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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说“《一千零一夜》的变奏”

2015-12-15彭龄章谊

世界文化 2015年4期
关键词:苏联漫画

彭龄+章谊

《一千零一夜》(亦称《天方夜谭》)是世界民间文学宝库中最艳丽的奇葩,自8世纪末在西亚阿拉伯地区流传,到16世纪经民间艺人、文人学士不断增删、加工,大致成型。17世纪末,更逐渐被译成各种语言文本,有力地推动了世界各地文学、文化的发展。据考证中国学者周桂笙1900年在《采风报》发表《一千零一夜》中的《山鲁亚尔及兄弟的故事》开始迄今,中国译介《一千零一夜》故事,也有一百多年历史了。但最初的中译本多转译自英、法、德、日等文本。1940—1941年商务印书馆出版了纳训从阿拉伯文译的五卷本《天方夜谭》,开启了中国学者从阿文直接译介 《一千零一夜》的先河。20世纪50年代,纳训先生将旧译本重新校勘、翻译,先后于 1957年和1982—1984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约80万字的三卷本和230万字六卷本的全译本,在中国文学翻译史上竖起了一座丰碑。20世纪80年代,也是我国改革开放,中、阿文学文化交往空前活跃的年代,有关《一千零一夜》的各种译本与研究文集层出不穷,至今方兴未艾。

前些日子,“阿语界”的几位老友聚会,闲谈间,葛铁鹰教授忽问我们:“令尊也曾编过一本《天方夜谭》,你们知道吗?”我们对此闻所未闻,笑答:“哪会呢?他是翻译和研究苏俄文学的,和这不搭界啊!”葛教授便讲起了事情的缘由:葛教授不仅是阿拉伯文学翻译家,还是阿拉伯文学译本研究与收藏家。我们曾参观过他的部分藏品展览,满满的一个大厅,颇令人惊叹。是啊,若无这般厚重的“家底”,他如何在授课与翻译之余,从从容容、举重若轻地写下我国第一部60多万字的纵谈阿拉伯文学在中国的《天方书话》呢!为了收藏和搜集相关资料,葛教授无论到哪里,都留意去图书馆、旧书店。有一次,他在一旧书网站查寻“民国时期”旧版图书时,发现一本1942年6月重庆文林出版社出版的家父曹靖华编的《“天方夜谭”》,像淘到了宝贝似的急忙将它买下。待收到书后,发现它已残破不堪,原封面已缺失,去上海时还特意去图书馆查寻,并将封面插画与配诗复印了下来。葛教授说,书的内容却与《一千零一夜》无关,收入的都是苏联反映“二战”的小说。这就对了,父亲那时确在重庆中苏文化协会主持编译苏联反法西斯文学作品,可为什么用《天方夜谭》作书名呢?我们猜测这或许是在当年“白色恐怖”下,为逃避当局审查而用的“障眼法”吧。葛教授看我们对这事挺感兴趣,当即表示愿将这本藏书无偿奉送。可我们怎好意思接受如此厚重的馈赠呢?这书是葛教授好不容易“淘”来的啊!一周后再聚会时,他果然将装着这本书及他和郅溥浩复印的封面与配诗的塑料封套,郑重其事地交给我们。那份认真与真挚,颇让我们动容。

书是用很薄的土纸印的,已经泛黄,边边角角都已残破。从书中盖的“中国青少年报图书室藏”的印章判断,可能是当时图书管理员将破损的版权页小心地糊在衬纸上,外面又用白纸做了一个封面,上面用钢笔写着“天方夜谭 (苏联小说选)曹靖华等译”及“重庆文林出版社”字样。苏联卫国战争伊始,大批苏联作家、战地记者纷纷报名开赴前线,和战士一起参加战斗。这里选译的,大都是他们在战斗间隙,匆匆写出的带着战火硝烟的短文。未看出它与《天方夜谭》有何干系,我们忙查看封面与配诗复印件,这才恍然大悟:玄机原来就在这书封面的漫画和同题配诗上。

