闯入者
2015-12-16孙琦
■孙琦
“马孔多是个二十户人家的村庄,一座座土房都盖在河岸上,河水清澈,沿着遍布石头的河床流去,河里的石头光滑、洁白,活像史前的巨蛋。这块天地还是新开辟的,许多东西都叫不出名字,不得不用手指指点点。”
这是加西亚·马尔克斯在《百年孤独》 开头的几句话,自从我第一次读到它,就念念不忘。人们总是把开天辟地这样的伟业归功于神,或者神一样的人,其实一次次开辟新天地、创造新家园的,就是普普通通的人,他们是新世界的闯入者。于这片天地而言,闯入者们是破坏者也是建设者,他们打破了原有的面貌和秩序,从此改写这块土地的历史。然而且慢,在改写历史之前,他们首先要做的,就像最早闯入马孔多的人们一样,对这片江山指指点点,为它们命名。这既是一种必须,也是建立新秩序的第一步——命名,意味着这块土地从此有了新的主人,意味着征服。
从南方来到大庆油田已经二十年了。大平原,大湿地,大草甸,大线条,面对这个崭新而陌生的新世界,我常常暗自揣测,当年的那些石油会战职工,用什么做这片大油田的地标呢?蓝天,白云,井架,还是羊群?一眼就能望到天边的原始地貌,往往只是那么几棵树、那样一个土坡,就会让某一小片天地与众不同。于是标注地名成为了必须。
因为工作关系我常下基层。每到一个单位,它所在的地名常常给我留下深刻印象。“铁人村”“乘风庄”“钻采村”,油田大部分地名都像这样,打上了鲜明的时代烙印,还透着一股浓浓的油味儿。凡是有这种地名的地方,都会有油田成规模建设的单位和职工住宅小区。这些地名仿佛有主的名花,享受着日复一日春风化雨的照拂。此外,却也还有大量的、莫名其妙的地名,如野草,如流萤,不知其所以然地存在着。比如钻技公司所在的“张铁匠”,采油二厂附近的“刘高手”,大庆职业学院所在的“王家围(圩) 子”等,明显地带有“先创业时期”的烙印。它们似乎在提醒路过的人们,在那段闻名全球的创业年代之前,曾经有过更为久远的岁月。
那时候,几百年的变化或许还赶不上新时代里几十年甚至十几年的变化,一切事物的演变就像那时的光阴,艰难而且缓慢。见一次面要走上好远的路,等一个人的消息要等上几个月、几年,甚至一辈子。而某个地方来了那么个手艺人,住了下来,手艺一辈辈传下来,十里八乡的人们要做个啥修个啥都得奔他而去,一来二去,那手艺人的名号就成了地名。“张铁匠”也许就是这么来的。而“刘高手”,据一位朋友幼时见闻,是当年的一位象棋高手,这人所住的村庄刚好又在通往此地的中心小城安达的路上,因此出了名。又或者某处先是有某一姓氏安家落户,之后一年年呼朋引伴、连亲带故,这一姓氏的人家慢慢在这里壮大繁衍起来,于是便有了“盖家屯”“李家围(圩) 子”什么的。还有那更直接的,干脆用人名代替了地名,比如龙凤区有“杜连方”“陈文有”,让胡路区有“王连科”等,请教有识之士,说这样以姓名做地名的现象在东北地区很普遍,考证起来,多半是闯关东的时候以开荒户主的姓名命名的。既然是“闯”关东,那就意味着一路上的艰难艰险,意味着不计其数的半途而废和半途而亡的人们。开荒户主,那应该属于最后成功到达目的地的为数不多的幸运者吧,是人物中的人物吧?他们的名字背后一定有很多诱人的动人的骇人的故事吧?对于这片荒原来说,他们是比开发大油田的人们资格更老的闯入者、征服者,如今只留下一个普普通通的姓名作为地名,没有更多的想像空间了。
说到老资格,今天的头台油田所在的“头台”似乎更“老”些。那是源于乾隆年间修建的驿路,头台位于驿路所设六台的第一台,故名。既然设了驿站,就要派兵丁守护。这些人就叫作“站丁”,也就是“站人”。当年清政府将吴三桂的叛军旧部发配到东北驿站戍边,久而久之,站丁们在这里安家落户、开枝散叶。到了光绪年间,“站人”已经颇具规模了——说起来,“站人”们又是更老资格的“闯入者”了。究竟是谁,最先闯入了这片天地呢?风掠过草原,算是回答吗?是啊,“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沧桑人世,在天地的眼里不过一瞬,而逝者如斯,只剩下一些地名还活着,忘我地活着,如一簇簇的野草闲花,不为自己的芬芳,倒更像是为某个时代传递幽远的气息。
