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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花美眷

2015-12-16◇徐

四川文学 2015年1期
关键词:小保姆阿公晶晶

◇徐 衎

少年阿骁在一个有雨的晚上,独自拐出春光里,走了五里地,走到火车站的铁轨上,疲惫地、怯弱地,把身体放了下来,等火车碾过。

雨有点大,仰面横躺的阿骁不一会就被雨迷了眼,只好撑开伞。黑色的伞面仿佛另一层夜空,雨点啪嗒啪嗒落在上面,像在拍电报,有种焦灼的喜悦。阿骁抬过手腕,才想起来,手表遗留在床上了,又放下手腕,躺躺平,盯着黑色伞面,忧心忡忡地想:怎么火车还不开来。

雨下大了,风也变大了,吹得伞直往上翻,雨水斜进来,又糊住了眼,阿骁换了个侧躺的姿势,结果耳朵也进水了,嗡嗡嗡嗡,听不清楚是不是火车开过来了,挣开伞,撑住枕木迅速爬起来,逃离铁轨。黑伞的伞骨在起身时被弄折了,伞面脱去大半。

等了半晌不见火车开来,阿骁就站在凄风苦雨里,呼出一口白气,觉得自己真是一只孤魂野鬼了。

一路淋着雨走回去,走进春光里,雨停了。夜风吹来,阿骁身体直哆嗦,心却如明镜一般,这样的结局从他走出春光里时就预见到了。不知是谁家的窗户没有关紧,被风吹得哐啷响,阿骁加快脚步往家里走去,同时在心里为自己这一趟赴死之行总结:怕死怕得要死的自杀者注定是死不成的。

“找死啊!”父亲一见他跟个水鬼似的飘回来,就吼道,“落雨天还往外跑,你死在外面好了哇。”母亲坐在厨房的矮凳上,别过脸去擦眼泪。

“我的事不用你管。”阿骁顶嘴了一句,径自钻回自己房间。父亲尾随而至,嗓音已经吼哑了还在吼,“你他妈回来干什么,你他妈不用老子管就死出老子的房子!”母亲终于坐不住,起身过来护着阿骁,“好好地回来了,就别死死死的了。”父亲粗着脖子,瞪了阿骁好长一会儿,不甘心地退出房间。

留下来的母亲也没什么话对儿子说,只一个劲地流眼泪,两只平日里灰扑扑的杏眼又恢复了年轻时的水灵。阿骁被她哭得心烦,又不敢惊动父亲,只好压低了嗓音吼,“哭死鬼啊!”母亲在袖口上抹干泪,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块手表,阿骁一看,整个人都泄了气,母亲又嘤嘤地哭起来。

阿骁只听见手表一圈一圈地走,约莫走了一刻钟,母亲终于走出房间。阿骁反锁上房门,这才彻底瘫软下来,心里一阵屈辱——比他冒雨走出春光里,弯到火车站之前更甚。

隔天大早,阿骁出门就撞见对门的黄阿婆。老不死的,阿骁嘀咕了一句。母亲非要跟他一块上街,又磨磨蹭蹭在里屋不知翻腾什么,阿骁等在门口,百无聊赖地看黄阿婆洗头。每天早晨,黄阿婆都会这样在家门口支一张方凳,搁上一个白底红花的搪瓷脸盆,用掉半壶热水,歪着脑袋,洗一个头。阿骁常常觉得歪着头的黄阿婆,两只眼睛也跟着侧上翻,仿佛是斜睨刺探他们家的隐私,加上那张老脸确实不怎么讨喜,阿骁几次都想过去把黄阿婆的洗头盆一脚踹翻了。

“阿骁要出门啊?”黄阿婆半个头浸在温水里,眼睛和嘴巴倒闲不住,“要上哪里去玩啊?”

阿骁不搭腔,掉过头冲屋里催一声,“姆妈,你快点好吧。”

“就来了,”母亲立刻回了一句,又叽里咕噜抱怨道,“奇怪,那把伞怎么找不见了?”