《一千零一夜》故事开篇,是讲古萨珊国王山鲁亚尔发现王后与宫奴通奸,盛怒之下,不仅杀死王后,自己也变成嗜杀女性的暴君。他命宰相每日选一妃子入宫,次日便将其处死,弄得举国不宁。聪慧伶俐的宰相之女山鲁佐德自愿入宫,每夜讲一个荒诞奇妙又环环相扣、延绵不绝的故事,听得国王欲罢不能,欲杀不忍,一直讲了一千零一夜,终于使其翻然悔悟。据说这部书最初传往欧洲时,曾被译作《阿拉伯欢娱之夜》,我们先辈绝妙地将它转译作《天方夜谭》。而手中这本《“天方夜谭”》封面的漫画与配诗《德国统帅部的“天方夜谭”》,出自苏联卫国战争时期,以“库克雷尼克赛”为共同笔名的三位苏联画家库普里亚诺夫、克雷洛夫、尼古拉索科洛夫和著名诗人S·马尔沙克(现通译为马尔夏克)之手。他们巧妙地借用了《一千零一夜》故事开篇的场景,活灵活现地揭示了“二战”时德国最高统帅部的黑幕。葛教授在《〈一千零一夜〉的中国变奏》一文中曾这样描述:

头上打着绷带的希特勒盘腿坐在一个东方式的坐台上抽着水烟,颇似魔瓶的水烟壶中冒出一股浓烟,烟雾尾部为纳粹党徽的一根钎子上插着地球、月球和其他星球;右下方是穿一身古代东方公主服装,貌似木乃伊的隆美尔,跪在地上一边读着“捷报”,一边摆弄着用骷髅做算珠的西式算盘。

可能是葛教授一时疏忽,把戈培尔误写为隆美尔。隆美尔不是希特勒统帅部成员,而是有“沙漠之狐”之誉的战将,当时正在北非沙漠地域与英国蒙哥马利元帅对垒。而戈培尔是笃信“谎言重复千遍就是真理”的纳粹德国的宣传部长,与盖世太保头子希姆莱,是须臾不离希特勒左右的近臣。漫画中,《一千零一夜》里的国王,就是头上打着绷带盘腿坐在东方式坐台上抽水烟的希特勒,正在听打扮成“古代东方公主”赛赫丽莎德(即通译的山鲁佐德)模样的戈培尔 “讲故事”——汇报战况。这里需补充一句的是,阿拉伯古代某些地域的最高权力者统称“素丹”,通译为国王,其音与魔鬼“撒旦”一词相近,马尔夏克配诗时巧妙地将“素丹”(国王)换成了“撒旦”(魔鬼),对法西斯头子希特勒及其魔窟更显贴切。同题配诗写道,戈培尔信口胡说的德国战绩让希特勒不耐烦,他打断了戈培尔的话,又“紧紧地关上了几扇门”,才悄悄地问:“德国的损失是多少?”戈培尔才不得不说:“我主,你的这个问题,/真是颇费踌躇。”因为:“我把德国的损失/转入了苏联的账簿!”再看看漫画上他们的丑态,不禁让人连连称“妙”!对这本书名的由来,葛教授说:“估计该书中文译名可能被编译者缩略,但保留了引号,以告知读者此书并非那本真正的《天方夜谭》。” 我们同意葛教授的分析。我们想当年父亲编成此书后,面对着库氏生动传神的漫画和马尔夏克绝妙的配诗,定会莞尔一笑,当即在书稿的封面上写下这带着引号的书名。

