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里克湖区
2015-12-16凌春杰
◇凌春杰
沿G217一路北行到克拉玛依,经白碱滩,过黄羊泉到乌尔禾,然后东南转X249县道东北而行,大约几十公里就是乌尔河盆地。艾里克湖区如同一幅画卷,从凹凸有致的戈壁滩间乍隐乍现,转过一道梁,忽就从摇曳的芦苇间渐渐展开,像一块缅甸玉,镶嵌在戈壁。
尽管已经过去了很久,我还会想起那汪湖,湖周围的戈壁,它们在阳光下灿烂明丽,连成一个有限的整体,湖与戈壁之间,因了那片滩涂,失去了明确的界限。湖不大,不长,不深,不宽,刚好都在视阈之内,既茫茫无垠,又勉强看得到边际。湖有一个异域般的名字,艾里克湖。四周的滩涂却只有通用的称呼,依然叫戈壁。我一直在想,使我不时想起它们的,究竟是这汪湖、这片戈壁,还是包含了戈壁和湖泊的这片湖区?
在旷远的沙漠滩涂,蓦地乍现一汪湖,使长时在沙漠戈壁中穿行而疲惫的眼睛顿现生机。我很有些奇怪,那个沙漠之漏如何装住这些水,它们没有随着时间往历史深处渗透,也没有随着阳光逃遁,而是静静地卧在戈壁之中,仰望蓝天白云,守望雅丹奇石,与岸边的苇草为伴,清澈而一无所求。作为南方人,我对水是熟悉的。水色之澄,莫过于清江,水色之湛,莫过于南海。我曾走访过高原上的青海湖,那水因了盐分,于清湛之间,也是一种韵味。眼前这湖的水,跌宕着拳头般的纹波,伏下去微微墨绿,涌起来波光闪闪,像一串串跳跃的音符,仿佛那些沙丘沾染了它的灵性,以风拂沙,在岁月中缓缓移步,兀自天籁。我不知道艾里克湖这个名字始于何时,据说,很早以前此处就有牧民放牧,他们制做酸奶子和奶干,在蒙古语中,把“酸奶子”称为“艾里克”,顺便也把这湖命名为艾里克湖,寄寓着对富足生活的向往。春天的时候,白杨河水由乌尔禾盆地穿过大峡谷谷口,缓缓流入艾里克湖,从此在这盆状的戈壁滩中,与黄羊、野猪、水獭、天鹅、野鸭为伴,和泥鳅、鲤鱼、五道黑鱼相依,任岸边芦苇丛生,春发秋黄,岁月流逝。而人则成为戈壁滩的陪衬,偌大的空间中一个小小的存在,山水花鸟虫鱼人,似乎是一个共生的生态链,不论谁是自然的主体。
现在,湖边有几处低矮的房子,住着几户农家,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以打鱼为生。有了人,湖边就种植有几棵稍稍粗壮的树。在这数百公里的戈壁之中,我没有看到种植什么农作物,也没有看到养殖什么牛羊,或者说,在这满世尘沙中,绝大多数生物都已经遵从自然法则,得到淘汰。只因了这水,路边便长了些矮矮的小草,靠近湖边,长满了茂密的芦苇和杂草,可见生命的柔韧与坚强。没有起风,湖面也起一点小小的浪潮,我想,这浪兼有地心的引力和轻风的撩拨,也或者是因为湖中鱼的尽情嬉戏。因了这浪,在草与水之间,又有一段浅浅的沙滩,不宽,两三米左右,像一条银白的带子,一把将湖拴住,船一般系在湖边的某棵树上晃荡。刚好,一条小小的铁船正远远地驶向岸边,船上只一个人,戴着草帽,在离岸几十米的地方划过,逆光之中,我只能眯眼看到船夫美丽的剪影。在我对面湖的边缘,是一个叫老盐池的小地方,隐约也有几处房屋,仿佛泼出来的水墨,给人想象戈壁滩中又一种生活的景象。