阿骁又想起自己昨夜的狼狈相,火车还没开来魂已经吓掉大半,慌乱中弄折的黑伞,索性就弃在野外,作孽地没有拎回来。

“又不下雨。”阿骁底气不足地辩道。母亲不饶,道,“昨天我看过天气预报的,今明两天都有大到暴雨。”

“对的,等一下是要下雨的。”黄阿婆也来凑趣,“阿骁不带伞,当心落大雨变成落汤鸡哟。”

阿骁抬头看看天色,阴阴的,心里没底,“算了算了,不出去了。”母亲仍执着于找伞,“奇怪,你看见那把黑伞了吗?”阿骁一个人回屋,把门一关,雨很快下下来。

父亲淋着雨回家来,母亲嚷起来,“你不会避避雨再回来啊?我还以为你把伞带走啦。”父亲脾气上来,“你好意思问我!”母亲急急道,“你没看见昨晚他淋着雨回来的吗?”母亲兀自扭了扭脖颈,沉浸在黑伞遗失的谜团中,“到底谁把伞拿走了呀?”回头看见浑身湿透的父亲,又嚷起来,“你赶紧把衣服脱下来啊。”

父亲到底受凉了,吃罢晚饭,咳嗽不止。母亲忙着煎生姜水,也端了一碗来要阿骁服下,“预防一下吧。”阿骁一饮而尽,母亲接过碗,仍直直地盯着他看,阿骁的右手腕上重新戴回了那块表,母亲欲言又止终于憋出一句,“别再出事了。”阿骁忽地呛了一下,昨夜的屈辱又涌上来,生姜水仿佛在胃里点了一堆火,燎得他变了声,几个小时后阿骁做了一个变形的梦。

梦里有父亲母亲,还有马晶晶,一个个都扭曲了形体,类似某种挤出来的膏体,齐齐冲他打招呼,阿骁,你快来,阿骁,你快来啊。阿骁立在原地,不知所措,这时候黄阿婆也现身了,只有她一个没走形,是平日里的样子,不过一把年纪,垮下来的老脸还是够让他反胃的……阿骁半夜里醒来,四下寂静,轻轻呼出一口气,他还记得自己刚才梦中的抉择,在最后关头,他一脚踹倒了黄阿婆,毅然决然奔向马晶晶身边,紧紧抱住了她。

天还没多亮,阿骁就起来搓洗内裤了。母亲第二个起床,预备烧早饭,见阿骁在水槽边勤勉的样子,脸上弯出一抹笑,“我来洗就好啦,你赶紧收拾书包去。”阿骁不理,继续搓着,母亲也只是图口舌之快,并不真的过来,那调侃的笑意分明洞察一切却又决计不点破。阿骁顶讨厌母亲这副做派,拐弯抹角话里有话,说到底还是小家子气。

母亲进屋不久,黄阿婆搬着一张方凳出来了,洗头水还没烧好,就坐在家门口看阿骁忙活。在春光里做对门邻居的就是这样: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顾此也不失彼。

“阿骁起得比阿婆还早,真是小当家了。”阿骁低头把内裤压到盆底,再没勇气提拎起来。好不容易等到黄阿婆进屋,阿骁这才手忙脚乱地拈出内裤,一路滴水地挂到晾绳最边缘,借此避开门口。母亲出来叫他吃早饭,看到此景又嚷,“这半边我昨天刚刚擦干净准备晒雪里蕻的,你倒好。”边说边把阿骁的内裤挪移到对着门口的那半边上去。黄阿婆拎出一壶热水,笑眯眯地搭讪,“这个季节晒雪里蕻最好啦。”说完,笑完,轰隆倒去大半壶热水,半个头泡下去,两只老眼睛照例朝这边翻,阿骁恨恨地看她一眼,老不死的,每天洗头收拾这么干净也不晓得是做给谁看。

