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的路

■庞伟华

家，巢，是一个意思。人有家，蚂蚁有巢也是一个道理。

人与蚂蚁是都要回家和归巢的，因为人与蚂蚁都懂得家和巢的温暖及爱的意义。只是回家、归巢的旅途总是太艰辛，因为这段路程原本就是那么坎坷而遥远。但二者也有一点差异是显著的，那就是人有节日，而蚂蚁只有节气。

一

明天就是甲午中秋，外闯市场的辽河双兴三产女工苏玲，今天一大早就收拾好行囊，喜滋滋地坐上项目部的卡车启程回家。

你问她回家的路途有多远么？——从大西北甘肃庆阳到大东北辽宁盘锦辽河油田迢迢1600余公里。

知道她离家的时间有多久么？——2004年冬去庆阳和乌审旗创业，至今已经十载春秋3650天。

在外这么多年，中秋回家是第一次。这还是赶巧项目部有车回辽河油田基地运料，领导才特别关照她带车顺便和家人团圆的。

一晃离家又是七个多月，想到明晚皓月高悬的时候，自己就能和老公、宝贝儿子和婆婆，围坐一起团聚赏月的情景，苏玲心里的幸福甜蜜像春潮一波波地涌动。昨晚她兴奋得简直几乎一夜未眠，现在卡车在高速上哐啷哐啷狂奔，可仍觉得慢腾腾像乌龟爬，恨不能生出翅膀马上飞到他们身边去。

“回家的路/数一数一生多少个寒暑/回家的路/数一数一年三百六十五/回家吧/幸福/幸福/能抱一抱父母/说一说/羞涩开口的倾诉/灯火就在/不远阑珊处/回家吧/孤独/孤独/还等待着安抚……”

收音机里刘德华这段《回家的路》，让她听到了儿子的呼唤，看见老公在向她招手，婆婆在对她微笑，她觉得这首歌此时此刻是那样契合她的心境，仿佛就是专门为她写给她唱的呢，不然怎么一字一句都拨在她的心弦上？心底掩藏已久的那些感慨和辛酸一下子被勾起来。

十年前毅然报名到大西北时的她才26岁，儿子也刚过一个生日，一晃现在儿子已小学三年级。她把儿子扔给了婆婆带，几个月后回家，进屋后孩子不认识她，老公惊喜地唤“宝贝，快呀，妈妈回来了！”然而，儿子竟没事似的扭过身去，一脸漠然。她冲过去抱儿子，儿子竟嫌恶地挣脱。那一刻，她哭了，心好酸好疼。于是就天天陪孩子，可刚熟悉热乎一点了，十天假满她又走了！最让她受不了的就是每次分别时儿子都哀求她：“妈妈不走了行吗？妈妈晚走几天行吗？妈妈你再多待几天行吗？妈妈你跟领导请假行吗？”每一个问号都剜她的心！每一句哀求都揪她的肺！她只能硬下心肠扭头走掉，但无论走出多远她的后背都依然听得见儿子的哭声，看得见婆婆簌簌流下的眼泪……

苏玲说她的家，其实是三家四口人的“联合体”——她爱人是四海为家的“老钻”，而大姑姐丈夫也在外出劳务，所以平日里这个家就剩婆婆、大姑姐、侄女和她儿子留守。她说只有三家人齐心协力，日子才能过下去……

说起在庆阳、乌审旗前线创业的艰辛，环境是四季干旱风沙弥漫，空旷戈壁一片荒凉。两个项目组二十几人她是唯一的女性，住宿就在租来的当地百姓低矮土房里，她不仅吃喝拉撒要随风就俗，干活比男爷们还要坚强泼辣。庆阳、乌审旗横跨甘肃内蒙古两省区，她要负责相距400 多公里的两个项目部结算，搭拉料车两头跑是经常的事，而且还必须是计划、成本、支出、保管的“全能”型会计。因此每年除了春节放假，平时她只能在年中回来探一次家，且期限不超十天。家对她这个常年在外的女人来说，真的就是一个概念，一个词语，一个空壳。她说自己是一个“不孝”的儿媳，不称职的妻子，不合格的母亲……

“你出去这么久了，就没想过回来么？”我有点疑惑。“我出去目的很简单：一要改变服务员身份，干我所学的财会专业。二是多挣钱，买房子。那时我工资才700元，出去每月补贴就600块。”她毫不隐晦。“现在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赶快从大西北回来！但又不能回，也没法回来，那里环境太苦，十年的业务经验、复杂的人脉关系没人能替代我！公司那么多人要靠项目吃饭呢……”她仰头嘘气时眼圈又是红红的。此时我看见的是一张皮肤粗糙黝黑，额头眉宇过早爬上岁月沧桑，全无三十六七岁生命旺期女人光彩的脸！