据说,艾里克湖在很久以前是无垠的,超越了人的视阈。但风沙和岁月像一只无形的手,一点一点将湖收缩聚拢,终于有一天,湖像一个大的池塘,裸露着淤泥,弥漫着腥腐。这样一个湖,是有些孤独的,它生于戈壁滩中,又不无顽强。戈壁滩上,什么也没有种植,零落着几簇骆驼刺,几根红柳。那里现今驻扎有一个不同于传统意义的连队,该是他们,在这里筑屋种树,让渐渐干枯的湖又逐渐生动起来,兀自摇曳蓝天白云。我想,一个以建设兵团名义驻守边疆的连队,他们给这片湖注入生机时,除了对疆土的热爱,或者还有对自然的敬畏。而今,湖以南数十公里,是成片的油田,当地人称为的磕头机正把深长的吸管伸到地底,日夜不停地吮吸。这些磕头机,使整个克拉玛依成为富得流油的地方。湖的附近,也零落着三两座红色的采油机,但它们没有抽动,不知道什么原因。与腾格里和塔克拉玛干不同的是,大片的油田抑制了人们对它的注意。似乎所有的戈壁滩都没有一个正式的名字,这偌大的地盘,荒无生机的白碱滩成为一个标志性的地理,也许,当他们作为一种战略存在时,是以经度和纬度的交集而被精确划分的。
湖的东北向荒原,有一个叫化石丘的地方。据考古研究,数亿年前,整个乌尔禾是一个巨大的内陆湖泊,恐龙主宰着这里的世界。百鸟争鸣,百禽戏水,百兽群奔,龙腾虎跃。乌尔禾剑龙、准噶尔翼龙、蛇颈龙等恐龙在此繁衍栖息。1964年,科考人员此处发现了一座恐龙化石丘,挖掘出较为完整的一具恐龙骨骼化石。恐龙集庞大、凶猛、憨笨于一体,在史前具有特殊地位,恐龙化石的出土,使整个乌尔禾誉满古脊椎动物学界。途经乌尔禾时,我曾在恐龙公园作短暂停留,体味过侏罗纪世界主宰的风采,对恐龙世界生出过一些猜想。由于这一发现,将这片旷野大漠之地纳入中生代,无论它繁华或冷落,都是我们不可忘却的一个地质符号。或者说,远古中强大的恐龙世界,给了我们认识世界和自我的又一视角。当初恐龙强大的程度,也许正如今天人类的强大,独霸世界的主体。而恐龙所面临的灾难,与我们今天的尘霾、变暖、沙漠化、核扩散是不是有着某种联系?一处田野化石的发掘,不仅是我们认知过往的证词,也是我们珍惜现在的美好依据。我忽然想到,一切都是时间的化石,只有时间才能定义一切,我们今天如何创造历史,明天历史就将如何风化我们。正如今天,艾里克湖是乌尔禾盆区的缩影,像乌尔禾一颗茁壮的肾。
除了古生物化石恐龙,乌尔禾还具有典型的雅丹地质。数亿年前的中生代白垩纪,整个乌尔禾地区是一个巨大的淡水湖泊,气候温暖湿润,降水丰沛,植被茂盛,野兽繁衍,正是野生动植物欢聚的天堂。随着太阳系引力的牵制,以及不同天体对地球的碰撞,经过两次大的地壳变动,湖底岩层开始上升,湖水骤然隐去,湖泊变成了以泥板岩为主要结构的陆地瀚海,它以神奇的速度向上增长,形成一座座戈壁台地。戈壁台地在千百万年的风雨剥蚀后,形成深浅不一的条条沟壑,裸露的石层和较软的沙岩,在风雕雨琢中变得千姿百态、奇形怪状。在乌尔禾,典型的雅丹地貌是魔鬼城,如今是北疆重要的旅游胜地。在艾里克湖不远处的249县道边沿,有一处众多人拣石头的滩涂,再往里走,则是又一组雅丹地质,高低错落的山丘,裸露的石层,有的龇牙咧嘴,形如怪兽;有的危台高耸,形似古堡;有的像巨型牌坊;有的如尖顶教堂;有的似跋涉沙海的驼队;有的如昂首咆哮的非洲雄狮。