春光里这条弄堂说是弄堂,实际上已经是一条不大不小的马路了,两边立着球铁厂职工们的新工房,有的是低矮的平房,有的是同样低矮的二层小楼,带铜铸雕花栏杆的阳台。弄堂底的球铁厂有一辆大卡车,把路面压得坑坑洼洼。弄堂住户多是像阿骁家这样的三口之家,人到中年的双职工父母亲还有一个正在发育的小孩子,黄阿婆的存在显得孤立无援。但凡不下雨的日子,黄阿婆都要在自家门口洗一个热水头,长长的乌发从松绑的发髻里塌下来,浸到脸盆里,乌漆漆的一大盆,怪吓人。洗完,自然风干,再慢慢把这堆乌发叠回脑门上,拢成一个略显笨重的髻。话说回来,只有在洗头时黄阿婆的头发才显得那么气势逼人,平日里她也就是个家常的老太太,衣着干净得体,慈眉善目,死掉老伴许多年。

说是“死掉”,也只是死在弄堂人家的碎嘴里。真要细究起来,其实还没“死”彻底的。派出所叫黄阿婆去停尸处认尸,据说是在江里发现的,已经泡了好几天胀得没法确认,陪黄阿婆同去的一个人说,尸体上套的工装可不就是黄阿公平日里的装束嘛,没道理不作数的。可是黄阿婆矢口否认。最后民政局出钱火化了尸体,以“无名尸”结案。反正自从那以后,黄阿公就再没在弄堂里露过面,本来也是个深居简出的孤僻老头,在球铁厂做临时工当门卫,和邻里没多少交情,全靠黄阿婆撑场面的。谁曾想,蒙老伴荫蔽大半辈子,到死却落个“无名尸”的下场,讲起来真是让生者们心冷,死不瞑目哇。

“还不是图个不销户,好贪那份低保嘛。”上下班的路上,人们乐于讨论黄阿公之死,“生前两口子就很不要好了,我听他们家小保姆说,黄阿婆经常不给黄阿公饭吃的。”

黄阿婆家雇过一名乡下来的小保姆,初中生的模样,做事却不机灵,没个眼色,一有空就跑到阿骁这边来搭讪。阿骁那个时候是弄堂男孩里的小头头,义气为重,不近女色的。小保姆也是好耐性,跟屁虫一样跟住他,问东问西,“你戴的是电子表吗?借我看看好吗?”阿骁手一挥,像拂尘一样赶走她,不一会儿小保姆又靠拢过来,巴结道,“你借我看看,我也把我的给你瞧瞧,公平吧?”阿骁乜斜了一眼,摘下电子表递给她。“真清楚,一眼就知道几点几分了。”小保姆把玩了一阵,摸出她的,竟然是一只老怀表,有点旧了,历史淘洗过的旧,哪里是阿骁这种塑料电子表的廉价货比得上的?时针分针秒针各司其职,表面上刻着希腊数字,小保姆嘟囔道,“每次看个时间都要想半天,还是电子表好。”阿骁在心里鄙夷她,乡巴佬不识货,顺口就说了一句,“咱俩换换吧。”小保姆难得被人垂青,自然有求必应。不料当天晚上,黄阿公就摸上门讨表来了,说话声低低的,似乎很心虚,“小姑娘家不懂事,你把表还给我好吧,那个老怀表是我的。”阿骁悻悻地换回来电子表,再不敢和小保姆有瓜葛了。

黄阿公死掉以后,黄阿婆就把小保姆扫地出门。因为财产交割的问题,两个人大吵了一架,黄阿婆骂小保姆是狐狸精转世投胎的下贱胚,勾引她家老头子。小保姆极力辩驳,坚称自己身家清白,是黄阿公让她坐大腿教她数数看表的。这种话捅到左邻右舍,大家脸上都有点挂不住。黄阿婆要去搜小保姆的包袱,疑她顺走了不少家什,小保姆自然不依,两个女人就在弄堂里大打出手,小保姆仗着年轻体壮,一把将黄阿婆掀到地上,挂上包袱走人了。这一幕阿骁看在眼里,头一回觉得小保姆很有一股英气。