当然,真正富有激情的命名,还得说是在油田开发之后。“为有牺牲多壮志,敢教日月换新天”,这个时期的命名已经不止是为了标注和记录,更是寄托了这批新时代的闯入者们强烈的理想主义色彩和放眼世界的救世情怀。说起来,“大庆”这个命名,取与国同庆之意,正是这个时期油田命名的典型代表。
上个世纪五十年代末六十年代初,石油会战刚刚拉开大幕。在“为国分忧、为民族争气”的新中国主人翁责任感的鼓舞下,在“恨不得一拳头砸出一口油井”的创业激情激励下,会战大军指点江山,先后命名了“星火”“方晓”等地名,无一不是取自领袖章句,前者来自“星星之火,可以燎原”,后者取自“东方欲晓,莫道君行早,踏遍青山人未老,风景这边独好”,不可不谓高瞻远瞩,寓意深远。随着会战的深入,又先后出现了诸如“会战大街”“壮志村”“卧薪村”“创业庄”等地名。由于油田建设一直本着“先生产后生活”的原则,会战开始后相当长一段时间,油田连像样的住房都没有,更别提家属区了。会战一上手,好几万人在短短三个月的时间里,一下子涌到这茫茫的大草原上,生产上器材不齐全、设备不配套,生活上没住房、没床铺。开始时有的住在牛棚马圈,有的挤在自己挖的地窝子里,后来才组织起来学当地人夯土垒房的经验,盖起了成建制的“干打垒”。“会战大街”的出现,标志着油田终于有了像样的街道和中心生活区。“壮志村”,其实就是油田研究院,取“壮志未酬誓不休”之意;“卧薪村”是油田设计院,取“卧薪尝胆”之意,都是剑指石油科研新的制高点的意志体现。而“创业庄”的命名则与会战家属“五把铁锹闹革命”有着直接联系。会战初期,正赶上“三年自然灾害”,油田职工也只能“五两保三餐”,更别提大批从老家投奔而来的职工家属了。这时候,有五名家属自动自发地组织起来,扛着铁锹,背上行李,抱着孩子,到远离住地的地方去开荒种地。陆续地,越来越多的家属加入到她们的行列中。用后来官方的话说,“会战家属们越来越成为油田开发建设的一支重要力量。既给国家减轻负担,又增加了家庭收入,还解决了职工、家属两地分居问题,对稳定石油职工队伍起到了积极作用。”创业庄,就是那个家属队后来的办公地点。
很多次我都在揣想,那个时代的人们,刚刚来到这样一个地下无穷宝藏、地面一片穷荒的苦寒之地,新的目标、新的组织、新的种种苦和难,他们真实的面貌究竟是怎样的呢?会战时期曾经总结出“五面红旗”的先进人物,然而除了经典的那几面“红旗”、那几幅画面,普通的会战人是怎么想、怎么工作、怎么生活的呢?出门碰面,他们会怎样打招呼?吃不饱肚子、没个像样的住处,是什么念头支撑着他们拼命找油、打井?他们,才是隐藏在那些创业年代地名背后的真实历史;他们,让那些地名从此有了激情和温度,变得栩栩如生!
最近接连参加了几次葬礼,去者几乎全是年逾七旬的老妇人。她们或者是单位职工的母亲、岳母,或者是退休职工的老伴儿。一遍遍聆听悼词,发现都有着惊人的相似。都是六十年代初跟随丈夫来油田参加那场著名的“石油大会战”;都曾经背着孩子,走出家庭,像男人一样去建干打垒、开荒、种地、养鱼、喂猪;都是儿女成群,如今在油田各自成家立业;老伴儿不少都不在了——那些“老会战”们当年在异样艰苦的环境和条件下“拼命拿下大油田”,落下了很多病根儿,今天仍然健在的已为数不多;她们的名字多是“桂”啊、“芝”啊、“芳”啊、“淑”啊什么的,有着那个时代鲜明的烙印——她们有着一个共同的称谓,“会战家属”。
还记得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其时我每天要从所就职的油田总部宣传部到油田领导核心所在地“二号院”送取文件,两个大院之间马路边上就坐满了满头白发的大妈们。她们像赶集一样乌泱泱聚集一大片,热情洋溢地唠家常、问长短,喝着自家带来的用大玻璃杯装好的各色饮料。不同的是天南海北的方言,相同的是一张张热情淳朴的苍老的笑脸。以当时的物价水平,论当年保会战付出的辛劳,与这些家属老大妈们较低的工资待遇相比较,确实不太相称。这是她们坐在这里的理由,然而看她们真挚诚恳的笑容,听她们掏心掏肝的倾诉,只会感觉这更像一次难得的老乡会、老战友会——是啊,早在三四十年前,在她们的生命中究竟孰轻孰重,其实早就掂量得明明白白了。
