桐河是一条河
2015-12-16吴承珍
◆ 吴承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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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我写下这个题目,身边文友斥道:废话,桐河当然是一条河,即便外人不知道咱家乡的这条小河啥样子,但它名称有河字,也知道是条河。这条河出产历史上著名贡品桐蛋,是唐河的支流,而唐河是汉江的支流。
不完全是废话,我辩道,桐河还是一个地名,是桐河这条河流经的一个乡镇的名字。
其实,我强调桐河是一条河,是内心里有一个杞人之忧,是担心我们的后人提到桐河,心中不再有一条河的概念,而是单纯的地名。就像水泊梁山,当我们看到图片上写在山体上那朱红巨大的“水泊梁山”字样,马上联想到涌围在字体下面的烟波浩渺的八百里水泊。但实际上,字体下面是盘山公路,公路下面还是山石,水泊梁山只有梁山而没有水泊了。
担心源于我看见河流正在日夜兼程地变得纤瘦、萎缩、枯干。
沧海桑田,这是地球的正常变化,本不应有什么可担心的。但那是一个以千万年为单位的漫长地质变化过程,人的生命相对于这个过程,匆促得如电光火石,基本没机会看到她哪怕少许的变化。所以,如果在你生年能够明显看到了一条河快速消失的变化,这是难得的幸事,更是巨大的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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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的我们就面临着巨大的幸与不幸。
我家在桐河岸边的一个小村庄。桐河水在我们村东边自北向南日夜流淌,不知已经流过了多少个百年千年,只从史料上知道南齐时现在的桐河街已经傍水建镇,北宋时水路发达,集镇已经颇为繁华。我们村南村北各有一条桐河的支流,把村庄夹在中间,两条河又分别在村子东北角和西南角汇入桐河,变得粗壮些的河流更有力地向南流去。这两条支流因其小,没有名字,我们村的人就分别称为南河、北河。当然北边与我们隔河相望的村庄把我们的北河称为南河,因河在他们村南边。
前一段回老家,午饭后我又去南河边转了转。我是内心里携了美好的怀想而去,就像多年后突然有机会与年少时心仪的女孩见面,心里溢满了激动和紧张。见了面却发现曾经温婉秀丽的女神变成了邋遢粗俗的泼妇,高门大嗓地向众人讲说着一个低俗不堪的笑话。心中美好的形象轰然倒塌,因失望乃至绝望而引起的刺痛深刻而持久。
南河比北河小,离村庄又近,河水浅、缓,没有太深的潭窝,上世纪七十年代,年少的我只敢和伙伴们一起去南河玩,没人去北河,更不用说水阔流急阴森吓人的东河(即桐河主流)。
去南河就沿着村前的那条水沟走。水沟的上游连着遍布在村西田间地头的水渠和水沟,还连着西地里的两个十几亩大的堰坑。满沟的流水常年日夜哗哗地唱着歌,蜿蜒流到南河里。我们村前是很宽阔的荒地空场,因地势低,每年夏天常常被涨水时从桐河反漫上来的大水淹得一片汪洋,所以无法种庄稼。水沟南边是一片几十亩的白腊条林,全村的箩头、粮食篓子都是这里的白腊条编的。村里的男孩子都喜欢学着电影里解放军的样子,用柔长带叶的白腊条编一个圆环戴在头上,在林子里疯跑着玩打仗的游戏——那时我们最喜欢的电影都是战斗片。沟北边有几个水塘,分属于村前的几户人家,都种上了莲藕。塘边是各家开的菜园,种着黄瓜茄子豆角什么的,菜园一周种着向日葵。出了我家门向南望去,满目荷叶田,荷花摇曳,菜园里灿黄的向日葵灼灼耀眼。树林里的知了和水塘里的青蛙较着劲比赛似的,唧唧——,呱呱——,鸣叫声响成一片。一遇下雨涨水,上游水渠和堰坑里的鱼欢蹦乱跳地顺水而下。主沟水大,我们小孩子就在水沟分水的支流处,用小网兜或筛子去闸鱼。常常用盆子端着鱼回家去,却因弄得满身泥水没衣裳换而挨大人训斥。但并不害怕,因有了收获,大人也不真恼,训斥后又赞扬今天逮的鱼大鱼多。
