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寂地·湖

2015-12-16暮南渡

躬耕 2015年5期
关键词:湖底白桦白桦林

◆ 暮南渡

(一)

无论什么地方都需要一片寂地,无论是谁都需要一片寂地。

对于史铁生来说,破败荒芜的地坛是北京的寂地,是他的寂地;而我则固执地认为湖才是一座城市的寂地。大概是受了梭罗的影响,湖,在我眼里始终是一个诗意的源泉,是一双满含深情的眼眸。

一个没有湖泊的城市是无法想象的。

就像海上的风暴一样,每座城市都自己的欲望风暴,无穷无尽。每一个黎明,人们醒来,从高楼大厦里走出,都会立即卷起一场奔波的风暴,夹杂着虚荣、名利、嫉妒、憎恶、冷漠,向前汹涌奔去,到了黄昏,这股污浊的风暴卷起恶浪,又重新奔回。没有湖泊的城市是躁动不安的,在风暴中喧嚣,却无法让风暴止息。想想看,如果大海从此永无宁静,该是多么的可怕啊。

唯有湖泊能会让它停息。

无论城市在钢筋水泥的尘埃中奔驰多远,都会被湖带回来,犹如一股无法抗拒的引力,将它吸引,并让它缓缓安眠。它始终在呼唤着城市的宁静,呼唤着城市的自然与回归,那是发自内心的呼唤,像是母亲思念的呼唤,像是故乡急切的召见,像是尾随一生的乡愁。

一汪湖水成了城市的深邃之所在。透过湖水,你能看见这个城市更加幽深的内心,瞥见城市的灵性与生命。它无疑是城市的根,是其生命之源,孕育了城市,并将其滋养,无时无刻。

行走在一个没有湖泊的城市是一种煎熬,仿佛进入了炽热的盛夏,闷得让人窒息,像行走在荒芜的沙漠,每一寸肌肤都承受着巨大的痛苦,无论喝多少水,都仍然觉得渴;无论把窗开得多大,都还是觉得难以呼吸。那种干渴是发自内心的,那些看起来清澈透明的桶装水又怎能浇灌内心的干涸?

于是,每到一个城市,每到一个陌生的地方,我都会急不可耐地去寻找它的寂地——湖,来沉淀一路的风尘,来安歇那颗躁动不安的心。

而相比于杭州的西湖,我更喜欢被人遗忘在一角的湖,没有名字的湖,就像我一直偏爱着一双无人记忆的眼睛、一处锈迹斑斑而又无史可查的城门。太多的人总会惊扰掉太多的原始,有些风景一旦拥有太多的脚步就不再是风景。如今西湖的喧嚣声太重了,它早已沦为诗人笔下一个无法抵达的传说。原始森林注定是少有足迹的。脚步多了,人声杂了,湖也就不再是寂地了,你再也无法瞥见它的美、它的深邃。一些不知名的野花只在无人的夜里绽放,有些美只为荒野而露。

寂地和美是同样容易碎的,容易受惊扰,得小心翼翼地涉足、落脚。它是麋鹿、是羚羊,稍有动静,便会奔起藏匿。要让荒草在脚下轻擦,而不要让它们碎裂。好似徐志摩的康桥,悄悄地来,静静地去,只留下诗意渲染着寂静。

(二)

所幸,在一个温暖的午后,在一座陌生的城市,我寻到了这片寂地。

它远离城市,几近被人遗忘,没有车能够直接到达,除非步行,一步步,踩着落叶。还没到水边,落叶便将来时的路铺满,足足有一公里都是软绵绵的,稍稍仰头,原来是白桦的叶子,暮秋用它的肃杀与孤寂装点着朝圣的路。

这里的湖,一片一片,彼此相连,却又被错落重生的白桦林隔成好几块。它们无不围绕着白桦林,一圈圈,缓缓波动,仿佛树林便是湖中心的波动点,仿佛那无数圈波纹是由树林发出的,仿佛是白桦林让湖水动了起来,是白桦在波动湖里的水,轻挽着湖水的柔,像是秋赐予白桦的一条空灵的丝带。而湖则使之沉静,无数白桦叶在风中作响,却因为有了湖而更显其静,显出了白桦的气韵和哲思。当风息流云止,白桦林就像是一位思考着的先哲,沉思着生命的流逝与岁月的变迁,同时它自己也随之流逝,老去。

四周的白桦林是深黄色的,秋的颜色从林间的土地蔓延至最高最远的树梢,却停步于水边,湖水用浅浅的蓝来融化秋的颜色,也融化了死亡和枯萎,秋的色彩成了湖的一个唯美的花边。