我的老公公生前也是“老会战”,他年轻的时候是黑龙江省直属车队的驾驶员,石油会战一开始,他们车队就直接被划归会战指挥部,他的命运——后来还捎带上我的命运——就这样和这座大油田紧紧地联系在了一起。婆婆说,公公年轻时很能干,常年在油田内外跑运输,很少回家,家里的事都交给了婆婆。婆婆对公公一直耿耿于怀的一件事儿,是在大哥四五岁的时候。公公出长途回来了,婆婆告诉大哥:“爸爸回来了,快去迎迎爸爸!”“你那傻大哥,小手高高举着根冰棍,‘爸爸爸爸’叫着跑过去,一不小心被石头绊倒了,那小手还举着呢,怕把冰棍弄埋汰了——你爸呢,走到跟前不说像人家当爸的那样稀罕孩子,把孩子抱起来拍拍灰,他可倒好,拿脚把孩子往一边儿扒拉扒拉,直接从孩子身上迈过去,一声不吭就进了家门……”我的老公公就是这样一个粗线条的人,但是干起活来不惜力,实心实意地爱家、“护犊子” (东北方言“溺爱孩子”的意思)。我在宣传部工作,有一次跟公公说起老铁人他们那会儿跳泥浆池什么的,感到超出了自己的生活经验,很震惊。公公很平淡:“那个节骨眼儿,搁谁都得跳啊!不跳就井喷,重大事故不说,还可能死人,别说他是队长,当时谁在场都得跳啊!”公公还说,会战时候工作条件不好,自然条件也艰苦,要完成任务,很多时候就得硬上。“不是说,有条件要上,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上吗?”我不甘心地追问。“还不都是后来你们这样的秀才给写的吗?铁人当年说的可没这么全乎!”公公不屑地抿了一口酒,笑着捎带损我一句。后来我在纪念馆听到了当年铁人的录音,果然如公公所说,铁人那浓重的西北口音斩钉截铁,说的确实是:“有也上,没也上!”不太科学,然而,真实。
最有意思的还是听公公说他们那时候的人和事儿。公公不太爱说话,但是喝酒喝高兴了就愿意嘞嘞个没完。他的那些老战友们的绰号,就是这样的时候嘞嘞出来的。像那些富有传奇色彩的地名一样,这些绰号也引起了我的极大兴趣。公公说,车队四十多人,每个人都有一个外号,有的人外号叫得太有名气,以至于大家最后竟忘记了他的本名儿。我印象最深的,有“付大鞋底子”,取脸型;“梁半截儿”,取做事有头无尾;还有“马小得瑟、“铁嘴寡妇”,这些都可以顾名思义,而最有意思的是“二尺钩子”。此人貌不出众、才不惊人,却极擅长和女人打交道,眼神带钩,不管什么样的女人、不管隔着多远都能勾搭上,相当于韦小宝啊!
一边是那些富有激情和理想色彩的地名儿,一边是公公嘴里这些难上大雅之堂的诨名儿,它们似乎是那样的不协调、不搭调,其实又是那样的绝配。这两组反差极其鲜明的命名放在一起,才是对那个时代完整、准确、生动的概括,才是一部有血有肉、有情有义的另类版本的创业史——这些绰号情趣盎然、活灵活现,就像他们的主人,虽然有各自的局限,有各种各样的毛病,但他们也同样有着各自的血性,有着对这个举世闻名的大油田的大大小小的贡献。他们是那个英雄时代的英雄人物的光环下沉默的大多数,但正是有了他们,英雄才被托举得更高。
可是,和“创业者”这个崇高的称呼相比,我更愿意称他们为闯入者,尽管他们承载着时代的崇高使命,带着无限的憧憬和创业的激情来到这里;尽管在地下的那个世界,他们无异于在做着一件开天辟地的大事情。不论历史赋予了他们多少高尚的意义,和之前那些闯入者们一样,他们闯入了这片天地也闯入了历史,其实他们、甚至他们的子女原来的人生,又何尝不同样也被历史、被这片天地闯入呢?被闯入,意味着突如其来,意味着措手不及,意味着不得不改变、不得不牺牲、不得不承担。六十年代的石油大会战,是中国历史、也是世界石油史上的一个大事件,它改变了数以万计的石油干部工人、解放军战士、大学毕业生……以及他们的家庭的生活轨迹,改变了他们后代的生存样貌。而这片“头上青天一顶,脚下荒原一片”的艰苦世界,在供养了这些闯入者的同时,也磨练了他们、损耗了他们、收容了他们。“伟大是熬出来的”,不错,伟大的油田、伟大的事业,同样也是熬出来的,但那是用几代石油人的理想和激情掺着体温和呐喊熬出来的啊!
多少年后,也许这里只剩下一个叫“大庆”的地方,以及那些依然闪烁着理想色彩和石油味儿的地名,像野花散布在曾经的这座大油田的各个角落,令后人费解。也许后人无论如何也想像不出,那些地名背后的平凡人们的音容笑貌,以及他们曾经发生巨大转折的不平凡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