细看复印的封面,尽管不很清晰,但仍可辨出书名,果然加着引号。而书名 《“天方夜谭”》上方,还印着一行字——“苏联抗战文艺连丛”。查阅父亲11卷《译著文集》中冷柯执笔的《曹靖华年谱》,在分年记述中提到,父亲当时确编过这种期刊式的“连丛”,一共出版过两辑,第1辑是1942年1月出版的《剥去的面具》,第2辑便是同年6月出版的这本《“天方夜谭”》。在父亲为《剥去的面具》所写“编后记”中,提到这一丛书主要介绍苏联作家、报刊编辑、随军记者以及指战员们,在炮火连天的反法西斯战场,匆匆写就的文艺短章:速写、短篇小说、报告文学。根据材料多寡、印刷条件难易,大约两三个月出一辑。该辑名《剥去的面具》,同样起自苏联的这“三位一体”的漫画家“库克雷尼克赛”创作的揭露希特勒撕毁“苏德互不侵犯条约”,悍然大规模入侵苏联的漫画。如此看来,5个月之后出版的这辑《“天方夜谭”》,同样沿袭了前一辑的做法。保留引号,是为说明此书非那本真正的《天方夜谭》,然而,希特勒不仅要统治地球,还要统治月球和其他星球的妄想,以及戈培尔鼓动长舌,将德国的损失“转入了苏联的账簿”的骗术,却也堪称“天方夜谭” 啊!

父亲对库氏漫画也确情有独钟。这一辑里,除封面外,还选有三幅漫画,一幅是画家德尼绘的《披着孔雀羽毛的乌鸦》,画面上一只头似希特勒,尾巴上绑几根孔雀羽毛的乌鸦,在不停地噪呱。标题下引了斯大林的一句话:“乌鸦无论如何用孔雀羽毛来装饰,它终归还是乌鸦。”另两幅都是典型的“库氏风格”的漫画,并都附有马尔夏克的配诗。其一是《“以太”中的慌乱》,画面上是老鼠模样的盖世太保头子希姆莱,领着群“特务队”帮手气急败坏地检查广播喇叭,妄图清除批驳法西斯欺诈宣传的正当舆论,但显然是徒劳的:“……老鼠们卖了力气/但力气似乎白费/在广播的时候/德国又听见了:‘这是胡说,这是扯谎!/是谁喊的呢——却找不到!”另一幅标题是《疯狂的友谊》,下面有几行说明:“报载,轴心国因分割巴尔干之赃物日益反目,希特勒违反1939年德意密约占领斯洛文尼亚,莫索里尼侵入‘独立之哥罗地亚……”马尔夏克配诗只短短几行:“这个会见是多么温存/冷水都浇不开这对友人/于是意大利,德意志/和那癞皮毛同伙/开始了巴尔干的瓜分。”画的是几条恶狗为抢骨头而相互撕咬。骨头上分别标着:哥罗地亚、希腊、马其顿。父亲在这一辑的《编后记》中写道:“这一辑比上一辑要多出一万字,在质上比上一辑要好得多,如瓦希列夫斯喀亚的《党证》,威尔塔的《北极圈外》,克列敏斯基的《蜜蜂》,杨诺夫斯基的《丹尼罗老汉》等都不失为艺术的杰构。”对这“连丛”的性质,也做了进一步界定:说它“是介乎丛书与杂志之间的,故原定每辑转载一小部分发表过的东西,但为避免重复起见,本辑除《北极圈外》《大海上的三昼夜》及《经过战斗的人们》三篇外,余均为新稿,并且决定自下辑起,全部刊载新稿。倘遇好诗,自下辑起,每辑亦拟译载几首”。

但是这一“连丛”,除已出版的这两辑外,却未见如父亲在这辑《编后记》中许诺的继续出的“下一辑”。当时无论是苏联还是中国,都处在残酷、紧张的反法西斯战争时期,是何原因未能继续编下去?是国际航邮出了问题,致使材料来源不济?还是纸张、印刷、出版、资金周转等方面出现困难?而今恐已难以考证了……由于当时纸张、印刷条件等诸多限制,这本书能保存到今天已实属不易。我们十分感激葛教授给了我们这样一个机会,使我们仿佛乘坐上《一千零一夜》中的飞毯,得以穿越七十余年时空回到童年。那时我们住在当时还算重庆远郊区的沙坪坝乡间。父亲“三天在城,处理协会事务;三天在乡,搞文字工作”。父亲回乡的日子,无疑是全家最高兴的日子。我们最爱从父亲随身带回的包袱皮里,翻看里面的刊物、书籍,专找出图片、漫画,缠着父母讲解。已记不起当年有未看过这些插画,但对像 “库克雷尼克赛”这样绕口的外国名字,却从那时便牢牢记往,每每忆及,都能脱口而出。