绵延起伏的坡地,分布着一片片彩石,血红、湛蓝、洁白、橙黄,晶莹剔透,圆润光洁,宛如魔女遗珠。这些石头历经亿万年大自然的风刮沙磨、雨水冲刷,有玛瑙石、风棱石、彩石、砂岩石、水冲石、滨河石等,有的白如羊脂玉、红如石榴籽,绿得像翡翠、黄得像金桔,还有漆黑的、栗壳的、紫罗兰的、鸡血红的,七色相杂,琳琅满目。我觉得,它和天山南麓的雅丹地貌不同,这里的形态在较小的空间中,由板结的砂块一路蔓延,其下是细细的黄沙,再下是各种砾石,也是很多人寻找宝石的去处。我扒拉石头的时候,总想找一块鲜明的生物化石,无奈最终没有发现。但我找到了一块手感异样的石头,一块乳黄的长石条,握在手里独有质感,轻轻放下有金属之音,乳黄中又夹杂一些条纹的青褐,我顿时无由地喜欢。在随意闲走时,看到一块被工业化取宝的环形绿玉,顿时想象出那些寻石者是何等专业,他们携带着切割工具现场开割,直取所需。我想,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遗留下的这一带着标志圆孔的璞玉,是否还会被人们再次以宝的方式发现?
拣了几颗喜欢的石头,独自上到因角度而改变而颜色不同的沙垛上去。沙垛并不很高,迎风顿感肃穆。眼前是错落起伏的滩涂,正在落下的日头。有一股柔韧的风轻轻呜咽。我在沉默中看到了一切,看到了骆驼,看到了风沙在岁月中飞舞。谁说风是无形的?风过流沙,风就露出了纹波的原形。风过成沙,风就打下了棱角的记号。这城堡般的沙垛,不停变换着颜色,将荒原之风细密地纪录。当第四纪古风经久不息的时候,风和沙不仅有物理的互动,更有化学的聚变,风的地质作用形成这些千奇百怪的沙垛,使沙质沉积,凝固,形成一块块堆积的风棱石,像层峦叠嶂的微缩山水雕塑,它们构成亿万年来风的册页。直到今天,它们依然屹立在这里。我很怀疑,所谓的雅丹地貌,实际上不过是白垩土沉积在亿万年中不断风化的结果,它那五彩缤纷的光,正是天地的原色得到了时间的解析。我想起大雪纷飞的冬季,这一片旷野,又该是怎样一个雪白晶莹的世界?似乎,我们越来越怀念蓝天时,却只能找这样荒凉的去处,品蓝天白云,忘情地独语。
艾里克湖区,汇聚起荒原之神,山地,戈壁,滩涂,湖泊,流沙,在沙漠中静默不语。它的存在,也许还有着很多的未知,正如我们的探月,还是一个有些神秘的世界。它的生态,却是一种昭示,如同我们要在月球火星上找到水的印痕。所幸的是,它已经有保留地和我们融和在一起。我不知道,随着磕头机的进驻,随着它底下油层的被抽取,艾里克湖最终会不会枯竭或塌陷,渐渐在风沙中逃遁,而只剩下风一般的传说,把今天留给未来去猜测,成为后世茶余偶尔的谈资。站在风棱石间闭眼沉思,我看到心海沉积为一汪湖,在阳光下泛着朵朵洁白的浪花,无比的安详宁静。
我忽然觉得,任何个体都是世界的过客,而前后相延的我们,更愿意和艾里克湖区这样的地方构成世界。在这个世界里,人是那么渺小,卑微,偶尔可以无端地狂妄自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