黄阿婆一个人过活至今。原以为清锅冷灶的,日子难捱了,不想黄阿婆倒是没事人一样,过得还更有兴头了。且不说每天早晨洗一个热水头,天井里那些荒废的瓦盆空罐头被她尽数利用,栽种起各色玫瑰。夜风一吹,整个春光里都弥漫着一股清甜的花香。黄阿婆能节哀重生到这份上实属不易,算得上一个自强自励的典型了,偏偏有人不买账,私下里讲黄阿婆冷血无情,其实巴不得老伴早死好落个清静。这人也是知晓一点内情的,黄阿公还在的时候,老夫老妻出双入对,多少还有点让春光里的后辈们敬重,如今台子塌了,有些不该讲的话也就讲出来了。

“半路夫妻同床异梦啊。黄阿婆以前的丈夫也姓黄,不是冤家不聚头,死了那个黄又新嫁了个黄,这下子新黄也塌掉了,黄阿婆的命真硬啊。黄阿公跟她在一起过得很不开心的,经常躲在房间里哭鼻子,一把年纪了讲出去都好笑,之前那个小保姆你们也知道的,是黄阿公从菜市场那边的人力市场带回来的,说是替黄阿婆分担一点,其实是想有个人说说话,晚年寂寞啊。黄阿公对这个小保姆是真好,年轻时候的怀表、一指观音都瞒着黄阿婆要送给她。后来瞒不住,黄阿婆就一直想着法要撵人,不想这中间黄阿公就掉到江里去了,要我说就是家宅不宁,过得不舒坦,自寻短见了呗,哪是什么失足意外,讲起来是冠冕!”

这种话,阿骁多少听过一些,弄堂人家谁没点话柄落到别人口里,小奸小坏,细细屑屑的,整理一番,也好出一本故事集了。翻翻母亲订阅的那几份杂志,登的无非也是这些家长里短,阿骁纳闷母亲怎么还听不够看不够。

正想着,黄阿婆把头移出脸盆,水淋淋的长发直披下来,黑苍苍的,不见一丝白发,老不死。母亲边往晾绳上挂雪里蕻,边敷衍黄阿婆说,“等做好了送您一点尝尝呀。”黄阿婆头没擦干,低着头瓮声瓮气道,“好呀,好的呀。”阿骁甩下一句,“我出去了。”母亲脸色大变,“你上哪儿去?”阿骁不睬她,埋头走人。

最近一阵学校里风靡巴西龟,好多同学的书包袋里都有一只,马晶晶还没有。阿骁来到花鸟市场,房形笼子里的鹦哥,声声叫唤,“欢迎光临欢迎光临”——不带一点感情的机械重复,阿骁停下来听了一会儿,只觉乏味,蹲下去看龟,摊主生意兴隆,卖得只剩下一只大龟了,像块顽石,任你百般挑衅,岿然不动,阿骁逗弄了一会儿也觉得无趣,更是因为老龟太贵,他买不起。“这个老乌龟是镇宅之宝,买回去保你财源广进,发大财!”老摊主说得唾沫星子四溅,阿骁讪笑着,想到小学学过的那则寓言,言过其实,自相矛盾。

转到鱼摊上,各色金鱼在大小不一的脸盆里游来游去,没等凑近,一股鱼腥气混着水腥气袭来,阿骁本能地捂住鼻子。剩下的花摊是最无害的,一一欣赏过玫瑰、月季、康乃馨、菊花,这个季节怎么会有白菊?阿骁对花期其实并无多大把握,只是凭空觉得一片姹紫嫣红里,陡然冒出一簇白森森的菊花,有些冒失,一如那天在马晶晶家的自己。