我家的鸭子每天早上一出笼,就嘎嘎欢叫着边扑扇翅膀边扭动肥硕的身子,栽着跟头扑向村前的荷塘和水沟,先扎猛子洗梳撒欢一番,然后顺流而下奔南河而去,到南河后又常常游到东河去觅食。晚上它们逆水回来,夜间在鸭笼里留下硕大的桐蛋,次日早上又顺流而下去南河“上班”。其实那时我们还不叫桐蛋,就是鸭蛋。第一次知道桐蛋这个名称是七十年代末期,在外地当兵的大哥回家探亲,临返回部队时,说回来时战友们都说去了要带点家里的特产。我们这里穷乡僻壤的,除了一天三顿吃的红薯,没啥特产。后来父亲突然想起,说咱这里的鸭蛋历史上曾经进贡皇帝,是宫廷贡品,皇帝封为“桐蛋”呢,你就带点这个吧。大哥说还真是,我当兵那个地方也有鸭蛋,比咱这差远了,个头小,蛋黄也不红,味还腥,不好吃。那时我家的鸭蛋,个头硕大匀称,比现在的鹅蛋小不了多少。尤其值得称道的是,拿着那鸭蛋对着太阳光一照,隔着蛋壳可看见蛋黄晶莹红艳,灼灼耀目。用盐腌制以后,煮熟剖开,润白细腻的蛋白间,卧着半个鲜红流油的蛋黄,沙楞楞、油津津,蛋油外溢,满室飘香,诱得人馋涎欲滴。父亲说旧社会庄上的小地主也不富,舍不得吃舍不得喝,煮个鸭蛋当菜,一顿饭只用筷子掏一点蛋黄配馍吃,一个鸭蛋吃三天。可见桐蛋又大又珍贵。父亲用茅草串了个口小肚大的草篓,装了几十个鸭蛋让大哥带去部队。
现在桐蛋开发成了产业,包装甚是精美,却再也难觅那时的品质。村前的白腊条林早在八十年代分田到户时就分割成一条一条作荒地分到各家各户,各户都连根砍了种上庄稼。虽然后来涨水少了,可那不是种庄稼的地,除了白腊条,种啥都不长,有几户种了杨树,长了十几年还是鸭蛋粗的小老树。村西地里的两个大堰坑被生产队填坑造成了耕地,环绕在每块地头的水渠也被村民们毁掉扒平成为自家责任田的一部分。没了水源,水沟、荷塘逐渐干涸以致消失得没了踪影。现在村前倒是有几个比那时荷塘还深还大的坑,是村人建新房垫宅基地起土挖成的——曾经热闹非凡的村南那一片人家,都搬到公路边盖新房了,现在只剩一片断壁残垣,我家的老屋也塌了——都是干坑,只有夏季刚下过雨会有一些浑浊的积水,但不几天就又干了。少时常年沟满河平的景象已成为脑海深处的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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鸭子去河里主要是吃小鱼小虾苲草螺壳,我们去河里主要是洗澡玩耍,逮小鱼小虾。河里大鱼是很多的,但我们小孩子不敢到河中去,去了也逮不住。大人轻易就能逮住。一次邻居二哥干活热了去河里洗,挽了裤子刚走到苲草上,就听他哎哟哎哟地叫,然后只见他弯下腰双手小心翼翼地向脚底下摸去,接着就双手捉住一条鲤鱼甩到岸上。那条鱼钻到了他的脚下。接着他就在苲草窝里摸了起来,又摸出了两条黄鱼,两条鲫鱼。还有一条鲶鱼,本来拿出水面了,但因为太光滑,又掉到水里了,慌得二哥急忙去抓时,身子一歪摔倒在水里,裤子布衫全湿了,我们一群孩子哈哈大笑。
我回去向母亲讲二哥摸鱼摔倒河里的笑话,母亲说,老党才是摸鱼的高手。老党家里穷,上街赶集没有钱,就从东河淤泥汀下水,背个鱼篓,沿河而上,边走边摸,到桐河街,能摸七八斤鱼,卖了鱼买回需要的东西。“小孩子可不敢去,东河水大,冲跑了连个影也找不着。”说完后母亲一再告诫我。
老党虽然徒手摸鱼得门,但这种逮鱼法终究是小打小闹,真正逮鱼的是靠闸网。一扇闸网,根据河的宽度,织得可长可短,长的多织几个网兜,十个八个,短的网兜也少,三两个。也有单网兜的,只能用来闸地头的水沟。那时地头村边的水沟里常年都有水,一下雨不知哪里来的大鱼小鱼乱窜乱跳,随便一个闸网把水沟一栏,就有鱼吃了。在河里拦闸网的,是把逮鱼作为生计,用来卖钱的。我们村有好几家老逮鱼户,农闲时经常住在河上。下闸网需要选那些水深一米左右、河底又平又瓷实、鱼被急湍流水冲得挺不住脚的位置。拦河布上闸网,网兜之间楔上木桩固定;网底用网勾脚与平坦的河底封严,以防鱼从网底溜走;网顶露出水面二十公分,防止鱼从上边跳跃越网。只要鱼儿顺水而下,除了钻入被水冲得张开大口的网兜,其他无处可逃。布网者只需隔一段时间下河探一下网兜内是否有鱼,有了掏出来,没有继续睡觉。村上钟家兄弟父辈就善逮鱼,他们又传承了这个传统,在那个贫穷的年代,因此日子一直相对比较殷实。包家孩子多,日子常年过得紧紧巴巴,后来包家父子也学着闸网逮鱼,日子果真就轻松舒意多了。那一次村上的老连头中午从南河小桥经过,看见河里有一群一尺多长的鲤鱼在游,回来赶紧告诉包家父子南河过鱼哩,叫他们去闸。包家父子下午去闸上网,后半夜不停地掏鱼,天明时发现河边临时挖的鱼池内挤满了鱼头,逮出来一过秤,一百五十多斤!