二

卡车在一个服务区给油箱喝饱肚子之后，打着一串饱嗝继续向前风驰电掣。

苏玲打定主意现在回家无论如何得瞒着老公，一定要给他一个瞠目的意外，给全家人一个大大的惊喜。

“每逢佳节倍思亲”，人的情感青苗总是在节日沃壤上拔节疯长，背井离乡人思念的神经总是此刻最脆弱。家想人，人想家，每个人此时和亲人都有说不完的思念，诉不完的衷肠。然而，所有人这会儿与家人的通话都最简短；人们的情在节日里最浓郁，爱意在此时最真挚。然而，每个人的通话都很寡淡，所有人都在说违心假话。你听吧，工友们和家人通话都一个模板：“妈呀，爸呀，老婆呀，老公呀，我们在儿这可好了，这比家里都好，别惦记，这么多人一起呢，想什么家呀？一点不想！我忙着呢，挂了啊！……”他们知道这种浓浓思念的情，既不能纵向传达给家人，又不能横向传染给同事，没人培训大家就形成了这样的默契。可聚餐一散，各自回到自己屋里，孤独如大山重重压来，思念似潮水泛滥漫溢，关起门眼泪立刻就刷刷地来了，强忍不住就蒙被子里嚎啕，怎一个“孤独”了得！

苏玲此时的意念倒是想着一定瞒住呀，可内心那只淘气的小松鼠蹦蹦跳跳的，一分一秒也不肯停歇呀，到底还是耐不住淘气窜上兴奋的树梢报了信儿。然而，当她听到电话那端老公的话，忽觉一颗炸雷在头顶爆响，她差点震懵晕眩过去，怎么会是这样啊？——老公单位长城钻井分公司领导派他去陕西榆林，给生产现场运送并调试定向水平井设备，而且此时，他已经随车行驶在远赴陕西榆林的途中了！

希望的玻璃瞬间被意外石子击碎，难道是命运在故意游戏她么？十年才盼来一次中秋团圆，这次竟然连丈夫的面都见不到了，苏玲只感到头顶的天空一下子被捅出个窟窿，极度尴尬失望委屈不公抱怨的洪水轰然决堤，情绪的波涛喧腾翻滚一泻千里，她懊恼悲切不禁痛哭失声……

骇得司机老刘莫名刹车，问清原委他哈哈大笑说：“如此这般，我管保你们能在路上相遇见面……”

苏玲先是惊愕，随即破涕为笑。遂按老刘密授马上电话通知老公：“从现在起咱们用短信、微信、电话随时互报行进里程……”

原来，苏玲从甘肃庆阳返回沿京藏高速是朝东北走，老公王宁从盘锦往陕西由京沈高速是向西南行，两车相向而行应该在京新高速上的某一处交汇相遇。

“刘哥，你可太伟大了呀！”苏玲的希望之火腾地重新燃烧起来。“先别忽悠，接下来就看你们自己的了！”老刘踩下油门……

两台车子，一边妻子，一边丈夫，现在他们犹如两条欢快畅游的鱼，沿着高速的河流向属于他们自己的水域游去。他们是在尝试追补一次现代版牛郎织女的缺憾。上苍啊，大慈悲的您一定会成全这对挚爱的痴情吧！那么，您将恩赐他们在旅途的哪一个“点”上相遇？那个“点”将是这对聚少离多小夫妻的团圆点！炽烈爱情的融合点！焦灼渴望的慰藉点！圣洁人性的交汇点！

果真能和老公在途中巧遇吗？苏玲的心情依然吊桶般高悬着。在苏玲眼里她老公是世上最优秀的男人，她说心里对老公是装着满满的爱，更有深深的欠，这些年只顾在外头打拼，确实欠他和孩子的太多了！可她老公却又总说是他亏欠老婆，他说作为一个大男人是自己没本事，没能亲手创造出优裕，不能给老婆孩子一个安逸富庶的生活，才让老婆在那么远的地方吃那么多的苦，受那么多的累……这来自夫妻肺腑迸发出的心音，才正是真情神契的旋律，才是源自生命珍爱的怜惜。