原本是一次例行的班干部大会,体育委员临时闹肚子请假回家,就拜托阿骁顶替一下,刚好那天又是文艺委员马晶晶的生日,于是一群班委就获邀上她家庆生。席间,阿骁想表现绅士风度,特地夹了摆在自己跟前的鸭舌到马晶晶碗里,当然为了避嫌,其余同学阿骁也都一一照顾到了。阿骁是吃到中途才发觉餐桌上有一副公筷的,等吃完晚饭,阿骁发现马晶晶碗里的鸭舌一根没动。饭后,马晶晶的母亲招呼大家吃榴莲,每人一只小碟子一只小勺。其他人吃得津津有味,阿骁是头一回吃,吃到第三口就受不住了,哇啦哇啦吐了一地秽物。“是不是对榴莲过敏的呀?”马母惊呼着拍他的后背,“怎么不早说呢?”温柔的责怪。阿骁哪里是“不早说”,这还是他头一回见到活生生的榴莲,眼泪鼻涕口涎直下,忍着胃抽搐的酸楚,盯住茶几上满是硬刺的榴莲,真想一头撞上去,一了百了。这股冲动在离开马晶晶家后愈发强烈起来,想想那只榴莲,又一阵屈辱,苹果橘子香蕉这一类才是春光里的家常水果,至于榴莲,只遥遥听闻过它奇臭无比的威名,哪有机会得所谓的“榴莲过敏症”,再说了,哪有那么娇贵的?阿骁母亲向来都是剜掉腐烂的苹果肉,余下部分照吃不误!从马晶晶家回到家里,母亲正在厨房炒瓜子,前一向全家吃掉了一大只南瓜,攒下来不少南瓜子,父亲在里屋喝酒看电视,武打片的厮杀声漫到他房间里来,阿骁环顾自己灰扑扑的房间——没有鲜花、没有公筷,更没有热带水果的家,阿骁褪下手表,齐齐整整包好摆到床上,临出门下起了小雨,阿骁拿走家中唯一一把黑伞,朝火车站走去,准备让北上的火车从他身上轧过去,至少在包好遗物性质的手表,弯出春光里之前,他是这么想的。

但事实上,阿骁只是需要这样一个赴死的姿态,走一走散散心就回家去。可是雨越下越大,阿骁越走越远,真的走到了火车站,光滑的铁轨就在眼前,抑制不住地躺下去,好比走了很远的路去赶集,原先并没有采购的计划,可是为了对得起这一路的脚程,也忍不住要在各个摊点上看看摸摸,招人嫌的“只看不买”。阿骁不等火车开过,就心虚地爬起来,自责自嫌地逃回家,没死成,还白白搭进去一柄好伞……

“你要买花吗?你买花干什么?”母亲突然现身花鸟市场,把阿骁吓了一跳。阿骁说,“只是看看而已。”母亲说,“这些花也就是图个新鲜好看,等到了明天就干成一堆垃圾了,中看不中用。”阿骁白了她一眼,“有些东西未必就要有用,光美就足够了。”母亲说,“你魔障啦?你以为你是贾宝玉啊?”阿骁当然无意自比宝哥哥,他一没有大观园,二没有那一堆花儿朵儿姐姐妹妹,他只有一条春光里,和一个马晶晶。马晶晶家的餐桌上就是插鲜花的,阔叶百合,客厅茶几上也放了一丛红艳艳的玫瑰,也不晓得几天一换,阿骁记得那天自己出洋相,连带把茶几上的玫瑰花也吐脏了。