不过后来河水越来越小了,闸网就没有了用武之地——河水浅得只有脚脖深了,再下一米多高的闸网,就像高射炮打蚊子,既傻气又无用——那么浅的水流,哪里还有不过网眼的鱼呀。逮鱼改用凉薄了。先用棡柴麻经扎成一个两米宽凉薄。用垡子拦河打一个土坝,中间并不合拢,凉薄就下在缺口处。下的时候凉薄两侧要抽起来作栏,尾端扎起来,成为一个三角形大筛子。凉薄宽度与坝口宽度相符,正好拦了坝口。凉薄的高度还要低于土坝流水口,这样坝前的水就形成一个小瀑布落在凉薄上,随水而下的鱼儿自然也落在凉薄上,被冲到凉薄扎住的尾部。闸网只能闸住大于网眼的大鱼,凉薄却密眼捞,大小鱼都逃不了。闸网需要跳到水里去摸网兜内有没有鱼,凉薄水都漏下去了,大鱼小鱼就那么白亮亮地撂在那里,跳上去捡起来就行。上世纪八十年代后期,南河已经断流,钟家和包家分别在北河和东河扎了两个凉薄,我每天早上晨练跑到河上,凉薄的主人常常给我串上一串小鱼,拿回来煎了吃——那时大鱼已经很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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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九十年代,河里水常常断流,凉薄也慢慢绝迹了。曾经把逮鱼作为家庭重要经济补充的几户人家,也彻底放弃了这个副业。不过有爱玩的,就购置了撒网,在积水的河潭里撒鱼。也有买了鱼钩,蹲在河边草丛内垂钓的。当然这已经完全成为一种休闲娱乐的方式,谁也不指望靠此卖鱼或吃鱼了。我少时也颇喜欢钓鱼的,就在村中的水塘里。那时钓鱼钩是用钳子夹着针在煤油灯上烧红了弯成的,钓线是母亲纳鞋底的棉绳子,浮子是高粱梃子,鱼饵是抓一把面用坑里的水和成的。那时的塘里有大鱼,有几次浮子沉下去后我用力往上甩却甩不动,跟那上钩的大鱼展开拔河比赛,最后绳子拉断,鱼也跑了。还有一次绳子是从浮子上边断的,我看着梃子浮在水中一沉一浮地向塘中间跑,失机慌忙地“噗通”一声带着衣裳跳进了水里,抓住浮子又跟鱼拔开了河,结果“咯崩”一声,绳子断了,鱼浮留在我手里,不见了鱼的踪影。后来看到别人用买来的高级渔具钓鱼,我却怎么也用不惯,也就丢掉了钓鱼的爱好。
除了钓鱼,我们最常用的方式是用筛子搬鱼。搬鱼是专用来逮小鱼的。村内坑塘里的小麦穗鱼最多(不知这鱼的学名,身体和小麦穗长短相当,我们都叫小麦穗鱼),这小鱼很欢洒胆大,整天成群结对地在水面驰游着觅食,犁出一道道小波纹。一有大的动静,“泼剌”一下集体没入水下,水面漾起一片小水花,像朝那地方用力泼了一盆撒开的水一样。夏日的午后,坑塘周围总围着搬鱼的小孩。一个竹筐子或筛子,内放一块窝窝头馍作诱饵,半块砖头压着馍(既防止馍被水飘走,又增加筐子重量),用绳子系着筐子,爬在歪脖柳树上将其系下沉入水中。稍待一会,屏息静气又紧张兴奋地慢慢提起绳子,待筐子边沿露出水面,看到成群毫无知觉的小鱼还在激烈地争抢着吃馍,把馍花顶得上下翻飞,激动地猛然将竹筐拉出水面,便看到白花花的小鱼在筐底活蹦乱跳。
我们小孩子说去南河逮鱼摸虾,其实不是在河里,只是在河边的水里。河水哗哗的,我们除了在浅水处洗澡扎猛子,河中间是不敢去的。沿河的沼泽里有一片一片的芦苇、茅腊,鱼虾都喜欢藏在它们根部,这里才是我们真正的乐园。一般都是挖泥拦坝,把小水塘或水沟隔成一段一段的,分段用盆子把水攉干,鱼虾泥鳅什么的在亮底的沟内乱窜乱蹦,我们争相跳进去扑捉。也有时候泥坝太软,起初两边有水挤压没事,等到一边水快攉干了,看见鱼开始跳了,泥坝因两边承受的压力严重不平衡,会突然溃塌,另一边的水哗啦啦又流过来,半晌功夫功亏一篑。河边到处都是泉眼,有时虽然坝子垒得结实,,但沟底的泉眼突突往外冒水,怎么也攉不干,就在剩水少的时候,几个小伙伴都跳进去,手脚并用,使劲把水搅浑,越混越好,鱼儿受不住呛,就浮起来打着浑乱跑,我们用筛子舀它。