“你们这样生活方式怎样赢得彼此的信任？”我问。“您知道我在那样环境下打拼，的确有猜测和闲话传到我老公耳朵里。也有人对我说你长年在外，老公一青壮男人咋能忍耐得了寂寞？对此，我告诉老公：爱我，支持我，就要信任我！只有信任，才有我们永远的爱，才有我们幸福的家！我们绝对信任。”苏玲坚定而自豪。

夸赞自己老公似乎意犹未尽，她说有个让她最惭愧又感动的故事讲给我。——我刚出去那阵很烦躁，一次回家因为一点小事和婆婆大吵起来。那天晚上睡觉前，老公突然端来一盆冒热气的水，说老婆让我给你洗一次脚吧！我当时就懵了，忙问老公你这是干什么？他说没什么，亲爱的，老公求你一件事行吗？什么事？白天你和咱妈吵架，我知道那事不怪你，可她是我妈，她这辈子不容易，从我九岁就守寡自己带着我们姐弟仨，又一直给我们带儿子，人老了，有时候就糊涂，对了错了的你就当让着老小孩了。你有什么火有多少委屈，都冲我发，老公都会补偿你！……说着苏玲泪如雨下，她说她和婆婆从此再没有过矛盾，我把婆婆当成了亲妈……

三

“别愣神儿啊，进张家口了，地桩上数字盯紧点，错过去可就完了！”老刘及时提醒。“不会！决不会的！”苏玲说。

此时是午后四点三十分，两头庞然大物风尘仆仆几乎同时驶进河北张家口地界。

苏玲蓦然紧张起来，攥着电话的手在微微颤抖，她睁大双眼紧盯着屏幕，生怕漏掉一条一字讯息误事抱憾。

微信：“老公，我们马上就到下花园服务区！”

微信：“老婆，我们还有一公里就到下花园！”

电话：“老婆，我们的车已停在路边！”

电话：“老公，我们的车也停下了！”

她的心被一只锤敲得胸鼓咚咚山响，简直要脱口蹦出来。一天的紧张，一路的紧盯，一处处的互报，快要绷断的神经一下子松下来。下车人已经站在地面上了，可苏玲双脚还感觉在半空忽悠忽悠的飘。她看见了停在公路另一侧的车上跳下来一个人，啊！那是老公王宁！身着火红色工服的他正跷脚在路边朝她使劲招手！

两位有经验的司机都把带有“！”的警示标志牌，分别摆放在紧急停车带车尾50米处。

然而，卡车只能各自停在自己前行的道路一侧。横亘在道路中间将六车道两边分开的是隔离带。不，此刻，那是一条阻挡“牛郎织女”不可逾越的“天河”！ （穿越隔离带安全违章，且确实有危险）

“老公！我们就站在原地别动，相互看一眼，这样说几句话就走吧，不要过来，危险！——”然而，未等苏玲话音落下，只见那边的王宁瞅准车流的空子，藏羚羊般已跳过隔栏飞奔到她跟前。两个人几乎是同时扑向对方，张开手臂紧紧拥抱在一起，忘情热烈激吻！这千里一吻，竟忘记了时空，忘记情境，忘记了疲累，忘记了烦忧，忘记了世界的存在！

这一抱遥远的时空不再有距离

这一吻融化了十载风雨的寒冷孤寂

这一抱要补偿美好韶华失去的所有缺憾

这一吻告诉你爱能创造人间一切奇迹

这一抱诠释所有的丢掉的都不再可惜

……

此时此刻此情此境，一吻，并非一种浪漫。他们紧紧相拥，热吻了足足三分钟，宝贵无价的三分钟！令人窒息的三分钟，恍然隔世的三分钟！

然后夫妻缓缓放开，退步，转身，各自登上车子，没有多余话语，也不敢阅读对方满是泪水的脸。

天色将晚，他们都知道前面回家的路还很漫长，他们都必须尽快赶路回家。因为，他们都明白妻子的车驶向辽宁盘锦是回家，老公的车子奔赴陕西榆树也是回家。多少年来他们外闯市场艰苦创业，各自奔波劳碌打拼都是在奋力开辟回家的路。走出家的道路越长越远，回家的距离越短越近；付出的艰苦失去的东西越多，家里的日子就越香甜越殷实。

两台卡车背向轰隆轰隆继续前行，渐渐化为两个缩小的影子。

苏玲车子的收音机里，还在放刘德华春节晚会上的那首《回家的路》——

回家的路/数一数一生多少个寒暑

回家的路/数一数一年三百六十五

回家吧/幸福/幸福/能抱一抱父母

说一说/羞涩开口的倾诉

灯火就在/不远阑珊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