举目望去,无数深黄的白桦倒映在湖面,和湖水的蓝相交叠,浅浅地浮着,风,吹不散,又沉不下去,水灵灵的,清幽间透着婉转的灵光,像是饮水的野鹿倒映出的眸子。尔后,水波就将那抹深黄荡开,波纹折叠着色泽,那抹深黄有了起伏,不再是一幅宁静的平面画了。它弓起身子,先前平缓的草原成了起伏的丘陵,往后,便成了一座座突起的山岭,小小的,软软的,在水中迅速延伸,像是衣裙的褶皱。泼墨山水画转瞬间变为立体山水画。看起来,它像是快要漏下去,沉至湖底,可是,无论它被水荡得多么厉害,仍旧轻轻悬着,不漏下一丝颜色。如果你弯下身,伸手进水波里,水面便划开了,凝神细看,沉下去是自己的手,那幅画还荡漾在湖面,只是画的轮廓在荡漾中渐渐模糊。

湖的美,永远都是可望而不可即的。湖心也只能隔着水来观赏,而无法真正抵达。

正因为如此,它才更富有魅力,那些追寻不到的事物才显得神秘,才显得美,对于我们,它总有一种难以言说的魅惑,就像汪国真在《旅行》中所言:“我们不是魅惑于美丽,就是魅惑于传说。”在它的神秘里散发出的是流动的美,流出世间最动人的诗行——“唯独我一人爱你那朝圣者的灵魂,爱你衰老了的脸上痛苦的皱纹”。如果没有那段永远也追寻不到爱情,又怎么会有那首《当你老了》的爱情绝唱,只不过,叶芝的那种美来得太残忍了。

美的悖论,谁也无法超越。它总是伴随着隐隐的伤痛,或者淡淡的哀愁。

那幅无法触及的画面在湖面铺开,我也只有停驻在咫尺的距离里望着,叹息着,让自己的身影倒映着。

水面下,才是属于它自己的颜色。其他的颜色融在无数倒影里,飘忽在水面,而底下是蓝色的,不同于天空的蓝,它是浅浅的蓝,是透明的,是动的,随着水波的荡漾而荡漾,随着湖水的平静而平静,没有形状,却能够形成各种形状,随手舀一瓢,它便是瓢的形状。万物从它这里诞生,它也依附着万物,静动相随。掬一把湖水,它便附在了手中。它也柔软的,但又是强有力的。偶尔,有船只飞驰而过,划出的水,荡出一股股潮,从中央奔至岸边,猛烈地撞击着岸边的花草树木,有的花草被冲走,成了光秃秃、湿漉漉的沙地。一浪打来,搅起一阵泥,浑浊了岸边的湖水。那时,它不像是湖,而更像一条奔涌的大江。

走得更近了,冲击岸边的湖水几乎溅到了面。待到浪头小了,岸边的水又清澈起来,沙地上的沙一粒粒的,微微泛黄,仿佛和着暮秋的白桦林一同变老。这时,眼前的湖便有种海的感觉,一浪浪打来的像是海水,脚下的沙地像是海边的沙滩。

靠近沙地的湖水,颜色比湖中央的颜色淡了很多,却也是蓝的。中央的蓝色要少许深些,凝重些,深邃些。沙地边的水却是轻飘飘,带了些梦幻般的色彩,和天空的颜色遥相呼应,天空的云彩落下,像是要溶解一般,很轻很轻,两种颜色交叠,几乎分不清哪个是湖水,哪个是天空。

透过湖水,很容易看清水底的一切。湖底的小得像是白点的生物在不停地游荡,分分秒秒,甚至连睡眠也是游荡的,似乎在游荡里才能生存,或者它们不死不灭,又或者它们急速地生,又急速地灭,好像一场电影,感觉是一组流动画面,水一样流动,其实,不过是一幅幅静静的画面衔接的流动。它们的生死有时便像电影般衔接得天衣无缝,在急速的动里,它肯定挣脱了某种束缚,否则它们怎么会超然得让人看不出生死,你可以说是它们无生命的,也可以说是有生命的,就好比那些静到极致的岩石。

身后的白桦林里,零星的枯枝落在了岸边,湖水的冲刷将它们带入了浅水处。有的被湖水完全淹没,有的斜插进泥里,上一半还悬在湖面上,下一半已陷入湖底。一截枯枝两处分离,这便是我们熟悉极了的奇观。枯枝没有被折断,却是犹如折断般,两种境遇。它的上下相连,只隔了层水面,从此,冰火两重;从此,一截枯枝上有了最短的咫尺,有了最远的天涯。它严重地被自然分裂着,一个极地水底的冰冷,一个赤道烈日的炙烤;又巧妙地被统一在一起,同处于一段。自然的平衡和美恰恰在于此,荒谬绝伦与绝对真理被柔和在一起,又以最最自然的形式展现在人们眼前,这便是湖边的和谐之美。