玩渴了,就在有泉眼的地方挖一个小池子,把浑水攉干了,泉眼冒出的水干净透亮,喝起来凉甜解渴,比现在的矿泉水好喝多了。也挖芦苇根吃,嚼起来甜甜的。芦苇根熬茶喝能清热祛火治温烧,村里人常和茅草根、黄花苗根一起熬“三根汤”喝。茅腊穗子能止血,我们在河边玩,经常会被螺壳、玻璃片割伤手脚,都是用它来止血。后来河水越来越浅,泉眼也越来越少,河边的水沟水坑没水了,小孩子也开始到河里去摸鱼。河边有很多泥洞,里边常常钻有螃蟹或小鲶鱼。鲶鱼太光滑,即使捉到手里,也得十分小心,稍一松手,就滑到水里跑了。螃蟹是好逮的,发现在洞内,用手或小木棍一投,就要向外爬,就势捉住,只是要小心别被那两个大钳子夹了手。茅腊的叶子又软又结实,常用来捆住张牙舞爪的螃蟹,让它夹不成人。拿着有危险的还有老鳖,一不留神,它原本缩在腔内的脖子就伸出来咬你一口。单纯咬一口也没什么了不得,可怕的是这东西吸住了就不丢。我曾经吃过它的亏。那一年大哥逮了一个大老鳖,盆子那么大,人们都蹲在那围着看,这个拿木棍捣一下,那个掐根草戳一下,那东西只把头缩在腔内,就是不出来。幼小的我看着好玩,也掐了一个小草叶去搔他缩着的尖嘴,谁知这家伙看我人小可欺,突然伸出头就吸住了我的食指。我吓得哇一声大哭起来,使劲向后拽手却铮不掉。众人也慌作一团,这个帮着拽我的手,那个拿棍子往老鳖身上乱戳,可它就是不松口。大哥看看没办法,举起铁锨狠劲向老鳖盖上拍了一家伙,这东西才松了口。再看时,我的食指被吸掉了一小块肉,鲜血直流,越发哭得尖厉,而鳖盖也被大哥拍裂了两道裂纹。后来我在老鳖潭摸老鳖的时候,在河底的淤泥里踩到圆形鳖身,就在水里把它翻过身来,右手扣紧了爪窝,左手捏紧腔口,使得它缩在腔内的头无法伸出来。那时逮老鳖只是逮鱼的一种捎带活动,意义在于展示收获,这东西又腥又没有什么正经肉,没人喜欢吃它。倒是鳖蛋,人们比较喜欢,因为它对拉肚子有很好的疗效。那时农村娃子不注意卫生,常吃生瓜梨枣,拉肚子很常见,也很难治,小孩子常常拉得深眼窝大眼张,头大脖子细,睡在床上几天起不来。那时除非要命的病,人们没有找医生的习惯,都是偏方治疗,像烧蒜瓣吃等。鳖蛋用盐腌了,食后治疗腹泻有奇效。家乡有“麦茬乱,扒鳖蛋”的谚语,就是说老鳖下蛋是在割麦时节。它从河里爬上岸,选定地方,要扒一个窝,将蛋下到窝内,然后再埋起来,还要用它光滑的腹部,把蛋窝外顿得溜光。就像乌贼喷出墨汁隐蔽自己反而因水中一团墨黑更容易被渔民发现一样,老鳖的这一保护性工作,反而暴露了蛋窝。农人专拣溜光的地方挖,就挖出一窝圆溜溜的白色鳖蛋。除非机械加工,人工做不来那么标准的圆球,鳖蛋成为人们判断一样东西是否圆的标准,比如说谁瞎话说得没有漏洞,就说编得“鳖蛋圆”。
不但夏天,八十年代冬天的南河也甚是好玩。这时河水已经远比我少时的七十年代少了,到了冬天,河水又浅又清,可以看见游鱼在水里或悬或游。几处大水潭的水是不透明的,因为大些的鱼都聚在这里过冬。便有村民开着手扶拖拉机,带了浇地用的抽水机,架在潭边涸泽而渔,收获很是喜人。小孩子们则买了一种叫“鱼雷”的鞭炮,瞅准有成群的小鱼在游,点着引捻甩手扔进水中,“咕咚”一声闷响,水面飘起大大小小白色鱼肚来。这比电打鱼还厉害,破坏性更大。背在身上靠电瓶供电的扑鱼器,越大的鱼越容易被电到,因其身子越长头尾之间电压就越大,小鱼反而安全,对幼小的鱼虾起到保护作用。即便被电晕了,扑鱼者因嫌小不去捞它,过一会它自己还能活过来。而鱼雷是把大小都炸死了,大的捞起来,小的任其在水面上白花花飘着。
下雪的天气是无法逮鱼的,但这时有这时的乐趣。满世界一片银白,河道则变成一条青白滑道,成为乡村孩子们的滑冰场。现在有旅游景区投入巨资建设人造滑雪场,城里人蜂拥而去赶时尚,其实几十年前我们村上的孩子们都时尚过去了。