阿骁空手而归,母亲跟在身后,絮絮叨叨,“有买花的钱还不如拿来买点卤煮,吃到肚皮里最实惠。”经过弄口河南人开的卤煮店,母亲言出必行买了五两炒肝,浓油赤酱的,阿骁看着反胃,午饭时也没碰一下,就着一点豆豉吃完了一碗饭,赌气地有意划清界限。午睡前,阿骁又琢磨起该给马晶晶买束什么花,炒肝的气味还在屋里经久不散,“还不如吃到肚皮里的实惠!”联想到春光里的那些蜚短流长,哪一则不是关乎生计的?春光里的人多是宁愿种大蒜栽辣椒,也懒得料理一棵仙人掌或养一盆水仙的——阿骁那一丁点轻盈的思绪,再飞不起来了。

没过几日,距离春光里不远,就在那间卤煮店对面居然开了一家饰品店,开业鞭炮惊动了春光里。阿骁跑去围观,心里打赌饰品店迟早被周围的卤煮店、五金铺给吞没掉,不用半年铁定歇业倒闭。阿骁在女生饰品那块停了好久,母亲又不知从哪儿钻出来,不失时机地插嘴,“不用看啦,这些都太年轻了,我用不了的。”阿骁暗自冷笑,倒会自作多情。

过完假期,阿骁返校。走到校门口遇到死党忠伟,忠伟指了指他身后,阿骁回看,居然是母亲!搓着两只手,做贼心虚地朝他们笑笑。放学的时候,阿骁又在校门口撞见母亲,“走吧,一起回家。”惹得忠伟大笑,“阿骁你真是妈宝啊,你可以回去复读一年小学的。”阿骁气汹汹地转身就走,母亲加快脚步跟上去,“阿骁,你慢一点。”周围同学纷纷侧目。

走到春光里附近的公厕时,阿骁见机闪了进去,急得母亲在外面直跳脚,不住地嚷,“阿骁,你好了没有?”阿骁经不起这般叫唤,红着脸走出来。隔天学校就有人传,阿骁上公厕还要姆妈作陪的。马晶晶八成也听到了。放了学,照例在校门口碰上母亲,阿骁一把将她拉到僻静处,“你到底想怎样?”母亲被他的凶相唬住,不一会儿眼泪就下来了,良久吐出几个字:“你要好好的。”阿骁起初还笑话她莫名其妙,平白无故整一出生离死别做啥,之后他才意识到这句话的深意和分量,不禁后悔那天晚上出门去火车站前留在床上的手表,过于刻意地摆成遗物的样式,一下被敏感柔弱的母亲读懂了。装模作样去自杀已经够难堪的了,再要向旁人坦白自己只是装装自杀的样子,无异于再难堪一次。母亲生怕他再有个好歹,日复一日盯住阿骁,日复一日提醒他难以启齿的难堪。

几年前,球铁厂发生过一起火灾,火势不大,只是浓烟滚滚怪吓人的,所幸逃离及时,除了一个有点年纪的老职工诱发哮喘,送去医院,其他人并无大碍。可是火灾过后,阿骁一家与春光里原先一家至交就断交了。起因是阿骁父亲工作中间去上厕所,发现了起火,就伙同厕所里另外几个工友逃了出去,过了许久才等到那位留在车间的至交灰头土脸地跑出来,两个人意味深长地对视了一眼,点到即止。患难试真情——各自幸存下来的余生,处处是微妙的陷阱,干脆撕破脸,老死不相往来。阿骁母亲问过阿骁父亲,如果再来一场大火,是会冒着危险跑回车间通知大家还是自己抢先跑出来?阿骁父亲喝掉半碗黄酒,很潇洒地说,“当然是自己先要跑出来啊,命只有一条,朋友还可以再交的嘛!”