悬于湖面的枯枝日复一日地悬着,承受着阳光雨露,风吹雪落,它活在湖外的世界。另一半则活在湖底的世界。它立在水底,是飘动的,随清幽的水起伏晃荡,是无比柔和的,原本僵硬的枯枝仿佛在湖底融化了。放眼望去,又何止是枯枝,所有落入湖中的物都化了,化得跟湖水一样轻,一样柔。湖,将柔和刚的秘密竟看如此透彻,运用得如此轻巧,水的柔与软也就不是人所能感受的柔和软了。

(三)

远方的湖面落着片片日落的光,洒落其间,金灿灿的,像细细碎碎的银光,随意点染,不着痕迹。脚下几片白桦树的叶子落入湖面,从脚下漂泊至目光所及的远方,好不容易消失不见了,又被一波波的浪头卷了回来。但落叶依然固执地往远处飘去,一次接着一次,每一次等待它的都是相同的命运。

那片片落叶也是趋光的生命吗?为何飞蛾扑火般不顾一切地扑向远方那耀眼的光。飞蛾忍受着烈火的灼烧,而它们呢?忍受着永无穷尽的浪尖击打,直至沉入深不见底的湖心。

看来,哪里都有执着的生命,它们在孤寂里努力着,轰轰烈烈地燃烧着,佐证着生命的奔流不息。渺小,阻挡不了生命的自我实现。你可以踩死一只蚂蚁,却无法阻止它奔行的梦想;你可以捞起那片落叶,却捞不回它那颗万里漂泊的心。

生命意义的实现,看来,真的无所谓个体的庞大与渺小,崇高与卑微。

我忽然想起了那句话:“存在就是力量,越是摧毁,就越是美。”那是中学时一位值得人尊敬的语文老师的话,被我记在了陈旧的笔记本上,亦被铭记在心。后来,查了查,严阵在《绝唱》这篇散文里也有类似的话语。当时我便感觉到它的深意,只是匆匆记下了,没那种切身的体会,此刻,在如此动人的寂地里,我才慢慢开始理解它的内涵与真谛。

任何存在,都不该被排斥。它作为其他存在的参照物,也参照着自己,或许它本身毫无意义,但它的意义却在其参照物上实现。城市的高楼大厦参照着遥远的湖,它们的自然意义就倒映在湖里。被漫天大火烧得仅剩下些许断壁残垣的圆明园,它参照着自己曾经辉煌的历史和记忆,它的意义和美便在它残缺的部分和过去的存在中。

那些微小的浮游生物,那些将沉未沉的枯枝,那些随风飘落的白桦叶都是湖的参照。没有湖,它们也将趋于灭亡,没有它们,湖将会少了多少生命的涌动啊,那将不再是我的寂地,而仅仅是一汪湖水,一汪死寂的湖水。

眼前,这片寂地里满是默默涌动的生命,满是人类陌生而又熟悉的奇迹,微不足道而又伟大的存活着的万物,或许那才是寂地——湖最吸引我的地方。

湖作为这片寂地的中心,自然也是这块寂地的灵魂。它滋养着湖边的生命,倒映着湖边的存在,因而双方都显得更加富有意义。在这里,因为有了湖的倒影,很多东西都是双重的,或是多重的,譬如光与色泽,画与影,都重叠在一起,融合得天衣无缝,剪切得完美无缺。间或荡出些微波给所有的湖面都增添了立体感与动态感,途经此地的飞鸟也在无意中抹上了一把亮丽的色彩,像幻影般,多了些神秘和幽深。如此一来,由画面而生的美也被多次地重叠了,在卑微琐碎里生出崇高,令人叫绝。

在更远的湖面,湖的心被深深地埋在暗无天日的湖底,却比天空更加明净,清澈。它的苦难、悲伤一一泛起,涌至湖面,化为波纹,如年老时的皱纹,而那些泛起的一切都被注入其中,然后,让乍起的风,吹破、吹散,剩下的又重新沉淀至湖底。难怪它的心如此清澈,纤尘不染。它自己净化了自己,它在柔软中强大,浑浊中明净。

把心沉浸在湖里是一种净化。静立在湖边,享受着它独特的洗礼,多少尘埃随之散去,多少解不开的情怀和忘不了的人也都倒映在水面,慢慢波动开来,去往它想去的地方,一圈圈,缓缓散去。放不下的一切也终于在湖边放下了,释怀了。它用无所不包的心融化一切,包容了一切。

想起梭罗在《瓦尔登湖》里写到的话:“湖,是风景最美丽,最富于表情的姿容;它是大地的眼睛,观看着它的人也可衡量自身天性的深度。”

在梭罗眼里,湖,永远是深邃的。

它是眼里的那点灵光,在大地上卧着,悄悄地,转动着,我们在看湖,湖也在看我们,就像看白桦林时,那抹深黄总会映在瞳仁里。我们立在大地的眼里,也是立在自己的眼里。在对视间,才照见了自己和自己的深度。在这样的寂地里,才能够看清自己最自然、最清澈的面容,才能够穿过无数喧嚣、无数尘埃来与灵魂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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