原本几十米宽河面的南河,现在萎缩成了米来宽的水沟。其实即便称为水沟也有些牵强,因为沟里一长段一长段都没水。九十年代前期,夏天的时候农人干活热了累了,还能到有些积水的老鳖潭洗个澡,虽然不能游泳了,不过蹲在水里洗洗还是比在家用盆子冲着舒展而畅快。但很快就洗不成了,上游建了个棉油皂厂,排出的污水染黑了整条小河,撩着水洗洗脸,都开始起红点子,瘙痒难耐,当然没人敢下水了。现在是连这黑水也成了稀有物了,原来宽阔的老鳖潭变成了“鸡窝”大小的一点。河里的茅腊、芦苇都绝迹了。前年孩子温烧,我转遍南河和东河的河滩,一晌才挖了四五根纤细的芦苇根。原来的河床现在生长着小麦。
南河已经不成为河了,北河怎样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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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时是不敢去北河玩的,只有大人才结伴去北河洗澡。北河离村庄远,水大岸陡,人际罕至,又有种种恐怖的传说。传说北河桥旁是个鬼街。阳间的人们需要上街赶集买卖各种物品,阴间的鬼们也一样,北河就是他们的集市。因水大,在北河桥上、下的主河道之外,还分别冲出了一条侧道,水绕个湾又汇到主河道,这样就在桥上游和下游形成了两个小岛。大人洗澡时爱比赛看谁能扎猛子潜到河底,标志就是空手扎进去,摸一把河底的泥或礓石让大家看。但没人敢在桥上端的侧道争强,因为都知道河底有暗井,深得没底。曾有人扎猛子下去,没探到底就感觉里边的水冰凉刺骨,差点冻僵了出不来。桥下段的侧道,钟老二曾在那里闸了好几年凉薄。
最神秘可怕的还不是这些,而在下游将要汇入桐河处的那两个大潭窝。现在想来,当时岸高有三十多米,几乎直立九十度。潭中因水深之故,颜色黑绿。水面的浮草树叶总是绕潭边打旋,那是河流冲击拐弯的河岸造成的。这一切看着都有些怕人。这两个大潭窝分别是龙的厨房和堂屋——这河里住着龙呢。村上最胆大的打渔人,也没人敢在这里逮鱼。钟老二常年夜住河边闸鱼,见过各种古怪神秘东西。他说有一次下闸网,他在河边睡,听见上游呼呼啦啦响声过来,到网前“哐嗵”一声钻进渔网里,根据经验他知道是条大鱼,赶紧起来下水去捉——大鱼力大,捉晚了会挣破渔网跑掉——结果一看,竟是一只死了的白老公鸡。他狐疑地掏出来甩到下游,又睡了。不一会儿,上游又是呼啦啦响声过来,到网前“哐嗵”一声钻进网里。钟老二再次起来去摸,还是刚才扔到下游的那只死白老公鸡!钟老二知道遇上邪祟了,上岸来破口大骂:“妈那个×,老子逮鱼碍你啥事了,在这给我捣乱?惹我恼了,明儿找个神汉来镇你舅子的!”骂一阵又睡了,刚睡下就听有人说话:“二哥别恼,我跟你闹着玩呢,不乱了,我走了。”钟老二抬头看看没有人,知道是游荡鬼怕恶人,偷偷笑笑又睡了。但钟老二从不去龙堂屋和龙厨房那里逮鱼,包括撒网撒鱼,炸药炸鱼,电打鱼,鹰船逮鱼,钢叉叉老鳖,都把这里隔过去,农药药鱼他也要在龙屋下游下药。他说,小鬼们咱不怕,可这龙是神仙,不敢打扰。
后来随着南河水越来越小,去北河洗澡的人渐渐增多,北河的神秘恐怖感越来越淡薄,小孩子们也开始逐渐抛弃南河去北河了。北河有两个地方是小孩子喜欢的:一个是黄泥潭,是个潭窝,能在那里逮猛子打水仗;另一个是北河桥头,能站在桥栏杆上往下跳,刺激又好玩。不过一到晚上桥头就玩不成了,那里是女人的天地,小男孩也不让去。起初女人是不去河上洗澡的,不知啥时候开始,她们一到傍晚就与男人们争地盘。本来傍晚时在北地干活的男人们收工后,都是到河里洗得清爽爽地回家去;在别的地干活的,晚饭后到河上去洗澡,是历来的习惯。在河边地干活的女人们收工后也会到河里洗把脸,但一看到男人来,她们就走了,因为男人是要脱光了身子下河洗澡的。可是有一天男人们收工到桥头等一阵子后发现,桥下那几个洗脸的女人没有让位的意思,等不及了就开始大声吆喝着赶女人走,女人们还腔道:“你们滚别处洗去,以后这桥头是女人洗澡的地方。”男人起初不服,几经争斗,最后男人失败了,每晚桥头处就成了女人的世界,夜幕下一片嘎嘎嘎的笑声。男人们则被撵到桥上游黄泥潭处。不过晚上小孩子是不允许去黄泥潭的,这里水太深,曾淹死过三个小孩。