如今,阿骁自己也成了一名“幸存者”——至少在母亲眼里是逃过自杀劫,劫后余生并且很有可能随时再起杀念的弱者——唯有严密监视,方能消除母亲心头那一块阴影。于是盯梢成了母亲的平安符,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心里才笃定,对于阿骁,却是一块狗皮膏药,甩不脱,烦不胜烦。

“你不要一天到晚跟着我好吧?”阿骁不是没发过脾气,“你再跟着我,我不去上学了。”话到这里,母亲两只眼睛又出泪水了,只一个劲重复道,“你要好好的。”阿骁把她推出房间,刚好父亲喝完酒蹒跚回来,“你们五个人拉拉扯扯干什么呢?”父亲喝醉了,看什么都重影。母亲抹掉眼泪,搀父亲回房。阿骁一个人生闷气,不得不说,母亲在“能屈能伸”这点上做得过于出色了,任何中伤、苛责、非难、辱骂,乃至拳脚相加,一概照单全收,阿骁突然想到前一向看过的一个武打片,觉得母亲简直是里头那个世外高人,不在刚柔,胜在韧性,什么招都接得住。阿骁悲观地想,还想什么法子呢?想也白想,对付母亲,就像一拳打进棉花里,他是要败在母亲手里了。

父亲酒醒过来要吃炒肝,“喝完酒吃点炒肝,就把肝补回来了。”母亲嘀咕着“这算什么歪理”还是往卤煮店去了。买回炒肝,阿骁一把抢过去,塞了两把到嘴里,余下的统统丢到地上,一脚一脚卖力踩。等菜下酒的父亲勃然大怒,一巴掌扇过去,阿骁满嘴的炒肝豁去大半,呼哧呼哧大口喘气。父亲扬手又是一巴掌,这一掌落到母亲脸上。阿骁窃喜,这是他想了一夜的计划,对付母亲,直接来是不行了,唯有激怒父亲才好牵制母亲。果然,父亲连母亲一块推搡,“拦着我干什么,让我打死他!”骂“死”是父亲的家常便饭,每一记“死”字,都正中母亲忧悒的红心。阿骁留了两人在屋里吵嚷,趁乱脱身。

来到饰品店,阿骁在开业那天就相中了一个玻璃镇纸,里头有一株薰衣草以及满天星之类的干花,颇为精致。问明价格,够他存好久的零花钱了,不过没有办法,阿骁原本是打算买一束鲜花送给马晶晶作为赔礼的,可是母亲每天阴魂不散,让他根本没办法挑花,更别说送出手了。这个小小的玻璃镇纸有花,又耐用,藏在裤兜里也不易被察觉。阿骁把玩着镇纸,心想,母亲讲的也不无道理,鲜花什么的中看不中用,何况和马晶晶还只是普通朋友,白白送人一束玫瑰太不像话,反观这个镇纸,中看又中用,或许十几二十年以后,还会放在马晶晶的案头上,马晶晶看了偶尔也会想想自己。

阿骁嘱了店主,替他保留一个星期,到时候他来交钱拿货,然后得意地走出饰品店。过了马路,走进春光里,母亲失神地守在弄口,见阿骁走来,挤出一丝笑,“你上哪儿去了啊?”阿骁不理她,她仍旧笑着,也不照照镜子,淤血青肿了半张脸,笑起来是多么可憎。阿骁嫌恶地加快脚步,身后是一串母亲的哀鸣,“你慢点好吧”,母亲几乎一路小跑起来了。快到家门口时,阿骁瞥见对门黄阿婆家的大门虚掩着,就突发奇想拐了进去,终于看见了传闻中黄阿婆养的那些玫瑰花,红色、黄色、白色,还有一种罕有的微紫色,是阿骁从未见过的,近似母亲脸上的淤痕。

到底是老夫老妻,床头打架床尾和,父亲也不过是对着母亲拳脚相向一通,治标不治本,阿骁忽然觉得在牵制母亲方面,或许黄阿婆会大有作为。阿骁决定再来一次大破坏,顾不上花刺,弯下腰把花朵们往怀里拢,各色玫瑰被他拔个精光,露出底下破烂的瓦盆土罐,阿骁抱着满怀的玫瑰,头发上还粘了一朵,像个破城凯旋的将士,然后神气地冲里间宣布道,“黄阿婆,谢谢你的花!”母亲赶到,见他这副德性,惊呼“你发花痴啊?”黄阿婆摇着一把杭州王星记的檀香扇,从里间出来,目睹凌乱的天井,当场就晕了过去。救护车十分钟以后开到,不巧春光里弄口横了一辆不知是谁的金杯车,救护车只好停在弄口,唔伊——唔伊——警报鸣笛惊动了整条春光里,有不明所以的住户还当是火警,急慌慌地打听,“哪里着火了呀?我们这里的消防栓没有水的呀。”

