会都非常清醒,他们交流、切磋、辩论,研究和传播中国古典文化,使之与国际接轨,为书院复兴发扬光大。
离开南大门,回眸午后阳光下的岳麓书院,对坐在的近市而不喧,林深而清绝的江边,佐一壶淡酒,虔诚地敬上,敬那赫曦台上的心灵的邀约,敬那 “又踏层峰望眼开”的豪情壮志,敬那前世今生为梦想和信仰前行的匆匆步履。 “衡云湘水,斯文定有攸归。”岳麓有太多的灵性,太多的延展,太轻的触觉,如琴上冰弦,亦如月入歌扇。
橘之洲
静谧岳麓与喧嚣闹市隔江相望,其间一洲子横亘江心,侍水而生,以橘为衣,凌波仙般楚楚动人。
与辛追、岳麓相比,橘洲的精神面貌显然要年轻朝气许多。然而,在长沙的历史河流中,橘洲的历史也不算短,究其渊源,得追溯到晋惠帝永兴二年,那时沙洲因沙石长年累月堆积而成,四个不相连的小洲,分别为橘洲、织洲、誓洲、泉洲,至清时四洲渐靠拢,形成本洲,望之若珠串联一起,经过百年湘水的冲击,今又演变成一条形洲,两头尖尖,中间椭圆,犹如一叶扁舟飞峙湘水之上,早先分别上中下部分:牛头洲,水陆洲,傅家洲,已然不再明显,而它的文化走向却始终是清晰的。
湘江水流平缓,河床宽阔,由于下游受洞庭湖水顶托,因而形成绿洲片片。长沙作为中国早期对外开放的商埠,洲上建有英国领事馆和长沙新关。青年时期的毛泽东在湖南一师就读,正当民族危难之时,为振兴中华而读书的知识分子,四处奔忙寻找救国救民真理。毛泽东也经常与同学游过湘江,到橘子洲头开展各类活动,经常站在橘子洲头思考改变旧世界,建立新中国。后来,毛泽东的愿望终于变成了现实。建问天台 “谁主沉浮”,塑毛泽东青年像也是这个由来。民国后,毛泽东在湖南领导农民运动,寒秋时节,重游故地时来橘洲,看到湘水悠悠,柚黄橘红的收获之景,饶有兴致地写下 《沁园春·长沙》,作为一代领袖指点江山之地,此后,橘子洲声名大振。解放后,毛泽东当选主席与周总理来长沙考查,再入橘洲,二人挥毫对联以示对长沙橘洲的赞颂与祈祝,上联: “橘子洲,洲旁舟,舟走洲不走”,下联: “天心阁,阁中鸽,鸽飞阁不飞”。的确,橘洲历经时光的浩劫,跨越艰难险阻,才幸得一路旖旎风光。橘洲能行至今日,也绝非水中散沙上,一个偶然安闲的巢在风雨中飘摇。国泰民安,是革命取得胜利的终极意义。山川草木城市闾阎,有现世的美好,人若能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幸福,自始至终怀有理想和信念,不动摇,这样的美好是任凭时光的洪流如何冲击,也带不走的。也许,在长沙人的心中,常怀感恩之心,常思奋起之志,无形中,橘洲已悄然成为一种精神符号。仰望星光复活红色的记忆,长沙,从来不是一个落幕的角色。
橘洲占地17公顷,2001年划为长沙市岳麓风景名胜区,景区内风景秀丽,环境清幽,四时之景,各异其趣,尤以 “柚黄橘红”之秋景为最佳,一句 “万山红遍,层林尽染”恢弘,大气,道出一代领袖昂扬奋发、急速前进的豪迈。长沙之秋至此,便脱去了 “江天暮雨”凄清褴褛的衣衫,换上明快红艳的盛装。更有意思的后续是,橘洲周末烟花燃放盛事,以 “橘洲浪漫、璀璨星城”为主题,以 “浏阳烟花”为品牌,以橘洲为载体,把山、水、洲、城这一独特的城市景观,全方位地展示给国内外游客,这亦是长沙人在湖湘文化的继承中勇于求新的真知灼见。正是这种务实求新的精神,才使更多古老的美梦历久弥新,并使这座城市具有更强烈的吸引力、熔铸力和创造力。
归晚时刻,突然下起了细雨,沿洲中心通往湘江大桥的梯子拾级而上,渐行渐高,几个峰回路转,方到得桥上。我就这样,撑着伞,慢慢行走在雨里,脚下一洲清寂的灯火,在一抹淡淡的水痕中带有神秘的美感。是谁说过,红妆素裹总相宜,用来形容橘洲再好不过。造化如此神奇,令人敬畏的是,这个尘世以外的所在,竟接纳并包容了俗世的争端与烟火,仿佛一只来自云端的佛手,握住长沙的温柔。
在月白风清的夜晚,一洲四季息于江心,那是历史留下的梦,香溢今日的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