黄泥潭现在成了一个小水坑,平常最深处也没不过膝盖,早没人在这里洗澡了。不单这里,整条河都没有洗澡的地方了,包括桐河主河道也一样,水太少了。即便有水的地方,也污染浑浊,无法下河了,祖祖辈辈在河里洗澡的村人们,都被赶回自己家中用盆子或太阳能洗了。钟老二年轻时常年睡在河边,潮湿寒冷,落下腰疼的毛病,现在基本干不成活了。他闸凉薄的侧河九十年代断了流,现在几乎看不出那里曾经是河,土已经淤得跟原来被隔出的小岛相平。桥上游那个曾经有惊人暗井的侧河比下游侧河更早成了平地,种在上面的杨树都快合抱粗了。原先遍布主河道两侧的沟、塘、坑等都干涸淤平了,孤独的主河道也瘦身成一条水沟,窄细处剩下不足两米宽,除了夏季涨水时外,一年里多数时候都是黑黄的污水,聚起一堆堆黄色的泡沫。据说这功劳来自上游的养猪场养鸡场,这不属于生产加工之类的污染企业,上游又不是同一个县的地盘,所以没人管。河里现在是连一个鱼毛也没有了,这臭水连水草都熏死了,哪有生命力恁强的鱼。只有夏天涨大水后,会淹没沿河的鱼塘,河里才会有鱼。但每次涨水,水还没消,就有人向河里下农药药鱼。涨一回水下一次药,连小鱼也药死了。
最惊奇的是龙屋竟然旱干了!大约是2000年左右,一场大旱,在老老少少村人心中潜藏着无限神秘的龙堂屋龙厨房竟然都干得亮底了。想象中龙宫里的各种豪华建筑珠宝玉器虾兵蟹将,都幻化为深得有些吓人的河底那可笑的干裂的众多巴掌大的泥块。村上最老的老人三爷说,从没有听说过龙屋干过,这世界恐怕要出大事。
虽然后来龙屋又积水了,北河也还有水流,但世世代代村人心中对这条河的神秘和敬畏是再难恢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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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该说到桐河主河道了。
大凡河流,常见的都是沙河,泥土冲走了,河里自然都是沙子。桐河则不然,包括南河北河这些支流,都是泥河。河岸是青泥,河底常年水流冲刷,虚泥冲走,剩下的是瓷硬光滑的黄胶泥。青黄泥色,加上虽是泥岸,但不会垮塌的硬性,这条河有“铜底铁邦,敲着当啷”的美誉。也正因为是泥河,所以河中苲草等水草丰美,水边泥岸遍布小洞穴,泥鳅螃蟹鱼虾黄鳝等便于藏身其中。河中蚌类格外多,我们当地都叫螺壳,有指甲盖大的圆形小螺壳,有碗口般的大圆螺壳,有状如蜗牛的扭角螺壳,有三公分长一公分宽前尖后齐的厚壳小螺壳。这些螺壳一般都生活在河边浅水处,和小鱼小虾以及水草一起为鸭子提供了独特而丰富的美味食品,也因此造就了无与伦比的贡品桐蛋。在桐河中还有一种扁长螺壳,我在别处从没见过。一乍长,二指宽,一扁指厚,前端稍大,后端稍小,多藏身在河底与它身宽差不多的扁洞里。捉这种螺壳,需用专门的螺壳钩伸进洞内,旋转九十度,铁钩钩破了它的外壳,把它从洞内拉出来。用刀剖开了,剥出肉来喂鸡鸭。小时候夏季中午,常跟着大人们去东河钩螺壳。大人潜猛子到河底钩出来甩到岸上,我们小孩子的任务是拣到箩头里。一晌午钩大半箩头,太阳晒得这些螺壳张开缝吐出前头的一疙瘩肉,用脚一挤,会像水枪一样喷射出一股水来。
别看桐河是一条小河,却曾有过辉煌的历史。作为唐河的一条支流,曾承担着重要的水路运输任务。据史料记载,宋朝时桐河街已是当地繁荣的河路码头,当时称为“桐河店”。因了这水路的功劳,明清时桐河街已是闻名远近的“三里长街”。现在桐河街东寨门外,河上还有一座四十米长的石板桥,据说修建于清代,已有三百多年历史。因这座石桥阻挡,船行至此,再往上就不通航了,这个地方既是终点,又是起点,其重要与热闹可想而知。