黄阿婆入院当晚就有人放出话来,一副知悉内情的口吻,危言耸听:“真以为黄阿婆老来开窍啊,也不想想黄阿婆多少精明的一个人,上菜市场闸蟹都买了还舍不得几根葱的。知道黄阿婆家的玫瑰花为什么养得那么好吗?那可不只是日月精华这么简单,还要吸人气的。黄阿公火化掉的骨灰就是黄阿婆以小保姆的名义去申领回来的,没有销户的黄阿公不好立碑吊唁,黄阿婆精就精在这里,把骨灰掺到花泥里拿来养玫瑰!养在跟前,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的,也算是薄养厚悼了。如今这样一闹,你叫黄阿婆怎么不急火攻心?”

阿骁听了这话,自知大难临头,可是心里却是愉悦的,这是他在春光里听过的最浪漫的一则流言,助长了一些轻盈的思绪,阿骁想,有朝一日可以给黄阿婆写个故事,再讲给马晶晶听。

父亲也听到了流言,急吼吼四处逮阿骁,“你给老子滚出来!”那声势,看来是要连同炒肝事件,新帐旧账一块算了。给黄阿婆叫的救护车开到以后,母亲因着脸上被父亲揍出来的新鲜皮肉伤,也被小护士拉上了车,一并捎去了医院。阿骁这才觉得少了母亲庇佑的空落,父亲杀气腾腾步步逼近,阿骁溜回了自己房间。父亲盛怒之下,一脚就踹开房门,弹簧锁都弹到了地上……

黄阿婆出院那天,正赶上阿骁出殡。春光里家家户户门窗紧闭,人们都躲在窗户后面留意风吹草动。

“阿骁是被他父亲一拳打死的。当时阿骁正靠墙站着,他父亲下手也没个轻重,一拳打在他脖子上,打断了颈动脉。如果当时阿骁不靠墙站着,就不会死掉,因为可以在空地上摔一跤缓冲一下。”另一人做了个嘘声的手势,打断了这人的科学分析,说,“来了来了。”

说是出殡,其实只有扶着阿骁遗像的母亲一人。逞凶的父亲自首完,获得为儿子送终的特赦。回到家的父亲依旧态度强硬,坚决不让这个不肖子停尸回房。阿骁父亲从厂里拿来一些钢管和一套焊具,花了两天两夜敲打电焊了一张钢管床,“就停在这上头!”

殡仪馆的车停在了春光里弄口,母亲抱着遗像准备上车。黄阿婆和遗像中的阿骁对视了一眼,摇摇头,回家去,见阿骁家虚掩着门,黄阿婆斗胆走进去,一股浓重的酒气,只见阿骁父亲躺在卧房床上,两眼翻白,泪流不止,是被电焊强光灼伤的症状。黄阿婆原想一走了之,但还是觉得应该说点什么,“怎么不戴防护面罩啊?看你这个样子也没法起来了,和你讲一声,阿骁他妈一个人送阿骁上路了,还有,等一下阿骁妈回来,你让她给你的眼睛喂点母乳。”黄阿婆想起早年的那位黄阿公,是门卫黄阿公前面的那个黄阿公了,是球铁厂的正式工,做电焊的,一开始没经验也出现过这种症状,黄阿婆打听来一个偏方,用母乳滴眼,四五天就康复了。

“你说什么?”阿骁父亲平躺着,努力听声辨位,两只眼睛剧烈翻动,微微睁开的部分只见眼白,一大股眼泪翻涌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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