话题再转回库氏的这幅《德国统帅部的“天方夜谭”》,父亲当年选它当封面,倒也不全在对库氏漫画的喜爱。其实,他对《一千零一夜》及根据《一千零一夜》神话传说改编的书籍、电影及动漫如 《阿里巴巴和四十大盗》《阿拉丁神灯》《月宫宝盒》等等,也都钟爱有加。20世纪30年代父母客居列宁格勒时,除向版画家直接代鲁迅先生搜集原版手拓木刻外,为帮助鲁迅先生搜集各种画册以及带精美插图的俄罗斯和西欧古典名著时,还常冒着风雪严寒遍访各书店、书摊、书市。在一种唤名“托格森”的专为国家换取外汇及黄金的特供店里,和古玩、珠宝等陈列在一起的,也有专门印制的带精美插图的《一千零一夜》之类的“出口版”。这对衣袋里只有省吃俭用省下来的一点点卢布的穷教书匠的父亲来说,也只能隔着橱柜眼巴巴地看看而已。不料有一天,他去一家熟识的旧书店,老板竟笑容满面地捧出一套唯有在“托格森”特供商店才有的《一千零一夜》“出口版”,尽管无需付外汇和黄金,但那价格也真够他倾家荡产了。父亲将它捧在手里,生怕失去机会,想到绿林好汉为买“盒子炮”如何不惜钱财,咬咬牙将它买了下来,“当时三口之家的饥寒,也在所不计了”。如今,这套他花高价买来的“盒子炮”——当年苏联特意印制的《一千零一夜》豪华的“出口版”仍珍藏在北京鲁迅博物馆里。父亲在散文《雪雾迷蒙访书画》中记述他当年的这段情景,由于无钱购买,“我有的只是‘天方夜谭的美丽诱人的冥想,想着中国读者总会有摆脱啃‘窝窝头的一天!中国读者将来手中也会有从原文译得很好,装印精致的,附有自己的美术家绘制的插图本《天方夜谭》之类的想头”,甚至说“梦,当无可奈何时,也会给人带来几许欣慰啊”……

如今,悠悠岁月流水般逝去,世界大变了,中国也大变了。自纳训先生开创直译先河之后,我国新一代阿拉伯文学翻译与研究者们(仲跻昆、朱威烈、李唯真、郅溥浩、伊宏、李琛、林丰民、蔡伟良、张洪仪以及更年轻的薛庆国、葛铁鹰、邹兰芳等等),乘着改革开放的东风,迅速肩起中国—阿拉伯文化交流的重任,汇成前所未有的集团式的大军。他们除译介不同年代、不同国家出版的不同版本的《一千零一夜》及相关的研究成果外,还分别在《一千零一夜》在中国的早期传播,《一千零一夜》的主旨、内涵、文化意蕴,以及将之与印度的《五卷书》、中国的“三言二拍”、意大利的《十日谈》及波斯、俄罗斯、拉丁美洲的民间传说、寓言等进行细致的跨国家、跨民族的比较研究等诸多课题上,取得了可观的成果。况且,这支队伍仍在一天天扩展,从20世纪50年代全国只有北大一所高校开设阿语课,到如今开设阿语课的高校已激增到近80所。更何况,自2013年习近平主席先后提出建设 “丝绸之路经济带”和“21世纪海上丝路”的构想至今,已获沿线50多个国家的积极响应。而2015年是将这横贯欧亚大陆,东联亚太、西接欧洲经济圈的“一路一带”宏大战略规划做实、做细的重要一年,我们有理由相信,对“丝路”怀有特殊缱绻情怀的,身处中、阿文化交流第一线的阿语界同仁们,定会付出更大的努力。

单就对《一千零一夜》的翻译与研究领域来说,也必将更广泛、细致、深入。较之葛教授撰写《天方书话》专著时提及的《〈一千零一夜〉的中国变奏》,那“变奏曲”也必将更宏伟,更委婉,更动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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