前几年的冬天,桐河水瘦得只剩河边缓缓流淌的水沟,石桥南边宽阔的河滩成为荒地。不知谁最先起的头,人们都扛了铁锨去桥南挖宝。黑青的淤泥被翻了个遍,听说有人挖出了铜镜、碗盘等,卖了几千块钱。一个外乡爱好文物的朋友听说了,找到我一起去挖,因去得晚,河滩都挖遍了,只在别人挖过的地方挖出了一些铜钱和破盘烂碗的瓷片,朋友也小心翼翼地带了回去。这些东西是此地曾经作为繁华码头的有力证明。遥想当年,桐河河道上船来船往,帆影鼓荡,桨声矣乃,船工的吆喝声不时在水面扬起,荡向远方。而看现在这纤细浅薄的水流,会感到行船是不可思议的事。
不过我在东河见过一个在水上生活的船。想来应有一二十年了,割麦季节,发现东河的淤泥汀上飘着一艘小船,不是逮鱼的那种露天的鹰船,是带着棚子的住人的船,显然是从下游沿水路过来的。后来听说是一户计生游击队,这户人家在淤泥汀生活了半个月,后来不知去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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淤泥汀是桐河河道的一个大潭窝,比龙屋大多了。小时候学凫水,在别处都觉得水性很好了,但就是不敢去淤泥汀游,这里水面太阔,水下又是陡坎,在水边走着走着突然就像掉下悬崖一样跨到陡坎里。村里大人都知道老党过河的故事。老党水性极好又机智,抗战时候,日本人要从东河过河去,不知河水深浅,就抓住了老党带路。老党骗日本人说淤泥汀水面宽水流缓河水浅,可以从这里蹚水过去。日本人就让老党先趟过去看看。老党脱了衣裳,两手举着过河去。走到陡坎处,老党不动声色,双手仍举着衣裳,双脚在底下快速踩水,上身却不摇不晃,水只到胸口处,老党还喊道:“水就恁深,没事,过来吧。”日本兵学着老党的样子举着衣服过河,到了暗坎处却“扑通扑通”栽倒水里,有一个还差点淹死了。鬼子发现上了当,要找老党算账时,老党早已扎猛子跑得无影无踪。这个故事听起来像编的,但这是我父亲讲的,况且村上人都知道,不会有假。现在想来,老党凭这故事应该成为那些抗战剧的主角,不过一个偏僻小村里小百姓的事,并没人当做什么英雄事迹来宣传,老党只在我们村留下一句俗话:“老党过河就恁深。”全村孩子都会在踩水时用这句话来炫耀自己本领强。
那时的淤泥汀就像现在的天池、喀纳斯湖一样,总是不断有关于水怪的消息传出。我亲耳听过已经故去多年的邻居包二哥的话,至今记忆犹新。他说,那年夏天他在淤泥汀边河滩上割草,割着割着天阴上来了,抬头看看空旷的河滩和四周的田里已无一个人影,也就赶紧收拾草担子回家。就在这时,他无意间抬头看见河中间竖起一个水桶粗的物什,像蛇身一样还有花纹。那怪物从上端弯回来,头又扎进水中,身子成环状露在外面的部分还有一人多高。包二哥惊出一身冷汗,割下的草还没装完,担起挑子就往家跑——这话包二哥是一本正经对我父母讲的,肯定不是编的瞎话。也有人说见过扁担长大鱼的,见过碾盘大老鳖的,不知可信度究竟有多大。我只见过脸盆大的老鳖咬架。那年麦天,跟着大人去拾麦穗,晌间去河边玩,看见淤泥汀对岸河坡上有两个大老鳖在翻滚追逐着打架——或许是朋友间的疯玩甚或是爱情游戏。我们在这岸大呼小叫,它俩却毫不理会,最后竟然追逐翻滚着坠入河中了。钟老二说,淤泥汀老鳖多,晌间无人时站在岸边,双手拢在嘴边嗷嗷一喊,河面上会露出一层老鳖头——他说老鳖能听懂他的话。钟老二的话不可全信,不过这老鳖多是真的,除了岸上能扒到鳖蛋,我们常在河边捡到比墨水瓶盖大不了多少的幼鳖。
除了老鳖,淤泥汀的鱼很多。上世纪八十年代,我已经上了初中,东河北河也没有那么神秘了,暑假里到淤泥汀去钓鱼,鱼线甩下去就有鱼吃钩。不过我们钓到的都是小鱼,河里小鱼太多,鱼饵刚一落水,成群的小鱼就争相咬食,根本落不到深水处的大鱼口中。不过河对岸村里有一个二十多岁的钓鱼高手,让我们颇为眼羡。他不坐在水边撑杆钓鱼,而是用一乍多长的鱼线把鱼钩系在两个手腕上,然后在河里潜猛子摸螺壳喂鸭子。澡也洗了,螺壳也摸了,出来时腕上的鱼钩常挂着鲶鱼或鲤鱼。我们不敢试,一是怕淹死,二是怕那鱼钩弄不好钩住自己肉。
