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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静的勇气

2015-12-16董泽中

躬耕 2015年1期
关键词:象征主义安静智慧

◆ 董泽中

阳光里蔓生着细而轻的丝绒,我喜欢冬日的午后,喜欢这微凉里的暖意:窗外是凉薄的风,阳光像一些小兽在纸页上干净地行走。在这样的午后,我和阳光相处于同样的安静之中,从平静的文字里收获阅读的幸福,风声像一些善意的提醒,让我不要忽略细微的闪光之物,既沉迷在安静里,又不在别人的文字里塌陷,失却个体的意志。

午后的安静可以找到文字中的呼应。文字犹如植物,它的间架结构就是植物的茎,文字本身携带着的质感和阅读者的创造想象,共同催生文字的繁茂葱茏。这就是安静的力量,持久而专注。经典的作品是安静而又内力充沛的,这是它在时间的土壤里不断生长的原动力。阅读莫里斯·梅特林克,就被这种安静的力量所裹挟着,进入他的神秘王国。

在远离可怕故乡的地方生根

安静有两种形式。一种是喧哗之前的安静,一如暴风雨来临的前夜,包裹着近于沉闷的死寂和近于鲜活的冲动。一种是喧哗之后的安静,就像风雨过后的植物,清润明净,坦然自若,涌泛着泥土深处的气息。梅特林克应该属于后者。

公元1862年8月29日,梅特林克诞生于比利时根特市一个公证人家庭,他和父亲的期待,仿佛树木的分枝。他的父亲希望他成为一个律师,让他学习法律,循着血脉的方向抵达家族的高度,他却旁逸斜出,在陌生的领域,搭建清凉的树荫。

1886年,他来到巴黎,试图接近文学,创造自己的故乡和历史。被异乡的差异和混杂围困着,他感到周围全是迷雾,一种难言的隐晦与虚无。的确,有时这迷雾只是为了遮盖事物的表象,迷雾使得真相的存在越发神秘和生动。迷雾,是他注视现实的障碍,然后成为他的表现形式。在巴黎的某一天,他翻看《费加罗报》,一篇题为《象征主义宣言》的文章一下子就抓住了梅特林克的眼睛和命运,作者是法国诗人莫雷亚斯。神秘的事物往往隐身于寻常的生活之中,就像上帝隐秘的激情伟大的奇迹内敛在不能移动无法表达的植物上。梅特林克敏锐地抓紧了这神秘之物,强烈地感受着内心的风暴,此时的他,就是一株处于紧张状态和抽搐状态的树,颤动的枝干呈现着他内在的思想冲力和打开通道的惊喜。那一年,他结识了一批法国象征主义文学家,他决意用象征完成对现实的修补。象征主义的种子在他内心的土壤里扎根了,萌动了。但是,梅特林克并不制作文字的声响,让舞台的追光成为一种炫目的排场;或者通过修辞的力量鲜明自己的写作立场,跻身象征主义者的集体合唱,借以遮掩个体的单薄和虚弱。

这是梅特林克的安静。写作者一如植物,深陷于泥土,却在内心强大的支撑下,掘地而食,坚韧地完成拓展自我的可能和极限。梅特林克有足够的耐心和持久的安静,守护着他的种子破土而出。1889年,他发表了第一部诗集《暖房》。“特别要仔细察看天边的云彩风貌!/它们精心掩盖着古老的风狂雨暴。/哦!沼泽地里肯定有一支舰队巨大!/ 我相信白天鹅已经孵化出黑乌鸦”,事件的表象之下,隐喻着生活的真相。“白天鹅”和“黑乌鸦”本是语义的对立模式,是惯常的象征主义的二元概念,梅特林克则赋予它们新的象征语境和生活意义。困惑事件的闪现和象征主义的内蕴,使他成为象征主义的著名诗人。他接着把象征主义前无古人地嫁接到戏剧创作中,完成了剧本《马莱娜公主》,他早期的剧作表现种种超乎想象、无法解释的离奇事件,表现死亡的无从避免,引起法国评论界的瞩目。1911年,梅特林克获得诺贝尔文学奖。让我们默读关于他的一段授奖辞吧:“赞赏他多方面的文学活动,尤其是他的戏剧作品具有丰富的想象和诗意的幻想等特色,这些作品有时以童话的形式显示出一种深邃的灵感,有时又以一种神妙的手法打动读者,激发他们的想象。”

回望梅特林克一生的轨迹,法国给予他丰厚的滋养。作为异乡,法国三次接纳了他的躯体和灵魂。24岁那年,他在法国遇见象征主义,从那一刻开始,他的“一切心思、一切力量和一切自由的天才全都集中在这个焦点上”(《花的智慧》,1907年)。34岁移居巴黎,和他的妻子乔热特·勒布朗——一个法国女演员,他写她演,过着出戏入戏的日子。87岁,梅特林克病逝于法国的尼斯。可以说,他几次离开比利时,是自觉地改良他土壤的性质和成份,创造个人的情感地理。他知道,一株植物如果不能把自己的种子弹射得更远,就无法成就整个家族的繁盛。所以,他选择在远离可怕故乡的法国,生长着他的枝叶,他的树荫,他的安静。想象他最初离开故乡的动机和勇气,或许在他的散文《花的智慧》中可以发现,他是如何借助植物的生存方式来描述自己的:

任何一粒落到树木或草本植物下的种子,要么死亡,要么注定发芽困难。由此便产生了摆脱桎梏与战胜空间的伟大力量。

寻找先前就有的东西

梅特林克像一株植物,站立在他恒久的安静里,“沉浸在一种意味深长而又温和适度的幸福之中”(伍尔夫《蒙田》)。在梅特林克那里,所谓安静,就是内心深处不被惊扰的幸福,从植物世界的精神秩序里寻找的幸福。在他看来,即使是笨拙而又不走运的植物的花儿,它们也绝不缺少智慧与机敏;而最初出现在我们地球上的花儿,它的面前并没有任何可以效法的模式。他所以这样写,是为了把卑贱的植物置于神祇的位置,发现植物生命对于光明和智慧的追求,让自以为享有特权的人类按照植物的方式思考和生活。

阅读梅特林克《花的智慧》,我觉得,再也没有什么比“寻找先前就有的东西”这九个字,更能清晰梅特林克心灵脚步的了。是寻找先前就有的东西,让梅特林克从悲观主义中挣脱出来,转而探寻生命的奥秘、思想的传递,揭示科学世界和神秘事物隐秘的交集。

在圣经里,植物可以说是众生的血脉,“葡萄树枯干,无花果树衰残。石榴树,棕树,苹果树,连田野一切的树木,也都枯干。众人的喜乐尽都消灭”;“叶子华美,果子甚多,可作众生的食物。田野的走兽卧在荫下,天空的飞鸟宿在枝上。凡有血气的都从这树得食”。梅特林克从一枝草茎、一粒种子、一枚雄蕊入手,试图在事物最细微的部分,寻找造物主的伟大意志,发掘人类所需要的思想资源。寻找先前就有的东西,梅特林克身在喧嚣的人类,心灵的脚步却悄悄地循着来路,走向了安静的植物们。他以这样的方式,显示了他通过观察和理解自然来寻找世界精美秩序的果敢和勇气。

梅特林克总是从身边的植物入手,他一只眼睛看科学世界,一只眼睛看神秘事物,他呈现的是一个遥远的世界,这个世界就在我们身边,却被忽略被漠视,甚至被歪曲。梅特林克总是这样开启他的陈述,譬如“我意欲在此陈述的若干事实,都是所有的生物学家们所熟知的”;又如“不过,我们还是回过头来看一些比较简单的机制。你从路边的草丛中随便折取一枝草茎,便会看到一种孜孜不倦、出人意料的小小智慧在起作用”。可以说,梅特林克就像一位饱经世事的老人,在为我们这些处于懵懂状态的孩子讲述着发生在村里的民间传说,给我们带来遥远的神秘感。梅特林克依据的是细致的观察和科学的研究,他从自然界的发展变化来探求人类社会进步的可能性。

他为我们讲述了一个表面宁静温和顺从、内里却充满着对命运异常激烈而又坚韧的抗争的世界,这个世界作为我们的参照物而存在。植物最大的生存压力,无疑是它从生到死自己都不能移动一步。这宿命般的无声的悲剧,反而酝酿着无穷的智慧和勇气。梅特林克借取植物的智慧来让我们重新审视自己的行为:“植物比我们更清楚,它应当集中精力反对什么,而不是像我们这样分散自己的力量。”他通过观察,发现植物们装备了播撒种子并让种子飞向天空的设置,譬如飞机螺旋桨的槭树翅果、大戟的爆发性弹力器、葫芦科植物木鳖的喷射装置,他目睹着整个植物家族在摧毁狭窄天地、保障自己未来的探索中所做的艰苦卓绝的努力,领悟着每一个个体生命对于终极目的的理解,并由此发出深深的感叹:我们在同种种压迫我们的需要的斗争中,若是能够运用我们花园中的小花所发挥的能量的一半,可以设想,我们的命运将与现在大不一样。梅特林克创造了一个熔铸科学与哲理的神奇世界,是为了表述他对人类社会的委婉批评和思想引导。这是心灵的最高境界的抒情。

同样是植物,在唐诗宋词里,我们透过花花草草的缝隙,找到的是作家的另一个自己,这个“自己”,或许是积极入世者,或许是超然出世者,惟独不是植物本身。梅特林克最大限度地返回到植物的本色,他把四围的喧嚣过滤,把芜杂的烟尘祛除,把事物的巫魅抽掉,借助寻常的植物不断发现不寻常的价值取向和意义所在,在文学、哲学和科学的三维空间里,建构他宏大宽阔的文学殿堂。相对于其他作家,梅特林克是个独立的存在,是他把植物的抒情推向了一个极致,使得植物更加高大和繁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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