东河主河道也并不太宽,窄处一二十米,宽处也不过四五十米,但河滩很大,三四百米宽。因每到夏天常常涨水,河水会涌出河道,涌满河滩,水稍大就会涌出河滩,爬上田地,淹了庄稼不说,还会涌到村上,威胁村人的安全。河滩春夏是放羊放牛的草场,秋冬是土坯场。我少时农人筑墙多用土坯。砌院墙垒猪圈鸡圈什么的,用坯不多,就自己在村旁沟里挖些泥出来,掺了碎麦秸和匀,然后用木制的坯模脱坯,干后拉回家用。若要建人住的房子,用坯量大,就得去河滩拆坯。用牛曳着石磙把湿软的河滩草地碾得光滑平整,然后用犁刀切割成一个个长约三十公分、宽约二十公分、深度十几公分的小块,再由人曳着拆刀,从坯底把土坯一个一个拆起来。纵横盘结的草根使得土坯坚固而结实。因体积大,垒起墙来比砖快多了,只是每到夏季,村人常为担心涨水泡倒房子而睡不着觉。
淤泥汀的下游,河道分叉又汇合,也形成一个河中岛,比北河的大多了,有百十亩的面积。但因为水深流急无桥无路,种上庄稼运不出去,经常荒芜着。岛西边是侧河,侧河有一个布袋潭,也是无底深的凶险之处,大人说是旧社会土匪们“下毛”人的地方。不知“下毛”这个词源出何处,它的意思就是把人装在麻袋内扎住口扔进河里活活淹死。谁家孩子哭闹不听话,大人生气了就大声呵斥道:“再哭把你扔到布袋潭下毛了!”孩子们便立即禁声。
布袋潭下游,南河与东河交汇的地方,形成一个十几亩大的回水湾大潭。东岸是十余丈高陡岸,西岸是几十亩棡柴林和芦苇荡。棡柴主要用途是盖房子编房顶里子的,芦苇主要是用来编凉席的。站在岸上可看到回水湾中间有一个漩涡,漩得水不时哗哗作响。没人敢去那里洗澡,大人说那里很“缠”(就是有妖气),河底有暗道,如果游到漩涡处,八成出不来,都被漩到河底暗道去了。那一年邻村几个胆大包天的年轻人用瓶子装炸药在回水湾炸鱼,导火索点几次点不着,最后一次火柴没划着呢,炸药突然爆炸了,当场炸死一个,一个炸掉一条腿,最轻的炸掉了鼻子。没鼻子的从此说话漏风,落个外号叫“齉鼻儿”。直到今天,一提起百慕大死亡三角,我总是无端地想起这个回水湾。
1987年,我上班任教的学校在桐河东岸十几里处,走大路需要多绕十几里走桐河街。这时东河水已经小到可以蹚水过河,我便常扛了自行车蹚水。布袋潭已经淤得不可怕,村上的孩子在里边扎猛子。布袋潭上口处,村上的小舟扎了一个凉薄在闸鱼。翻过凉薄上到岛上,那里已经种上了小麦。岛东侧是主河道,小舟还在河里下了一道闸网。平时挽起裤子就能过河,一遇下雨就不行了。有一次去时没事,回来时下雨了,河水涨到齐腰深,水流又急,结果连人带自行车摔倒河里,人爬出来,自行车扔河里了,还是小舟帮着捞出了自行车。
8
今年的冬日气候有些怪,几十上百年都没下过雪的云南贵州下雪了,而应该有雪的我们这里天气却一直不怎么冷。一个太阳照得人有些慵懒的日子,我又回家转到了东河。淤泥汀昔年的威武气势荡然无存,萎缩成了一个蔫儿吧唧的小水坑,看起来死水一潭。因无人洗澡逮鱼了,水草蓬勃地生长起来,从周边向水中央延伸,围得水面越发小得不堪。阔大的河滩,早已不再湿软,原来星罗棋布的泉眼坑、小水塘以及连接坑、塘、河的水沟,都无影踪了。如果现在还需拆坯,只怕得提前浇水洇透才行——也未必就行,没有了发达水草根盘结的土坯,砌墙很容易松散坍塌。因一年中很少涨大水,许多地方犁起来种上了小麦,没种麦的也种上了杨树。河中岛已经名不副实了,因侧河已经快淤成平地了,上面种上了庄稼,岛已不岛。布袋潭也彻底消失了,拖拉机、摩托、电动车从布袋潭原址上经过,扬起阵阵尘土。主河道只余一脉细流,不脱鞋也可过河了。棡柴林早变成了麦田。这个时节本应蒹葭苍苍的那片芦苇林,也早已退隐到历史深处。
我以一种凭吊的心态和姿势站在河岸上,想起相信神灵的三爷看到龙屋旱干时说要出大事的话。相信科学的我知道旱干了龙屋也不会有龙给这方百姓带来什么灾难,只是长此以往,河流没有了,龙没地方生存了,鱼虾没地方生存了,芦苇没地方生存了,棡柴、茅腊没地方生存了,再往下是否就轮着人类没地方生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